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要建新房了。
姜經與妻子汪瑩在家搞副業(yè)存了十五萬元,兒子、兒媳外出打工匯了二十萬元,共計三十五萬元,夫妻倆打算用這錢建二層混凝土結構的小洋房。
老房子是茅草房,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建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改成了瓦房,到姜經這一輩已經住了四輩人了,現(xiàn)在,他要建成混凝土小洋房。
姜經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他在村委會幫了不少工,幾乎每家每戶他都去幫過。他從來沒有找人要過工錢,他想,這次建房子可以換些工回來,尤其是那些他幫助得多的人家。
聽說家里要建房子,兒子、兒媳再三叮囑姜經要注意安全,擔心他們在家忽視了這件事,預先給家里匯了一千元錢讓他們請人拆房子??墒?,姜經夫婦根本舍不得花錢去請人。
聽說姜經家要建房子,那些被姜經幫得多的戶主見到他就說:“姜經,你建房子不要全包出去,留一部分拿來請工,我們好來還你一些工?!?/p>
姜經說:“我不會全包出去的,拆房、打墻的活兒請人做,剩下的活兒到時候就辛苦你們了?!?/p>
姜經在鄰居家租了兩間房用來做飯、放工具。
他請來了曾給他做工最多的劉連、王進、周林虎。親家聽說姜家要建新房子就提前來了。大家兩天就把五間正房和豬圈上的瓦、檁子卸了下來。
第一天打墻,他們先用鋤頭、十字鎬,一層一層地往下挖墻垛子,當挖到一定程度時,就用大索一拉,只聽“轟隆”一聲,墻倒下了?;旧纤械膲Χ际沁@樣打掉的。
打了三天墻,其余的墻都打完了,最后剩下一面后墻,三米多高、二十米長,如果像前兩天那么挖,幾個人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如果換一種方式,只需一個早晨就可以完成任務。
這天是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五日,姜經一早就來到了工地。頭天晚上收工時,他擔了幾擔水泡墻腳,這樣做是想把墻腳泡松軟了,第二天挖起來容易。
第二天一早,第一個到工地的是姜經的親家戚懷白。他五十七歲,中等個頭,偏瘦,不善言談,人很老實。沒有多久,劉連和王進也來了。劉連瘦高個兒,四十六歲。王進比劉連大兩歲,個子稍矮點兒,兩個人精明能干,善于言談。三個人一來就緊鑼密鼓地用鋤頭挖墻腳。
周林虎最后一個來的。周林虎一米六七的個子,不胖不瘦,他是三個人里面年紀最大的,已經超過六十歲了,是個石匠。戚懷白、劉連、周林虎三個人挖墻腳,王進就用推土車在墻根撿磚頭。這時,姜經站在墻尾也拿起鋤頭挖。他們正干得起勁兒,突然“轟”的一聲,墻倒了。
聽到巨響,正在鄰居家做飯的姜經妻子趕緊出來看咋回事。眼前的一幕,讓她頓時傻了眼。只見姜經一只腳被墻土壓著,他痛苦地呻吟著。滿身是血的王進被壓在了斗車底下。周林虎一條腿被墻土壓著,也在那里痛苦地呻吟著。劉連和戚懷白不見了,他倆被壓在了墻土下面。
姜經妻子嘴里不停地喊:“天??!天?。 ?/p>
半天才緩過神來的姜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快去叫人來!”
這時,姜經妻子才如夢初醒,邊哭邊跑,聲嘶力竭地喊:“快來救人呀,墻倒了,快來救人??!”
