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咖啡廳人不多,二樓空的,選了臨眺海景的室外,坐立不寧、肚子咕咕叫的陳智深又要了一杯意式濃縮。海風沿著萬般淘洗的精沙灘漫步而來,像清涼油提神醒腦,三三兩兩的海鷗低環(huán)著一行行鞋底印子,游客蟻集、逐浪,笑語歡聲。陳收回目光,又一杯咖啡涼透了。
“要餓暈了?!标愓f。
同來的大珊瑚一旦觸及陳的目光,便迅疾地垂下頭玩手機。
陳只好裹緊羽絨服下樓,過沙灘、礁石折返來時路,徒步穿越沿海線和一溜兒密林,經(jīng)鄉(xiāng)村顯赫位置一間石頭屋,掛著流動紅旗樣的幌子,上書疲塌塌“面館”。
屋內(nèi)透著鎪氣,陳坐到擺在室外、積滿灰塵的矮腳桌椅旁,要了山西刀削面,擱醋,酸溜溜拌著吃。中間加了鹵蛋鹵豆腐罐裝啤酒。吃一半,遲來的大珊瑚要了一碗安徽板面。
“陳大俠,就可憐可憐小的?!贝笊汉鲊樢惶?,身架子若貓的黑老鼠溜溜繞過石頭房子,小跳著鉆山洞?!跋劝褎”緦懥税桑 ?/p>
“我算看出來了,一分錢不打算出?!?/p>
“恩公?!?/p>
“來時說報銷路費,路費呢?”
“咱不說長遠的,就說說這碗面,且得你來呢。”
大珊瑚擱下筷子抽紙擦嘴,調(diào)理面部肌肉,撲通跪地如跪在玻璃渣,一腿一腿挪到陳智深膝下。陳太陽穴撲棱著,憑直覺抬腿端。大珊瑚抱住腿拉到胸前,說哭就哭,長一聲短一聲出殯那樣嚎,帶著顫音兮兮啜泣。
二人鬧一通回到咖啡廳二樓,投資人方入座。投資人是個少婦,已脫去大衣。穿衣風格前衛(wèi),后背全裸,臉面溜光水嫩,像一塊包漿瑩玉。她要了杯冰美式,用小勺攪動著蠢蠢欲動的大冰塊。
周邊泛著濃稠、馥郁體香。
“誰先來?”她問。
陳同她不熟,不率先搭腔,伸手招來服務(wù)員點杯拿鐵。
大珊瑚手撫摸后腦勺,順順厚實披肩油發(fā),從褲兜摸出鐵盒,咔吧打開,兩排粗煙,撿一支敲敲煙蒂敲瓷實了點火,淺吸一口,噴出短促一串,刺鼻味稍縱即逝兩—一仿佛只為了挑逗。大珊瑚往前挪了挪座椅,更逼近投資人,他高舉著兩手要去撫摸云端,手竭力擴展著撫摸一只云象的形體,瞇覷著眼,他說,“云端,咔,攝像機往下拉,破云直墜,墜,定焦,攝彎彎曲曲長河一般的馬路,路兩邊盡是荒蕪,說成沙漠也行,這是西部片,搖滾樂,粗燥聲音潮水一般涌來,從西往東開來、一輛皮卡,風塵仆仆,再咔,拉近,看見你,大特寫,你的眉目?!?/p>
“我這個戲定的港星,不是劉青云古天樂就是吳鎮(zhèn)宇。”她說。
大珊瑚短粗胖的胳膊肘,沖撞下陳智深要陳談?wù)労罄m(xù)的劇情。
“錢絕對不是問題。”投資人補充,“內(nèi)地接應的是黃渤徐崢王寶強,歐美那邊湯姆克魯斯湯姆漢克斯布拉德皮特?!?/p>
陳也學著高舉兩手去撫摸一只犀牛,“皮卡駛過去,許久,又一輛車過去,咔,車速快,馬路起煙兒?!?/p>
“這里‘咔’的點兒不對,得學著點。”大珊瑚說。
陳只張嘴不出聲罵了句。
大珊瑚不在意,眼光炯炯有神,“十字路口,皮卡稍停頓,咔,拐彎,那輛車跟著拐彎一一咔,你看后視鏡,不好,跟蹤你一
路了?!?/p>
“你竭力擺脫,他死咬不放。追逐?!标愔巧钫f。
“路過一個荒廢的花壇,你繞著圓形壇子一圈,他緊追其后也繞了一圈,你又繞了一圈,他又繞了一圈,你又一圈,他又一圈,咔——”大珊瑚猛拍陳的腿,拍得飛在半空的車子猛一停頓,“出車禍了,你和他,追尾,倆人雙雙離世。開場一刻鐘,男女主雙雙謝幕。緊接著,咔,蘇州河畔,你是一個洗衣女,你蹲著,酥胸半露,他是游客,溜溜達達過橋,然后咔地看見你?!?/p>
“好,前世今生?!蓖顿Y人綻笑顏,嘴慢慢起褶,魚尾紋漫游開。
“講個聊齋故事,這兩年就《畫皮》賣得好?!?/p>
“主打愛情?”陳問大珊瑚。
“愛情太俗,主打友情吧?!队⑿郾旧纺菢印!蓖顿Y人說。
“‘小馬,你先走。’‘不是說好一起走的?!?!豪哥!我是你親弟弟呀!’”大珊瑚投入臺詞,聲情并茂,宛然垂危。
陳說,“我有個現(xiàn)成的故事,聊齋《王六郎》,說的是一個叫小陳的人?!?/p>
“可以,就它?!?/p>
陳遲疑,愣愣地看她,把拿鐵一飲而盡。她穿得實在單薄,她搭起腿,小腿赤著,露著綁帶高跟鞋。即使冷顫,胳臂出密密層層高梁粒,也感覺不到她冷。她巋然不動又像綠意盎然連綿起伏的春山,綠茸茸圓潤的丘峰,光坦如削、如鏡的峰面,半山腰隱匿著叢林、灌木,一線通天的山澗、溪水,還有蛟龍頻頻沒入巖洞一一滿視野精壯、干練的海上救援隊伍,扛著皮筏艇步入稀稀拉拉海灘,振臂“一二”“一二”山呼口號。
二
事情談成,大珊瑚請陳智深坐小巴逛雪碧味嶗山。盤山公路通達山腰,半是海景半是山。再往上無人開發(fā),原始叢林、灌木,橫三倒四,步履艱難。在關(guān)帝廟前并排脫褲子小解,陳壓抑了一路終于問出口,尿出的拋物線也唰唰地有了穿透力。“投資人是做什么的?”告知是商人太太,不差錢,虛榮,有藝術(shù)追求,容易上當,很浪?!岸嗬??”大珊瑚貼住他耳語幾句,兩人相視朗笑。
“要是活兒成了,我請吃頓好的。\"陳說。
大珊瑚如遭戲弄,連連擺手,“到這地界得我請你?!?/p>
問及劇本定金,大珊瑚肥頭大臉之上五官隨著一愣變得立體,可以說冷峻如削。大珊瑚朝著廟宇一一失去形狀、色彩的蒲團走去,仰望著關(guān)二爺石像又是撲通跪下立誓:陳智深的錢準保一分不少,放心大膽地干,往前走莫回頭,要是敢欺罔、詐騙,生一身病,出門讓車撞。
斑駁關(guān)帝,黯淡廟宇,幾棵沖天棕樹遮擋殘缺、靜悠的圍墻,鋸齒狀山路,盡頭一脈翠山。山野氣息混雜海風腥鮮,莫名叫人安逸。估計蒲松齡的《嶗山道士》就是在這種氛圍內(nèi)展開的虛構(gòu)。轉(zhuǎn)而俯瞰半汪碧波海灣,似乎還尋得到半年前他當船員時的那條運輸船,心態(tài)像是穿越。陳自認倒霉,坐小巴倒地鐵乘動車搭客車柱費若干小時一路返回壽光市孫集街道堤里村自己家中,已是老去黃昏,彩霞如瀝,天地蒼茫。陳在院中仰天,為自己白白搭進去的時間精力罵了一句死不出好死。
話音落,手機響。是個電話邀約,重慶高校招聘教師。學校人事辦的女孩,聲音溫雅、清甜,讓人聯(lián)想到竹筒糯米?!暗孟让嬖??”反復跟對方確認。“行不行的,讓我擔風險?!彼肆逆R書《圍城》,一百年前同樣的情形,公家是怎么辦事的。女孩無意周旋,笑笑掛斷電話。他剛讓大珊瑚涮了一通,擰巴著呢,思索著面試過不了,車旅、住宿、飲食一切費用可得精打細算呢。
陳在心態(tài)搖擺中打電話請教王師。
王師曾是文學刊物編輯。陳智深創(chuàng)作初期,王師便認定陳是好苗子,不是青青禾苗,是可以燎原的一丁星火苗子。“狀元之才,尚差把火。”王師篤定,“假借焰歲,鍛鑄大器。”
茫茫長夜,與陳通話,聊聊局勢、夢想,改稿意見也盡力囊含其中。
“我并不想照您意見改,海明威也這樣運筆,我覺得這是風格?!?/p>
多數(shù)時候聽陳吹擂,一夫當關(guān),文壇影壇全看我。王師作興趣狀,間中報以羞赧一笑。最違心同時也是最善良的話說過不少,“你會紅的,將來你的成就恐怕要超過他們的?!?/p>
陳的爸爸愛販賣焦慮:“夢想就是做夢的時候想想。”
陳哭鼻子,問王師,“上船,放不下寫 作。不上船,害怕挨餓。怎么辦?”
