我出生在省城，在省城成長，如此生活了十二年，小學(xué)畢業(yè)時，父母把我送到龍眼鎮(zhèn)的外婆家，告訴我以后要在這邊的學(xué)校讀書。我只知道是家里生意出了問題，具體是什么問題，直到今天也不太清楚，從沒問過。

從省城到龍眼鎮(zhèn)，有一種落難的感覺。

這是因為當時的省城已經(jīng)有了排列整齊的住宅樓，寬敞平整的馬路，每到節(jié)假日，還可以去有各種各樣游戲機、處處整潔明亮的游樂場玩耍，儼然現(xiàn)代都市的模樣。而龍眼鎮(zhèn)一眼望去全是低矮的平房，房子的朝向和排列方式雜亂無章，街巷時而寬敞時而狹窄。孩子們隨處撒尿，到處是野狗，因為有煤礦，起風時滿天黑灰飛揚，下起雨來，到處是混合著煤灰的泥漿。路面坑坑洼洼，隨處可見一年到頭都不會消失的積水，里面生存著造型奇特的浮游生物。

不過，畢竟是小孩子，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很強，龍眼鎮(zhèn)臟一點、破一點，對我來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真正讓我覺得痛苦的是孤獨。別覺得好笑，小孩子千真萬確能夠感受到孤獨。

省城與龍眼鎮(zhèn)直線距離不到兩百公里，可龍眼鎮(zhèn)被七座山環(huán)繞，且出入口并不面向省城，兩地古來甚少交往，說話口音截然不同。我母親是龍眼鎮(zhèn)人，但我之前只是在春節(jié)時隨父母來看過幾回。我不會說龍眼鎮(zhèn)方言，聽也不大能聽得明白，跟徹底的外地人沒有區(qū)別。由此，我沒能在新同學(xué)中交到朋友，與母親家族里的同齡孩子也相處得不太順利。

問題在我，我覺得自己從省城來，單憑這點，他人就該高看我一眼，另外，在內(nèi)心深處，我始終把自己看作過客，早晚要離開，從未真心實意要去了解周圍的同學(xué)。我在龍眼鎮(zhèn)待了快三年，方言一句也沒學(xué)會，感到孤獨理所當然。

關(guān)于孤獨到此為止，這不是一篇關(guān)于傷感的回憶，也并非要反思自我，上面所言只是想要表明，若不是處于這樣一種狀況，我恐怕不會與蘭蘭成為朋友。

第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寒假剛剛開始，我突然生病了。夜里發(fā)起接近四十度的高燒，同時開始出現(xiàn)感冒癥狀，頭昏腦脹、肌肉酸痛、喉嚨紅腫、鼻涕黃且黏稠，無法遏制咳嗽。外婆帶我去學(xué)校后門的為民診所看病，打過吊水，燒退了，診所的大夫給開了板藍根沖刺讓我回家喝。

從小到大，我最討厭板藍根的味道，沒有任何能夠說得清楚的理由，純粹是生理上無法接受。如果是在省城，父母了解我，會用其他藥品替代?？墒窃邶堁坻?zhèn)，我不知道怎么跟外婆講，更別提主動與大夫溝通了。

在硬著頭皮撐過第一天后，我實在無法忍受，只覺得再喝下去，哪怕只一口都會當場吐出來。最終，我想出一個辦法，當外婆又一次把沖泡成液體的板藍根遞到我手里時，我對她說，屋子太悶，胸口不舒服，外面空氣新鮮，我想端著杯子到外面去喝，到處走一走。我的外婆相信，只要有新鮮空氣，只要還能走路，人就會戰(zhàn)勝一切疾病。

我的計劃是找條水溝把板藍根倒進去。

當然不能倒在外婆家門口。出門后，我往西走出外婆家所在的巷道，沿著大坑街往南走了幾十米，在賣煎包的早餐店邊右轉(zhuǎn)，進入了一條我之前從未踏足的巷道，巷道盡頭是公共廁所，廁所外是垃圾堆，我正準備在這兒倒掉板藍根時，有腳步聲從后面?zhèn)鱽?，我立刻做出東張西望的模樣，抬腳走進右手邊的巷道。這是條死胡同，形狀有點兒像酒瓶，瓶底處有一扇灰青色的鐵門。確認前后無人，我走到墻根，剛蹲下身子，灰青色的鐵門吱吱呀呀地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只猴子，它的脖子上系著粗大的編織繩，繩子另一端是一位老人。說是老人，其實也不過五十歲上下，只是對孩子來說，五十和七十都是老人。

