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知道《紅樓夢》的時候,它聲名狼藉。
在各種各樣的批判會上,人們提到它,總是會用“香艷、糜爛、腐朽”這樣的詞語,說它是一棵最大的毒草。就像說漂亮女人是“破鞋”一樣,說誰是流氓,最后一定要強調(diào):她看過《紅樓夢》。
孩子的特點就是越是未知越是興趣盎然。雖然我不諳世事,還是費盡心機地猜測,《紅樓夢》到底是一本什么書,能惹出那么多事來?
有一天,聽說W同學(xué)有一本《紅樓夢》。
他爸爸在廢品收購站看大門。那里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書,還有一些舊字畫。要么運到紙廠打成漿,要么聚起來一把火燒掉。
誰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有時候,書也是一種禍害呢。
放學(xué)以后,我們把W包圍起來,眼睛里燃燒著變成“流氓”的渴望,逼著他拿出《紅樓夢》,不然就去告老師。
W拿出了書,但是誰先看呢?這不是一個順序問題,而是友誼和尊嚴問題。
七嘴八舌吵了半天,誰也不肯讓步。
最后,還是W一拍大腿:“幫我打架,誰勇敢誰先看!”
這招有點殘忍陰毒,但不失公道。
我的身體一直比較瘦弱,而且多病,從不敢給自己惹事。
但是為了《紅樓夢》,豁出去了!
那天到了指定地點,我閉上眼睛,尖叫著沖進“中心戰(zhàn)場”,將兩只瘦胳膊玩命般掄得像風(fēng)火輪。
最終還是打敗了,但是大家公認我前所未有的勇敢,當(dāng)場得到《紅樓夢》。
不下手狠點,怎么能得到想要的東西呢?
混戰(zhàn)中有一個拳頭砸在我的鼻子上,血流不止。W從作業(yè)本上撕下兩張紙,搓成條塞進我的鼻子,狀如受傷的小象。
同學(xué)們四散回家。我豪邁地捧著《紅樓夢》走到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棵大樹下,開始看頭號大毒草。
鼻子還是絲絲縷縷地往外滲血。我只好把書舉在額頭左上方看。仰觀到天黑看不清字,才揉著脖子慢慢回家。
二
當(dāng)時的《紅樓夢》分成四冊,我拿到的是第二本,一開始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很多字不認識,書里的人物都是什么關(guān)系,在那個叫作“大觀園”的地方干什么?統(tǒng)統(tǒng)搞不明白,但絲毫不影響我津津有味地看下去。
大毒草果然厲害,看著看著,少爺小姐,山水花草就塞滿了腦子,趕跑了所有的階級覺悟和革命斗志。而且,愈發(fā)好奇和向往其他幾本里的內(nèi)容。
我四下尋覓打聽誰還有《紅樓夢》?神情緊張詭秘,像一個蹩腳的小間諜,誰都能看出來我有一點不正常,只有我認為自己很正常。
第一本在一個同學(xué)爺爺?shù)氖掷铩D鞘且粋€非常刁鉆的怪老頭。
他說:“書可以看,但得換工?!?/p>
意思就是給他家當(dāng)短工。
我是在街道上長大的孩子,不會干任何農(nóng)活,但為了《紅樓夢》,還是得豁出去。
書一天一夜就看完了。
還書的時候,怪老頭卻不接。他捋著胡子說:“這是古書,要好好看、慢慢看,最起碼得看一個月。”
在后來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里,每天放學(xué)后,我就去給他家放羊、割豬草、剝麻稈,還要跟同學(xué)一起去抬水,肩膀壓得血淋淋的。
這是一種赤裸裸的剝削,但是我敢怒不敢言。
三
讀完第一本,中毒最深的是“黛玉葬花”。
恰逢我家后院的小桃樹含苞待放,被我連花帶葉敲打下來,再唉聲嘆氣地撿起來,包在紙里埋在桃樹下,讓它們“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我娘將我暴揍一頓,算是給未出世的桃子一個交待。我哭得戚戚哀哀的,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這個樣子。
三四冊得來全不費工夫。
三姐借來的,躲在被窩里偷看,被我發(fā)現(xiàn)了,死纏爛打非看不可。
三姐不給,我就給娘告狀。
娘指著三姐罵:“拿個胡蘿卜不給四妮吃一口,連看一眼都不中?”
