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王蒙“人民藝術家”國家榮譽稱號。王蒙是享有盛譽的當代作家,也是有70多年黨齡的中共黨員。1948年10月10日,離14歲生日還差5天的王蒙秘密加入中共地下黨。他成為“少共”的經(jīng)歷,是一代追求光明的青少年革命者成長的縮影。
王蒙1934年10月15日出生于北平沙灘。父親畢業(yè)于北大哲學系,母親也讀過書。他祖籍河北南皮縣潞灌鄉(xiāng)龍?zhí)么?,祖父王章峰是晚清維新派,參加過康有為、梁啟超領導的“公車上書”,在家鄉(xiāng)組織過“天足會”,反對婦女裹小腳。王蒙后來自思,他與生俱來的革新意識,或許來自遺傳基因。
由于父親屢屢失去教職,家庭經(jīng)濟陷入困頓,有時甚至吃了上頓沒下頓。王蒙還記得那種窘迫情形:到做晚飯時,母親、姥姥、姨媽在屋里發(fā)愁:“面(粉)呢?沒面了。米呢?沒米了。錢呢?沒錢了……”于是大人們或找出一塊手表或是一件棉襖、一頂呢帽當?shù)艋蛸u掉,買二斤雜面條,混過一頓。王蒙五歲,父親帶他去看病,等候公共汽車時,父親說要去取錢,去了一個地方,過了一會兒回來了,頭上戴的西式禮帽卻不見了。王蒙問帽子哪里去了,父親不答。之后他指著父親取錢處告訴母親,母親連聲喝止。后來王蒙識字了,認出那里掛的招牌上寫著“永存當”三字。
王蒙的革命引路人何平,回憶當年到他家訪問的情形:母親熱情歡迎兒子的朋友,留他吃飯,但盡了很大的力,才勉勉強強煮了一些油水很少的餃子。
王蒙自小對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公懷有強烈不滿,他后來寫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我走在大街上看到大吃大喝完畢腦滿腸肥的‘狗男女’們,他們正從我從來不敢問津的餐館里走出來,餐館里發(fā)出來的是一股股雞鴨魚肉油糖蔥姜的氣味,我確實對之切齒痛恨,確實相信‘打土豪、分田地’的正義性與必要性,相信人民要的當然是平等正義的共產(chǎn)主義。”
王蒙還記得,小學時寫的作文《風》,輔導他的二姨添寫了一句話:“啊,風啊,把這世界上的一切黑暗吹散吧”,得到老師畫紅圈贊賞。小學三年級老師命題《假使》,王蒙為此作新詩一首,其中兩句是:“假使我是一只老虎,我要把富人吃掉?!?/p>
1941年,王蒙到北平師范學校附小上學。除第一學年因不適應考了全班第三外,從二年級起,他次次考試皆第一。因成績優(yōu)異,嚴格遵守校紀,學校免其學費以資嘉獎。
二年級級任老師華霞菱,贊賞他的學習天資,對其品格教育也很嚴。華老師在班上規(guī)定,寫字課必須攜帶毛筆、墨盒等,否則到教室外罰站。接下來的寫字課,偏偏王蒙忘了帶。他和一個瘦小的女生低頭站起來,等待處罰。女生說:“我出去站著去吧,王蒙就甭去了,他是好學生,從來沒犯過規(guī)?!蓖趺深D感絕處逢生,喊道:“同意!”華老師沒有同意,對兩同學說了句:“坐下!”事后華老師把王蒙叫到宿舍,對他自視特殊、驕傲的苗頭進行了嚴肅批評。王蒙回憶道:“這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次深刻的品德教育。我現(xiàn)在寫到這兒的時候,心里仍怦怦然?!?/p>
王蒙自小聰明機警,一次,華老師帶他去先農(nóng)壇觀看中小學生運動會,散場擁擠,他和老師走散了。王蒙聽到電車賣票的喊“四牌樓,四牌樓”,就擠上車,到站才發(fā)現(xiàn)車走的是東四牌樓,不是他家附近的西四牌樓。他在終點北新橋站下了車,天寒肚饑,身無分文,當即喚了一輛洋車,報出自家地址,40分鐘后車夫拉到他家門口,母親付了車費,夸獎了八歲兒子的臨機應變能力。
日本投降那年,私立平民中學(后北京四十一中、十三中分校前身)招收“同等學力”學生,小學五年級、不滿11歲的王蒙跳級考中,且在整個初中期間,仍幾乎是年年第一。
中學階段,他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包括巴金的《滅亡》,曹禺的《日出》,茅盾的《腐蝕》《子夜》等,認識到中國社會已經(jīng)腐爛瀕危,需要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洗禮。這些作品中對社會黑暗的揭露、控訴和批判,把他引向革命之途。