滿屋子繚繞煙霧,王師伸著脖子像個小學生坐在電腦前,急劇咳嗽一陣,熬紅的眼晴盯著郵箱里新人來稿,手指滑鼠標,另一只手夾煙送唇,鍵盤上躺著手機,擴音:“王師啊,我高中畢業(yè)就出來跑船,沒學歷沒人脈沒技術(shù)?!?/p>
“你有一支筆,你怕什么? ”
王師省略了三個字,“沒出息”,本是沈從文寫信鼓舞汪曾祺的話。
彼時通話,王師仍興奮地咳個不休,像以往無數(shù)次指導陳修改小說,結(jié)尾輕描淡寫的一句,“試試看?!蓖鯉熚⑿艜恨D(zhuǎn)給他一點小錢,說是我不急著用,你也不必急著還,面試之后,可以來我這邊玩幾天。遙祝一切順利。
陳坦然接收了錢,心里依舊念叨著錢的事情。他當時要同楊春白雪指定日子領(lǐng)證,選婚紗,通知親友婚宴,買車,確認房子裝修風格,挑一個平淡淡、只道是尋常的午后,翻翻字典,給不遠的將來、來到人間的小寶寶取個乳名。愿景停留在最初的一步,楊春白雪看中價值十萬元的城堡夢幻婚禮。楊訴說,這是女人一生最重大的排場。
陳父不愿意掏這錢。短短的幾個月,一 切又都面目全非了。
另一個房間開著電視,在播一個農(nóng)村題材的家庭劇,媽媽抱著抱枕目不轉(zhuǎn)睛看電視,也為劇中人獰笑和大哭。劇中人性格都有缺陷、偏執(zhí),走到哪把矛盾沖突帶到哪兒。錯,在每一個人自己身上,只是每個人都不愿意承認。
三
清晨,露水沾衣,從堤里村口攔三蹦子,庫擦庫擦一路伴紅日飛升,止在孫集街道公交站。坐公交到壽光汽車總站,由壽光到青州北站改乘高鐵,達省會濟南,在動車站吃了一個漢堡,一根玉米,喝了杯甜兮兮豆?jié){。到達濟南遙墻機場已經(jīng)下午,孤零零坐在長椅上等待登機。
差一小時起飛,過安檢時,工作人員告知,不可以帶液體乘飛。
他到角落打開行李箱,才知出門前慈母給裝滿了一箱牛奶。愣是從堤里拖著到了機場。把磚狀牛奶咬開,哇哇擠著喝,喝了幾包,站起來轉(zhuǎn)腰子,再咽得金雞獨立著噠噠墩一墩。一扭臉看到省刊編輯,過去參加的筆會都是這個編輯組織。他小心翼翼走過去說,“早一點看到你就好了,咱們一起喝個牛奶。”
“小陳,快結(jié)婚了還到處跑?”
他聽著這話剜心。聊起重慶之旅,編輯給他推薦了個圈里老好人,這個老好人和重慶高校院長來往密切,已是多年知己,讓老好人給帶話。
他嘴上說的是,我應付得來。私下里他確實求老好人帶話,對方?jīng)]爽快答應。磨了幾句,見人家說套話,他脫口而出,老豬狗。啥玩意兒?那頭沒反應過來。他說,不作為、裝腔作勢的老豬狗。以這句開了個好頭,酣暢淋漓罵了起來,把年輕人難就業(yè),婚戀男女比例失調(diào),崇洋媚外,都一并算在了這位本該受人尊敬的老師頭上。
陳順利過安檢,在飛機上見穿著黑絲推小車搞自助餐飲、面貌姣好的空姐,問空姐要兩罐啤酒??战闾嵝?,陳的位子靠窗戶,需要他保持清醒,遇到緊急情況指著他開窗。他望了眼窗框結(jié)構(gòu),哆哆嗦嗦問,很容易就打開嗎?會不會飛到半空自己開了?給我卷出去?不行不行太嚇人了,我要換座位。
空姐說,“你不碰它,就沒事。”
他說,“你明知道這是深淵,你凝望它嗎?”
順利把旁邊小青年逗樂了,小青年愿意同他換。他顫巍巍坐過去,起飛過程,眼睛沒離開深淵樣的窗戶。一排密實小轱輾骨碌碌轉(zhuǎn),巨型滑板,放風箏般放電梯飛升,如虎鯨高高躍出水面,飛躍,同瘦骨磷峋的建筑持平,像著腳看一座座建筑物頭芯子,再往上輕微耳鳴,向著綿密、蒙古包樣白云,向著酷似群山、皙白的云群。飛機逃一樣出山東省,經(jīng)河南省、湖北省,直戳重慶市。沉甸甸下沉時分,從窗口一隅看出去,燈火交融的市區(qū)盡收眼底。一刻鐘后抵達酒店。放下行李,出門尋吃的。
街燈通明,兩列幽幽、層次分明的香樟樹,越過柵欄,四通八達的馬路另一頭,一對中年夫婦在烤肉,撲鼻而來淡淡的糜香。
要了烤腸、雞腿、豬肉串、娃娃菜,用考究白餐盒裝著,吮著手指邊走邊吃。
小店面都在一川粉紅中營業(yè)。
四
隔天,乘坐酒店提供的客車,由渝北區(qū)駛往合川區(qū)。午飯在大學城解決的,一份豬腳飯,一份甘甜小果汁,抽了根煙。飯后進學校觀光,在如玉光潤的雙子湖畔,他收到大珊瑚的一筆定金,只有一千塊錢,與許諾的十萬相去甚遠。陳打電話找大珊瑚,“你在浙江?”
“橫店扎項目呢,沒寫完之前不要打給我…老子今天在浙江橫店明天趕江蘇南京后天赴青島大后天現(xiàn)身遼寧沈陽,老子命若飛蓬快了快了,回回問你都說快了?!?/p>
限定劇本三日寫好,一周后人員到位,《王六郎》正式開拍。
熬到了點,去指定的教室面試。院長修身西裝、皮鞋,正襟危坐,背后坐滿了端莊、肅穆的教研室主任??粗鴮哟畏置鞯囊环^,腦補的是耶穌與眾信徒共進晚餐的場面。值得一提的是,開學后,這位儀表堂堂的院長,因騷擾新入職的其中一女教師,遭到女方猶大一樣的報復。
面試完,陳到隔壁等待,也是階梯教室,桌椅都固定好了,屋里潮氣重,陰冷,讓北方人難接受的是,室內(nèi)沒有室外暖和。女教師進來統(tǒng)計了所有來面試成員的個人信息,告知寒假之后,也就是二月二十五日的上午九點,到學校人事辦報到。“那?”陳還想問句什么,面試設(shè)計得太簡單了,沒有過關(guān)斬將的繁復之美。緊跟著院長進門,直言,教師離職率過高,培養(yǎng)一個走一個,局面不好掌控,為杜絕,希望眾人自帶保證金,簽合同入職。數(shù)額待定。干滿一個學期,如數(shù)奉還。
離開學校天色尚早,逛了這邊有名的釣魚城,逛了博物館,還有整座艷麗的動畫城。諸多恍惚,印象中乘電梯上了十一樓的樓頂,參觀了圖書館,一出大門傻了眼,竟然是在社區(qū)的一樓。老頭玩太空漫步機旁邊對坐著下棋的,三輪車擋著去路,車斗裝著一扇子一扇子香蕉,就地鋪麻袋叫賣蔥姜蒜的婦人,戴頭盔送外賣的小哥嗖嗖地若沿著柵欄懸浮,而柵欄外又透著十一樓的樓底。
當晚的飛機由重慶上空過湖北、安徽,降落在江蘇的南京。陳要從南京市車站搭乘長途客車到淮安,王師家住淮安。
深夜從南京祿口機場出來,在凄風苦寒中攔截到車,把目的地定在了市區(qū)。機場到市區(qū)的這一路,一包一包的蔬菜大棚,黃茶湯色的土墻,熟悉的由冬風吹皺了的棚身塑料膜,蔫兒蔫兒的。像楊春白雪初次來找他一一堤里村到孫集街道的那條鄉(xiāng)村小路。就在看得順眼的建筑前下車,尋賓館住宿。道路兩邊林立著做小本買賣的二層小樓,也多是鄉(xiāng)鎮(zhèn)格局,價格優(yōu)惠。
一屋子球鞋味。沒網(wǎng),電視也沒信號。給手機充電,插排燒得炭黑,威化餅那樣干脆。洗澡沒熱水,不供暖,空調(diào)吹的還是夏日涼風。玻璃窗戶合攏不嚴實,風大得像是在空曠的邊境。一掀被子一床塵埃。
昏昏沉沉睡著后,夢到了他從運輸船下來奔赴一個約會,迎接他的卻不是陸地,是一望無際非洲大草原。乓乓兩槍,槍筒撒煙兒如撒出一串英文字母,脊背渾圓、壯碩的老公牛眸眸叫著,沿著崎嶇青山一瘸一拐走遠了。他對一切無動于衷,只掛念他的約會對象。而原本嚙咬一條牛腿的獅子,轉(zhuǎn)而怒吼轉(zhuǎn)而狂奔,露尖牙展利爪,半空騰躍四肢已然離了地飛行而來。
頃刻跟前,視網(wǎng)膜上都映出了獅子威武霸氣的血盆大口,穿吊帶褲、麻襯衣剛放下摩卡壺的海明威才半蹲架槍瞄準。兵兵。
海明威一臉諂笑,拎著獅子耳朵像拎一只大兔子,放到陳智深腳下。
滿頭亂發(fā),絡(luò)腮胡子,聲音雄厚,“送你的?!?/p>
