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與安徽是中國現(xiàn)代詩發(fā)展貢獻很大的兩個省份,無論是重要詩人的產(chǎn)生、經(jīng)典詩歌的誕生、詩人矩陣的形成,還是詩歌理論建樹等方面都可圈可點。這一期蘇皖詩歌作品展,嚴格地說是蘇北和皖北十多個詩人作品的展示,也能從中窺探到蘇皖詩人新近創(chuàng)作的面貌,其詩風之勁健、探索之先鋒、主題之多維、語言之多變等方面,都有很好的呈現(xiàn)。
三個詩人的雪或鳥鳴:雪有著自然的屬性,到了詩人這里就有了詩性,《詩經(jīng)》以來,有多少詩人寫雪吟雪,不可考。它如生命、愛情、死亡一樣,為詩人的永恒母題,被寫入詩行。作品展中分別有李永立的《新年喜雪》、張璘的《抵達黑夜的雪》、張強的《又一陣雪落》。他們敏銳地找到自己躋身雪的內(nèi)部路徑,去感知雪的內(nèi)涵及外延的美學意義和生命意義,以及雪與現(xiàn)代人情感的互融互觸所帶來的特有的情愫與哲思,讓普通的雪變?yōu)樵姷挠黧w,去承載更多的明喻和暗喻的東西,使自然屬性“輕”的雪變?yōu)樵姼鑼傩杂小爸亓俊钡难@钣懒⒌难猷l(xiāng)村的“喜雪”,在瑞雪兆豐年時,迎來“一支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向這邊走來”,他讓我們感受到雪的另一種顏色,即“紅裝素裹是最喜慶的顏色”,在對雪的表面書寫之時,他更多的筆墨落在雪中的人們情感的傾訴;張璘的雪是“抵達黑夜的雪”,是他一個人在黑夜行走中遭遇的雪,“正是踉蹌而過的陷阱”,需要辨別方向,要“拼命搖落這一地的白”,他心中的雪“只因心懷悲憫”,他在向雪要方向,向雪求助,雪此時應該是智者或大賢。
張強《又一陣雪落》里的雪,也是溫馨和溫暖的。他寫道:“以花為容/給身體以理由”“與我穿行在歲月里/面色紅潤”。在他們寫的雪中,雪給我們的形象不是肅殺的、寒冷的,而是暖色調(diào)的,這是他們在最寒冷的季節(jié)里,對新生活有著期許和希望的表達。
同時,在他們的雪題詩中均有著鳥的形象出現(xiàn),更讓詩有了亮色。張強的詩中有一群鴿子,鴿子是和平的象征,鴿子在雪天里飛翔,應該是和平、美好的寓意。李永立的雪是一群麻雀,提起麻雀,讓人想起枝頭的跳躍,如調(diào)皮的孩子追逐打鬧,充滿了無限的生機和活力,麻雀整日忙碌覓食的形象,展現(xiàn)其堅韌、頑強、溫馨和歡樂;而張璘把鳥的具象有意地進行模糊,只寫“鳥鳴”,那么這又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呢?讓你去猜想。一千個人就會讀出一千種鳥來,也就會有一千種鳥飛向他的山。詩人梅一在《冬日樸素》詩里倒是寫了很具象的一只黑白相間的長尾山雀,她的長尾山雀讓這個冬日荒野有了樸素的靈性和樸素的哲理。雪天、鳥飛、鳥鳴,留給你更多的是冥想。
冥想、鄉(xiāng)愁或打坐:說到冥想,對于某些人是會有的,只是時間長短不同。有儀式感的可以打坐參禪,無儀式感的可能只是一剎那的閃念。詩人閆亮在《打坐·神思》是有儀式感的,而詩人楊華《原諒夜色中那個低泣的人》和詩人尤永超的《在家鄉(xiāng),我常常陷入一種思念》是無儀式感的。閆亮的打坐是以佛學為蒲團的,思考的是“放下”,關切的是“坐忘”和自己心臺的“凈潔”,是“清兮飛天,濁兮入地”的自潔。楊華與尤永超的感悟是一種新鄉(xiāng)愁式的思考,只不過楊華的鄉(xiāng)愁是人在異鄉(xiāng)而思鄉(xiāng)的鄉(xiāng)愁,尤永超是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己不識”的新的鄉(xiāng)愁。無論怎樣,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人生的感悟、頓悟。
