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梅的黑色羊皮靴一落地,順手關上出租車門。她一抬眼,馬路對面“心源酒館”四個字,清晰可見。
她的鞋跟敲打著狹窄的木樓梯,上到頂樓。
隔著室內(nèi)的熱霧,柳依梅扭頭看向窗外,所有的喧鬧恍然被吞進了消音器,只見車燈晃過,人影倉促而過,陰沉壓抑的空中,紛紛揚揚的,似有雪霰在飛。
真的要下雪了。
樓梯拐角處,有人迎面沖出來。
“哦,我以為天上又掉下個林妹妹,怎么卻搖身變成了梅妹妹。”三哥原地左轉(zhuǎn)九十度,閃出半邊樓梯,煙蒂畫了道弧線落進角落的紅色垃圾桶,他熱辣辣地伸出手。
柳依梅嘴角一翹,臉上在屋外掛上的那層寒霜,不由自主地融化了。三哥嘴上常年叼著蜜罐子,天上地下,跑馬溜風,處處好使。
柳依梅涼涼的手往前一伸,他一把攥住,另一條胳膊環(huán)過她的后腰,仿佛護送一件易碎品似的。
“呵呵,我剛要下樓點菜。真巧,你上來了?!?這話的分寸三哥拿捏得滴水不漏。
三哥處事向來穩(wěn)得住。但剛才,他突然從樓梯拐角冒出來,腳底下亂了節(jié)拍。
樓梯口右側(cè)的門自動敞開了。一聲尖笑傳來,滿屋子暖熏熏的煙氣一下子冒了出來。
“哎喲!你可是稀客了。”堵在門口的費麗,肥嘟嘟的肉拳徑直砸在三哥的左肩,一張大白臉卻沖著柳依梅嘎嘎笑。她那淺栗色的頭發(fā),像溢出盆沿兒的花。
“讓大家久等了。”曾經(jīng)的頂頭上司滕主編和另外幾位已在圓桌旁坐好。
柳依梅明白,自己遲了一步,趕緊打圓場,逐一握手寒暄。
她脫下過膝的藍色羊絨大衣,坐在靠近衣架的空位上,那是為她預留的。
滿屋子的談笑戛然而止,氣氛明顯有些尷尬,一桌人二十六雙眼睛有意無意地往柳依梅臉上看。
柳依梅欠身向前挪動座椅,眼睛向下一掠,黑色微喇長褲并未觸及椅子腿,米色毛衣外戴著的是女兒送的項鏈,蜜蠟水滴吊墜,這全身唯一的飾品并無乍眼之處。
柳依梅專注地從果盤里密實的大葡萄串上揪下一粒葡萄,一點一點地剝下葡萄皮,剝出青綠的果肉送入口中,涼澀微酸的滋味在她的舌尖炸開。
她眼睛的余光瞄到三哥,在他意味深長的窺視中,她慢悠悠地把一粒葡萄籽嚼得“嘎嘣”響。
柳依梅心里不由得笑,也許,自己這個離婚女人不該參加這個局。何苦尋上門來,自尋難堪呢?
