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秉德,1937年生,周恩來胞弟周恩壽(字同宇)長女,12歲起在周恩來、鄧穎超身邊生活了十余年。曾任中國新聞社副社長,第九屆、十屆全國政協(xié)委員,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委員。
問:您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周總理和鄧大姐的情景嗎?
答:1949年我12歲,伯伯知道我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就讓父親把我接來北平(北京曾用名)讀中學(xué)。那年7月初我從天津來到北平,第一次進了中南海。那時伯伯還沒搬到西花廳,還在中南海豐澤園和毛主席做鄰居。
我進門的時候伯伯不在家,出去開會了,我跟著他的衛(wèi)士長成元功進來的。等伯伯開會回來后,成元功叔叔把我找過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伯伯。他看著我說,讓我來看看你是像爸爸還是像媽媽,嗯,都有點像。接著他特別囑咐我,旁邊這個院子住的是毛主席,他晚上工作,白天要休息,你說話還是做什么事情都要輕聲小心些。
伯伯很快出去開會了。再見面的時候,講得多一點。他說:我現(xiàn)在擔(dān)任重要工作,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是普通學(xué)生,將來長大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也是普通的工作人員,不能有任何的特殊。咱們共產(chǎn)黨現(xiàn)在取得的勝利,和將要取得的勝利,是無數(shù)的革命先烈們流血犧牲才取得的,我和你七媽幾十年以來都是隨時準備著犧牲的,我們只是革命隊伍中的幸存者。你要記得不能忘了無數(shù)的革命烈士,要向烈士們學(xué)習(xí)。
問:剛才聽到您稱呼總理是“伯伯”,稱呼鄧大姐是“七媽”,這是怎么來的?您第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答:我第一次進中南海的時候七媽不在北平,她去上海迎請宋慶齡先生北上參加新政協(xié)會議,一直到8月28日才回到北平?;貋淼臅r候我跟著伯伯去北平火車站,車站很多人,都來迎接宋慶齡先生。我那時候雖然小,但知道宋慶齡是孫中山的夫人,對她很敬重。當(dāng)時我不敢上前,就在人群后面。一些長輩們走了之后,成元功叔叔就給我指,這就是你伯母了。我知道她完成了一件大事情,看見她感到很高興,揚著頭。我按天津的叫法,伯父叫大爺,伯母叫大媽,就喊大媽。她說你就是秉德吧,摟著我說:你就叫我七媽吧。
車站里挺吵的,我聽成是“親媽”,我心想我有親媽,怎么還要讓我叫你親媽?又覺得可能是親近,就叫唄。七媽、親媽發(fā)音也很接近,七媽一直沒聽出來。還是后來我寫信,稱呼落在紙面上才發(fā)現(xiàn)這個誤會。七媽說:“你叫我親媽,那你自己親媽怎么辦呢?我是說讓你叫我七媽,因為你伯伯在周家大排行里是老七,別人都叫我們七哥七嫂,你們孩子有的叫他七伯,你可以叫我七媽?!?/p>
后來就按她說的,改過來稱她七媽。因為這個排七是大排行,伯伯和我父親是親兄弟,所以我叫伯伯就還是伯伯。我伯伯的堂兄弟們的孩子,有的就稱呼他們?yōu)槠甙制邒尅?/p>
問:這段時間有沒有跟著總理和鄧大姐參加過一些比較重要的活動?
答:就一次,還是七媽回來之前的7月7日,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紀念抗日戰(zhàn)爭的活動,衛(wèi)士長成元功叔叔帶我跟著伯伯去了天安門城樓上。這是我唯一的一次。
平時在西花廳,我們親屬不可以隨便進伯伯的辦公室,因為他辦公桌上有文件信函等。連七媽都不輕易進去,她從來不隨便動他的東西,只有他出差或出國,把鑰匙擱七媽那兒存放。
1955年工資改革定級別時,按職務(wù)七媽應(yīng)該定四級的,她知道伯伯的原則,對人事部門講,自己不要定四級,定五級就好。結(jié)果到了伯伯那兒審批下來的是六級。伯伯的秘書、工作人員,也比毛、劉、朱家的秘書、工作人員都低了半格。從此我知道他的原則就是“親者嚴,疏者寬”,對親人、對身邊人都是這樣。
問:周家是一個大家庭吧?