猴子我只在動物園里見過，從沒想過會在日常生活中遇到。一時間我愣住了，可猴子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突然唧唧唧叫起來，并手舞足蹈地指向我。我吃了一驚站起來往后退，后背撞在墻壁上，腦袋里想著要立刻逃走，可雙腳不聽使喚。老人盯著我看了一會，皺起眉頭，片刻之后，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走到我身邊，蹲下來問我杯子里面是不是板藍根。我“嗯”了一聲。他又問我是不是要喝掉它。我搖頭說自己不喝。他“嗯”了一聲，問我能不能把板藍根送給他。說話間，老人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刷著白漆的鐵杯子，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依言把板藍根倒進鐵杯之中。他說了句謝謝，轉(zhuǎn)身把鐵杯遞給猴子。猴子迅速地接過杯子，咕咚咕咚喝掉了，喝完后，還伸出舌頭舔舐嘴唇，發(fā)出嘖嘖聲。

謝謝你了，小朋友?？赡苁强吹轿夷樕下冻霾唤獾谋砬?，老人又多說了一句，蘭蘭最喜歡喝板藍根。

蘭蘭？我問。

這家伙的名字。老人說。

看著老人帶著猴子與小白狗往巷道外走去，我心念一動，在后面喊：要是喜歡，我明天還能帶來給它，給蘭蘭喝。

老人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笑容。蘭蘭好像也聽懂了我的話，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敬了一個禮。

回到家中，告訴外婆板藍根已經(jīng)喝光，我有點緊張，不過她沒露出任何懷疑的神色，接過杯子，走向廚房的水槽。第二天，我如約把兌好水的板藍根沖劑帶到酒瓶狀的巷道中送給老人，再由他轉(zhuǎn)交給蘭蘭。五天之后，我身上的感冒癥狀徹底消失，大夫給開的板藍根也已經(jīng)全部喝光了。我對外婆說還想要繼續(xù)喝，鞏固勝利成果。外婆回答我，這東西不是飲料，病好了不能一直喝。

這難不倒我。

家里的生意的確是出了問題，但還沒有到連小孩子的零花錢都給不出的地步，可能是因為把我丟開心里內(nèi)疚吧，他們給我的錢比在省城時還要多些。我不再吃零食，也不再隨便買初中男生喜歡的圣斗士卡片，把錢存起來，攢夠買一盒板藍根的錢后，便去藥店買了送到老人的家里。我敲門時，總是蘭蘭來給我開門，歡天喜地地從我手中接過板藍根?？吹竭@景象，老人總會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說，是藥三分毒呀。話雖如此，每次我去，他都是立刻沖泡一杯板藍根給蘭蘭喝。作為回報，老人會帶著蘭蘭表演猴戲給我看。

猴戲指的是老人唱戲，猴子自行打開箱子，穿上戲服，咬住面具，隨著老人的唱詞，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老人對此非常得意，他告訴我，別說是龍眼鎮(zhèn)，就是在全國范圍里，能夠表演猴戲的猴子也沒有幾只。不過我對看猴戲從沒產(chǎn)生過興趣，老人唱的東西我聽不懂，猴子的表演在我眼中也有些莫名其妙。

我更喜歡看人猴大戰(zhàn)。

人猴大戰(zhàn)簡單來說是這樣，蘭蘭趁老人不備，跳起來打他巴掌。老人立刻反擊，也打蘭蘭的巴掌。在對扇一陣耳光后，老人從口袋里拿出水果刀?？匆姷叮m蘭會立刻跪在地下磕頭，表示臣服。為了懲罰猴子造反，老人用繩子打它。打累了，老人坐在地下休息，繩子和水果刀都放在身邊。這個時候，蘭蘭撿起水果刀反過來要砍老人。老人連滾帶爬地逃，蘭蘭在后面手舞足蹈地追，如此奔跑幾圈后，老人會撲到箱子邊，拿出早就放在里面的玩具手槍。有槍出場，蘭蘭立刻丟下刀子舉手投降。

看的次數(shù)多了，我說我也想試試，老人聽后大笑，說耍猴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學(xué)會的，不過看在板藍根的份上，他還是設(shè)計了一個環(huán)節(jié)讓我參與進去。在老人拿繩子抽打猴子時，我扮演富有同情心的觀眾，出聲阻止，并撿起地下的水果刀遞給蘭蘭。

