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認識的作家中,是獨特的。這種獨特性不單單指他集詩歌、散文、書法等藝術(shù)“創(chuàng)造”于一身的多重身份,更指的是他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中的精神特質(zhì)。幾年前,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套旨在打破人文、思想、文學、藝術(shù)等邊界的叢書,其中的《大地書寫》是文與書并置的一部作品集,正是從這部書中,我第一次較為全面地領(lǐng)略了的散文世界,由此感受到這部分文本所顯示的三個精神維度。
一、真實的和深切懷念的
寫作不僅意味著精神的遨游或漂泊,也意味著記憶的拯救和復活。心理學家阿德勒有一句名言:“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趙雪松的童年是幸福的?!洞┨蔑L》《露天而眠》《白花花的陽光》等篇目中,他寫到了童年時代那種深沉的、優(yōu)質(zhì)的、甘美的睡眠。“仰臥而眠,背緊靠大地,眼瞼融入茫茫星空…在那古老的睡姿里,人類曾是大地的一個細節(jié)、一根呼吸的脈管、一片夢想的田園…”“老屋的穿堂風帶來漫長暑期的慵倦、冥想和溫暖那份沉睡的執(zhí)著和甘美,對于長大后我的經(jīng)久不息的失眠焦慮仿佛是一種預支和墊付?!蓖隁q月一去不返,真實的、清澈的、溫暖的記憶和懷念,不僅是一種精神的遨游或漂泊,同時作為心靈成長史和靈魂修煉史,歷歷出現(xiàn)在趙雪松筆下,成為他個人“大地書寫”的一部分。
散文寫作中,懷念人物的題材也許是最為常見的,相應的,同質(zhì)化現(xiàn)象也較多地出現(xiàn)在這類作品中。毋庸諱言,蕓蕓眾生凡夫俗子,對讀者缺乏先天性吸引力,讀者更想看到的,是文本所呈現(xiàn)的獨異的故事和情感。因此可以說,作者筆下人物的個性和特質(zhì)、作者所選取的敘述視角以及寫作者本人的認知和審美,決定著文本品質(zhì)和可讀性。趙雪松多次寫過他的祖父,“祖父的故事是一種啟蒙,要真正理解他是困難的?!薄氨绕鸶珊翟诖蟮厣蟿澇龅淖钋逦?、最真實的道道傷痕,任何虛構(gòu)都是羞恥的?!弊髡邲]有羅列祖父的生平,作者認為他對祖父的懷念,是對土地和糧食的懷念。土地生產(chǎn)糧食,糧食喂養(yǎng)人類一一作者沒有贊美祖父,文字間的冷靜與平和,卻比贊美更深切,更能讓人體味支撐我們生命的這片土地的如如不動。
“每個人理應贊美一次大地”,這是作家鮑爾吉·原野說的一句話。中國的高爾泰、張承志及外國的普里什文、史懷哲等人,也表達過相似的觀點。趙雪松在《懷念》一文中寫道:“由于祖父的故去,或是對土地的徹底皈依、永恒的合攏,現(xiàn)在,土地和糧食就是我的法律,我必須像圣徒一樣膜拜和歌唱它了?!弊x到這里,我忽然想起艾青那句著名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趙雪松也好,艾青也好,我相信他們肯定是受到了大地的人性和神性的雙重啟示,然后才有他們筆下那流淌著清澈、虔誠和神圣的文字,為大地帶來了更多的榮譽和尊嚴。
二、自由的和明心見性的
于堅認為,散文是思維的最深刻的武器,可以引領(lǐng)思想進入自由寫作的王國。他同時認為,散文的靈魂乃是詩歌,是詩歌古老的自由精神支持著散文。趙雪松的《大地書寫》共收入七十二篇散文,其中大部分有著老聃所說的復返嬰兒的品質(zhì):《二月》《春天》《荒原》《老母羊》《老井》《黃河上的月光》《站立》《遠去的青草》…趙雪松首先作為一位詩人,其文辭之勝自不必說,文辭所呈現(xiàn)的自由品質(zhì)尤其讓人印象深刻一一知識的自由,文化的自由,思想的自由,合而歸結(jié)為生命本然的自由?!盎脑羌澎o的。這種深入骨髓的寂靜,在我的心上喚起了近乎神諭的敬畏。在寂靜與曠遠的無窮處站著,我一一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我是誰?我從哪兒來?又要到哪兒去?”漫長的人類發(fā)展史上,從認知革命到農(nóng)業(yè)革命,從農(nóng)業(yè)革命到科學革命,如何認識自己,如何探討生命的意義?包括趙雪松在《荒原》一文中發(fā)出的這種哲學三問式的思考,其實早在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那里已經(jīng)存在,時至今日,無數(shù)自由之思和自由之辯,仍無法給出清晰明了的答案一一事實上,這類思考所指向的,本就不是清晰明了的和唯一的,否則,人類的思考就談不上自由。而基于現(xiàn)實的多樣性和復雜性,趙雪松“以物喜、以己悲”,以作品明心見性,仍葆有靈魂拷問的勇氣和力量,殊為難得。