三姐幸災(zāi)樂禍地大笑。
我氣急敗壞地喊叫:“我還要告老師去,老師知道《紅樓夢》不是胡蘿卜,你等著上批判會吧?!?/p>
三姐只好把書給我看。但也提出了苛刻的條件,每天替她刷鍋洗碗,洗一次看一回。
我矮小得夠不著鍋臺,就在腳下踩一個小凳子,人幾乎倒插在鍋里。
洗完后三姐來檢查,檢查通過以后把書給我,她在旁邊監(jiān)視著,多一行也看不成。
真是恨死了“且聽下回分解”這句話。
每每在最要緊的時候就卡住了,就像喘大氣的時候被人捏住了脖子。
林妹妹到底死沒死?且聽下回分解。妙玉哪里去了?且聽下回分解。寶玉念了《芙蓉誄》,夜色里有一個人影從芙蓉花里走出來,是人是鬼,且聽下回分解。急得人抓耳撓腮。
這時的唯一辦法就是買。
四
我娘在街上擺了一個茶攤,一杯白水一分錢,一杯茶水二分錢。
平常娘想讓我?guī)兔匆粫钄?,我都斷然拒絕,覺得太丟人現(xiàn)眼。
但為了《紅樓夢》,還是豁出去了。
賣茶水中不動聲色地貪污一分兩分,積攢起來,心急如焚時就用5分錢買一回。
那時的5分錢,堪比如今的50元。50元看一回《紅樓夢》,簡直就是打劫,但當(dāng)時還生怕劫匪反悔呢。
《紅樓夢》看完了,我的心里卻蓋起了一座大觀園:那亭臺樓閣,那鳥語花香,那長裙迤邐……寶玉和十二釵在里邊環(huán)佩叮當(dāng),笑靨如花,穿梭往來。
如果我能在大觀園住幾天,會是怎樣的情景?
嗯,一定要點染紅唇畫蛾眉,繡鞋款款草留香?;蛘?,青紗燈下一卷書,邊讀邊輕聲地嘆氣流淚。
即使是去做一個小丫鬟,也要做晴雯那樣的,撕扇子,呵斥小丫頭,給寶玉使性子,有一種犯上作亂的快感。
我喜歡林妹妹,她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她被仙氣和靈氣云煙一樣纏裹著,走路都應(yīng)該是飄著的。
在一段時間里,我都是顰眉順眼,貼著墻根悄悄地走。
娘問我怎么了,我就輕輕嘆口氣:“唉,這日子,真真的讓人難消受?!?/p>
娘以為我病了,要拉我去看大夫打針,才嚇得恢復(fù)原形。
一而再、再而三地“豁出去”,心里就有了一個執(zhí)念:如果有一套《紅樓夢》只屬于我,扉頁上寫著我的名字,那該多好。
我會坐在太陽下或者月亮地里,捧著書,風(fēng)吹哪頁讀哪頁,想看哪回看哪回。
想想都會對著天空傻笑一下。
當(dāng)然,我知道那只是一個沒有紅樓的白日夢。
五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沒想到我的夢想竟然一朝成真。
社會天翻地覆以后,昔日的毒草搖身一變,成了“重放的鮮花”。
我也上了大學(xué)。逛書店、搶購新書是校園生活里最讓人激動興奮的事情。
為了籌措買書資金,我省略了所有的早餐,也從來不進商店,只在校園和書店里穿梭來往,瘦骨伶仃,心情美好,像一片剛剛鉆出樹皮的新鮮樹葉。
新版《紅樓夢》的發(fā)行是冬季。
頂著呼嘯的寒風(fēng),我在南院門的古舊書店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終于買回了一套《紅樓夢》。
我興奮地將書一溜擺在床上,深情地望著它們,沉浸在游子還鄉(xiāng)的歡欣里。
誰是游子呢?《紅樓夢》?還是我?
青綠的封面,淡淡的油墨香,欲語還休的感覺。
把書在手里來回地翻轉(zhuǎn)摩挲:“啊啊,你是我的了。”
耳邊響起一串風(fēng)鈴般的笑聲。是寶黛釵笑我癡?還是大觀園里的花花草草笑我傻?
把名字寫在扉頁上,有一種穿山越嶺到達平原的豁然開朗。
輕輕地打開書:林妹妹好、寶哥哥好、晴雯好、紫娟好。他們一直都好,但每次都好得不一樣。
奇怪的是,放下書,總有點莫名的悵然。
當(dāng)年的好奇、興奮和激動,都到哪里去了呢?被插隊鍛煉時原野上的風(fēng)吹走了?還是被歲月的煙塵隱沒了?