轉(zhuǎn)眼之間，在龍眼鎮(zhèn)待了將近一年，我依然沒能交到同齡朋友，只是那時候，我已不再被孤獨困擾。只要沒有特殊的事情，每天放學(xué)后，我都會去酒瓶狀的巷道里，敲響青灰色的鐵門，在院子里跟猴子玩。

十一假期結(jié)束后不久，天氣逐漸變冷，一日，老人突然對我說，他近期會離開龍眼鎮(zhèn)，我以后不能再去玩了。我聽后大吃一驚，問他是不是要搬家。他笑著對我說，不是搬家，是要出去耍猴掙錢。他給我說每年十月份他都會出去耍猴，到隔年春節(jié)之后才會回來。去年在云南，路過一片芝麻地時，被毒蛇咬傷了小腿，不得不回到龍眼鎮(zhèn)養(yǎng)傷，也正因為這樣，才遇到欲往水溝里倒板藍根的我。聊著聊著，我突然產(chǎn)生要跟他一起去耍猴的念頭。

初中二年級，是十三四歲，多少也懂點事了，知道自己異想天開，但還不愿意放棄，我問他要去哪些地方耍猴。他回答，會先去省城，然后從省城乘火車去河南找他的朋友。去年去過了云南，今年可能會先去廣東，然后再商量下一站。

聽到他說省城，我有了一個想法。

上次見到父母還是春節(jié)，在除夕的中午，父母匆匆趕來吃了頓飯，下午就回省城去了。我想我可以借口回家看父母跟他一起去省城，到了之后，先跟他去耍猴。我把這個主意同他說了，他想了想說他倒是無所謂，只要我家里人同意就行。

現(xiàn)在的人或許很難想象，那個時代，的確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大人們可以很放心地把家里的小孩交給街坊鄰居帶去外地。

外婆同意了，打電話去省城，父母也同意了。

禮拜六的早上，還不到六點鐘，我跟著老人出發(fā)。在長途汽車站，他拿出一個編織袋，蘭蘭順從地鉆了進去。我問他這是做什么，老人告訴我，是怕猴子在車上亂跑，抓傷其他人。一路上，我抱著編織袋坐在椅子上，猴子在里面不動也不叫。好幾次，我都在擔心，它會不會被悶死了。等到下車時打開來看，蘭蘭精神好得很，看樣子是早已習慣了。

在省城下車，還沒到九點鐘，老人看上去對道路很熟悉，他帶著我先來到市政府外面的文化廣場，放出蘭蘭去和小白狗打架，很快有人圍觀。不過還沒開始演，便有警察過來，讓我們立刻離開。我有些緊張，也有些不服氣，很想跟警察辯上幾句，但老人表情很自如，帶著我由過街天橋走到了一家大型商場的外面，這次同樣沒能成功表演，剛剛拉開架勢，商場里的保安就沖出來把我們趕走了。最后，我們來到了人民公園。老人笑著對我說，他的目的地本就是人民公園，去前面兩個地方是碰碰運氣。

依照順序，老人和蘭蘭表演了“投球”“接飛刀”“拉小車”“耍弄金箍棒”。站在我身邊的是個女孩子，跟她奶奶一起，看上去年紀比我小，長相很可愛，問了問，果然才上五年級。好久沒與同齡人說省城方言了，我大概是有些激動，不停地與她說話，給她介紹猴子的情況。她看得特別認真，也一直在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老人看上去有些累了，他朝著觀眾抱拳鞠躬，說上了幾句各位辛苦，交個朋友，有錢捧個錢場，沒錢捧個人場之類的話。

