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鋪的老匠人總在黎明磨鏡。青銅鏡面蒸騰起一團青霧,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他說鏡子分三等:青銅鏡照人如隔紗,玻璃鏡照人如照雪,水銀鏡照人如照魂。世人卻偏愛最末等,總在鏡前反復(fù)擦拭,像擦拭神龕前積灰的蓮花燈。
那些終日擦拭鏡面的人,漸漸把脊骨彎成銀鏡的弧度。他們在酒宴上端出瓷盤般妥帖的微笑,在人群里裁剪出最合時宜的沉默。有位戲曲演員與我講過:當(dāng)他在臺上扮了十年小丑,某日卸了油彩,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眉目已長成胭脂畫就的模樣。
我曾見深秋的錦鯉爭食。碎金亂銀般的水面中,它們將柔韌的身軀折成討好者的弧度,卻不知岸上孩童手中的餌料,不過是些揉碎了的枯葉。眾生在虛空中編織金線,卻把自己纏成了提線木偶。那些被無數(shù)目光熨燙過的靈魂,終究成了他人瞳孔的拓印本。
老匠人將磨好的銅鏡浸入寒泉。他說真正的好鏡不必太亮,正如人不必活得太清晰。他院中養(yǎng)著幾盆水仙,花影在銅鏡里搖曳,仿佛素衣仙子臨水自照。我忽然明白,或許我們都該學(xué)學(xué)希臘少年納西索斯——不是沉溺于倒影,而是懂得在粼粼波光里,辨認(rèn)出自己最初的眉目。
暮色漫過鏡面時,檐角的風(fēng)鈴輕響。老銅鏡里浮動的暗紋,像極了人心里那些擦不掉的年輪。
(離蕭天摘自《松江報》2025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