陳看一動不動、馬駒樣的長毛獅子,又看向一身腱子肉、人高馬大的海明威,海老師正局促地搓著手。醒了,倚著頭油包漿的床背回神,忽然明白夢境意義。是要把衣缽相送他。倏爾兩個肩膀沉重。臨近天亮才又睡了過去,夢里也沒有同海明威續(xù)上,反而見到他當水手一身腥咸,趴在船幫子上看嘩嘩絞起來的螺旋槳,漫天忽遠忽近的海鷗,透過海鷗見到的是海岸線上二十四歲的楊春白雪,嘭,輪船鳴汽笛。再醒來,時間到了這天的下午??粗謾C,瞳孔驀地放大,盡是楊春白雪的電話。距離最后一次來電,只過去了兩個小時。電話回不過去,微信也早在黑名單里了。再一看,還有王師一條消息:“時間允許,來看我。”
五
退了房,出門打車才知道,出租車司機騙了他。距離市區(qū)遠著呢。試了幾款打車軟件,都是呼叫等待中。沿沙土路往前鏜,沙塵簌簌地行了一段路程,土路齊根兒斷了,密密匝匝全是樹荒,往回走起大風,立在原地,左腿、右腿來回倒騰著踏,飛沙走石打得根本睜不開眼睛。
樹葉大撒把往下落,凄涼涼,末日的氛圍。
等風勢小了,憑著記憶走回頭路,不見人車、房子、田野,不見綠樹、青山、河流,像進了戈壁沙漠。走在沒有參照物的粗砂礫石路面,不知遠近。
見停在路邊的一輛緊湊小轎車。百般疑惑著。內(nèi),一張肥頭大臉埋在短粗胖的胳膊上,臉面睡痕像是田間小路縱橫交叉、相通,雙目緊閉,人死了差不多這樣。聽得見一下銜接一下的粗獷呼嚕,齁齁的。后座上是投資人,坐著睡的,脖子扭斷了一樣歪向一邊,發(fā)絲胡亂貼住面頰,目像道門緊合、別著門栓,鼻孔大幅翕動,嘴一直張著,掛亮堂堂、晶瑩欲滴的口水。
陳拉車門,如車身是虛構(gòu)的,手腳無從使勁兒。握小拳頭哪唧砸側(cè)門玻璃,如擂一面無聲無息的鼓。
大珊瑚“啪\"坐起來,睡眼惺松地往外看。
陳想起昨天大珊瑚說,今天在浙江橫店明天在江蘇南京。
她也醒了,明眸黑瞳,宛若雪中驚鴻。
《王六郎》的投資人名叫李慧美,也有個常叫的英文名字,音譯為阿美。阿美的媽媽在老家山東東營掛的公職,爸爸是個老實本分小學教師。阿美自小學習成績優(yōu)異,高中身體長開了,招惹得自信又膨脹的男孩子走廊堵她,早戀毀了一半,大學報的是一家聲名狼藉的技校,懂得了妝扮,懂得臉和身材是女人的寶。畢業(yè)后留在青島。和第一個男朋友在一起兩年多,為了自己“超級女聲”的明星夢想,拉著男友成日旅行,從這個海選舞臺,轉(zhuǎn)戰(zhàn)另一區(qū)域海選舞臺。不參選時,風景美食,打卡拍照。兩年欠了飽滿、圓潤的一屁股債務(wù)。由另一個成熟穩(wěn)重的男人,替阿美把債務(wù)還清。此后,阿美和成熟男同居、結(jié)婚。
婚后,阿美坦白,自己明星夢還沒斷。
“我想發(fā)專輯我想唱電影主題曲。”阿美說,“我想當演員當明星?!?/p>
成熟男做皮草生意,吹噓,祖孫三代經(jīng)商,打下的版圖夠三輩子吃喝。成熟男投了阿美一部院線電影,阿美演女一,跟風拍的《十二生肖》。翻山越嶺尋寶藏,碰上土著大打出手,吊威亞飛,高潮遇八國湖海大盜,船翻人亡。電影插曲是《不眠不休,越過山丘》。多數(shù)院線不接受這個片,只青島幾個小影院安排了午夜場,靠著阿美酥胸大腿濕身床戲,千萬成本,回收也不到十五萬。計劃中的續(xù)集出現(xiàn)外星人,青年中年兩條時間線齊頭并進,做一種劇情、科幻、動作、輕喜劇、探險風,新歌曲風涉及古典涉及爵士涉及搖滾和一丟丟布魯斯、大滿貫鄉(xiāng)村。計劃由此全部停產(chǎn)。阿美消停了一年半載,后拋家舍業(yè)遠赴橫店,一年后雙手空空歸來。
又一年,阿美遠遁內(nèi)蒙古試鏡,長達九個月見不到老公。又一年底,香港歸來、演過兩次女二的阿美抵押山中老公公的房子建劇組,轉(zhuǎn)拍網(wǎng)大電影。恰逢貨輪海上遇難,千百集裝箱的出口皮草,泡進汪洋大海。海面鋪滿狗皮膏藥一樣的皮囊,喝飽了的下沉,永鎮(zhèn)海底,沒喝好的放浪不羈,隨波逐流。零散著隨著白花花的波浪觸礁、上岸或最終消亡。
而負責運送的陳智深跑船的那家海運公司也于月底申請了破產(chǎn)。
自此成熟男嚴格控制阿美的資金,家產(chǎn)一律凍結(jié),金銀首飾沒收,信用卡之類也一刀兩斷。
接到解散命令的大珊瑚,向阿美灌了一臉盆心靈雞湯:“你不放棄,你永遠都有成功的機會。你放棄了,你就真切、徹底失敗了。想想最初的夢想,依舊緊握在手上,你最想要去的地方你怎么能在半路就返航?!币姲⒚啦粸樗鶆樱麖娙讨话寻⒚劳频?,對著她婀娜背影說,“推倒障礙成浮橋,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啊又出發(fā),啊又出發(fā)。”事情就發(fā)生在大珊瑚牽頭,阿美、陳智深市南區(qū)二樓咖啡廳會面的隔天,大珊瑚說,“這個世界遍地是投資人,遍地導演,遍地黃金,遍地夢想?!卑⒚乐徽f,“試試運氣。”
“運氣和概率,只會幫助有準備的人,雄心萬丈的人不言輸,威武不屈的人不服敗,路上再多崎嶇我有壯志雄心,勾!勾!勾!秀出新的自己?!?/p>
大珊瑚開車,捎帶著阿美,由海藍青島上高速,一路飛馳電掣、星移斗轉(zhuǎn),抵達蕭索凄凄橫店。得知要見的人,和八一制片廠幾個美工,赴大都市南京取景。在即將結(jié)冰的橫店喝了兩頓大酒,同故人和沒混出名堂的男三女四敘敘舊,酒醒立馬駛往南京。半路,得知要見的人去了煙花揚州。大珊瑚又給阿美灌了一杯奶茶量的雞湯:“人生路上不能總是狂奔,我們總得停下來。寬寬的心地,容納這個多彩世界。感恩的心,感謝有你?!?/p>
南京趕揚州,阡陌路途困得睜不開眼睛,在這里休憩呢,等來了陳智深。
六
大珊瑚照著導航開一個多小時,直達揚州裝潢豪華的度假酒店。是聽信了往日朋友的話,說是要見的人就宿于這家酒店。阿美只好作住下來碰運氣的打算,替大珊瑚、陳智深開了標準間,自己要了豪華大床房。對價格頗有微詞。這個節(jié)令是旅游旺季,一切標價虛高。
入住后,大珊瑚出去打電話了。陳智深不知道做什么,攤開筆記本,牽強附會地揣摩聊齋故事,望文生義地寫了幾段,怎么看都不像劇本,也不是小說,啥也不是。中間大珊瑚心事重重回來一趟,待了不到兩秒又鬼鬼祟祟出去了。
晚飯三人在酒店吃的,陳點了心心念念的揚州炒飯,點了一盤汪曾祺汪老極力推薦的紅油咸鴨蛋,大珊瑚要了獅子頭,要了鹽水鵝,要了響油鱔絲,要了據(jù)說切六千七百刀的豆腐繡球湯,阿美沒什么胃口,隨便對付幾口就瞅著小鏡子補妝。
“今晚,能約到他嗎?”阿美說。涂完口紅,又蜻蜓點水樣描眉毛,高挑眉,格外英氣。
“請務(wù)必放心,我一生只做三件事,有把握的事,有把握的事,和有把握的事?!?/p>
大珊瑚啃完了獅子頭,又問服務(wù)員要了一份。
“我真見底兒了,兜兒比臉干凈?!?/p>
“你活得不快樂的原因是既無法忍受目前,又沒能力改變所有。自己想想,到底要的是大紅大紫還是籍籍無名?!?/p>
見阿美手抬起又放下,板著臉思考起來。大珊瑚笑瞇瞇拆開鐵盒,從一排粗煙中尋一細煙,遞給阿美,咔察點上。大珊瑚笑起來門牙中間缺道半指縫隙,從中頗見放蕩。
“只要編劇按時定點把本子弄好,咱有了底子,幾多個千萬幾多個億贊助拿不到?”大珊瑚胳膊半圈在阿美后背,手落在阿美發(fā)絲上,輕輕撫摸著,像品一匹綾羅綢緞。
“那你還得寫多久?”阿美問吃得抬不起頭、嘴臉油膩膩的陳。
陳應道,“一晚上,搞定?!?/p>
“兄弟苦口婆心多少話你全當耳旁風,這倒好即刻上戰(zhàn)場搞得每個人手無寸鐵現(xiàn)造嗎炸肺的!”大珊瑚拍桌而起,咕嘎咕嘎大
喘氣,作義憤填膺狀。
飯后,陳躺回床上抽煙,賭氣一個字不寫。大珊瑚樂呵呵地,好言勸了一通,核心落在今晚的安排上,承諾十點以后,約了人到街對面唱歌房談事。保準一人發(fā)三個妞?!澳阕ゾo寫好,咔,當晚收錢,你在揚州瀟灑幾天,過過神仙日子,如何?”