居住在黃河邊,詩人趙雪松以“黃河”為題的作品不在少數(shù),他以散文形式敘寫的黃河,則更加浩蕩無際。在他涉及黃河的散文篇目里,《黃河上的月光》簡約中見深意,是我反復讀過的一篇?!皬膶掗煹暮邳c的河道里升起來一一月亮,碩大而孤絕,刻在深藍的天幕上,像一聲積郁太久的曠世的叫喊—一黃河,就從這聲叫喊里流淌出來…”在這里,月光下的黃河,就是一團純潔無瑕的充沛元氣,猶如嬰兒投向世間的笑臉。
有人說,自然天成、樸素和真實才是散文的最高境界。我并不完全認同這一觀點,我認同的是寫作中的返璞歸真、無跡可尋一一通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達到“看山還是山”的境界。當然,達此境界需要諸多學識的滋養(yǎng),需要種種生活況味的體察,需要對人性進行探索以及緊隨其后的深入而持久的思考,否則,就是空談。
三、沉默的和充滿隱喻的
每一篇優(yōu)秀的散文,往往都有一個顯在的或隱晦的思想或內(nèi)核,這是散文的第一要義,其次是敘事和修辭上的功夫。黃燦然在其長篇詩論《曼德爾施塔姆:關(guān)于但丁的談話》中寫道:“有時候但丁可以把一種現(xiàn)象描寫得不著絲毫痕跡。為了達到這點,他使用一種我想稱之為赫拉克利特式隱喻的技巧……”使用隱喻技巧,大概是詩人們共有的拿手好戲,趙雪松也不例外。他的《柏林禪寺》《動物》《風聲》等散文篇目,讓我充分感受到了來自這種修辭的力量。
許多年前我拿起筆來,試著表達我的內(nèi)心一一眼晴所見和生命所遇,就像一頭小馬駒在那馬燈和草料的氣息里降生,顫抖著站起來,在大地上試著邁動腳步。我從泥濘之秋或是紙屑和塵埃飛來蕩去的冬季走回我的住處,沿著空寂殘破的街道一直向北走。我感到這里似乎沒有人來過或是早已撤走了一樣,凄涼是無限的。天空沒有雨水,鋪滿了鐵青的云和混沌,沿著街道向北一直鋪到天邊。
馬燈、草料、小馬駒,紙屑、塵埃、鐵青的云和混沌,它們分別代表什么?作者想表達的又是什么?
柏拉圖有個關(guān)于洞穴的隱喻:第一,人自出生開始就被捆綁了手腳囚禁于“洞穴”內(nèi);第二,對于人來說,實際上擁有“洞內(nèi)”與“洞外”兩個不同的世界,即可見的現(xiàn)象世界和可知的理念世界。可惜,人的淺薄和糟糕之處就在于,他只相信“可見的現(xiàn)象世界”,而懶于探求“可知的理念世界”。趙雪松在《底色》中繼續(xù)寫道:
房子,木頭電線桿(記憶中沒有樹),站立在颼颼的由北向南不停地吹著的風中。風吹得那樣執(zhí)拗。電線上發(fā)出旋動的陣陣哀鳴,有一種周身寒徹的美打在我的心上,以至于培養(yǎng)了我的心靈長久難眠的旋律感,并成為我感知一切旋律的基礎(chǔ)。
探求“可知的理念世界”,需要那種將颼颼的北風視為“寒徹周身的美”的感知力,它是“感知一切旋律的基礎(chǔ)”。只有打好這個基礎(chǔ),才會獲得走出“洞穴”的力量。遺憾的是,現(xiàn)實世界里,冥頑不化的“洞穴囚徒”比比皆是,他們壓根就不相信還有一個“洞外”世界,假如有人試圖將他們從“洞中”解放出來,他們反而會合起伙來殺死這個人一一當下現(xiàn)實中,此類事例俯拾即是,不勝枚舉。對此,除了沉默,又能有什么辦法呢。
當然,沉默的理由各各不同,比如動物的沉默。趙雪松認為,動物與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內(nèi)心,甚至動物的內(nèi)心有著人所不能比擬的浩繁和隱秘,可是,動物不說話,它們“更多的是靠一些動作,一些眼神,一次次無限豐富而簡單的鳴叫,一次次沒有消息的離去或永不離開半步的廝守,來表達它們的愿望和命運?!眲游?、街道、荒原、老井、白花花的陽光,作為某種精神性隱喻,在趙雪松筆下沉默著,但他知道它們都是活著的,他像寫人一樣寫下了它們?!澳瞧鹱源蟮氐娘L聲,從北方曠野上吹來,穿過天井里的老榆樹樹梢,穿過土坯墻和屋頂上的枯草,帶來冬天的寒冷,并把它細細地送到我的屬于春天的夢境中?!币灰磺∪纭吨芤住ふf卦傳》中所謂“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蹦欠N來自萬物的內(nèi)在之聲,由趙雪松代言,替它們作了表達。
一切的文學表達,都是基于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的理解,無論作者選擇哪種方式,真正有價值的、起到“支撐”作用的,永遠是文字背后的真情和真誠。獨具慧眼如趙雪松者,其散文中所具有的與其詩歌中同樣的真情和真誠,使我如此這般近距離地觸摸到了一種近乎崇高的寫作經(jīng)驗。什么樣的作品值得閱讀和思考,什么樣的寫作者值得關(guān)注和熱愛,這個近乎靈魂拷問的問題,我認為《大地書寫》最后一段文字,或可作為一種解答:“真正的書將會是這樣:封面,開始的人。正文,成長的人。封底,讀不完的人。作者,人。讀者,人。將書翻開,仍然是‘人’字的形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