我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女孩說：最好看的要來了。

老人轉(zhuǎn)身走到箱子處，做出收拾東西將要結(jié)束表演的模樣，此時，蘭蘭突然從后面沖過去，推他屁股。老人一個趔趄，朝前撲去，險些一頭摔在地上。周圍人發(fā)出一陣驚呼，老人站穩(wěn)后，回手抓住猴子，狠狠地打了它兩個巴掌。蘭蘭毫不畏懼，立刻反擊，也展開巴掌扇老人的臉，還從地下?lián)炱鹗^朝老人丟去。雙方如此打斗一陣，老人從上衣口袋里摸出水果刀對著蘭蘭，威脅說要殺了它。蘭蘭看見刀立刻跪在地上討?zhàn)垺Ｒ姷胶镒臃?，老人放下刀子，拿起繩子開始抽打蘭蘭，一邊打，一邊罵，我讓你不聽話，我讓你造反。蘭蘭被他打得滿地打滾，慘叫連連。打了一陣，老人收起繩子，指著蘭蘭的臉說，立正站好不許動。這時候，輪到我上場了，擠出人群之前，我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小女孩，想跟她炫耀一番，可她剛好用兩只手捂住了臉。我悄悄地走到老人身后，摸走了他之前故意留在腳邊的水果刀，沖蘭蘭使了個眼色。蘭蘭心領(lǐng)神會，接過刀，猛地躍起，跳上老人的后背，用力刺向老人的腦袋。老人慘叫一聲，拔腿就跑，一邊跑一邊求饒，他故意做出狼狽狀，還被腳下的繩子絆倒，摔倒在地。每當他摔倒，周圍的觀眾都會起勁兒地叫好，我旁邊的小女孩也把手放了下來，大聲地為蘭蘭加油。這些情況老人之前都與我說過，他告訴我，耍猴人拼命抽打猴子是為了激起觀眾的同情心。不過那是假的，繩子幾乎全部打在地面上。如此奔跑幾圈之后，老人再次摔倒，這回他正好倒在箱子前，以極快的速度，從里面摸出一把玩具手槍，轉(zhuǎn)身對準正沖過去的蘭蘭。蘭蘭立刻以立正姿勢止步，身子劇烈晃動，險些摔倒。站穩(wěn)后，丟掉水果刀，雙手高高舉起，向后倒去，直挺挺就像是死了一樣。

耍猴表演本該在這里結(jié)束，老人叫起猴子，帶著它一起對著觀眾鞠躬，同時開始收錢。意外在這時發(fā)生了。旁邊的小女孩突然擠出人群，撿起地下的刀遞給蘭蘭，用極為稚氣的聲音說，他的槍是假的，你別怕，你打他。蘭蘭愣愣地看著面前的水果刀，顯然是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事態(tài)，就在老人出聲阻止的同時，蘭蘭捧起小女孩的手快速地在上面咬了一口。小女孩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轉(zhuǎn)頭說了句，奶奶，它咬我，然后大聲哭出來。

她的奶奶立刻走上來，抓住了老人。周圍的人有些借此機會走掉了，剩下的更加大聲地哄鬧起來。我趕緊走到小女孩的身邊，拉起她的手來看，她的右手虎口靠近食指側(cè)面的部分有兩排明顯的牙印，但皮膚沒有破。我試著同她奶奶用省城方言解釋，說沒有破不要緊，我也經(jīng)常被這只猴子咬。小女孩哭個不停，她的奶奶根本不聽我講話，只說小孩子懂什么，要讓老人帶她的孫女去打狂犬疫苗，還說要讓警察來把老人和猴子全抓走，猴子是國家保護動物。

警察來后，我們?nèi)チ酸t(yī)院，醫(yī)生診斷說，皮膚沒有破，用不著打狂犬疫苗，小女孩的奶奶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老人在虐待動物，把孩子都嚇哭了。老人哭喪著臉，求著小女孩的奶奶說，您放過我吧，再怎么樣，也用不著砸了我的飯碗吧。終于，在老人賠償了五百塊錢之后，小女孩和她的奶奶離開了醫(yī)院。警察在走之前，警告老人以后不準到市區(qū)里面耍猴，還把我叫到一邊，問我和耍猴的老人是什么關(guān)系。

在送我回父母家的路上，老人的情緒很低落，蘭蘭也顯得悶悶不樂，我的父母請他留下來一起吃午飯，他也沒有答應(yīng)。實話實說，這次見到父母，我沒能產(chǎn)生太多幸福感，他們很明顯在強顏歡笑，與我說話時心不在焉，問我在龍眼鎮(zhèn)的生活如何，可當我說起時，他們并沒有認真聽，直到最后，我說起了上午有個小女孩被猴子咬的事，母親才終于有了點反應(yīng)，問我有沒有被猴子咬過，要我以后不要離動物太近。

原本說好禮拜天下午，由父親開車送我回龍眼鎮(zhèn)，可一覺醒來，父親告訴我，他正好有個朋友要去龍眼鎮(zhèn)辦事，讓我跟他回去。我同意了。在外婆家的路口下車時，我用告別時父母給我的零花錢在藥店買了一大盒板藍根。