柳依梅已有三四年不介入這個圈子了。
一年四季,陰晴雨雪;月盈月虧,水映山風。三哥總會約臭味相投的驢友、姓氏后連“總”帶“長”的哥們、能舞文弄墨的朋友,順手捻個題目當作聚會的由頭。大家喝酒聊天,拍照留念,發(fā)朋友圈,不亦樂乎。
而每年正月十四,踩著春節(jié)的尾巴尖兒,三哥一定會約上十幾人鬧嚷嚷地迎春雅集。
聚來聚去,一些熟眉熟臉的就成了柳依梅朋友圈的人。三哥再推介他們和她業(yè)務往來,一來二去,柳依梅發(fā)現(xiàn)其中有的人并不是真的想幫自己。
應邀之人牽三扯四都與三哥有關系,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在這座小山城若談起某個人,不用提及第三個,就能遇到公共熟人。
這次若不是三哥再三邀約,她是絕對不會摻和的。
“梅子,這次聽三哥的。你愿意見哪位,我就約哪位?!贝汗?jié)這只吉祥鳥閃著奢靡的彩羽剛剛飛過,三哥就開始在她的耳旁聒噪了。
柳依梅若再推下去,未免太不近情理。
柳依梅說:“不就吃個飯嘛,三哥看著安排好了,我無所謂?!?/p>
說不清緣由。同一條河里踩泥巴長大的三哥是柳依梅家的鄰居,年長她六歲。他處處想著照應她,她卻打心眼兒里跟他不近乎。
三哥從部隊退伍后進了房管局當了專職司機,后來當上了局工會主席。閑暇時,他背上旅行包,手撐登山杖,縱橫穿越這座小城背后的大山,竟成了二十個驢友的領頭人。
“呵,真正的驢行滋味,那可是初戀的味道。每周一次初戀噢?!彼酚薪槭?,擠眉弄眼地形容戶外“驢行”的感覺。
柳依梅在《藝苑風》書畫刊社任編輯部主任,閑散時寫幾筆小楷,不疼不癢地打發(fā)日子。被三哥帶進驢友圈后,她隔三差五也會去尋找“初戀”的感覺。
三哥沒騙她。懷著一種心理期待,即便相同路線或同一地點,每個季節(jié)走進大山,她都有不同的感受,甚至有出乎意料的驚喜。
山崖上,一堆自然壘起來的石頭就能點燃她的激情:正面看,是披掛鎧甲的武將;細瞅,是全副武裝的宇航員;側(cè)面看,又似身著連衣裙、頭戴軟帽,宛若貴族少女;冬季來看,又明明是披著戰(zhàn)袍、右肋佩刀的儒將;而淡霧迷蒙時,看它謙恭內(nèi)斂,像一個少女。
柳依梅癡癡地凝望著,恍惚間那些簡約的線條與某幅古畫中的人物神韻疊加,或沖淡超逸,或清奇曠達。她不由心頭一震,驟然陷入時間的河流。
陽光下,她遠眺群峰,波浪逶迤,不見首尾。而眼前風搖樹影,綠霧迷蒙,她一時忘卻今夕何年。
大自然變幻莫測。柳依梅一次次走進山野追尋“初戀”,女兒讀大學的第一個隆冬,她的婚姻破裂了。
“為了牛立志的前途,說吧,什么條件,你同意離婚?”那個凄冷的雪夜,柳依梅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對方直接告訴她,已經(jīng)懷了牛立志的孩子。那些話一字一頓,像銼刀來回戳痛她脆弱的神經(jīng)。
絕望像漫天飛雪吞沒了柳依梅。二十余年的婚姻隨著時光延宕,她和牛立志之間的糾結,反而像樹葉上的蟲癭。既然那些蟲癭只有隨著樹葉凋落才能徹底擺脫,那么整根樹枝斷裂,就是這段緣分最好的結局吧。
“男人嘛,有時不得不逢場作戲。你這犟脾氣,也不知道給老牛留臉面。以后有事兒,隨時打電話?!比玳_著新入手的寶藍色特斯拉,一路反復絮叨,像車輪碾過的碎葉一樣凌亂,隨風翻滾。
柳依梅心里空,耳邊風聲嗡鳴。就在她邁進家門的瞬間,門口的風鈴“丁零零”一串脆響,上面墜著的一只松果觸碰到她僵冷的臉。那是女兒填報高考志愿前,她和女兒虔誠地來到泰山頂?shù)谋滔检羝碓福律綍r,女兒在山門外一棵老松樹下?lián)旎貋淼摹?/p>
情緒的潮水慢慢漲起來,充盈了心頭。這是她居住了二十年,僅七十四平方米的家。她回到這里,仿佛一棵移栽回原土的樹,猛然間又活了過來。