1946年一天晚上,父親的朋友、共產(chǎn)黨人李新到訪王蒙家。當時由國民黨、共產(chǎn)黨、美國三方在北平組成軍事調(diào)處執(zhí)行部,李新作為中共代表團成員,任軍調(diào)部整軍小組中校組員。新中國成立后李新成為著名黨史專家,曾任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會理事長等。李新來時,正趕上王蒙和姐姐發(fā)生口角,便組織兩個孩子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王蒙體會到了一種全新的思考與做人的方法,他后來回憶:“自我批評一開始也讓我感到有些丟面子,感到勉強,但是你逃脫不開李新同志的分析,只能跟著他走,服氣之后,想通了之后,其舒暢與光明無與倫比。”
隨后王蒙告訴李新,他由學校推薦,正準備參加由國府第11戰(zhàn)區(qū)政治部舉辦的全市中學演講比賽,要求講時事政治。父親表示不感興趣,李新卻堅持讓他參加,說道:一定要參加,就講三民主義與四大自由,主旨是現(xiàn)在這些根本沒有做到。王蒙根據(jù)李新的指點,準備了演講稿,他在演講中說:“看看那些在垃圾堆上撿煤核的小朋友們,‘國父’的民生主義做到了嗎?”主持發(fā)獎的軍官都說王蒙在初中組講得最好。但后來獎勵發(fā)下來,他只得了第三,其原因當然是傾向問題。王蒙不遺憾,覺得收獲很大,他向共產(chǎn)黨人學到了在國統(tǒng)區(qū)進行合法斗爭的第一課。
因這次演講,王蒙在校知名度大增。一天中午,他在操場邊看壘球比賽。高二年級的壘球明星何平從球場上下來,過來問王蒙在讀什么書。王蒙回答了書名后說道:“我的思想”,他頓了一下,然后突然宣稱:“—左傾!”他并不知道何平是中共地下黨員。何平聽后,兩眼放出光芒,邀請王蒙到他家去,從此成了王蒙的革命領路人。
何平熱情、坦率,充滿理想、活力,不遺余力地向王蒙宣傳黨的主張,一起受教育的還有王蒙的同班同學秦學儒。按照地下黨的話,他和秦屬于“進步關系”,何平對他們引導,稱為“帶”。何平家成了他倆的秘密黨校。在這里王蒙讀到了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華崗的《社會發(fā)展史綱》,艾思奇的《大眾哲學》,黃炎培的《延安歸來》等,蘇聯(lián)小說卡達耶夫《孤村情劫》,特別是水夫譯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都使他十分服膺,理論水平和思想覺悟迅速提升。
何平還帶他去北新華街的朝華書店,在這里他讀到《時代三日刊》,上有延安廣播一欄,里面的內(nèi)容令他耳目一新。
地下黨帶中學生“進步關系”,也會教他們唱進步歌曲。2000年王蒙發(fā)表中篇小說《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記錄了53年前何平教他唱蘇聯(lián)歌曲《喀秋莎》時的心靈震撼:
“‘拉西多西多多西拉西米’,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調(diào)式,這是一種切入……這時來了訴說一樣的‘法法米瑞米拉’,來了含淚含笑的‘西瑞多西拉’,一家伙就伸到心里去了;至于它那充滿青春魅力的跳動的節(jié)奏,更是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真是另一個世界,另類作曲家……
而那歌詞也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想到過的;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柔曼的輕紗—什么叫柔曼呀,另類得一塌糊涂!走在峻峭的岸上,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我的天!而這新奇中的新奇,純美中的純美,迷人中的迷人,是她,是喀秋莎!歌聲就是春光,春光就是歌聲,歌聲就是萬物的萌動,歌聲就是冰雪消融,草兒返青,花兒漸放,燕歸梁上……你聽到了一個歌聲如春光的姑娘叫做喀秋莎,而且她護佑著的是世界上第一個工農(nóng)社會主義國家的左傾紅色戰(zhàn)士……你怎么能不喜淚盈面,如浴清泉,如沐清風,如飲甘露,如獲得新的生命!”