學(xué)校的圖書館巍峨壯麗。走進森林,就不會再驚嘆一棵樹。
可是,我還是在意《紅樓夢》。一頁一頁翻動時,眼睛不再停駐在他們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而是穿過他們光鮮亮麗的日子,看到了一種蒼茫無助的悲涼。
或許,這也是我走進新生活的開始。
對于DeepSeek寫作的拒絕
一
2025春節(jié)晚會上,機器人身穿東北大花襖子載歌載舞,手絹轉(zhuǎn)得如同流星,第二天一場關(guān)于寫作的革命就像鵝毛大雪一樣鋪天蓋地發(fā)生了。
剛開始我還有點懵,覺得很詭異啊。本來文字平平的人,突然之間如靈附體,文思泉涌。多讀幾篇,感覺又怪怪的:就像流水線上的青花瓷,畫面過分精美、線條過分流暢,喪失了如煙似霧的窯變靈動。
兒子說你要跟上時代,用AI解放自己。不信你試試,會顛覆你的認知。他幫我裝了DeepSeek,把以前發(fā)過的一篇文章復(fù)制粘貼進去,讓它幫我編輯修改一下。太神奇了。它僅僅只用了24秒就修改完成,而且,結(jié)結(jié)實實地顛覆了我:因為從頭至尾,連文章標(biāo)題都跟我的原文沒有任何邏輯和情感上的聯(lián)系。但是詞藻華麗璀璨到極致,如一地碎玻璃碴子,閃著妖媚的光。
DeepSeek不是在幫我修改稿子,而是把我的小房子拆了,重新蓋了一座不知道產(chǎn)權(quán)屬于誰,但是很適合白雪公主居住的華麗宮殿。
當(dāng)年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讀書寫字在世人眼中是一件神圣和高級的事情?,F(xiàn)在卻簡單到了只需要輸進去幾句話,按一下鍵,文章就會像流水線上的飲料、火腿腸或者泡面一樣滾滾而下。
這樣的文章鋪天蓋地而來,作家還有何用?
我能想到高峽平湖、黃河故道,卻不會想到機器人能代替作家寫文章。震撼之余還有幾分沮喪,陷入一種深深的被剝奪感中。
對我而言,寫小文章和金錢地位、功名利祿什么的沒有關(guān)系,純粹就是個人愛好。理由很簡單:我的心靈需要安住在一個地方。這個地方星辰大海,鶯飛草長,書香彌漫。但只能住下我一個人。
二
靜下心來問問自己:寫文章是為了啥?
毫無疑問,首先是為了愉悅自己。學(xué)中文的活該都是文字的包衣奴才,忠貞不二。不在文學(xué)的原野上策馬揚鞭,誰知道你是一匹草驢還是千里馬?
而喜歡寫文章的人也都有渾身的毛病。
首先是敝帚自珍。愛自己的文章像愛孩子一樣。狗不嫌家貧,母不嫌子丑,自己的文章咋看咋順溜。每每寫出幾句閃著火花的句子,就會反復(fù)吟誦,高興得像孩子得到了一個冰激凌。即使坊間大家掩嘴皺眉,自己還是陶醉其中。
我有一個朋友,每一次寫出一篇自以為得意的文章,就要念給別人聽。人家說肚子餓了要回家吃飯呢。朋友說,走,我請你下館子。念完了把自己感動得熱淚長流,人家卻抹抹嘴說:面很好吃,就是缺了幾瓣蒜。氣得他想蹦起來打人。
寫作還是一種傾訴和發(fā)泄,帶有心理的治愈和救贖。
有時候,讀到一本好書、看到一個震碎三觀的新聞、想起了遙遠的故人……長太息以掩涕兮,愛恨情仇涌上心,像春天的草要拱出泥土。忍不住就坐在電腦前“噼里啪啦”敲下一段文字,心中翻滾激蕩的情緒泄洪一樣奔騰出來。借他人之酒,澆自己塊壘。痛哉快哉。
有時候,陷進一篇文章,寫起來就像在挖礦。由外而內(nèi),由淺而深。要不斷地翻書籍、查資料、核實歷史事實,不恥下問?;腥缧暮I戏褐蝗~扁舟,走路吃飯做家務(wù),都暈暈乎乎地飄。想起來一句話,趕緊記在手機上……一心向著幽深處掘進,對于時間和辛苦是沒有任何感覺的。突然靈感乍現(xiàn),一只小鳥拍拍翅膀直上云天,那種瞬間放飛的歡欣,AI 怎么能捕捉得到呢?