她無奈地把書畫協(xié)會主席牛立志變成了前夫,又推掉了編輯部主任的職務,申請調(diào)換到了圖書館。
每天她穿梭于一排排書架之間,置身于書的叢林,她徹底清凈下來,素面齋心活成了一道影子。
三哥坐定主陪位子,招呼大家入座。有兩個人拉扯著推讓起來。
一個年輕人搶先占據(jù)了一個位子,另一個年輕人再三推辭,才掂量著自己的職位填進最后一個空位。
眾人圍桌坐定。服務員上菜斟酒。
坐在副陪的費麗咬著鄰座九瓶啤的耳朵又在嘀咕。她涂得鮮紅的嘴唇一刻也沒消停,“咔嚓咔嚓”,細碎的瓜子皮沾在了嘴角。她左手翹指,端茶啜飲,無名指上的四葉草型鉆戒光彩耀眼。她進攝協(xié)不到兩年就位至攝協(xié)副主席兼秘書長,也算高歌猛進了。每次給她編發(fā)三兩張作品,簡介上掛的那一長串頭銜,柳依梅換口氣才能讀完。
“那小牛犢子三歲半了,正挑肥揀瘦,要我?guī)兔ι先凶詈玫挠變簣@呢。這幼兒園牛氣哄哄的,孩子一出生就報名也不一定排得上隊。有福之人不用忙。年過半百,牛主席到底是混了個兒女雙全。”
費麗一甩滿頭卷發(fā),語調(diào)突然拉高,一只手旋轉(zhuǎn)桌面,讓大家吃甜點。
費麗最后的兩句話,如沙塵暴撲來。柳依梅想抖摟抖摟衣服,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九瓶啤一只胳膊支在桌上,上身的九兜牛仔馬甲遮不住他的啤酒肚,嘴里吞云吐霧,眼神則來回掃視柳依梅的臉,要尋摸出點滋味才肯罷休的樣子。
“柳主任,你關鍵時刻大撒把,再找你發(fā)照片的機會都不給留啊?!本牌科∧膲夭婚_提哪壺。
柳依梅的臉似被火烤,有點兒發(fā)燙。
九瓶啤經(jīng)營著一家規(guī)模尚可的生鮮超市,每天凌晨三四點鐘陸續(xù)接貨、上貨,他手忙腳亂忙到午后兩點,然后一陣風卷殘云塞得肚子滾圓,再去睡得昏天黑地。傍晚,他再抓住日光的尾巴追霞覓水,拍些落日閑愁,一股腦兒地把照片投進柳依梅的郵箱。柳依梅總是沙里淘金地挑出兩張,再配上一首詩。
“‘攝影家’欄目重點推出啊。”九瓶啤吹著“小喇叭”提示所有人,一口氣兒轉(zhuǎn)發(fā)七十八個群。
即便落葉入池,也有逐食的魚兒甩尾冒泡。更何況他歡樂的超市頭像,甩到哪個群都是團購優(yōu)惠的接龍信息。
群魚追餌,再有情感投入和藝術味“賦魅”,這種經(jīng)商之策,他懂得。
柳依梅早就大面積退群了,有的微信群是因臨時的某一件事加入的,過后也就退出了。微信群一旦作鳥獸散,眾聲喧嘩也就如水落沙灘,無影無蹤。
柳依梅的朋友圈設置“部分可見”,而且不超出二十人。她僅保留的工作群、家人群、驢友群,成了她連通外界的三條幽徑。她沉寂于幽徑的一端,各種信息流淌于一掌之間。
柳依梅厭倦了生活中的喧鬧,不想把太多人請進生命里。她離群索居,心向大山,只與彼此熟悉的五個人結伴而行,每周一次親近大山。她不在乎翻越了多么危險的陡崖,穿越了多么幽深的密林,完全出于對自然野趣的向往,純粹是追求一種融入自然的狀態(tài)。
她給孤傲的老樹、崎嶇的山崖、幽僻的小路命名;把觀察一棵老柿子樹的萌芽、開花、結果,當作行走的目的。而她悄悄惦念的荷香谷,那里總是有淡紫色的霧靄。她喜歡的老牛溝里的赤靈芝、泰山菌、四葉參也一直在默默地守望著她。她會與它們打招呼,也可以說是兩種生命的相互問候。
探望后,她放心地離去。把沿途收集的廢棄飲料瓶、方便面桶、各色塑料袋裝進垃圾桶,帶著滿身清涼,踩著長長的身影歸來。她喜歡看夕陽時而透過茂密的橡樹縫隙,時而掛在路邊老楊樹的梢頭,一路為她和驢友們披一身暖黃色的羽紗。她回望晚霞,心里總有溫暖。