“我也沒說不寫,別看躺著,這不構(gòu)思呢?!?/p>
十點,大珊瑚和陳敲開了阿美的門。阿美剛洗完澡,烏黑、柔順長發(fā)垂腰,鎖骨上水滴清晰可見,她套著蕾絲長裙,外面尋條披肩,簡單盤頭,之后乘電梯下樓,一路走在前面。
進了烏煙瘴氣的唱歌房,約的人已經(jīng)到了一一胖的有兩個大珊瑚那么寬,深坐長沙發(fā),面前林立著歪脖紅酒。
大胖子見了人,依舊沉穩(wěn)坐著無任何表示。
阿美欠著身跟大胖子握手,阿美說:“我這個戲定的港星?!?/p>
墻壁垂著大屏幕,在放長發(fā)港仔的一首歌。港仔呼風喚雨,混混鼠聚巷尾,世紀大火拼。須臾,警車哇偶哇偶開路。
服務(wù)員端上一個個透明酒杯,胖子喘著粗氣倒酒,好不容易一杯杯灌滿,仿佛干著一件多費體力的活計。
“你們來晚了,得連著喝仨?!?/p>
見仨人面面相覷,胖子補一句,“不會喝,早點散會吧?!?/p>
胖子仰躺沙發(fā)背,一寸寸失陷像躺進皮沼澤中。
阿美輕皺眉。
大珊瑚拿起酒杯,一大口順下去。
“港星啊,長發(fā)多火,比哪個都火,可現(xiàn)在咋沒人知道他呢?”胖子神態(tài)安逸,頗顧盼自得。
屏幕上,警察亮出銬子,剪著眾人。陳智深咂著酒說,“這人不火根本原因是他的
粉絲都在監(jiān)獄呢?!?/p>
“咦!”胖子也斜著眼,凌厲地笑。
劇本《王六郎》第一場 茅草屋內(nèi) 深夜
昏沉、粗礪木窗格子,一眼兒一眼兒躁動不安的破洞,風呼呼往里灌,油燈跳舞一樣扭來扭去,襯著炕上翻滾、喘粗氣的兩幅人影,有來有回地撕扯,油燈倏爾熄滅。月光灑進清輝。女人霜白,坐起來。小陳如魚擱淺,繃起又躺倒。
女人:先洗洗吧打魚佬,身上這個腥呀!
小陳一聲不吭赤腳下地,寬大的腳板呱嗒呱嗒響著。
門板兩邊延伸著一溜一溜酒壇子,摽著像道墻。
女人:賤命,味兒頂人倆跟頭。
小陳:我吧,我信總有一天,我可以。
女人:我也信,不會只有我賞識你的才華!使上勁兒洗,那里也搓搓,聽見不?
嘩嘩嘩繚亂的撩水聲,漆黑中短暫恢復寧靜,復聽得見陣陣蟬鳴,吱一一門向內(nèi)開,小陳探頭往里瞅,一笑露出滿嘴白齒。小陳長發(fā)似瀑布,拖在背肌,渾身濕噠噠走來,爬炕。
臨炕擺著一張筆墨紙硯齊全、全招了灰的楸木書案,書案緊挨的博古架上一冊一冊全是書籍。
女人:除了弄這個我還真沒法跟你共事,折磨人,哎看著你猴急一一再去洗,脊梁黏著魚鱗片子,腌!
七
長排沙發(fā)四人挨著頭若召開會議,你跟我、我跟你貼面耳語著,大胖子“嗷”一嗓子進化到上蹄下跳,瘋瘋怔證,或蹦著或蜷著撕陳智深領(lǐng)口。見陳智深總能躲開,兒不是嚼兒鼻子不是鼻子一腳踢翻茶幾,一股股汁液到處奔騰,川流不息。
大胖子點頭搖頭蕩來晃去,像頭腦不靈光,像個弱智,一會兒又癡癡的,面顫,似睡夢中磨牙,又如牲口咀嚼飼料。
阿美板著臉,像木刻的初稿,線條僵僵地看著。
大珊瑚同倆大珊瑚寬的胖子勾肩搭背,臉蹭胖頭,安撫肥騾子。
大胖子扭頭甩手還是奔了門口,大珊瑚蹲著跪著趴著拖他的胖腿,生拉硬拽終于拖住拽住。
大胖子捋捋剛勁兒的短發(fā),炯炯地巡視一圈挨阿美而坐,把一瓶一瓶歪脖紅酒墩上桌面。
第二場 淄川北河岸 黃昏
河灘蕩著幾只任自飄零的木筏子,蹬筏子上岸的三五個戴斗笠、背空筐的漁人,經(jīng)過席地而坐的小陳,紛紛投來同情、惋惜的目光。小陳垂著頭,手掐小匕首豁開魚腹,倆指戳進肥魚鰓,攪和、摳、摘,把內(nèi)臟、魚尿脖甩到沙地。腳邊立著小壇子,貼著醒目“酒”。
女人:真想好了,不改了。明日各奔東西。
女人架柴生篝火,給豁好的鯉魚抹鹽巴、豆油,把銀潤潤的魚架著烤。
女人:我還愛著你。
烈焰轟轟,炊煙騰騰,女人鼻孔翻動,湊著聞聞,只微笑,不再講話。
小陳看著沉默不語的女人,又把兩條鯉魚扔到女人鞋邊,愣看著女人小腿處露出的一截兒白襪。旋即四野看看,舔舔干巴巴的唇,瞅著女人憨笑。
烏云凝聚又淺淺散開,皓月終于露出一牙。
兩人纏抱著在草地、河灘滾動,煙兒升騰,嗅到魚焦,打眼一看,半邊果然烤糊了。
女人露著一邊肩膀捏著鼻子坐起來。
女人:白搞了,受不了腥。
八
陳在街巷尋了個不需排隊就能吃到的早點館子,吃了六個軟軟糯糯三丁包子,一盤特色嘎嘣脆春卷,又要了一碗脂脂爽爽陽春面,就著一屜騰騰翡翠燒麥全部吃完,至此,王師轉(zhuǎn)來的那點錢,全部花完。陳腆著肚子站街口攔出租車。車子到車站,坐長途車駛往淮安市。這中間只好再找王師借。王師的錢轉(zhuǎn)來之前,收到重慶高校的短信:確定了,保證金額為人民幣十萬元。
沿途他身邊的孩子一直用手機放歌,孩子一句一句跟著唱:“狂浪是一種態(tài)度,狂浪在起起伏伏,狂浪狂浪?!甭愤^高郵市汪曾祺故鄉(xiāng),家鄉(xiāng)的蒲松齡也來這邊做過師爺,統(tǒng)一行了注目禮。禮畢,閉目養(yǎng)神,只嘴巴哼哼著,“狂浪狂浪,一路瘋狂一路流浪一路向遠方?!?/p>
太陽不易察覺地偏移,抵達淮安,日中,打著持久的呵欠下車,攔出租車駛往王師城中住宅?;窗惨彩呛闯鞘?,有運河,河兩岸自祖上發(fā)達、繁榮至今。思想著那一潭一潭湖里,總有王師落筆的沙河戀。又是手機響,手機里有四次大珊瑚打來的電話,都不想接。經(jīng)過昨晚的煎熬,未緩過勁兒,十天半月的并不想再和這幫人接觸。
靠著不可靠的導航,尋到王師租的老樓,外觀古樸、文藝。王師住最高一層,再往上是空曠樓頂。歡歡喜喜到了門口,舉手敲門,手機又響,阿美打來的。他拒接,編了條短信:劇本,今晚寫好,發(fā)你。勿打擾。短信未壓住電話,大珊瑚、阿美照舊打來,煩死人。
王師不知道陳智深來,王師趕忙圍裙擦手,跟倉促入門的陳握。彼時,陳智深尚沒有細細體味這一切,王師雙目暗淡,臉頰消瘦,走路輕飄飄,一陣風能吹倒。見時辰入了響午,招呼陳入座,王師下樓買菜和排骨。
阿美發(fā)來短信:編你娘的劇,放你娘的屁呢,我已經(jīng)報警了。
報警?
