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地道的北京人,童年時代生活在一個叫“五四大街”的地方,那時候我還不清楚這條街的光輝歷史。多年后,我從事文學研究后才知道,五四大街、北大紅樓正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起點。回想起自己曾在這條街上無數(shù)次游走,這或許是冥冥中注定的緣分。
自太爺爺輩起,我們就在北京生活。我們家本是一座標準的四合院,后來因為修建美術(shù)館,進行道路改造,院子成了不規(guī)則的形狀。前后院住的都是親戚,20世紀60年代開始,將屋子租給外人。記得90年代,來了一戶河北人,做標牌制作的生意。小院一天到晚各種人進進出出,也充滿著家長里短的嘰嘰喳喳,成了名副其實的大雜院。
兒時的我,住在一間不足12平方米的半地下平房里。那間屋子,也是我父親出生的地方。因為隔壁院子墊高了1米多,我們家挨著它的院墻,所以成了這種半地下格局,潮濕、陰暗。屋子過去用作廚房,本來只有6平方米,為了迎接我的到來,親戚又湊出了6平方米。房間里一半空間被一張“三人床\"占據(jù)一一其實是一張雙人床橫過來擺。睡覺時,我的腳剛好杵在衣柜上。父母睡覺時,則要在床尾搭兩張板凳,否則會雙腳懸空。
屋內(nèi)時常掉落斑駁的墻皮,父親就把四面墻都貼上塑料布。然而,潮濕的壞境還是會吸引一些可怕的蟲子,它們常常在塑料布上蠕動著身體。每當我驚恐地大叫,父親就用拖鞋小心翼翼地摁死它們。力氣要恰到好處,既要保證一擊致命,又不能把塑料布弄破。每次看到那些殘骸,我都生怕蟲子的親朋好友會循跡來報仇。
所以,父親“處決\"完,我就主動“善后”,拿著自己珍藏的七龍珠貼畫覆蓋住它們破碎的身體。
除了床,小平房里的家具就是兩張單人沙發(fā)、兩把板凳和一個小茶幾,連張桌子也沒有。小茶幾既用來寫作業(yè)、練琴,也用來吃飯。家里也沒什么電器,只有一臺老掉牙的海鷗牌收音機,每天早晨6:30準時響起“新聞和報紙摘要\"的聲音。我就在這個潮濕、陰暗又缺乏娛樂的環(huán)境里度過了童年時光。陪伴我的,除了蟲子們的尸體,還有親戚留下來的一柜子泛黃的書籍,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書。那時,我沒想到一生真的會與書為伴。
屋子外面有一棵大棗樹。它歪著脖子生長,但生命力頑強。一年秋天,父親爬上屋頂,用竹竿撥弄著樹枝,全院男女老少都眼巴巴地望著天空,期待著從天而降的果子。當父親開始用力搖動樹枝時,棗就像流星雨一樣墜落??蓻]過兩年,棗就變得又少又小。偶爾撿到幾顆,我會像寶貝一樣揣在兜里。又過了幾年,那棵棗樹就只長葉不結(jié)棗了。
是我家的煙囪給棗樹做了“絕育手術(shù)”。每到冬天,蜂窩煤爐子的濃煙就往棗樹身上冒,纏繞著枝條向上盤旋,在空中打幾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然后消散開來,帶走了棗樹孕育生命的能力。我始終對那棵棗樹充滿愧疚,覺得是我們一家剝奪了它開花、結(jié)果的權(quán)利。好在它還活著,每年綻放新芽。
冬天,平房里沒有暖氣,只能燒火爐,火爐既能取暖也能做飯。大雜院里的人早早地就為過冬做準備了,門口整整齊齊地碼放著蜂窩煤和劈柴。父親細心拼接煙囪,堵住上面的漏洞。生火過程復(fù)雜,可爐子一旦著起來,屋里就會變得無比溫暖。爐子滅了,大家就會去鄰居家,借一塊燃燒得紅彤彤的蜂窩煤當火引子,發(fā)揚著互助精神。冬天最痛苦的,是上公共廁所。尤其是早晨,會出現(xiàn)排隊的情況。大家裹著大衣,搓著手,躁著腳,依然擋不住刺骨的寒意。
大雜院里,常常會響起并不悅耳的琴聲。身為普通勞動者的父母,對我寄予了厚望。我7歲時,父親開始送我去學大提琴。每周,他都騎著摩托車,帶我穿越北京城,去上課。我在樂團排練,為了給我創(chuàng)造更多機會,他忙前忙后地幫忙搬運樂器。
1999年是令我難忘的年份。天安門廣場舉行新中國成立50周年慶典。彩排時,我家屬于交通管制的區(qū)域。有時,五四大街上空無一人,成了我一個人的天堂。
我翻出落滿灰塵的風箏,在馬路上撒丫子地跑。舉行慶典那天,一大早,門口就熙熙攘攘,參與活動的人們在馬路上翹首以待。這里面就有我的表姐,她的學校承擔了背景翻花的任務(wù)。為了保證翻花的順序不出錯,她還拜托做標牌生意的鄰居,幫她打印了一張彩色圖標。有一次,她神秘兮兮又滿臉驕傲地把翻花工具展示給我看,而我只有羨慕的份兒。
也是在那年,一個夜晚,全院的男女老少都湊在一張公告前,鼻尖就快貼到墻上了一一那是一張拆遷通知,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
我們搬離了五四大街,一些令人留戀的東西遠去了。然而我終于不用獻出珍藏的貼紙掩蓋蟲子的尸體,不用在寒風凜冽的冬日去公共廁所門口排隊,不用下雨天在每個角落放臉盆接水,不用整夜擔心墻皮掉在枕頭上,全院的人也終于不用再忍受我拉鋸一般的琴聲。
21世紀的頭20年,北京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家樓下的亮馬河曾經(jīng)是一條臭水溝,經(jīng)過治理變成了年輕人的打卡勝地。兩岸郁郁蔥蔥,一到夜晚燈火通明,游船在河面穿梭。在燕莎橋上,能看到大爺大媽的跳水表演,不遠處有人劃著皮劃艇,一幅美好的畫面。
而今,翻修后的胡同也不再是從前的模樣。平房安裝上了暖氣,有了衛(wèi)生間,解決了采光不足、漏雨的困擾。院子清幽而潔凈。我還不時在短視頻平臺上刷到年輕人對平房的改造、美化。他們親自動手,融人巧思,將屋子布置成溫馨而時尚的居住空間。
我改掉了不愛出門的毛病,開始到北京的各個角落:奧森公園、溫榆河公園、首鋼園、798藝術(shù)區(qū)、雁棲湖、良鄉(xiāng)大學城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竟然那么大。
前幾年,我重回故地。在大雜院的原址,建起了一家五星級酒店。我從酒店高層的窗戶向外望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從我家的位置是可以看見中央電視塔的。
我想起小時候的自己,每天守著皇城根下那12平方米的半地下小屋。我從來都不知道,只要站得高一些,就可以看到那么遼闊的世界。
(選自2024年12月20日《光明日報》,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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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通過對大雜院生活的敘述,表達了怎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