松蘑雞、脆皮鴨、赤鱗魚、基圍蝦,幾道菜上桌,誘惑味蕾活躍起來。三哥隆重宣布了本次聚餐的主題:《藝苑風》書畫刊社的執(zhí)行主編滕遇春退休。
“滕主編‘畢業(yè)典禮’現(xiàn)在開始!”三哥半嚴肅半詼諧地概括滕主編的輝煌業(yè)績,敬了六杯吉祥如意酒。
副主陪費麗熱情洋溢,接茬敬酒,第七杯她祝滕主編繼續(xù)風生水起。她話音未落,柳依梅等人不禁莞爾。
滕主編已是第三次宣布退休了。柳依梅剛進編輯部時,耳朵里就塞滿了他百余公里奔襲,來這座小城白手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至于其貴庚,無人能說清。時光荏苒,流水無痕,對于這根藝術的常春藤,編輯部的編輯們胸襟廣闊,尊護有加,滕遇春一直穩(wěn)居執(zhí)行主編之位而無任何糾葛。柳依梅任職《藝苑風》之前,一位副主編、一位編輯部主任已相繼自動卸職。
“這年月,年輕人都圖逍遙自在。書畫刊成了燙手山芋,我一個老頭子想推,都沒人接。”濃香型五十二度白酒,兩杯下肚,滕遇春漸進狀態(tài),笑語朗聲。
“滕主編,這《藝苑風》就是您在書畫界播下的種子,眼看著發(fā)芽、長苗、成材,少了您可轉(zhuǎn)不下去噢?!比绾碗骶幍木票嗌亍佰s”了一下,兩個人親切地交談起來。
三哥上半身前傾,貼近滕主編,兩只杯子又一次親近,兩個人的酒杯依然沒有靠上嘴唇。三哥的聲音越發(fā)低沉。滕主編探頭凝神,邊聽邊思索。
其他人也在“捉對廝殺”,各盡情誼。既然酒局展開,進入“單獨交流”階段,此刻,酒濃、情濃、意濃,才是推心置腹的關鍵時刻。
三哥黏著滕主編已離餐桌三步之遙,越發(fā)專注地密談著什么。酒杯再次意味深長地碰在一起,兩人對飲,并以空杯相互示意,歸座。
柳依梅越看越膩歪,心里想:大庭廣眾之下,三哥鬼頭巴腦,干嗎黏著老頭子不放。
她轉(zhuǎn)眼卻見九瓶啤心事凝重,悶頭枯坐,唯恐他遭冷落,又傷了敏感脆弱的心,便想主動去打破僵局。
那次“秋韻”聚會的情景一直沉在柳依梅心里,讓她五味雜陳。九瓶啤那天超常發(fā)揮,激情難抑,拎著啤酒瓶無論逮住哪個人都是一碰喝四個。當他與某公司新上任的副總碰杯時,副總兩眼透過厚厚的鏡片打量著九瓶啤的臉,隨后就走了。
九瓶啤一對小眼睛盯著酒瓶足有半分鐘,想說什么,又硬咽進肚子里。
柳依梅來到九瓶啤身旁。他僵坐如石,目無旁人,左臂支肘托腮,右手指間的煙蒂幾乎灼到手指。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吸頂燈,滿眼渾濁,哪分得出什么青紅皂白、冷眼熱臉呢?
“也好——”
柳依梅回身,兀自坐定,端著酒杯,猛然發(fā)現(xiàn)杯中似有若無的眼睛,挑釁地審視著她。對視到第三秒的時候,她一仰脖,半杯酒下了肚。
一道火蛇躥上喉嚨,她感覺自己的臉“騰”地燃起一團火。
“好!梅子,咱倆一塊兒敬滕主編?!比缒闷鹁破浚o柳依梅再斟半杯。
“梅子啊,時間可真快,一晃十來年啦。當初,還是我多次打報告申請,你才當上了編輯部主任。工作,要善始善終嘛。這黃面窩頭,也是干糧啊?!彪骶幍耐倌亲语w進三個人的酒杯里。
哦,滕遇春和柳依梅的相遇話題終于換了。以前,當著她前夫牛立志的面,滕主編不自覺地就會追溯起他和牛立志的邂逅之誼。
那年麥假期間,牛立志在校備戰(zhàn)高考。傍晚,煎餅咸菜填飽肚子后,他在校門口溜達。傳達室外,竟然蹲著三個人,他們的身旁堆著三五個鼓囊囊的蛇皮袋子。
牛立志以為是哪位同學的家長,幾句閑聊才明白,是滕遇春拖家?guī)Э诔鮼碚У?,眼看天黑了,摸摸空癟的口袋沒有落腳之處,只好蹲在這里。
于是,牛立志留一家三口在學生宿舍住了幾夜。牛立志進軍書畫界后,夜宿情緣自然成為話題的引子,且意味無窮。
“善始善終?”