“瘋子?!彼f??磥碜尨笈肿诱勰ク?了的不光他一個。
你看著弄。他回。
一條揚州市警察局官方的短信:陳智深,務(wù)必來一趟揚州警局,有案件需要你配合調(diào)查逐字逐句讀了兩遍,“喂,怎么了?”
“裝呢,就盼著你的液體不在我體內(nèi)吧。
他換了只手握手機。想到的是幾天前第一次見面。仲春的太陽像打了蠟,油光透亮,海中央隱匿著點點白帆,汪藍海水正豁朗豁朗退潮,腥咸礁石吞吐著白沫一一楊春白雪曾說他,心里骯臟看啥都是臟的。送他兩組詞,一組是“聒噪”,另一組“腌”。
“你來自首,還是去抓你?!?/p>
“你真瘋了?!?/p>
王師買來了大塊排骨,一提溜五花肉。在火口上烤了會子豬肉皮,用鋼絲球橫刷倒刷,乓乓咚咚剁骨頭。王師停下手頭,扶著案板咳了好一陣,沖著垃圾桶噴了綿延血絲兒。之后不動聲色地熱好大黑鍋,咕嘟嘟倒油,挖一勺豬油,拌在一起,下一把黃昏色冰糖,炒焦,起煙兒起濃沫兒,下五花肉、大排骨,均勻掛色兒,下蔥姜蒜花椒八角桂皮,使上氣力翻鍋,嘶嘶沖鍋沿兒淋料酒,一勺醬油,一勺生抽,蠔油,一丁點海鹽,沒數(shù)多少干辣椒,半瓶啤酒。
“小火慢慢燉,火候到了,佛爺跳墻?!蓖鯉煹馃熆粗鹈玎洁街蟆?/p>
陳憂心忡忡地看顛顛的鍋蓋。
“聞到味兒了吧?”
陳翻來覆去弄手機,學認字兒,忽然發(fā)覺沒有任何動靜,猛地從沉思中驚醒。王師仰在地上,說不出話,渾身滿是虛汗。
“王師?!?/p>
再回過神,王師塌著腰,一趟趟往桌面擺弄碗盆。銀盆脆骨、排骨、五花肉上桌,兩個酒盅,兩雙竹筷。虛弱、頻頻咳嗽的王師開一瓶白酒,哩哩啦啦一人斟一盅。王師懟著骨頭一口口啃,急了也撕也嘬,嗒嗒出響聲,進展倒是格外吃力。嘴、臉通通油光水滑,若戲子上妝。
“敲骨吸髓,一包油脂,潤吧?!?/p>
陳終于編一條短信。
王師滿足在肥沃肉香中,桌前堆滿大條骨骸,未察覺陳食欲不振。
陳臉色晦暗,如僵石如蠟像如木雕。
酒足飯飽,王師騎電動車帶著陳轉(zhuǎn)半城湖泊。陳蒼白面頰貼在王師聳弱后背,一路只聽王師言,極少搭話。幾次看王師的后腦勺,想起小時候也是這般坐在爸爸身后。出了這樣的事,想找爸爸給他出主意。元宵節(jié)那日,見了穿尖頭皮鞋優(yōu)哉游哉的浪子爸爸一次。只村口槐樹下站了幾分鐘,彼此無話,爸爸讓了支煙,他看著并沒有伸手接。彌漫多日的炮仗硝煙味道消散已盡,梧桐樹嘩嘩落著大片葉子,像在搞一次次的謝幕儀式?!?/p>
“湖是眼晴,是整個城市的升華和靈魂,只是湖泊的軌跡作了大改變,環(huán)繞著建筑群存在著。范圍已日漸縮小。如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沿著漲滿水的湖泊散步消食,王師感言,“幾千年造化的彎彎曲曲,人只需幾日給它改了?!?/p>
之后坐輕軌繞山景。玻璃這邊是籠著霧團的山谷,山脈綽約,若隱若現(xiàn)。另一邊是山坡,是潮冷梯田,漫山遍野駐扎著古村落。輕軌在不規(guī)則路途穿梭起來,過山繞山還是山,連綿不盡的青蔥群山,也有獨立自主、滿是算計勁兒、見好就收的孤山。輕軌如蟒蛇,鉆進這座山的黑洞穴,頃刻又從另一不知名的洞口鉆出。人極易在這類層巒疊嶂的迷失中豁達,無窮無盡的山石阻礙、排擠著熟悉的文明,有擺脫不了的赴死和歸一的沖動。慢慢地,倒是內(nèi)心松弛下來,設(shè)想這邊農(nóng)民的宅基地怎樣規(guī)劃,沿路而來所見實在風格迥異。離開終點站,又逛了淮安有名的圖書館和大劇院。
在劇院門口,有個燙頭藝術(shù)家認出了王師,王師顧自和藝術(shù)家談笑。
陳收到短信:已提取液體樣本,你是爭取個主動,還是把你銬過來你才踏實。陳扶著墻壁,又要登臺階又站不下?!巴鯉煛!彼啊?/p>
王師送走友人,攜肩陳,共進劇院。
在四季如春、游人稀少的大廳,王師挑了一副大座頭,兀自坐下。
“猜到了?!蓖鯉熣f,“你身上還帶著刺,走江湖最險惡的年紀。
王師定定地看著陳,好像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一手栽培的學生是這么個貨色??床怀鐾鯉煈C怒還是哀憫,或者說根本沒有傳達任何感情。
第三場 淄川北河岸 傍晚
小陳在河灘醒來,四周靜寂,波浪透著亮,默悄悄,夜色如煮粥,隨著火候慢慢黏稠,起皮兒。腳邊新開了壇酒,小陳揉揉惺松睡眼,慢吞吞地抱壇暢飲。王六郎像是捕獵,圍著小陳一趟一趟繞大圈圈。
小陳:這人繞什么?
小陳起身,走到河岸,拽住網(wǎng)繩收網(wǎng),越收越輕快,借著月光打望,大網(wǎng)空空如也。
小陳:難怪她離我而去,你看看,今日小蝦子也沒一條。
小陳展臂膀呼地搶出圓網(wǎng)去,宛若獵豹半空舒展肢體,嗖地撲向迷蒙水汽。罩住眉眼看,死水微瀾,緊咬著后槽牙收網(wǎng)。
王六郎頓在小陳跟前,拿起酒壇,半坐半躺在潮乎乎的河灘,嘴巴兜住壇口哇啦哇啦喝一氣。
王六郎:小兄弟,經(jīng)驗你有了,技術(shù)上差點事。
小陳:臨淵羨魚,退而結(jié)網(wǎng),到頭一切是空。
王六郎:咱可以教你本事。
小陳:謝謝你。
王六郎:別跟我整虛的,叫聲王老師,一早一晚供奉酒水,咱教你。
小陳:王師。
王六郎飄飄然走了。
小陳退守河灘,蹲著,舉壇解渴,忽而把壇子口倒轉(zhuǎn),一滴酒都沒漏出來。
小陳:見過實在的。
九
王師叫了出租車,二人不發(fā)一言坐后排,肩挨肩若相依為命的父與子。陳眼圈熱,看向王師時兩行熱淚恰到好處地漫過臉頰。車子繞過最大一面瑩亮水潭,上了環(huán)來環(huán)去不辨方位的環(huán)橋,一路風塵仆仆、駟馬加鞭。經(jīng)老城區(qū)的一座拱橋時,出租車駛上逼仄橋頭,另一輛車躍上橋尾。狹隘的一頭一尾這樣堵了。對面車按一聲尖銳、細長喇叭,他們這邊也按,吱一一吱一一吱,聲音沖擊著較勁,誰也不肯讓路。王師從夾克衫口袋摸了一百,塞給司機,司機這才懌倒車下橋,兜上揚州的高速。
第四場 淄川北河岸 午夜
王六郎像匹馬駒自河中奔跑而來,仔細看是兩腳離了地舍命狂奔,剎不住,差一星撞小陳一個大跟頭。
王六郎衣不濕,氣也不喘。
王六郎:魚群來了。
魚群在水面攢動,沸沸揚揚的。小陳瞪圓雙目手忙腳亂囉啦囉啦撒網(wǎng),游魚搖頭擺尾撲撲棱棱強往里鉆,此起彼伏破水,歡似響雷貫耳。
小陳:王師,有本事。
小陳埋頭一條一條撿著魚,攢了半筐。河里魚群仍舊亢奮著,沒命地躍。
第五場 淄川集市 響午
小陳吭疇吭嚇推著地排車,在集市熙攘人群中穿插。吆喝賣韭菜的啪啪摔打嫩綠韭菜葉。小販一只腳踏在椅子上,捧著掰成兩半的大瓜,給人看出沙、紅彤彤瓜。蔣門神那個德性的賣豬頭肉的,磨刀磨斧頭的尖利、精細摩擦聲。小陳尋到一塊空地,駐車,抱魚筐嗩唧嗩唧往地排上倒,攢了一攤大腿粗細的魚。
三三兩兩的街坊鄉(xiāng)親圍攏住小陳,人越來越多。彎著腰撿魚的老太太,撿了條合抱大魚。
老太太:這二年哪兒也去不成,啥也干不好,你自個兒照料你那爹,可苦了你了。
小陳:哪那么多屁話!
第六場 淄川北河岸 下午
小陳推地排車來到河灘,車上是冒尖的酒壇子,由一條粗繩飽飽地勒著。王六郎早來了,獨自對水而坐。河水柔柔弱弱,能看到河邊垂柳倒影,白鷺倒影,木筏漁人倒影,唯獨看不到王六郎倒影。
王六郎:有幸相識你,情誼可勝一切,可
小陳:我們之間要離別了?