答:是的,我小時候?qū)@個“大家庭”沒什么概念,還是伯伯給我們講的。1964年8月,他利用兩個星期天給我們開了家庭會議,有十來個人:我父親帶我們幾個孩子;我堂哥周爾輝夫婦倆,當(dāng)時他母親正好在北京,也一起參加了;還有我六爺爺周嵩堯的孫子周華章、曾孫周國鎮(zhèn)他們幾位。
問:這個家庭會議是怎么開的?
答:是在1964年8月用了兩個周末半天。當(dāng)時全國在進行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搞“四清”,伯伯把我們在北京的這些親屬都找去開個會,對我們進行教育。七媽先說:“今天咱們當(dāng)中有的是共產(chǎn)黨員,有的是共青團員,都得對形勢、對咱們的家庭情況有一個認識。恩來就要跟大家說說這個?!苯酉聛碇饕遣v,他說,我們這個家庭,是一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為什么說是封建官僚呢?因為他祖父做過縣官,但也沒做多久。為什么說沒落呢?就是家里有房子,但是沒有地,就沒有什么財產(chǎn)。本來過去的縣官收點銀兩收點賄賂,有錢,就可以置地。但是他很清廉,如果貪的話,就會有地,即使他去世了也有地可以收租,不會那么快就沒落。
除了說周家的情況,伯伯還講了他外祖父的一些情況。他外祖父也就是我曾外祖父萬青選,做過淮安知府。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祖母萬冬兒,是家里第十二個女兒,人稱萬十二姑。她從小就很懂事,經(jīng)常跟著父親參加一些活動,處理事情。因此她與人交往、辦事什么的都很能干。她嫁到周家以后,丈夫在外邊,家里的這些事情,比如說妯娌之間、家庭之間、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她都處理得很恰當(dāng)。處理什么事情或者鄰里關(guān)系等都很公正、合理。我伯伯也從小受她的影響。
我祖父是兄弟四人,最小的弟弟在大排行里排第十一。伯伯出生不滿周歲的時候,他的十一叔剛結(jié)婚才20歲,但已經(jīng)病入膏肓,那時候的觀念要給他留個后。當(dāng)時伯伯還不滿周歲,他的母親已經(jīng)又懷孕了,長輩們決定把伯伯過繼給他十一叔,十一叔公很快就去世了,伯伯就住在十一叔婆屋里。其實也沒和自己的母親分開,就是前后院。所以說伯伯有兩個母親,他的生母萬十二姑,他過繼的母親陳氏。
伯伯出生的時候他祖父剛剛?cè)ナ溃依锞烷_始敗落了。他父親只能到外面去給人家做些文書之類的工作。伯伯兩個母親都去世很早,九歲的時候生母去世,不到一年,過繼的母親也去世了。那時候伯伯只有十歲,底下還有兩個弟弟,一個九歲,一個三歲。母親沒有了,父親在外面做事,也沒有什么收入可以寄回來,家里邊怎么辦呢?伯伯兄弟三個被交由八叔公撫養(yǎng),八叔公有殘疾,是個瘸腿,八叔婆不識字。在這種情況下,伯伯就帶著兩個弟弟生活,撐起這個家來了。其實兩個母親去世之前,伯伯就已經(jīng)承擔(dān)起家里的擔(dān)子了。她們?nèi)ナ酪院螅麄冊谠鹤永镞叿N一些南瓜、番薯、豆子之類的菜和糧食。當(dāng)然這點兒遠遠不夠花費,有時候伯伯只得拿舊衣物到外面去典當(dāng)。典當(dāng)?shù)臅r候他就聽到有些人說:“哎呀,周家大少爺今天也來當(dāng)東西了?!边@種冷嘲熱諷是常有的事情。伯伯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說他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深深感到世態(tài)炎涼。
這次家庭會議時間比較長,說了很多家族里的事情,要讓我們認清自己的家庭。他說咱們家就是個沒落的封建官僚家庭,不要覺得加入共產(chǎn)黨就完全都是馬列主義的了。每個人都在受各種各樣的影響,有時候不自覺地、潛移默化地就會受各種陳舊的、錯誤的思想影響,所以咱們都要時刻注意自己的思想改造。新中國無產(chǎn)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他常常說他要帶著全家向無產(chǎn)階級投降。
這次家庭會議開了兩個周末的半天,第一次就是說我們家庭是個什么情況,第二次講“過五關(guān)”,要求我們過好思想關(guān)、政治關(guān)、親屬關(guān)、社會關(guān)、生活關(guān),這是對我們思想上的教育和要求。
問:這是不是家庭聚會人最多的時候?