聽到喊聲,附近的鄉(xiāng)親們趕來了。他們七手八腳地將壓在墻土下的兩個人救了出來,可是兩個人早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聽說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還是親家,姜經妻子汪瑩頓時暈了過去。過了半天,醒過來的她泣不成聲。她給兒子打電話,邊哭邊把前因后果向兒子說了。然后,她又讓人去喊她的弟弟來,娘家離她家只有兩三公里路。
王進和周林虎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王進右眼看不見了,滿臉的血跡,他臉上的傷是斗車撞的。墻要倒時,王進急中生智把斗車翻了過來,他鉆進了斗車里,要不是那個斗車,他早就一命嗚呼了。
原來,劉連和戚懷白在中間挖墻腳,周林虎和姜經在兩頭挖墻腳,王進在撿昨天拆灶房時下來的磚頭。大約干了有二十分鐘,頭天晚上墻腳灌了水,挖起來不費力??墒牵麄兡睦镏?,經過水浸泡過的墻腳太軟,受不住墻的壓力。
周林虎和姜經離墻稍遠,他倆閃到了一邊,但還是晚了一步,周林虎傷了左腿,很嚴重,姜經傷了右腳。不過,姜經的腳只是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
不多一會兒,村委會的人全來了,其中包括村主任。村主任給幾個人分了工。他找人把傷者送往醫(yī)院,又把姜經家發(fā)生的事及時向鄉(xiāng)里作了匯報,并且找人通知遇難者的家屬。
遇難者和受傷者的家屬聞訊趕來。
劉連的妻子叫岳菲,聽說丈夫被墻砸死了,她難以相信。幾個小時前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瞬間便陰陽兩隔了,她感覺像是在做夢,而這個夢又是那么令人匪夷所思,令人悲痛不已!她的心都碎了,眼淚不住地往下流。
劉連的父母早已去世。劉連與妻子有一個兒子,兒子高中畢業(yè)去了廣州打工。兒子還沒有成家,劉連就離開了人世,想到這些,岳菲愈加悲痛。
姜經妻子汪瑩的弟弟來了,他叫汪毅,四十多歲,瘦高個兒,精明能干。姜經把一切事都委托給了他。沒多久,鄉(xiāng)里的干部也來了。
劉連有個哥哥叫劉范,在部隊里當過連長,后來轉業(yè)到一家國企。劉范的單位離老家有五六十公里,聽弟媳說弟弟在給姜經幫工打墻時,被墻砸死了。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打在他的頭上。他丟下手里的工作,向廠領導請了假,獨自開車回了老家。
劉范把車停在了村口,飛快地跑到姜經的家里。
大家見劉范回來了,汪毅戴著黑紗老遠就出去迎接。劉范陰沉著臉,萬分悲傷。
姜經跛著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他打招呼。劉范沒有理睬他。
看到弟媳在那里悲傷地燒著紙,劉范慢慢地走了過去。
“岳菲妹,你受苦了!”劉范強忍心中的悲痛輕言細語地問候了一聲。
“哥哥,劉連走了,我與軍軍今后咋辦呢?”岳菲說著,又大哭起來。
劉范蹲下身子,哭著說:“弟弟,你死得太不值了!”
劉范回憶起了往事。
劉范和劉連的父親是黨員,在村委會當干部,劉連十二歲時,母親病了,一病就是七八年。
母親得病的第二年,劉范參了軍,他一走,家里的活和照顧母親的事全落在了弟弟一人身上。
母親病逝的第三年,父親得了食道癌,在治療階段,又是弟弟一人在照顧,直到父親去世。
弟弟伺候父母,名聲在外,鄰里鄉(xiāng)親,沒有哪一個不認為弟弟是孝子的。加上弟弟長得帥氣,人又勤快,給他介紹對象的人很多。弟弟最后選中了岳菲。
岳菲是一個高中生,長得漂亮。二人結婚后恩恩愛愛,日子過得甜甜蜜蜜。第二年,有了侄子軍軍。小兩口一個主外,一個主內。主外的弟弟在外務工掙錢,主內的弟媳種地、搞副業(yè)、帶孩子,沒過幾年就蓋起了新房,令村里的人羨慕不已??墒牵嗳兆觿偘境鲱^,弟弟卻遭遇了不測。
姜經、汪瑩和汪毅來到劉范跟前。姜經由妻子攙扶著,老兩口一下子跪在劉范面前。姜經低聲下氣,帶著哭腔說:“劉范老弟,我們對不起劉連!”
汪瑩也跟著哭了起來,汪毅默默地站在一邊。
這時,劉范“嚯”地站了起來,擦了擦淚,怒不可遏地指著姜經和汪瑩說:“你們?yōu)榱斯?jié)約那點錢把安全意識置之度外,把人的生命當兒戲,愚蠢啊,愚蠢!”他像瘋了似的抓住姜經的肩膀,拼命地搖著說,“你還我弟弟的命!”
在場的人無不傷心落淚。村委會干部和鄉(xiāng)干部怕劉范失去理智,做出出格的事來,急忙走到劉范面前,連勸帶拉把他領到了鄰居的屋里。
屋里坐了很多人,這些人多數(shù)是姜經的親戚、受害者的親眷:有姜經和汪瑩的親戚;戚懷白所有直系親戚;王進和周林虎兩家的家屬。
姜經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親戚們既感到震驚,又為他擔憂。擔憂的是,不知要花多少錢才能把這件事擺平,親家好說,隨便怎么樣都可以,可劉連就不同了。有句話說得好,事到頭,不自由,聽天由命吧!