王六郎:不是這個,是怕嚇著你。我是說今天過后就徹底離別了。
小陳:這么嚴重。
王六郎:明白告你,我已經(jīng)死了。
小陳:我該驚訝的,但我不驚訝,也不驚懼,我只有悲傷。
王六郎:打魚的手段都教給你了,以后的世界還得是你們年輕人的。
可聞咕嘟咕嘟嗓子眼一擴一擴灌酒,火苗子躃,攀上干柴,縷縷青煙,蟬噪浪浪的,魚啄水泡,啵啵,一尾魚同一尾魚攪動著追逐,飛鳥低低掠過水面,波紋微妙蕩開。
木筏相撞,水花宛若天真無邪的嬰兒笑。
處處喧嘩人語,漸漸消隱。
王師幾次強咳嗽,昏睡了過去。連呼吸都很淺,不易察覺,如同睡死。
十
房間內(nèi)部和阿美的頭發(fā)一樣混亂著。長筒靴、絲襪、點心盒、紙團、吹風筒、塑料袋、一次性眼罩。亂掛亂搭亂放。人從一進門,便拘著無處立足,像誤闖了盤絲洞。
王師坐在落地窗邊、用于會客的太師椅上,窗簾半遮,夕陽光線柔和,蓋杯里躺著隔夜的茶,茶湯血紅。像勾兌的顏色,沒有丁點茶香。
“孩子作下如此業(yè)障,對你身體、心靈的打擊都是雙重的、沉重的,難以彌補的?!?/p>
“要道歉就閉嘴請回吧。
從王師眼中仍能看出期待,他當然懂得這一切。他懂得,人人都愛地獄。他的學生正向往那里。
他在兩年前,診斷出肺癌,已然中間階段。他終究無法割舍,掐著一條煙立在湖邊一節(jié)節(jié)抽,望著青煙色湖面和遠去夕陽畢竟不知道自己何去何從,突然樂了,地獄的邀請從來比天國引誘人,不然這么多年,一束煙怎么就輕易捆綁雙手。
阿美坐在另一把太師椅上,中間隔著小一號的茶幾。
阿美板著憔悴臉,垂著腫脹泡眼。只一晚,只一個素顏,徹底暴露阿美的年紀。原來早已過了再讓任何人愛與心動的年紀。彩繪骷髏,美女畫皮。
陳智深老老實實坐在床畔,看著二人,像觀二君子博弈。貫充房內(nèi)的是一種廉價、不潔的香水之味。
門呱地推開,大珊瑚帶著倆光頭大漢氣哼哼往里擠。一個漢子手里搶著雙叉,另一漢子雙手各一把長條棍,啪啪對拍著,大珊瑚手里是拖地流星錘,地毯壓迫出一道印跡。
陳想起那晚。陳沉默寡語,縮在一角端酒咕咕灌。初入口,酒水還有水果釀的醇香,慢慢地只剩下辛、刺、澀,長發(fā)的歌估計都放了一遍,后面仍是長發(fā)循環(huán)。屏幕仍然是成百上千混混窄巷子亡命血戰(zhàn)??车讹w舞,白晃晃地分割著人與影。陳手晃著瓶身,感受分量,看酒杯中的液態(tài)刻度,只有幾柞,短短幾口足以結(jié)束。又灌,舌尖麻木,無任何滋味。腸道燒得慌,緊接著大腦漲,離心,皮血一下下剝離,如蓮蓬頭一樣的一圈兒針扎。
“想私了?”阿美說。
大珊瑚嘩啦提錘抱胸,倆漢子持叉持棍逼近。
阿美蹺腿,身上稍見舒展,仰在太師椅上。夕光給發(fā)端戴上了王冠。
“這是排戲?”王師問。
王師像個農(nóng)人,正松了鋤頭,坐在地頭休養(yǎng)。
“老人家能聽懂中國話對嗎?”大珊瑚如登臺,他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孔夫子讓全世界都說中國話?!?/p>
王師從夾克衫摸出盒煙,只抽出皺了的一支,捋順了環(huán)顧著眾人點上。王師向來只抽三分之一,這一寸口感極佳,是一支煙的精華所在。吸進去三口,輕繞吐著,捻頹了煙蒂。像是有心或說饒有興致看戲,淮安引進了很多地方戲,風流才子俏佳人的,棒打鴛鴦的,兒女不孝的,仙人跳的,王師也寫過不少這類有跡可循的劇。
阿美說:“一百萬?!?/p>
大珊瑚說:“立身一敗,萬事瓦裂,誰說女子不如兒郎,任爾東西南北風,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個十萬,一百萬。
那晚大胖子舉小一號話筒在唱歌,那么肥,任何東西到了他手里都小一號。嗓音沉、啞、一絲絲尖,“消失的光陰散在風里,仿佛想不起再面對。流浪日子你在伴隨,有緣再聚?!贝笊汉魑樟硪辉捦玻胄?、蹺蘭花指,伴唱,“天真的聲音已在減退,彼此圍著目標相聚。凝望夜空往日是誰,領(lǐng)會心中疲累?!?/p>
兩人抱腰樓背微笑碰杯痛飲開懷唱,宛若東京遭核輻射的倆怪獸合體,“來忘掉錯對,來懷念過去。曾共度患難日子總有樂趣?!?/p>
陳記得噴了一口,說不上是嘴巴井噴還是折了脖頸鯨噴。胖子擢下話筒樂呵呵地又倒?jié)M一杯,要求他補上。陳一手舉瓶,瓶中還有憤怒的幾柞,另一手端杯,往外漾的一整杯等著他。他出門前在農(nóng)村老家,盤腿坐床玩塔羅牌給自己占卜前景,說是前方一個大坑,可以是花開富貴也可以是全軍覆沒。看來不是二選一,是兩個一起出現(xiàn)。前一分鐘全軍覆沒,后一分鐘花開富貴。或這一秒富貴,下一秒覆沒。
阿美皺眉冰臉起身,大漢、大珊瑚唰唰后退,廢墟中騰出個空位子。阿美從坤包里掏出紙筆,放回茶幾上。好像生怕王師反悔?!耙豢趦r,十萬,簽字畫押?!眱?nèi)容阿美已經(jīng)擬好了,赤裸裸地揭示在她醉酒后,陳智深侵犯她,賠付十萬元便不予追究。只待陳智深簽字,按手印。
再有印象是自己像個舞者,優(yōu)雅地趴在臺上,不是鎂光燈,是獨一束的追光燈徹頭徹尾罩住。天知道,這恰如勝利的曙光,帶來多少想象、靈感,純純藝術(shù)。結(jié)尾的記憶零零散散,若電影蒙太奇,抽幀,跳切,拼湊。
他如溺水者,上仰著脖子,看見她在岸上擺腿跳舞,裙擺如黑雪蓮一幀幀綻放。
胖子拍著肚皮笑,胖子觀舞,若玉帝看嫦娥。
“死!胖!子!”陳說。
陳下坡。陳昏睡在地。陳鳧水。
胖子抱她,僵硬,如抱一座冰山。那雙毛乎乎胖手終于放開她。
“多少都不是問題。”大胖子說。
胖子把余下的瓶中酒倒地板上。
一道道紅色河流蜿蜒、爬行、匯合。
大珊瑚臉孔、脖子、胸膛赤紅,嗚嗚吐酒精泡泡。
“去揚州警局,當著民警的面簽字畫押,賠償?!?/p>
“老頭,出爾反爾?!逼渲幸粋€漢子說。
“敢跟我們東北雙煞玩花腔?!绷硪粋€漢子說。
陳聞不到酒精泡泡什么味道。直覺告訴他,是天然椰子汁那種味道,保持著這種味道許久,驀地發(fā)現(xiàn)胖子人早不在了。沒顧上看阿美。像牛反芻那般吐。再有印象,大珊瑚呼呼大睡,呼聲如一節(jié)一節(jié)過綠皮火車。而她半躺半坐著,白皙、姣好的面孔沖他,汗津津雙腿垂地,光腳。
和這件事相持不下,難分先后是大珊瑚摟著他脖子,深情高歌,“永遠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走遍千里?!?/p>
他破了嗓門大聲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p>
像他往日,由海上,從運輸船上岸。人不再搖晃,頭腦、腸胃都不再晃,走路也不再深一腳淺一腳。他四平八穩(wěn)走向彼岸的大珊瑚,大珊瑚大公雞啄小米般親他,“成了成了我們成了,一千五百萬,明早打來。”
“我不信,你是大扇唬,妮麻隔壁?!?/p>
“呵呵,罵吧,罵吧,盡情罵吧,咱有 錢啦!”