一年多后何平畢業(yè)了,從此不與他倆聯(lián)系,改由職業(yè)革命者、中共華北局城市工作部學委中學工作委員會委員黎光(當時化名“劉楓”,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北京市政法委書記、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等)帶他們。
黎光完全符合王蒙心目中黨的地下工作者的理想形象:英俊堅毅、嚴肅矜持,分析問題要言不煩、切中要害。王蒙覺得他永遠胸有成竹,說一不二,堅定正確。
在黎光指導下,王蒙一天天成熟起來。他按照黨組織要求認真學好功課,他認識到黨是要動員學習好、聰明、有能力、有威信的學生骨干靠近共產(chǎn)黨,實行青年的革命化。黨組織不僅發(fā)動矛頭直指國民黨反動派的請愿游行示威,也組織各種學習、助學、文娛活動,樹立進步學生、地下黨員學生骨干的威信,以使更多學生團結在黨組織周圍。他按照黎光指示參加各種活動,親身感受到黨組織的凝聚力、影響力。
他對社會深惡痛絕,完全絕望,他知道只有依靠黨組織才能推翻這個世界,而失去組織就什么也干不成。他時刻期待執(zhí)行黎光的指示。有幾個月黎光沒來找他,他頓感失魂落魄。他去黎光說過的街道一家家地暗暗尋找。他甚至夢見了黎光,醒來大失所望。他體會到失去組織關系的悲傷和恐怖。
1948年初中畢業(yè),他報考了北平四中(今北京四中)和冀高(當時全稱河北省立北平高級中學,新中國成立后曾改名地安門中學),兩校都順利考上。因冀高擁有深厚革命傳統(tǒng),他和秦學儒商量后一起成了冀高新生。
他倆選擇冀高,與當年該校一樁重大事件有直接關系。4月17日,冀高學生自治會成立,晚會上表演了革命小歌劇《兄妹開荒》,特務學生當場鬧事,國民黨當局逮捕了進步學生17人。冀高進步力量受到重創(chuàng)。
入學一個月后,黎光找到他們。他倆格外興奮,他們不知道,黎光是如何得知他倆入冀高的。實際上當時冀高地下工作也由黎光領導,他對“四一七”革命力量的暴露有所檢討,正考慮培養(yǎng)補充新的骨干力量。黎光鄭重告之要介紹他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要他們回去認真思考后答復。
王蒙的第一反應是出乎意料,覺得自己條件不夠。他心目中,共產(chǎn)黨員是高不可攀的,是革命火炬的高擎者與人民的旗手。同時他更感到了革命圣火的燃燒,已經(jīng)不容惶惑與斟酌,號角已吹響,沖鋒已開始,他義無反顧,只有向前。
數(shù)天后的10月10日,王蒙、秦學儒在離冀高不遠的什剎海邊,與黎光碰面。兩個少年嚴肅地聲明:認真考慮過了,堅決要做共產(chǎn)黨員,把一生獻給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黎光聽后宣布:即日起吸收他們?nèi)朦h,秦學儒候補期為一年,王蒙候補期至年滿18歲為止。隨后指示他們:由于形勢險惡,要特別注意保存力量,嚴防暴露,細致工作,擴大黨的思想影響,并秘密發(fā)展周邊組織。兩人認真聆聽并牢記了指示,然后鄭重地與黎光告別,各自散開。
黎光所說的形勢險惡,既指冀高的具體環(huán)境,也指整個北平地下黨面臨的形勢。當時處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期,隨著革命力量節(jié)節(jié)勝利,北平國民黨當局狗急跳墻,進入最后的瘋狂。街頭到處是“肅清匪諜”的標語,由“軍警憲”三支隊伍組成的執(zhí)法隊大卡車在道路上呼嘯巡駛,說是抓住“匪諜”就地正法。王蒙對此并不恐懼,他感到革命勝利臨近了,共產(chǎn)黨員的使命更重要了,光明要到來了。
王蒙從什剎海步行,走向位于西四北小絨線胡同的家。加入了無比崇敬的黨組織,他激動萬分,一路上流著熱淚,低聲而激情地反復唱著黨組織教給他的一首歌,即安娥作詞、冼星海譜曲的《路是我們開》:
路是我們開喲,
樹是我們栽喲,
摩天樓是我們,
親手造起來喲。
好漢子當大無畏,
運著鐵腕去,
創(chuàng)造新世界喲,
創(chuàng)造新世界喲!
……
王蒙覺得,沒有比這首歌更能表達他當時的心情,它可以說是他的入黨誓詞。
他和秦學儒、同級同學徐寶倫被編入同一個支部。他們不知道,冀高還有其他秘密黨支部在活動。這些支部屬平行關系,互不了解,互不聯(lián)系,敵人破獲一個支部,其他支部還能堅持工作,確保黨的工作打不垮、砸不爛。
王蒙把命運與革命的前途,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他在冀高辦了一本手寫本刊物,取名《小周刊》。他任主編,基本作者是他和秦學儒。他撰寫了充滿激情的發(fā)刊詞,抨擊社會不義,喚醒讀者起來斗爭。他們用復寫紙抄寫,散發(fā)給同學們閱讀。校長穆庚寅立場反動,專門找王蒙談話,指責他“被人利用,造成事件”,下令取締禁止了《小周刊》。
但王蒙沒有退縮,他秘密散發(fā)傳單,積極發(fā)展盟員(黨的外圍組織成員),制作標語口號,以“晨鐘社”名義,對抗中統(tǒng)特務社團“暮鼓社”。新中國成立前夕,黎光傳達黨的指示:鑒于敵軍潰退而我軍尚未到位時,各種犯罪分子會趁火打劫,各地下支部的任務是保衛(wèi)北平。王蒙所在支部的責任,是保衛(wèi)北平中軸線北段地安門至鼓樓一帶商店鋪面的人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他們制作了華北學聯(lián)的袖標、旗幟、橫幅,作了秘密動員,以備出現(xiàn)混亂局面時拉出學生隊伍護民護城。王蒙和徐寶倫等冒險到實地勘察,繪制護民護街方位圖,籌劃各種預案。莊嚴的鐘鼓樓靜穆無聲,而王蒙心中詠唱著革命旋進的凱歌,“好漢子當大無畏,運著鐵腕去,創(chuàng)造新世界喲……”他沒有想到革命勝利來得這么快,他克制著激動,心中充盈著巨大的喜悅。
(責任編輯"楊琳)
作者:曾任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與研究中心主任、王蒙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