戚懷白的妻子、大哥、二哥和三哥,都處在無盡悲痛之中。戚懷白的妻子張修站在丈夫尸體前悲痛欲絕??薜醚劬σ呀浤[得不像樣了,一副虛弱的樣子。
戚懷白家中有五個弟兄,他排行老四,會木匠手藝。夫妻倆養(yǎng)育了一兒一女,女兒是老大,兒子在讀高中。丈夫的遇難對他們一家來說算得上是毀滅性的打擊。戚懷白的幺弟在大連務工,還沒趕回來,只是弟媳來了。戚懷白的父母還健在,但已是耄耋之年了,他們沒敢告訴老兩口。
王進和周林虎被抬到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看了看,見傷勢嚴重沒有接收。抬他倆的人只好打120往縣醫(yī)院里送。他們走時沒有帶錢,在等救護車的時候,抬他倆的人回去找姜經要錢。姜經把存折交給了汪毅,汪毅在信用社取了六萬元,給兩家各三萬元。
救護車來了??h醫(yī)院只接收了周林虎,王進傷的是眼睛,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建議往大醫(yī)院轉。轉去大醫(yī)院,這點錢根本不夠。他們把醫(yī)生的建議打電話跟姜經說了,姜經一直沒有說該怎么辦,只說知道了。
見姜經沒有答復,王進家的人只好自己想辦法。兩個受傷者的家屬也是心知肚明的,姜經建房子也只有那么三十五萬元,兒子、兒媳在外務工每月不過三四千元,除去開支也就所剩無幾了。出了這么大的事,還不知要花多少錢。
王進妻子姓傅,夫妻倆有一個女兒,女兒早已成家,女婿是外省人。女兒和女婿在溫州打工,每月給家里匯兩千元錢,王進的母親還健在。四年前,王進建家里的磚房,姜經幫了他不少工。王進與妻子種了幾畝田,農閑時,王進喜歡打個小牌,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
王進與姜經關系非同一般,每次姜經家里來了人,都要請王進去陪。
姜經拆房的頭一天,姜經還到王進家去借了十字鎬。
去醫(yī)院護理王進的是王進的弟弟,聽王進弟弟說他哥哥傷勢嚴重,縣醫(yī)院不接,要轉到省醫(yī)院,王進的妻子急得不知所措,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女婿安慰她,只要人是活著的,眼睛傷了,想盡一切辦法治,會馬上匯十萬元過來。
周林虎有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均已成家。周林虎家的房子同王進家是相差一年建的,王進家建在前,他家建在后。他家建的不是樓房,而是土木結構的磚房,磚是自己燒的,木材是自己在坡上砍的。他建房子,除木匠外全都請人幫忙,沒有花工錢。他建房子時,姜經幫他做了一二十個工,這對周林虎來說,實在是感激不盡。所以,從姜經家拆房開始,周林虎就在那里幫工,他已經幫了五六天了。他的兒子、女兒早在城里買了房,兒女準備接他到城里去享清福。
送周林虎到醫(yī)院去的是他侄子,他侄媳與王進妻子一樣,都是來找姜經家要錢的。剛才侄子來電話,說,周林虎是左腿粉碎性骨折,治療需要八至十萬元。
鄉(xiāng)干部問村干部,姜經建房時辦沒辦建房手續(xù)。村干部說,姜經屬于原建,沒有辦理手續(xù)。
鄉(xiāng)干部又問,姜經建房時,與村里簽沒簽訂安全合同。村干部說也沒有簽訂安全合同。
鄉(xiāng)干部嚴厲地批評了村干部,上級黨委、政府三令五申強調安全工作,你們卻置若罔聞。正因為安全工作沒有做到位,所以才出現(xiàn)了今天的安全事故。后來,村書記、主任和鄉(xiāng)里管安全的領導,分別受到黨紀嚴重警告處分和行政記過處分。
事故已經出了,說什么都沒用,現(xiàn)在要做的,一是安慰死難者的家屬,二是協(xié)助解決遇難者和受傷者的賠償問題。
干部們分了兩路,一路由鄉(xiāng)干部牽頭,去做劉范、岳菲和姜經親家戚懷白一家人的工作,尤其是與劉范、岳菲協(xié)商賠償事項。一路由村干部牽頭,去做傷者王進、周林虎家屬的工作,協(xié)商醫(yī)藥費。
經過一天一夜的工作,終于解決了。姜經賠償劉連家屬七萬元,姜經親家的喪葬費用由姜經負責。姜經賠償王進醫(yī)療費八萬元;賠償周林虎醫(yī)療費五萬元。鑒于姜經房子拆了沒地方居住,責成村上給姜經家建三間房,一月之內建好。
王進手術后,也沒有保住右眼,右眼還是失明了。王進妻子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不值啊,這死的、傷的,注意安全才是最要緊的大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