又兜一圈?屏幕上依舊是長發(fā)一刀捅進老大身體,老大像垂死羊羔口吐白沫一陣陣悸動。甚至嗅到沫子里醞釀的腐香。也或許這才是第一次見這個畫面,記憶擅自篡改了。因為大珊瑚還說:“空了,太空了。我叫十個小姑娘來玩,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正好叫十個…兄弟,你電話響。 ,
陳后知后覺,從兜里摸出手機,是楊春白雪打來的,少說打來十次,微信也打了十次語音,彈了兩次視頻。
“你什么意思?”她問。
什么意思呢!他眼睛直,舌頭同自己胡攪蠻纏。喉頭一股劣質(zhì)酒精味道緊頂著,像牛頂牛。旗鼓相當,吐又吐不出。
大珊瑚不知什么原因猛地把他推翻在地。
他能清楚看見大全景中自己四腳朝天,像夏季的農(nóng)村隨處可見的暴尸癩蛤蟆。
“我再也不信你了?!彼f。是她當面說的,還是電話里?為啥他記得他和她走在街上,挨得很近,說成她挎著他胳膊也行。垂?jié)M了豎著掛的招牌,香港廟街那樣的布局。一兩種混雜的水果芬香,酒精如煙霧流入。另一邊是呼呼駛過的末班車。為了弄清是不是她,目光極力清掃,跳接的又是阿美半躺半坐著,白皙、姣好面孔沖他,腿腳、裙底也都沖他。他記得伸手摸,到手的又是她。又回到空無一人的唱歌房,門緊閉著,他想抱緊她,火熱舌吻??梢淮未螕湎蛱摽?、幻滅。等定神看到后來又是無處安放的一雙手…記憶中出現(xiàn)了體位,一下一下擦滑梯,又上去又下來他問你怎么來了,她說求我來,來了又說這個,他瞇覷著眼仔細辨認,他說,是嘛是嘛他們呢?她說,誰們誰們原來你還有朋友?
睜開眼她不見了。
阿美趴在地上,昏睡,黑色蕾絲長裙像螺旋槳絞過,衣不附體。他提著褲子,不知怎么了。湊近阿美看了會兒,叫了聲阿美。抬手要順阿美散亂發(fā)絲,阿美趴著睡,精致、精美、精巧的琥珀一般壓著的胸,記憶困擾著他,那觸手繃繃的,彈手,想把阿美翻過來,猶豫著,終究沒那個膽子,他逃離一樣一腳邁過昏迷樣連呼吸都沒有的大珊瑚,沿著冗長走廊跑向門外曙光。
臨近下班時間,值班民警給陳智深錄了主觀口供?!盎蛘邩?gòu)成猥褻,構(gòu)成侵犯,或者定性強奸,或者拘留幾天,或者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或者監(jiān)外執(zhí)行,你打了個擦邊球。”民警說。
陳智深簽好名字,起身,遠遠看著,他從運輸船上下來,領(lǐng)末日工資,也有這個簽字畫押環(huán)節(jié)。就這樣簽了。得到海運公司的一次性補償。那時和現(xiàn)在,心態(tài)是一樣的,對于未來,依然盲目樂觀。
十一
第七場 淄川北河岸 清晨大霧綾羅輕衫的婦女腮上掛滿了淚珠子,一啜一啜走到河邊。水面霧氣彌漫,木筏子顫顫巍巍,其下暗流涌動著,如一張蓄勢待張的磅礴大口。婦女臨水而泣、哽塞,語不成聲,猶猶豫豫著下水,千百遍俯瞰沒足水面,涕淚滂沱。
婦女依依不舍,站住再三回頭,用衣袖拭著滿面濃妝一頭扎入水中,破水如山崩。婦女也不撲棱、掙扎,隨水埋沒。
頭發(fā)飄來蕩去若一株株茂密水草。
小陳背著魚筐,正破霧奔來。一只布鞋跑丟了,鞋底兒朝天,悄無聲息留在河灘。
婦女濕淋淋攀上了河岸,手捂胸口,大口喘氣。
婦女:戲子就這個命,用不著誰可憐。
婦女咯咯笑起來,笑得再次氣喘,喘勻了氣,不顧小陳的驚顫,和他擦肩而過,慢吞吞往村落走去。那副泡了水、膨大的背影,顯得那樣沉重。
小陳呆看了半響工夫,見霧氣丁點清散,太陽已然騰空而立。河岸邊來往多是漁人、擺渡人。竹篙入水,木筏子穩(wěn)穩(wěn)漂走。小陳也撒網(wǎng)撈魚,一網(wǎng)下去,嗚啦嗚啦連湯帶水往回拖。
十二
回到淮安已是夜晚,師徒二人在夜市大排檔,喝了兩碗羊肉湯,吃了兩個烙得滾燙的肉餅。陳智深中午就沒吃幾口,餓著呢,湯湯糜糜只管往肚子里裝,裝得皮帶松了兩個扣。
王師帶著陳智深到一家北方人開的澡堂子,泡了熱水澡,找小技師給陳智深搓背,撒浴鹽,泡牛奶。
“拿錢賠償,那是王八蛋的做法,你應該接受法律制裁?!蓖鯉熖稍诠┛腿诵菹⒌拈L椅,要了兩蓋碗茶,兩個削好的鴨梨,切了塊端上。
王師撿著脆的吃了一氣。
王師一手壓著蓋碗的蓋子權(quán)當篦子,濾著吸溜完了茶,又喊人添上。
王師肺癌,起初疼痛難忍,到處打聽偏方,一碗一碗熬中藥。積極治療了小半年,化療兩次,自己放棄了。
最痛苦難熬時,想到最浪漫的對抗方式,一是冬日到北方最寒冷區(qū)域,喝一頓大酒,赤身裸體躺馬路睡一覺。第二種更直接,投湖。他久久凝望湖水,一生光景有條不紊地倒映。只在須臾間,陳智深一個電話歪打正著把王師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陳帶著哭腔同王師探討能否餓死。
死?家里無老小,身后無牽掛,孤家寡人。
“你有一支筆,你怕什么?”王師道。
他的大半輩子都在跟筆打交道,是用一支筆打下了江山。牽掛那微不足道的一點資產(chǎn)?此前,他從不愿承認。幼時家境貧寒,翻箱倒柜尋不到吃食,摸進雞窩順雞子跑到古城街巷換土豆餅。父親得知,拿鞋底抽他嘴,揚言,要把他賣了。他就想著這么窮賣了能咋,沒準另一戶人家富裕。少時沒多少書讀,別的小伙伴在稻田捉小龍蝦,火苗子烤著吃。他喜愛騎樹權(quán)對風吟詩。青年時代不堪回首,愛過的女孩無一例外離他而去。娶回家的是個村姑,沒有感情。他拖著比自己還沉重的行李,每逢佳節(jié)背井離鄉(xiāng),到尚未崛起的廣州做編輯,一做就是十五年。劣跡是打架,把跟他理念不合的主編揍到桌底下。一年年底,村姑跑了。隔了一年,農(nóng)村的老房子塌了。漫漂北京兩年。闖蕩南京寫地方劇七年。又到鄭州待了七年,干得最順利的是圖書銷售,忙于生計停不下腳步,補償他的是利滿名滿。其間認識寫童話的山里女孩,年紀相差十五歲?;楹笥幸蛔?。二人同樣疏于家庭。子四歲,失足墜湖。妻子隱歸山林。他回到家鄉(xiāng)淮安從頭做起,給刊物組稿子,寫詩歌、小說、劇本,偶爾收學生,騎小三輪送桶裝水掙零花錢。
那天王師在湖上只濕了鞋,囪圇著回了家。神奇的是,腫瘤雖在,但疼痛刺激確實在變輕。本人慢慢也對胸腔內(nèi)的痛感麻木了,讓腐壞之軀壽終正寢吧。
又可浮世偷度半載。
“錢的事,你也別操心了?!蓖鯉熥咴谇?,陳跟在后,進了霧氣騰騰、剎那辨不清真面目的桑拿室。
王師把一條浴巾蓋住嘴臉。陳有樣學樣,也蓋上,不透氣,喘息漸漸吃力。全身蒸汗如雨,動輒揮灑而滾落。
清清諷諷出浴,王師帶陳去單間看了兩個錄像片,一部是小成本逆襲的片子,講了反英雄式小人物的故事。另一部是外國的,講的是正義必將戰(zhàn)勝邪惡。王師睡了一覺,醒來見海王揮舞叉子跟敵人搏斗,“海王,海里的王,緊握利劍多好?!?/p>
看到深夜,兩部電影,陳都是抹著眼淚看的。中間不止一次想,原來他和他爸爸,連一部完整電影都沒有一起看過?;丶乙挥X睡到隔天十點半。陳餓了,出來溜達,王師圍著圍裙擇菜,炸肉,廚房煙熏火燎的,進不去人。客廳茶幾上擺著錢,一沓一香地,歪著頭數(shù)了數(shù),共計十沓。無意還是有意的,堆成了個金字塔。
陳拿起一沓試試重量,“王師,您今天取的錢?”
錢的中間纏著白條,扯開白條,彎在手里,學著銀行職員啪啪數(shù)錢,從一數(shù)到一百。一百個一百是一萬,十個一萬是十萬。
桌上還放著紙筆,用于蓋章的紅泥。
“紙筆是叫我寫個借條,對嗎?”