答:不是。我堂兄周爾輝從老家淮安到北京來讀書和工作了幾年,他結(jié)婚時伯伯在西花廳為他擺了兩桌餐,因為堂兄的父親抗戰(zhàn)時期已經(jīng)犧牲了,母親又在老家。那是周家人聚會人最多的一次。
問:給你六爺爺周嵩堯過生日是不是也是一次比較大的家庭聚會?
答:那比較早了,是在1952年,那會兒我十三四歲。六爺爺和我爺爺是堂兄弟,以前在中南海辦過公,給袁世凱做過幕僚,新中國成立后他追求進步,能夠融入新社會,很早就做了參事室的參事,有一年國慶的時候還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文章。他這個參事是當(dāng)時國務(wù)院副秘書長齊燕銘推薦提名的,因為參事室需要這樣一些了解舊社會政府機構(gòu)情況的老先生們。伯伯看了覺得合理,是可以發(fā)揮作用的,所以他也是伯伯唯一批準任命的親屬。伯伯對六爺爺一直是很尊重的,有時接他到西花廳,談清末民初政府機構(gòu)里工作的一些情況,伯伯還拿筆記點什么。
那次給六爺爺過八十大壽是伯伯親自安排的,六爺爺?shù)膶O子周華章、曾孫周國鎮(zhèn)還有我們一家都在。開始我們光顧著跟六爺爺他們聊天,都沒發(fā)現(xiàn)伯伯沒在??斓介_飯的時候,才看見伯伯從后邊廚房過來,他親自下廚去做了紅燒獅子頭。這是淮安老家的名菜了,他小時候家里再窮,過年過節(jié)總還可以吃上這個菜。
問:他很少下廚吧?
答:當(dāng)然,平常他哪有時間,睡覺的時間都不夠。我印象中就這一次。但是他其實很懂吃的,說這獅子頭,怎么樣就沒有味道,怎么樣味道就不對。他就要求獅子頭里面必須要有馬蹄(荸薺),要有脆脆的口感。
問:除了聚會,家里親戚平時是不是也不輕易到西花廳?
答:是的。我父親的職務(wù)低、待遇少。我父母那邊房子小,我跟弟弟秉鈞和妹妹秉宜三個人就在西花廳住了幾年。當(dāng)時我們住在西花廳東廂房,上學(xué)的周末、寒暑假也都住在那兒。當(dāng)然東廂房也不是固定給我們的,我們?nèi)プ⌒r孫維世、孫新世她們有時候來了,也都住在這個東廂房。
問:還有什么記憶深刻的?
答:對西花廳的海棠印象深。伯伯喜歡海棠大家都知道。我后來曾經(jīng)數(shù)過一次,西花廳有19棵海棠樹。我曾經(jīng)去南開中學(xué),看到那里有好多海棠樹,我就猜想是不是伯伯在南開中學(xué)讀書時就對海棠樹有感情。我覺得海棠花是眾多的花簇在一起的,不是像牡丹那樣單獨一朵一朵的,他可能更喜歡這種簇在一塊兒的花叢吧。
一天清晨,我已經(jīng)起床在院子里看書,伯伯的幾位警衛(wèi)戰(zhàn)士在打掃庭院。伯伯那天工作了一夜,早上起來在院子里活動一下,正好看到我坐在那看書,就走到我面前提醒:“秉德,你怎么還在這兒看書?”當(dāng)時我不理解伯伯是什么意思。伯伯接著說:“你沒看見那些叔叔們都在打掃院子嗎?你怎么可以一個人在這里看書?”這下我明白了,伯伯是國家總理,但我們和這些普通戰(zhàn)士都是平等的,不能有任何特殊。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伯伯經(jīng)常教育我說:“你必須時刻牢記,你就是普通學(xué)生,長大了就是普通勞動者?!?/p>
問:您父親參加革命工作是受總理影響的嗎?