柳依梅端著酒杯不置可否,對于短兵相接的當頭一棒,她的大腦陷入空白,笨嘴拙舌,說不出話來。一抬頭,三哥正向她擠眉弄眼。
“梅子,你離開《藝苑風》前有組作品沒發(fā)出來,還記得嗎?就是紫欣佳苑的宣傳照,你配好了文字材料的?!比缂皶r提醒,“我和滕主編商量好了,下期專欄隆重推出?!?/p>
柳依梅捋捋頭發(fā),終于想起這檔子事。那是三哥的戰(zhàn)友征到的一塊燙手地皮,三哥熱血沸騰地從微信傳給柳依梅的設計規(guī)劃圖。柳依梅編輯完將文檔轉(zhuǎn)給了滕主編,同時分享給了三哥。那塊地皮不知何故,挖掘機雖然啟動了,隨著一道指令又停工了。
“三年半了,這事兒還是追到我頭上來了。這不是鴻門宴吧,三哥?”柳依梅笑吟吟地把酒一股腦兒倒進了三哥的杯子里,扭頭走了。
身后一只手,又把她拽了回來。
“又尥蹶子。這次是好事。和滕主編干了這杯再說?!比缦蛩龜Q著眉頭使眼色。
其實,柳依梅對于滕主編的情感界定有些復雜:有所敬,有所包容,但敬而遠之。
滕主編剛?cè)胧送揪桶ち艘粣灩?。這位偏遠村小的民辦教師,因?qū)懸皇趾米趾筒凰椎奈淖止Φ妆怀檎{(diào)到鎮(zhèn)辦公室。誰料想,不到一年,他莫名其妙地被打回原地。滕主編郁悶糾結,大病一場。他爹恨得咬牙切齒,思來想去,還是替他掏了銀子搞定。
失而復得,更多的是噬心之痛。滕主編痛定思痛,反而像蝸牛一樣縮進了殼內(nèi),先探出觸角試試,感覺安全了才會慢騰騰地爬出來,放松,深呼吸。
那年,聞聽文化局要隆重為本市八老的畫作出專輯,需專門配詩。滕主編激情迸發(fā),每晚伏案,一個月內(nèi)搞定了那本畫集。他聽到文化局欲臨時借調(diào)他的信息,便迫不及待,舉家進城,才有了與牛立志邂逅的事。
之后,他給報社編輯部投稿,借八老畫集之余風,殫精竭慮策劃籌辦了《藝苑風》書畫刊,苦心經(jīng)營十五年,他的身份終于在體制內(nèi)鐵板釘釘,而他像燃盡的干柴,再也沒有激情寫出高水平的詩作。
創(chuàng)辦《藝苑風》書畫刊一路坎坷跌宕,滕主編轉(zhuǎn)眼已臨近退休,額頭的皺紋溝壑縱橫,頭發(fā)凋零大半。
有時,他呆坐在辦公桌前出神,突然醒悟過來要找尋什么似的,一番東瞅西瞧,卻什么也沒尋到。
一次,柳依梅看見滕主編面對一桌子的殘茶冷盞,長聲嘆息,出門而去。
柳依梅把一些文友創(chuàng)作后的長短不一的筆,放在水龍頭前細細清洗。眼見檸檬黃、玫紅、淺灰藍諸多色彩,與濃濃淡淡的墨汁混成一池。它們之間相互擁擠,相互融入,或沉浮或旋轉(zhuǎn),最終追著下水口的漩渦流走。
柳依梅冷不丁扭頭看窗外,滕遇春正蹣跚走下樓前臺階。穿堂風掀起衣襟,那傴僂的背影,讓人心顫。
“好吧,我敬滕主編。”
兩杯白酒下肚,這一次柳依梅開了戒。
“哎喲!幾年不見,梅子酒量大漲啊。來,咱姊妹倆可得好好喝兩杯?!?/p>
費麗迎著柳依梅的杯用力一碰,要喝光滿滿一杯。
“姐姐是海量。我可要醉了?!绷烂纺氖撬膶κ郑口s緊討?zhàn)垺?/p>
“敢情我是沒面子的?”費麗陰陽怪氣地說,“我還想著給你牽紅繩呢。成不成四兩瓶,你得先謝大媒人?!彼潘恋丶樾Γ劬Φ瘟锪餄L過柳依梅的臉,拐帶了幾雙眼睛,齊刷刷地掃了過來。
柳依梅哪經(jīng)得起費麗的伶牙俐齒呢?柳依梅趕緊拿起自己的酒杯堵上費麗的嘴,說:“來,我先謝謝你!”
