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過天山時我睡著了,我從北疆一路昏睡到南疆。醒來時火車已過庫車站,對面三個男人不見了,換成兩個戴頭巾的年輕婦女。我趕緊摸衣服口袋,看行季架上的包。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自己不好意思起來。鄰座的人都換了,沒一個眼熟的,那兩個甘肅人也不見了,好像這一覺把我睡到了另一個世界。
“你做夢了?!贝骱陬^巾的女子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說。
我突然想起在夢里見過這個黑頭巾女子,在我沒有完全閉上的一只眼睛里,一個黑頭巾女子坐在對面,用她黑黑的大眼睛看我。之前我一直瞇著眼睛,半醒半睡地聽三個男人用維吾爾語說話,其實只有兩個人在說,正對著我的那個好像不愛說話,但他一直盯著我看。這個跟我一樣上嘴唇邊蓄著胡子的男人,可能在我沉睡后說出的夢話中,驚訝地聽出來我是一個漢人。
“你說了大半夜夢話,吵得我們都沒睡覺?!迸诱f。
“你還像驢一樣大叫,把睡著的人都叫醒了。
車窗外一輪大月亮掛在半空,火車在穿越南疆大地。夜色里一晃而過的低矮村莊,灰色的,零星亮著的幾扇窗戶,像誰遺忘在深夜的家。早年我常夢見自己被人追趕,在灰暗的村巷里驚慌逃跑,整個村子沒有一扇亮著的窗戶,所有院門緊鎖,我恐懼地跑出村子,荒野上沒有月亮和星星,追我的人越來越近,倉惶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長出蹄子,變成一頭驢放趟子跑起來。又好像我脫身站在后面,看見一頭驢替我逃跑,追我的人在拼命追驢,眼看要追上了,我一著急發(fā)出一長串驢鳴。
“昂嘰昂嘰昂嘰。
母親一聽見我在夢里發(fā)出驢叫聲就趕緊喊醒我。
我們家沒養(yǎng)過驢,但鄰居家有。村里家家養(yǎng)驢。我從小喜歡學(xué)驢叫。我能跟驢說話。我躲在草垛或土墻后面學(xué)公驢叫,能把母驢喚過來。我學(xué)母驢叫能引來一群公驢。我母親怕我跟驢走得太近才不養(yǎng)驢,她最擔(dān)心我長大后變成一個驢里驢氣的人。
我不好意思地向黑頭巾女子笑了笑,她的微笑從頭巾后面浮出來,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想那一定是一張美麗的隔在夢中的臉。
選自《當(dāng)代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