答:我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我父親早在1925年就進了黃埔軍校第四期。1926年畢業(yè)以后,他隨軍校參加北伐,一直到達武漢。在武漢時他請假離開了一段時間,回來后,伯伯批評他擅離職守,給處罰,關(guān)禁閉。伯伯為這事批評了他應(yīng)該不止一次,我父親當(dāng)時想不通覺得不服,離開了北伐隊伍。
離開以后,應(yīng)該是1928年初,我父親去東北找他四伯父周貽賡。他說當(dāng)時心里想的就是:你(指伯伯周恩來)為國家盡忠,去搞革命吧,父親和四伯父都在東北,我去盡孝吧。當(dāng)時兩位老爺子是在吉林,后來覺得哈爾濱可能工作的機會多一點,我父親就到哈爾濱去做小職員,在那兒結(jié)婚。我就是在哈爾濱出生的。
問:總理他們出國參加六大的路上是不是還到家里去了?
答:是的。1928年中共六大在莫斯科召開,伯父伯母從上海坐輪船到大連,再轉(zhuǎn)去莫斯科。在船上被警察拿出照片盤問,說你就是周恩來,是要去俄國的!他說不是,我姓王,我要到長春看舅舅。七媽把接頭的證件撕掉,扔在馬桶里沖掉。雖然沒被扣下來,但下車后有人跟蹤。他們就沒有按原定的計劃行動。下船以后就改道去長春,再到吉林。因為事先也沒有聯(lián)系過,他們到了吉林先住進小旅館,請旅館的服務(wù)員遞了封信到四伯父家里,說我們現(xiàn)在住在某某旅館,想到家里去住幾天方便不方便。落款當(dāng)然不能用真名,落的是他的乳名大鸞。當(dāng)時我父親剛好也在四爺爺家,一看筆跡知道確實是他大哥,而且知道他們臨時住的這個小旅館前一兩天還有共產(chǎn)黨人被抓走,很不安全,就趕緊去把他們接回家里。過兩天后他們又轉(zhuǎn)車去俄國。當(dāng)時四爺爺家除了四爺爺四奶奶,還有我的爺爺和我父親。
解放前,四奶奶在天津跟我媽還回憶過:國民黨總是污蔑共產(chǎn)黨不講理,是野蠻人,是土匪。我看你這個七嫂(鄧穎超)就很懂事,我們平常說話她就站在旁邊,吃飯的時候我們不動筷子她從來不先動筷子,這不是很懂事、很文明嘛。
問:后來再見面就是解放以后了嗎?
答:我父親在哈爾濱工作一段后再去天津辦貨棧,開展我們黨的外圍工作。天津解放后我父親1949年3月來到北平,在香山見到了他的兄嫂。
關(guān)于我父親的工作問題,伯伯說:“你的工作不能由我安排,要由組織上來定。”他先去華北人民革命大學(xué)讀書,學(xué)習(xí)了幾個月理論、政策。9月份畢業(yè),畢業(yè)以后,由組織給他分配工作,到了鋼鐵工業(yè)局,就是冶金部的前身。我父親當(dāng)時沒有用本名周恩壽,他以字為名,叫周同宇。伯伯知道分配結(jié)果以后,就專門跟鋼鐵工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說,給周同宇的工作,職位要低,待遇要少,因為他是我的親弟弟,我們共產(chǎn)黨是為全國人民服務(wù)的,家里人的職務(wù)就要盡量低。按照他的要求,我父親在鋼鐵工業(yè)局做些一般的工作,相應(yīng)的我們家房子小,朝向也不好。
問:您父親后來是提前退休了吧?
答:我父親身體確實不好,胃潰瘍很嚴重,經(jīng)常得請病假。伯伯、七媽他們也曾幫著聯(lián)系治療。伯伯認為,經(jīng)常請病假不能夠堅持正常工作,這樣工資全拿不應(yīng)該,讓他提前退休。其實那時候我父親離正式退休也就差一年。
本來我父親職位就低,待遇就少,退下來工資就更少了。我們家孩子多,六個孩子,這之后一直都是伯伯拿自己的工資給我們家補助。每個月到發(fā)工資的時候,伯伯的衛(wèi)士長成元功就拿個信封裝著伯伯給我家的補貼交給我,我就寫個收條,今收到生活補助費多少多少錢,然后我再把這個錢送到我媽媽那兒去。
問:補貼了多長時間啊?