寫文章還是一個無法復(fù)制的高級審美和精神享受過程。從心理萌動到落筆成文,怎么開頭怎么收尾,每一個起承轉(zhuǎn)合都充滿著精心的設(shè)計,非常的主觀和個性。
尤其是進入忘我的狀態(tài)以后,會與文字產(chǎn)生一種肌膚相親的微妙感覺。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自殺時,覺得自己嘴里都含著砒霜。林語堂寫《京華煙云》的姚木蘭去世時,泣不成聲。賈島在大唐的月下猶豫徘徊,到底是“僧推月下門”呢還是“僧敲月下門”?留下了詩奴的名聲。對于他的《題李凝幽居》來說,未必敲就一定比推好,能讓他搔斷白發(fā)拍斷欄桿的,是那個推敲的過程。
十月懷胎,只有孕婦能感覺到胎動,感覺到自己的血肉正在點點滴滴凝結(jié)成一個新生命的神經(jīng)和骨骼。
AI會為了“吟安一個字,捻斷數(shù)莖須”嗎?AI能說出撕心裂肺、痛徹心扉這樣的成語,但是它真的會疼嗎?
人并不是孤島,需要共鳴和共情。讀者因為你的文章而喝彩,而憤怒,而百感交集,而擊節(jié)吶喊……可是它都是AI寫出來的,與你何干?
但有一點不能小瞧,別看DeepSeek是一個高冷的程序,但是政治立場非常堅定清晰。因為我瞎猜著:DeepSeek的思維系統(tǒng)簡直就是碾壓我的存在,它對于社會熱點問題的思考和看法,一定會讓我振聾發(fā)聵。于是就下載了一篇時評作者的文章輸入進去,請它發(fā)表自己的看法。它立刻回復(fù)我:“你好,這個問題我暫時無法回答,讓我們換個話題再聊聊吧?!?/p>
DeepSeek都這么講政治,我們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嗎?
三
網(wǎng)絡(luò)上靠寫作生活的人很多。
我關(guān)注了很多公眾號,也經(jīng)常給好文章打賞。因為在這個不容易的時代,寫不太討好的文章,實在需要勇氣和膽識。
透過那些真誠的文字,我可以觸摸到一顆熾熱的心,或者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怎樣和現(xiàn)實一邊搏斗一邊努力前行。有的號突然不見了,過幾天改頭換面又出來了,不管是放幾聲冷槍,還是勉強的歲月靜好,我一眼就能認出它們。因為文字就是一個人的DNA,不管怎么喬裝打扮,其魅力和味道是不會改變的。
對于經(jīng)常和文字打交道的人來說,一篇文章是自己嘔心瀝血、精心創(chuàng)作的,還是DeepSeek幾十秒生成的,一眼就能認出來。當(dāng)然也不必看。
用不用AI寫作是個人的自由。你可以選擇用它寫,我也可以選擇不看。
尤其是高科技和大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全面控制了我們的生活,使用AI寫作,讓通過網(wǎng)絡(luò)賺錢生活的人輕松一點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但我想應(yīng)該有一個大前提:可以將AI當(dāng)成一個高級工具,查資料、做翻譯、分析數(shù)據(jù)等等,但是絕對不能捉刀代筆。很簡單,文人要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和文字。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文以載道,文以化人。這是自古以來寫文章的王道。如今說起來卻會被人笑話迂腐、老朽,基本上都拋棄掉了。但是不能否認文章是一個人生命狀態(tài)、生活閱歷的文字雕塑:它是獨特的,充滿著個性、靈性和思想的主觀表達。最起碼,要堅守住真誠的底線吧?
每一個文人心里都有一條文字的大河,隨著生活蜿蜒,隨著時間奔流,隨著情緒浩蕩。它可以不完美,卻必須帶有自己的體溫和思想的毛刺,刺疼心靈的東西才會有共鳴。如果它們都在生產(chǎn)線上打磨得比鵝卵石還光滑,文字還有什么意義?
寫到這里想起來一件事:在千禧年的時候,我們曾策劃組織過一次跨世紀的百對新人集體婚禮。原來設(shè)計得特別浪漫美好:新娘在化妝間畫完了妝,拉開帷幕,新郎們捧著鮮花奔向自己的新娘??墒钦l也想不到,簾幕打開的一剎那,新郎官們直接就暈了:因為經(jīng)過化妝師妙手生花的精致描繪,每一個新娘都長得一模一樣?,F(xiàn)場頓時大呼小叫,亂作一團。
AI寫作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它不是一條捷徑更不是福音,而是一枚精工打造的思想鋼印。似乎活色生香,實則艷俗不堪;似乎精彩紛呈,實則千篇一律。
我倒是寧愿拿著自己的筆抱殘守缺,做不完美的自己,寫不完美的小文章。讓DeepSeek去它的天地里發(fā)揮更偉大的作用吧。
此處適合引用這樣一句話: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