我喜歡春節(jié)，不用上學(xué)，可以放煙花，還能拿到壓歲錢，可這一年，我只想春節(jié)盡快結(jié)束，因為老人說他會在春節(jié)之后回到龍眼鎮(zhèn)。

轉(zhuǎn)眼間，一個學(xué)期又結(jié)束了，記得是期末考語文的日子，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看見了老人。已經(jīng)是冬天，他卻只穿了件過大的白襯衫，下面是褐色的褲子和黑色布鞋，好像完全不怕冷的樣子。我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時，他的人影已消失在了道路盡頭?？纪暝?，我背起書包，跑去了酒瓶形狀的巷道，敲響清灰色的鐵門，里面沒有任何聲響，我大概是我看錯了。

不久之后的一個早晨，我正在煎包店吃早點，突然有一只小白狗跑過來在我的腳邊轉(zhuǎn)圈。我低頭去看，是老人養(yǎng)的狗。抬起頭來，老人正好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叫了他一聲，他沒有反應(yīng)，依然緩慢地向前走著。我丟下筷子，沖出去跑到他面前，問他蘭蘭在哪？他終于止住腳步，眼神渙散，過了好半天才將視線集中在我的臉上。

死了。他說完繞過我繼續(xù)朝前走去。

我沒能正確理解他話里的含義，又追上去攔在他面前，問道：死了是什么意思？

死了就是死了，你聽不懂？

可……它怎么會死的？

怎么會死？什么怎么會死？什么東西不會死？我也會死，你也會死，這條大街上的每個人都會死。

老人突然放大了音量，周圍人全朝我們看過來，他渾然不覺，只是丟下我，往前走去，看到主人發(fā)脾氣，小白狗也沒再過來跟我玩，默默地小跑著跟在老人身后。

回到家里，外婆告訴我，母親打電話來說，或許下個學(xué)期就能把我?guī)Щ厥〕牵€說他們已經(jīng)訂下了賓館，今年春節(jié)會在龍眼鎮(zhèn)多待幾天。這個消息并沒能讓我開心起來，我在想蘭蘭，兩個月前，我們還在一起玩，怎么會突然死了呢？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很想要立刻沖到老人的家里，請他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這天和后面好幾天，我都去了酒瓶形狀的巷道里敲門，有時候，我明明聽到了里面有動靜，可始終沒人回應(yīng)我。

又過去幾天，老人來了。

當時我正跟外婆一起吃午飯，外面響起敲門聲，她去開門，緊接著叫出我的名字。我走過去，耍猴的老人站在門口，臉上帶著些不自然的表情。

吃過飯，你到我家來一趟吧。老人說。不等我回答便離開了。

他走后，我三口兩口把碗里的飯撥進口中，拿毛巾蹭了蹭嘴角，拔腿往老人家里跑去。青灰色的鐵門虛掩著，我敲了敲，小白狗叫起來。

進來吧。老人說。

雖說是冬天，但陽光明媚，天空中沒有一絲云朵，老人靠坐在院子中央的竹椅上，看見我點了點頭?？諝庵杏邪拙频奈兜?，墻角處箱子打開著，里面猴子表演用的戲服與面具散落一地。我看著這些東西，心里酸楚，眼睛不由自主地泛出淚水。本想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可越是想忍，越是控制不住。最終我哭出聲來。

老人沒有安慰我，一直等到我哭完，才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好了，他來了。

嗯？我轉(zhuǎn)頭往身后的鐵門看去，沒有誰來。

老人也不搭理我，張口唱起猴戲，我還能記得，他唱的是天蓬元帥。隨著他的歌聲，放在院子中央的箱子自行打開了，里面的戲服與豬八戒的面具像是被遙控器遙控著一樣，在空中漂浮，表演著原本應(yīng)該是蘭蘭表演的猴戲。

是風吧。等到歌聲停止，我開口說。話剛一出口，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荒謬，風怎么可能做這些事情，是蘭蘭。

是蘭蘭的卡匹。老人說。

卡匹是什么？我問。

猴子的靈魂。老人說。

這是流傳在耍猴人中間的傳說，只知道音，具體是哪兩個字老人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人類之外，猴子也是有靈魂的。話雖如此，但老人養(yǎng)過很多猴子，這也是第一次見到卡匹。