答:從1955年實行工資制以后,一直到1968年左右,我最小的兩個弟弟妹妹上山下鄉(xiāng)。
這十幾年都是我每月去領(lǐng)錢送給父母。錢不斷增加,最初是100元,后來增加到150元。我父親退休以后,家里收入低了,他身體又不好,伯伯覺得必須讓他再有點營養(yǎng),就又加到200元。那時候我以為伯伯是中央領(lǐng)導(dǎo)人肯定工資很高,這點錢對他來說算不了什么。一直到他過世之后,看到他衛(wèi)士的回憶,我才知道,他工資只有四百塊兩毛八分錢。我就覺得特別懊悔,我們家拿了他一半的工資收入啊!我們家這么多孩子,都讓他給承擔(dān)、給照顧到那么大,我們用了他一半的錢。當(dāng)然,他本來就是一個儉樸的人,他不是為了我們才這么儉樸,他還幫助其他很多同志,比如工作人員,其他的親友遇到一些事情,他都有幫助。可我總覺得他也可以稍微吃得好一點,他不是不懂得吃穿有什么樣的講究。我想這是太少有的了。
我父親很遺憾的是,伯伯去世的時候他沒能去遺體告別。那時候“四人幫”還在,根本不可能讓他去。他就只能把哥哥的照片放在家里臺子上,默默地流淚。一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后,1979年才給他做出結(jié)論:經(jīng)過審查,沒有問題。
后來我父親和七媽見面還說到這個事情。他們之間感情還是很好的。他們同齡,七媽大幾個月,我父親一直叫她姐姐。因為伯伯留法的時候,我父親和七媽都在天津,我父親那時候有什么事情也找她。七媽還給我父親織了雙毛線鞋。他那么小母親就去世了,父親又離得那么遠,現(xiàn)在天津有個姐姐給他織了毛線鞋,他該多高興啊,他說從來沒有穿過這么暖和的鞋。后來我父親去世的時候,七媽送了個很大的花籃,我們把它擺在最中間。
問:您是什么時候搬離西花廳的?
答:1964年9月,那會兒我要結(jié)婚了。之前因為家里孩子多,房子小,所以我上學(xué)就住校了,工作也是住在機關(guān),就是周末的時候回到西花廳。
記得當(dāng)時伯伯問我,說你要結(jié)婚啦?你七媽給你送東西了嗎?我說送了,送了好多東西。伯伯說,那我還沒送你東西呢,送個什么好呢?當(dāng)時客廳里面擺著一張大照片,那是我七媽在廬山開會的時候,拍了一張廬山含鄱口的照片,那張照片拍得特別好,那個云像在流動一樣,當(dāng)時《中國攝影》雜志還刊登過。伯伯和七媽都很喜歡這張照片,特意放大了一個21寸的,配了鏡框擺在客廳。伯伯就把這張他們都很喜歡的照片送給了我。別人家里邊床頭都擺結(jié)婚照,我沒擺過,一直都擺這張照片。
問:從什么時候起主要靠通信交流了?
答:我工作不在北京的時候,就給伯伯和七媽寫信了。伯伯沒有直接回過信,都是七媽回信。信里講的主要是對我們的要求,再就是比如我談男朋友了,他們?nèi)プ鲂┝私?,告訴我情況。有一年夏天,成元功通知我跟著伯伯的車去北戴河看望七媽。我從來沒有跟著他們?nèi)ケ贝骱有葸^假。那次是伯伯有事回北京,七媽有事找我談,我就跟著專車去了。對我們這些孩子婚姻的事情,七媽都很關(guān)心。當(dāng)時我談的男朋友正在蘇聯(lián)留學(xué),她就通過駐蘇使館留學(xué)生處了解一下情況。七媽告訴我說,經(jīng)過了解,這個人學(xué)習(xí)還可以,不過學(xué)習(xí)時候幫助別人還不夠,另外就是有時候與蘇聯(lián)女孩接觸有點隨便。我一聽這個情況,我說不行,這個人我就不
談了。
后來我還有一個男友,也是留學(xué)蘇聯(lián)回來工作的。當(dāng)時中蘇關(guān)系破裂,冬天的一天,七媽穿上大衣,戴上圍巾,讓我和她到院子里去轉(zhuǎn)。她說你看這個人是在蘇聯(lián)留過學(xué)的,在蘇聯(lián)會有老師有同學(xué)。現(xiàn)在中蘇關(guān)系惡劣,他的那些老師、同學(xué)會不會被克格勃利用,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我一聽立即表態(tài),那得服從大局。
問:您現(xiàn)在回想起伯伯的第一感覺是什么呢?