旗袍、天空或無法左右:詩人管一的《旗袍》,在新古典抒情之后,又滲入其對生命本體的現(xiàn)代性再認識和詩意敘述。“旗袍”在管一的詩中承載的不是面料精美和京海兩派的款式的外在形態(tài),而是對這傳統(tǒng)文化在當下的一種新詩解構,他把它放在女性命運的高度進行尺量和裁剪。他讓“矮矬的裁縫”這個命運的裁決者出現(xiàn)在詩中,在這里他有意隱去一個被尺量的“女性”,即被裁剪的人生,此時,“矮矬的”裁縫已不是現(xiàn)實中的人,而是命運裁決者具象體的存在。同時,剪刀也不是具象的剪刀,它可能剪斷生命,也可能給予新生(比如剪刀剪斷臍帶的過程)。還有詩里的絲綢、棉布等,都是有多維指向的,他讓詩的內(nèi)涵演變得復雜起來。說到多維指向,還有詩人孔曉巖的《天空》,在她的詩中寫有“奔跑的鹿群”“喊渴的水”,寫有“礁石”“大?!?,寫有“在鹿群中找到他的馬”的牧人、“找到沉船的水手”等等。她用這些眾多具象最后拼出來的是一幅抽象且立體的畫,也是一個斑駁且絢麗的夢境,更是現(xiàn)代人當下復雜、多變、無理由、反智和四維空間思考的心理秘境圖。美國詩人肯明斯說,詩歌不是大寫字母的權威宣言,而是小寫生命的碎片拼貼。所以,詩人梁作成的情緒空間里,一切都變得無法左右,在喧囂快進的時空里一切都不可控,不可預測,不可支配。最后,一切都“沒有什么面孔”“人無法左右萬物生長”,好在“麥苗像畫一樣清新”,他在詩里推出諸多生活細節(jié)和片段,正是告訴我們這個世界多個側(cè)面的面孔,而這些面孔都是個體的人所無法左右的,這是梁作成對現(xiàn)代生活的發(fā)現(xiàn),很難得。詩人張棗曾說過,詩歌就是一種因地制宜,是對深陷于現(xiàn)實中的個人內(nèi)心的安慰。我們寫詩,說到底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他人,不是嗎?
余光中翻譯過名句:心存猛虎,細嗅薔薇。說的是傾聽或細觀。詩人要心有力量,要有雄心存世,更要有溫柔與細膩地觀察這個世界的能力,發(fā)現(xiàn)它的規(guī)律,秘密和真相。詩人杜文瑜的這首《姊妹頌》,將麥穗、蝴蝶等自然意象與人物特質(zhì)巧妙融合,賦予平凡生命以詩意光輝。詩中“圍著鍋臺轉(zhuǎn)的留守老人”與“沾滿泥土”的雙手形成時空對話,在插秧的五月與溪水籬笆間,構建出鄉(xiāng)村生活的雙重敘事。通過“虞美人”的隱喻,詩人將鄉(xiāng)土生命與城市花園并置,在對比中完成對鄉(xiāng)村美學價值的重估,其悲憫情懷如暗涌溪流,浸潤著時光列車帶不走的童年清澈。詩人周靈的《古老的春天》這首詩,宛如一幅古樸而鮮活的春日畫卷,以細膩筆觸勾勒出對古老春天的深情眷戀。意象豐富靈動,從炊煙到犁鏵,從河流到田畝,處處洋溢著生命的張力,彰顯著文明與自然交融的永恒魅力。詩人陳安偉的《螞蟻搬家》是在細觀,而李梅的愛是《傾聽》。陳安偉在細觀螞蟻爬桉樹時,還“丟下一塊面包”給螞蟻,跑完步后再來探望這群螞蟻時,悟出的是“在螞蟻面前,人類應該感到慚愧”。為何要慚愧?你細讀后自然有同感,會產(chǎn)生同頻共振。李梅傾聽到的“濃重的鄉(xiāng)音/敲打我的屋頂”,是“喃喃的細雨”“與窗前的芭蕉耳語”,最終她得到“懷想的體溫/一步步向我挨近”的心靈慰藉的過程。這是自然生物給予詩人創(chuàng)作的靈感,也是詩人努力觀察和思考的結果。
帕斯說,傾聽一首詩,是用我們的耳朵看這首詩。每一個讀者都是另一個詩人,每一首詩都是另一首詩。從這個意義出發(fā),我的簡析只是我的閱讀罷了。不過,詩真的無處不在,發(fā)現(xiàn)卻不常在,這倒是句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