王師從廚房鉆出,往桌子上擺了兩個炒菜,一盆炸肉,一小碟豬皮凍,看看寫好的字條,夸了句陳的字還不錯,飄逸又不失娟秀,將來可以進軍書法界攻略行書。王師摘掉臟得花里胡哨的圍裙,像一張獅子皮搭在椅背上,換下拖鞋。王師去買五花肉和大排骨,走前提醒陳智深,按下手印。
“我真希望你是我爸爸?!?/p>
王師留給陳智深的是一副蕭瑟背影。
“要是中間出了什么意外,你用應該還我的錢設(shè)立個文學獎,激勵后來者,搞慈善也行,助力不讀書、看不起病的窮孩子。就以我的名義做,一次發(fā)出去。”
“爸爸。”
王師隨電梯下到一樓,腿打擺子,鐵柜開合時倒下的身軀正巧卡住,電梯門一遍遍開啟一遍遍合上,嗩唧嗩唧若潮來潮退,等物業(yè)發(fā)福的老頭發(fā)現(xiàn),人已沒了氣息。
陳智深等不來王師,把陪他一路而來的衣物、用品全部掏空,那位子本來屬于一塊一塊磚頭樣的牛奶,現(xiàn)在由人民幣填滿了。提在手里還是有分量的。環(huán)顧一圈屋宇,抓起欠條看了一遍,把字跡繚亂、按過手印的條子撕了個粉碎。他沒有搭乘電梯,而是選擇了一階一階往下的樓梯。多年無人打掃,蒙著層厚厚的塵沙,順著往下看,棋布著香蕉皮、瓜子殼、零食袋子、碎紙。他的良心大概率長成了這個樓道的樣子。愈往下腳步愈沉重,思維愈慌亂,人已然不受控制。要是能飛就好了,哪怕是麻雀,不是鴻鵠,哪怕做個嚶嚶嗡嗡的烏蠅,只要能飛就好。一展翅便脫離了世俗軌跡。不管淮安是不是山城,陳都這樣安慰自己,下到最底層,換個方向看,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天臺。
可恨王師住的最高的那層。
十三
第八場 淄川北河岸 黃昏
小陳:咱暢飲幾日,這種詩酒年華比神仙逍遙快活。
王六郎:相聚止今夕,且不言別矣,村雞既唱曉…壓尾之句容我想想,
王六郎喝光了酒,隨手一扔空壇,下了水,半截身子在水之上。依舊一副輕飄飄、滴水不沾的背影。
小陳:王師,您必定是位君子,才有這副心腸。您也得是萬里挑一的秀才,才有這等才氣。實話說,您這歲數(shù),是因為啥?
王六郎:疾病唄。
小陳:王師,您雖是鬼,但是時時刻刻散發(fā)著人性光輝,仙兒都當之無愧了啦!
王六郎:別扯了,凈哄我開心。
第九場 籬笆院落 夜晚
籬笆院子梧桐樹下,小陳坐在馬扎上乘涼。明月皓潔,映照小陳腿上攤著的書頁慘白。
北屋窗戶囚著微火燭光,極其微薄、昏黃的光束,屋里傳出咳嗽聲,聲音烈,沉悶,哇地噴血。
小陳:爹。
第十場 籬笆院落 夜晚
小陳爹已過世,人躺在屋門口。
小陳坐在屋檐下馬扎上,手捧書,借著月光頗吃力地逐字品讀。
王六郎入籬笆小院。
王六郎:我來鄭重告別。
王六郎從懷里摸出一紙授職書,迎風獵獵響著,兩行黑墨一個公章,黑白紅分明、奪目。
小陳定睛一看,是陰間授職書。要王六郎擔任灶神。
王六郎:我不甘心,守在陽間,行陽間之事,沒承想心靈已通達了神仙,承認了品行,授了一官半職。
小陳放下書,燙了屁股樣從馬扎立起,彎身若蝦米,雙腿、雙手、頭顱同時著地。
王六郎:把你爹好好安葬,然后來找我。
小陳:小時候不給書讀,大了不給介紹生計,老大了也不給說媳婦,一癱啥也不管不顧,你說有這么當?shù)膯幔?/p>
王六郎嘆息著走出院落,面對輕盈盈漸遠身影,小陳狀若牛角,腿、臂、額著地不起。
第十一場 籬笆院落 下午
門板拆了,鋪在院中,曬了一個中午曬熱乎了,小陳的爹,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小陳找來一副席子,把爹卷起來。
小陳一手扯起席角,默默看著。
第十二場 筆直黃土地 清晨
無聲草木,清澈鳥啼,車馬喧囂,伴著路人繚亂的腳步。有推著小車黃桃的老伯,
也有牽馬而行的青年,還有拖兒帶女、哭哭啼啼的小腳媳婦。
小陳灰頭土臉混在其中行路。
小陳:哎,老伯,這條路有灶神廟吧?
老伯:是噠,這是走哪?
小陳:找靠山。
老伯:多大的官兒?
小陳:你是賣黃桃的販子,跟你說不著。
老伯:喊!
第十三場 山坳 午后
烈日如火盆傾盆,巖石燙得荒草蜷曲。
烏鴉嘎嘎慘烈地叫。
小陳半死不活地癱倒在無半棵樹影的滾熱處,啵兒地拔開水囊,仰脖兒,脖子暴筋,使勁兒灌曬透燙嘴的水。
第十四場 山村 黃昏
舉目零零散散的野村,這茬一家家,那壑一戶戶,排布松散如一篇散文。
太陽隱山,處處炊煙。
小陳坐在一戶村野人家的門前石磚上,解開小包袱,取一張煎餅。
小陳螳一條小河,蹲在河中洗洗臉面,往皮囊灌水。剛灌滿,急不可耐咕咕喝一干凈,又彎腰灌。
第十五場 荒山 月夜
山頭有狼,沖月嗷嗷叫。
小陳一骨碌爬起來,鞋子破了,鞋后跟裂到了腳指頭的位置。撕了衣衫,包足走路。
尋一棵三叉樹,看看半空明月星系,摽著爬上枝頭。
眺看山夜。
第十六場 旅店內(nèi) 響午
小陳推門進店,看見埋頭夾菜的一個個食客,扔了當作手杖的木棍,一瘸一拐奔向一副大座頭。
桌上墩著粗瓷漢瓦壺,四只杯,哇啦啦
倒杯涼茶,手捧著。
小陳:小二。
小二肩膀搭著毛巾、拱腰塌背循聲邁著碎步而來。
小二:客人,打尖?
小陳:臨近有灶神廟吧?
小二:恕我眼拙,您是?
小陳:我找灶神王六郎。
小二:上個月,橋南添了泥像,去看看吧,廟已經(jīng)荒廢很久了,客人吃點什么?
小陳:不吃可以坐這嗎?
第十七場 灶神廟 夜晚
朗月星稀,樹影婆娑,廟宇破落,門板、窗祿盡失。堂正中,王六郎泥像席地而落。
小陳坐在廟口門檻,遙望星空,五官舒展,眼睛一眨不眨、似是暢想冥想。坐著睡著了。
王六郎頭戴綸巾,手搖羽扇,姍姍來遲。
小陳睜開眼,院子里起風了,不見王六郎影子。
第十八場 廟宇庭院 夜晚
小陳躺在庭院里一扇拆下的門板上,嘴巴叼著擺來擺去的狗尾巴草,臉朝天,微風,滿天繁星。
肚子餓得咕嚕嚕直叫。
偶然揮手驅(qū)趕蚊蟲。
第十九場 土地廟內(nèi) 白天
小陳皺著深井眉,背著手,弓背像個老頭子,徘徊來去。
屋里本就坑坑洼洼,一不留神平地絆個翅趄。
小陳一高抬胯,半坐半倚上了案桌。蕩悠著腿玩了會兒,瞅了會兒封了底兒的陶土功德箱,下地,又是來來回回徘徊,腳步生塵。
窗外太陽高高的,燦燦的,小陳滿頭汗珠子。小陳扒著功德箱的一溜二指寬的縫兒,看了好陣子。小陳打包了包袱,背在后背,換上一雙新布鞋,走到門口,又回首一眼失去釉彩的灶神。
小陳:對不住。
小陳抱住功德箱一摔八瓣兒,蹲著撿了一個個方孔錢,一吊吊穿好,塞進包袱。
第二十場 樹林 正午
小陳人虛得站不穩(wěn),扶著樹胡亂抹著滿頭滿臉的汗。
小陳背靠拱出地皮的大樹根睡了一覺,醒來,太陽掛在長空,曬穿了樹蔭子,光斑落在腿、腰、臉上。
小陳從屁股底下把壓實了的包袱捧出,方孔錢滾出了一吊。
小陳提在手里,翻來覆去看。沾上光斑的方孔錢同樣晶晶燦燦,珠光寶氣。
小陳站起來,往遠處眺,笑,似乎王六郎的廟宇就在眼巴前。他轉(zhuǎn)悠著有點麻的腿腳,再走路步伐堅實。
第二十一場 廟宇 下午
小陳用方孔錢換來了彩漆,自己架著梯子,一手提漆桶一手舞刷子,方方寸寸、星星丁丁為王六郎繪了身。
門前的光影悄無聲地移動,天光黯淡。
第二十二場 土地廟內(nèi) 白天
員外帶妻妾、小廝、丫鬟進入廟宇,下人、丫鬟、小妾一律等在門檻處,員外和妻一前一后三叩首,獻上三炷長香。
員外三鞠躬,小廝擺上仨碗,抱酒壇一倒酒。
丫鬟擺紅彤彤兩個蘋果,小廝擺爛熟羊頭,員外提幾吊錢,投進封了底兒、只進不出的陶土功德箱。眾人告退。
小陳灑掃庭院、內(nèi)宇塵灰,投洗抹布擦供桌、輕輕擦拭王六郎泥像。
第二十三場 廟宇 夜晚
星月交輝,王六郎漆身璀璨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