答:勞累,我就看見他總是很勞累,經(jīng)常是累得很辛苦的樣子,特別是到最后十年。他原本身體是很好的,1965年3月他出訪去羅馬尼亞,當(dāng)時羅馬尼亞工人黨第一書記喬治烏-德治去世,伯伯率代表團去吊唁。很冷的天,別人都是大毛帽子、皮大衣、大皮靴去送葬,他穿的就是西服背心、西服、呢子大衣,就這么走過去,他們送葬都是走路的,走了很長的路,但是他能夠頂?shù)米。眢w特棒。1966年初邢臺地震,他到震中去看望慰問,鼓勵大家自力更生,重建家園,上千人的場合不用喇叭就能跟大家講,他講話聲很洪亮的。
他身體一直是很好的,就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過于勞累。當(dāng)時各種群眾組織都要找他,他就得去把這些對立的事情平息下來,挽回局面,保護一些干部。當(dāng)時那些“造反派”不講理啊,別人說可能那些人也不聽,覺得只有周恩來說話才管用。一是他的威望在那兒,別人去恐怕不太容易解決問題;另外就是他的責(zé)任心重,他總覺得他必須要做,也從不往外推。所以這個派的那個派的都找他,他都得耐心地做工作,整夜整夜地去談話,去引導(dǎo),解決各種各樣的矛盾和問題,只能這樣沖鋒陷陣!原本他的工作就多,全國的事情、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他都得操心,所以經(jīng)常在辦公室通宵達旦地工作?!拔幕蟾锩睂λ拇輾垖嵲诤苤睾苤亍?/p>
問:您最后一次見到總理是什么時候?
答:1974年6月1日伯伯住院,5月31日他專門把我找了去吃午飯,跟我談了話,還給了我兩張照片,是他和七媽分別在大寨村的照片。那天他穿的衣服是睡衣。我心里想,平??吹剿偸谴┑谜R齊,隨時就有事要出去,怎么這回穿得這么輕松呢?當(dāng)然我沒說出來。但是他吃飯的時候就說:“你看我今天很隨便吧,我明天要去住院了。給你兩張照片,都是在大寨虎頭山照的,送給你吧?!?/p>
當(dāng)時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高潮,我沒感到給我照片有什么特別意義,我想著他住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住一段就回來了,沒想到是那么重的病。這點上,西花廳大家都是有紀律的,身邊的工作人員也沒有講。后來一看住院這么久,才覺得當(dāng)時我想得太簡單了。
伯伯住院以后和我通過電話,我也跟七媽說想去看他。七媽說人家有規(guī)定,除了她以外,除非有工作要談,別人都不可以去看望。
問:聽說中間通過一次電話,都講了些什么?
答:他住院以后,記得是1975年5月12日,他以前的護士王力把我找去,跟我說,秉德,你一定要想辦法去看看你伯伯,他前幾天到北京醫(yī)院來看望病人,約了我們幾個以前在他那里工作過的醫(yī)生和護士在走廊里見個面,邊走邊說說話,問問這個問問那個,然后就說,我可能還有半年時間吧。她們聽后都非常難受。王力就對我說,秉德,你看你伯伯怎么說這個話呢,你一定要去好好地勸勸他,不能有這么悲觀的情緒。
聽到這個我覺得太突然了。我立即騎車去西花廳找七媽。我說我要去醫(yī)院看望伯伯,我伯伯有一句特別不該說的話,我得好好勸阻伯伯這個思想,讓我去看他吧。七媽說人家有規(guī)定,只能我去,你不能去??!我說那我得和伯伯通個電話,七媽就給我接通了電話。伯伯就問我,工作怎么樣,孩子怎么樣,公婆怎么樣?我說伯伯你別問我這些了,我要“質(zhì)問”你一句話。他說怎么了?我說你到北京醫(yī)院時候說什么話了?你不應(yīng)該說這種話,因為你說的是錯話。他說這有什么好問的呀,人都總有那一天嘛,我開句玩笑嘛。我說玩笑不能這么開呀!他說人總是要有這么一天的,你是共產(chǎn)黨員,要唯物主義,你應(yīng)該想得通啊。我說你不應(yīng)該有這個情緒,你要有這個情緒的話,會影響你的治療,你的養(yǎng)病,對你不利。
我從來都不敢用責(zé)備的語氣對他說話,但是那次我真的是帶著情緒,有點批評的口氣。他淡然地說:“哎呀,人總會有那么一天嘛!你放心吶,而且我走了以后有人做得會更好啊。已經(jīng)有人接手我的工作了,他們可以做得更好啊。這個要想通,你是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想得通?!蔽艺f那我們家里頭更不能沒有你。他再三地說,沒有我誰都可以啊,每個人都會有這么一天的。我說你不應(yīng)該有悲觀的情緒,這樣對你治療是有影響的,對你康復(fù)更有影響。就這樣反復(fù)說了很多。
問:這次通電話是你和伯伯最后一次接觸嗎?