這天下午，老人告訴了我在省城分別后他的經(jīng)歷。

離開省城，他去河南找到朋友，幾天后，他們結(jié)伴去了南方的大城市。最初，表演很順利，掙了很多錢，他還打算在年后給我?guī)€禮物回來?？稍谀程毂硌萃戤吅?，老人跟觀眾們討錢，有幾個喝醉了酒的年輕人不僅不給錢，還抓住他們，說獼猴是國家保護動物，他們把猴子帶到這里來表演，犯了兩條罪，一條是虐待動物，一條是運輸野生動物。由于對方年輕，人又多，很快就把蘭蘭搶走了。老人報了警，幾天后，年輕人抓住了，可蘭蘭卻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回到臨時住所后不久，蘭蘭就不行了，躺在地上起不來，隨行的小白狗一直在后面頂著蘭蘭的后背，對老人汪汪叫。蘭蘭死后，老人抱著它的尸體去派出所說明情況，希望能找到幾個年輕人索要賠償?？墒蔷靺s告訴他，你當時沒有要錢，現(xiàn)在再回去找人家要錢，誰也不會給你錢。沒有辦法，老人只好離開，他原本打算把蘭蘭的尸體帶回來，可南方的天氣熱，尸體很快有了異味。最終，他用自己的外套把蘭蘭包起來，裝進編織袋，葬在火車站附近的小樹林中。

說到這里，老人的聲音也哽咽了，他停了一會，對我說：我想你也想要再看看它吧。它一定也想再看看你。

老人又唱起猴戲，這回在虛空之中起舞的是包青天黑色的臉孔與宋代官服。我又一次哭了。

哭吧，哭完就忘了它。明天我要去四川了。

去四川做什么？哭完后，我想起來他的話，問道。

我沒能把蘭蘭葬在它的出生地，我想要它用過的東西帶過去葬在峨眉山。

突然一個念頭跑到了我的腦袋里，我拔腿朝門外跑去，回到外婆家，從我自己的小房間里找到了幾個月前從省城回來時買的板藍根。我不顧外婆的招呼，抱著盒子跑出門，再次來到老人的家里。我們沖泡了一袋板藍根，把印有紅色圖案的鐵杯子放在地上，不多久，杯子自行漂浮在空中，里面的板藍根淺下去，可沒有掉落在地面上，就這樣直接消失不見了。我們立刻又沖泡了一袋，板藍根再次如煙霧般憑空消失在空氣中。

那天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后來我再也沒在龍眼鎮(zhèn)見過老人。就算是去酒瓶狀的巷子里敲門，里面也沒有任何一絲動靜。我想他或許還在四川，或者是去了河南的朋友家。春節(jié)期間，父母來到龍眼鎮(zhèn)，的確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還帶我去龍眼鎮(zhèn)周圍的山里面轉(zhuǎn)了轉(zhuǎn)，但始終沒提讓我回省城讀書的事。

在老人走后，我愈發(fā)孤獨，原先還算是有幾個偶爾能夠說說話的同學(xué)，可蘭蘭死后，我與他們也生疏了，這種情緒一直蔓延到回省城。我是在初三開學(xué)后不久離開龍眼鎮(zhèn)的。回到省城，我原以為是回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可坐在教室里，面對陌生的同學(xué)，感到自己又一次成了外地人。中考考取一所離家很遠的高中，向父母申請在外面租房子住，被準許了。三年里，我?guī)缀醪慌c同學(xué)來往，一放學(xué)就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看書，聽音樂，父母偶爾過來看我。大學(xué)在外省念的，畢業(yè)后在一家處理污水的大型企業(yè)找到了一份需要不停出差的工作。人際交往方面，較之以前可謂熟練得多了，甚至有人向我請教與陌生人快速建立友誼的訣竅，但真正的朋友至今一個也沒有?；榻Y(jié)過一次，對方生下兒子后，認識了另外的男人。這不是她的錯，畢竟我長時間不在家。與父母的關(guān)系也變了，矛盾談不上，而是自從去過龍眼鎮(zhèn)，我對他們不再像以往那般依戀。在我成年后，母親曾與我討論這個話題，她認為是初中把我丟在龍眼鎮(zhèn)待了兩年導(dǎo)致的。