費麗這張嘴又潑又悍,若論其眼疾手快,也是高人一籌。她舉辦攝影作品展那天,偶有兩位外國游客經(jīng)過。她趁機湊過去要求合影。費麗用手機“咔嚓”,于是她與他們同框了。由此,她簡介中堂而皇之加入“其作品已引起海外廣泛關注”,倒有了畫龍點睛之效。
“這年頭,自家籬笆外長棵狗尾草都要發(fā)朋友圈曬曬。蹺蹺腳就能抓進手里的東西,哪一個肯輕易放過。你同情別人,手軟了;誰會同情你呢?活著嘛,就是享受一個過程。”費麗斜睨著柳依梅,手中的酒杯羞答答地貼著臉頰。她哼了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柳依梅索性放開,來者不拒,“叮叮當當”打了一圈,唯獨撇下九瓶啤,無甚言語來往。
口干,嗓子躥火。心臟狂跳,胳膊麻酥酥的。酒精在柳依梅的身體里布了迷魂陣,她恍恍惚惚,神思游走。
她從斷崖上攀上爬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手剎、腳剎,無所不用。哦,恰好站在孤立的山崖上。山坡上是一片盛放的野杜鵑,雪白一片,在她身后展開了云翼巨翅。又鉆進灌木林了,谷底奔流的水聲不斷沖擊耳膜。
眼前無路,她左沖右突爬上爬下,都是懸崖?lián)醯?,她輾轉(zhuǎn)如熱鍋上的螞蟻。突然,悶雷滾滾,濃云翻卷,她一腳跌進冰窟,感到渾身徹骨寒冷。
有東西涼涼的,突然進了她的嘴里。
她強睜眼,深吸氣,穩(wěn)住神。
“吃點兒橘子。”
“喝杯水。”
是費麗和三哥的臉,忽左忽右,飄忽不定。
眼前旋過的每張臉笑瞇瞇的,親昵至極。
柳依梅收腹挺胸,雙腿一抬,盤坐在椅子上。她接過小碟,拿牙簽挑起一瓣橘子,放進嘴里慢慢地嚼著。
正對著她的,是一窗飛雪。
哦,下雪了。
憋悶半天,終于下了。毛絮一樣的雪片悶聲不響地往下落,她心頭積壓的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也在簌簌下落。
“好雪——”
一出酒館,冷空氣撲面而來,昏沉的意識驟然清醒。這場雪漫不經(jīng)心給大地蓋了床鴨絨被,腳下一步一陷,讓人有擁雪入睡的依戀。
天地間一片蒼茫,處處粉妝玉砌,玉樹瓊枝。山巒上,影影綽綽的。而那赫然高聳的傲來峰卻似敦厚的老者,在靜靜俯瞰。
柳依梅的眼睛竟有點兒濕潤。
九瓶啤半架半推,把滕主編和費麗塞進寶馬車,那是費麗老公專門派來的,車燈閃著醉紅的眼,留下深深的車痕,緩緩而去。
“梅子,這次說什么也得中標?!?/p>
三哥開著寶藍色特斯拉送柳依梅返回的路上,才和盤托出醞釀了好久的計劃。再有三年退休,他該給自己另開個地盤了。
“你回去翻翻郵箱,把照片翻出來,酸文假醋全都抹上,幫我潤色一下情感。九瓶啤這小子交了狗屎運。當年在新兵連,我一天摔他三個大馬趴?!?/p>
滿桌人酒眼迷蒙,唯有他灌進肚子里的是礦泉水。
柳依梅突然感到胸悶。她讓三哥停車。
積雪厚厚的,漫過了腳踝。她腳下踉蹌,甩進靴筒里的雪融化了,沁心潤肺,涼颼颼的,那滯重的憋悶也慢慢塌陷,軟化了,好舒坦啊。
“傻瓜,死犟筋?!?/p>
三哥突然從后面追上來,一把扳住她的肩頭,拼命地搖晃,說:“你大爺年三十兒住進ICU,拔了管,人就完了。一天兩萬多塊,我賣血,也得供上。”
“有本事,你現(xiàn)在摔他二十個大馬趴,直接拿下?!绷烂沸χf。
她脫了羊皮靴,在雪地里興奮地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