答:不是,過了一周多,5月20日那天中午,七媽給我打電話,說伯伯下午要回西花廳了,讓我過去。我就急忙騎著自行車趕了過去。幾個月沒有見面,這時看到伯伯眼睛還是很有神,但是感覺他非常瘦弱,也沒勁兒,坐的沙發(fā)前面擺了一個斜坡的木頭架子,可以放腳,這樣腿可以不往下沉得太多。他和我聊了聊,問我的孩子,問我的公公婆婆,問我的工作,等等。臨走時我就特別想跟他照個相,但是當(dāng)時還有幾個人,兩位秘書也都在。他說哎呀這么多人呢,咱們下一次吧,就沒照相。
問:這次見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答:是的。伯伯走的那天我是在上海出差,早晨六點多鐘聽到廣播的消息,我蒙了,一下子就天旋地轉(zhuǎn)了。我堅持著到商店去買了黑紗,請人家?guī)臀屹I機票回來,馬上到西花廳去。
問:你到西花廳見到鄧大姐那個情景印象一定很深吧?
答:我以為七媽會在床上躺著哭得昏天黑地,結(jié)果到了一看,她在客廳里站著等我。我抱了她就哭,她反過來安慰我:“不哭不哭,咱們要堅強,要堅強!”當(dāng)時她沒有哭。11日,中共中央為伯伯舉辦隆重的告別會之后,我們陪著七媽送葬送到八寶山。下車以后,她拉著我的手說:“秉德,往前走。”就這么走過去,到了玻璃棺材跟前的時候,她再也忍不住了:“恩來啊,以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我再多看你一眼吧,我以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啊!……”那時候她才痛心地大聲哭出來……
告別儀式上,在伯伯棺木前,七媽的花圈上寫了“悼念恩來戰(zhàn)友 小超哀獻”,這是他們一輩子的稱呼。伯伯一直叫七媽“小超”,一直就跟我們說,你小超媽媽呢,小超呢,當(dāng)著秘書他們也經(jīng)常是“小超在哪兒”,一輩子都叫“小超”。
問:他們感情很好吧?
答:他們關(guān)系非常密切,非常恩愛,我見到他們爭論只有一次,是伯伯給何香凝副委員長的壽辰送花籃,交代說落款寫周恩來。七媽立刻就說怎么只有周恩來,沒有鄧穎超啊,我還做過她多年的秘書吶,怎么沒有我?重男輕女。就這一次她與伯伯爭論。
兩個人關(guān)系實在是很好,互相尊重、互相關(guān)心。生活上主要是七媽關(guān)心伯伯,伯伯的衣服、穿戴、飲食搭配,什么時間該休息,這些七媽都是很細心地關(guān)照。因為伯伯的事情太多,工作也特別忙,沒有時間休息,所以我們家里這么多親戚朋友,周家的一些事情,也都由我七媽去考慮、安排。伯伯對七媽在生活上可能關(guān)照得沒那么細,吃東西穿衣服這些肯定他是不管的,但是對她的健康還是非常關(guān)注的。七媽身體不太好,該去檢查身體,該去醫(yī)院找大夫看病這些事情,伯伯都很關(guān)心。伯伯工作忙,回家經(jīng)常在半夜,為不打擾我七媽睡眠,他總是繞遠走后面的小路回到辦公室或者臥室。
七媽的身體也是以前落下的病根。1927年3月下旬她在廣州曾經(jīng)生下過一個男孩。但是因為孩子太大難產(chǎn),孩子有10磅,相當(dāng)于是9斤,沒能活下來,實在是特別遺憾!如果在的話,這位大哥比我大10歲。七媽產(chǎn)后沒能得以休息,當(dāng)時正是廣州發(fā)生四一五反革命政變之際,白色恐怖嚴重,七媽和她母親一起化裝乘坐小船到香港,又乘輪船轉(zhuǎn)到上海。產(chǎn)后十多天過于勞累,精神又緊張,身體受到極大損傷,導(dǎo)致此后再也沒有生育孩子的身體條件。這是他們?yōu)橹袊锩鞒龅臓奚?/p>
問:總理去世以后,您是去幫忙整理過遺物吧?