也許吧。我說。

或許是作為補償，我和外婆之間建立起了相當親密的關(guān)系。自從離開龍眼鎮(zhèn)之后，我每年春節(jié)都會回到龍眼鎮(zhèn)看望外婆。時間過得很快，外婆不停地衰老下去，龍眼鎮(zhèn)也變成了現(xiàn)代都市的模樣。低矮的平房全部被拆掉，原地蓋起了有大量綠色植物和健身活動中心的新式小區(qū)。原本坑坑洼洼的小街道改造成了寬敞平直、可以并排行駛四輛汽車的公路，擺在路邊的早餐攤也搬進了明亮干凈的房間里面。

我曾經(jīng)跟外婆，也跟龍眼鎮(zhèn)的老人們打聽過當年的耍猴人，可他們都告訴我，沒人再見過他。

兒子長到了五歲時，我驅(qū)車帶他去龍眼鎮(zhèn)看望我的外婆、他的太外婆。一路上，我都在讓他睡覺，可他偏偏不聽，把臉對著窗外，不停地問問題。在距離外婆家還有五六公里的地方，他坐不住了，要從安全座椅里面跳出來，我看了看前后沒太多車子，覺得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危險，靠邊停了車，幫他松開安全座椅的卡扣，讓他自己在后座上玩。車子由主干道拐入曾經(jīng)的街道，左手邊就是外婆家所在的小區(qū)了。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把蘭蘭的故事講給兒子聽，正在這時，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在我的額頭上敲擊一下，然后“咔嗒”聲響，有兩個不曾存在于現(xiàn)實世界的齒輪咬合在一起，我猛踩剎車，兒子在后面發(fā)出尖叫。

蘭蘭，怎樣，哪里撞到了？我轉(zhuǎn)頭問他。我給兒子起的小名叫做蘭蘭。

他從座位底下爬上來，指著外面問我：爸爸，那兒是什么地方？之前怎么從沒見過。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原本應(yīng)該是與左邊一樣的新式小區(qū)竟赫然變成了低矮的平房，巷口處閃爍出悠悠的白光。我盯著看，猛然間想起那是早餐店，由早餐店進去，走到底是公共廁所，向右轉(zhuǎn)就是酒瓶狀的巷道了。我掛上停車檔，用力揉眼睛，重復(fù)三次，眼前還是同樣的景致。

怎么回事？我問我自己。

兒子回答：什么怎么回事？

喂，你不要亂跑，我馬上回來。我熄掉火，打開天窗上的小縫隙。

不要，讓我跟你一起。

我沒有理會他，拔掉鑰匙，把車落鎖，朝著燈火處跑過去。巷道如數(shù)十年前一樣狹窄，公共廁所的臭味四處彌漫，酒瓶狀的巷道出現(xiàn)在眼前，我走到青灰色的鐵門前，鐵門虛掩著，我從門縫中朝里看，猴子正在跟狗打架，小白狗被欺負，臉上露出生無可戀的表情。

蘭蘭。我張口喊道。

猴子和狗的動作突然停止，一齊轉(zhuǎn)過頭來看我。

蘭蘭。我又叫了一聲，同時推開了鐵門。

蘭蘭好像終于認出了我，沖我招手，讓我進去，我剛一踏步，耳邊忽然響起兒子的哭聲，我止住腳步，又看了一眼蘭蘭，蘭蘭還在對我招手。車已經(jīng)鎖了，天窗上也留了空隙，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這是哪里，為什么蘭蘭還活著，老人又去了哪里？想著想著，眼前蘭蘭的臉開始腐爛，很快變成了一具白骨。我大叫一聲，向后退去，開始朝外跑，跑的時候感覺到有東西在后面追我，要我留下來。終于又一次看見了白得有些泛藍的燈光，我沖出巷道跑到汽車旁邊，扶著引擎蓋喘氣，回頭看時，巷道不見了，有的只是一個供汽車掉頭用的圓形花池，再往里去是小區(qū)大門。是怎么回事？是幻覺嗎？我懷疑惑地轉(zhuǎn)頭望向車內(nèi)，忽然之間，全身上下的衣物被汗浸濕，兒子呢？

蘭蘭。我叫出聲，手忙腳亂地在口袋里面找鑰匙，車門打開，兒子躺在后排座椅上睡著了。我摸出手機看時間，我下車竟已超過了一個鐘頭。心中騰起愧疚之念，側(cè)身坐進后排，把兒子摟在懷中，他扭了扭身子，努努嘴巴，睜開眼睛，隨后又閉上了。

沒事，爸爸不走。我想了片刻，又說，睡吧，蘭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