答:伯伯遺物,生活用品,七媽交代,分別留給我們親屬、工作人員作為紀念。1976年三四月份,七媽請伯伯身邊的工作人員共同把伯伯的生活用品,大致分了十多份,給我們家的有七份,包括我們六個兄弟姐妹還有我母親一共七份,讓我來給每家分些遺物留作紀念。
伯伯去世以后,我就想盡可能多地去西花廳陪陪七媽,騎車或者乘公交車,有時間就去。有一次去看她的時候,桌上擺了一個黑皮夾。她說:這是后來在你伯伯辦公桌里發(fā)現(xiàn)的,有這么一個小皮夾子,我想就留給你吧。
這樣就把這個皮夾子給了我。說是皮夾子,實際上就是很粗糙的馬糞紙外邊加上一點黑色帆布包的。用的時間久,黑布邊已經(jīng)磨損,所以看得出來里面是馬糞紙。七媽對我說:那個時候我們工作在敵占區(qū),拿個大公文包很不方便,所以你伯伯有些重要的內(nèi)容就放在小皮夾里,這就是那個時候用的,隨身帶著的。
現(xiàn)在里面放的是什么呢?我拿出來看:有一張照片,正面是我祖父的照片,背面寫著“爹爹遺像”,這是伯伯親筆所寫。還有幾封信,折得很小很小。一封是1939年伯伯因臂傷赴蘇聯(lián)治病時,在醫(yī)院給七媽的信。當(dāng)時七媽住在賓館,兩人有時見面,有時就通個信。還有兩封是1947年轉(zhuǎn)戰(zhàn)陜北的時候?qū)懡o七媽的,一封是3月17日寫的,主要是報平安吧;另一封也差不多,寫得很簡單。就這么三封信。
問:您覺得總理把這張照片放在這個皮夾子里是一種什么心情?
答:我想伯伯是很看重父子感情的,他和我祖父的感情是很深的。我祖父沒有考上功名,沒有做過什么大的事情,只是一般的小職員,做個文書,做個抄寫,也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供給家里兄弟三個。
伯伯參加革命以后,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在上海的時候,我祖父還跟著他生活了一段時間,平時就是遠遠地關(guān)心他,這個兒子參加革命了,隨時都很危險,他很擔(dān)心,只能默默地陪伴、跟隨兒子,可能的時候幫著做點聯(lián)絡(luò)的事情。
問:老爺子是什么時候過世的?
答:1942年,當(dāng)時我祖父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的紅巖村,跟伯伯、七媽在一起。我祖父去世之前伯伯自己也生病住院,要做手術(shù)。他住院期間趕上我祖父快要過生日了,就專門寫信給我七媽,說老爺子過生日吃壽面,是生日當(dāng)天吃還是等我回來以后吃,由老爺子定。他是挺注重這種父子親情的,所以專門有這么個囑咐。
那時候我祖父發(fā)燒生病,我七媽照顧老爺子,就寫字條告訴說他父親生病了,發(fā)高燒。但是誰也沒想到,這個病發(fā)展很快,我伯伯還沒出院,我祖父就去世了。七媽和董必武還有辦事處的同志一起料理的后事,考慮伯伯傷口還沒有愈合,大家商量決定先不告訴他。但是送報的小報童到醫(yī)院去的時候,說院子里邊的周老太爺病故了。伯伯當(dāng)時手術(shù)剛剛做完,還沒有到可以出院的程度,但一聽這個消息就馬上出院。到了家,伯伯跪在那兒,痛哭不已。他身體很虛弱,但還是按照老習(xí)慣盡孝,當(dāng)然可能心里也是覺得對父親有那種虧欠、歉疚的感情,一直就跪在那里,守靈守了一夜。
(責(zé)任編輯"黃艷)
(本文經(jīng)原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室務(wù)委員、第二編研部主任,中國中共文獻研究會周恩來思想生平研究分會首任會長廖心文審閱)
整理者:張軍鋒,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第七研究部原副主任,研究員;翟佳琪,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第七研究部展陳工作處副處長,副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