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縣城，困于單身
2025-05-28 00:00:00倪偉
中國新聞周刊 2025年17期
過了30歲，被催婚的人，日子是按月過的。五一期間，林一帆的媽媽不經(jīng)意說了句：“又5月了哦，你心里要有點數(shù)?！毖酝庵?，一年很快又要過去了。
林一帆也著急，他今年33歲，為婚戀犯了3年愁了。他在中部省份某市醫(yī)院當醫(yī)生，供職單位是全市最好的兩家三甲醫(yī)院之一，擁有令人欣羨的體面工作和收入。他的老家在距離市區(qū)一小時車程的縣城，在老家和工作的小城市里，他的條件都屬優(yōu)質。即便如此，合適的對象也不好找。
這幾年，能夠嘗試的方式，他都嘗試過了。他參加工會組織的單身聯(lián)誼，在風景如畫的山野里與幾十個單身青年社交，但一無所獲。他注冊婚戀軟件，每天接收推薦的女青年資料，也沒有入眼的。幾年過去，理想的伴侶還是沒有現(xiàn)身。
在他生活的小城市和縣城老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仍是主流觀念。前幾年他還不急，但一過三十，不可避免地焦慮起來，擔心被“剩下”。遲遲不成家，他感覺背后總有聲音在議論自己，“有被‘戳脊梁骨’的感覺”。
一面是晚婚晚育的現(xiàn)實趨勢，一面是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仍主導著日常生活，現(xiàn)實與觀念的張力在小城市和縣城尤為緊張。大學或者研究生畢業(yè)后參加工作時已近25歲，這個年紀在很多地方的婚戀市場已不算年輕，在崗位上忙碌一兩年之后，則被劃進“大齡”。
林一帆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身邊可選擇的對象太少了。而這種困境，在縣城的女性身上更為突出。
意愿與現(xiàn)實
30歲那年，盧冰冰遭遇人生最焦慮的時刻。她在河南一個縣城里當科員，工作到第七年，月薪三千多，捉襟見肘。感情也沒著落，人在異鄉(xiāng)，熟人不多，同事介紹的對象也見過幾個，都沒下文，父母催迫甚急?！耙X沒錢，要事業(yè)沒事業(yè)，要人沒人。”想起這些，夜里都會失眠。
盧冰冰在縣城政府部門工作，有事業(yè)編，在縣里擁有一份體面的穩(wěn)定工作。同事介紹給她的多數(shù)也是相同工作性質的男性，幾年間見過大概20個，警察、醫(yī)生、教師、公務員、國企職員等職業(yè)都有。婦聯(lián)和工會組織的聯(lián)誼，婚戀機構紅娘一對一推薦……這些途徑她也都試過，婚戀機構還給她介紹過汽修工。一番嘗試后，發(fā)現(xiàn)還是熟人介紹比較靠譜，工作、經(jīng)濟條件上基本匹配。
今天，縣城里依然講究“門當戶對”，只不過往往是以工作為標準。如林一帆所說：“在我們這種小地方，‘體制內’工作意味著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較高的工作?！边@就是縣城世界里體面身份的象征。
在盧冰冰身邊，縣里體制內大齡未婚的女青年一抓一大把。最近5年，本單位招進了11個員工，三男八女，性別比例嚴重不均。
2019年，江西財經(jīng)大學財政與社會治理研究院教授歐陽靜發(fā)表了一篇論文《縣域體制內的“剩女”——基于中部D縣的調查》，該文的傳播溢出了學術界，受到媒體關注，也因為切中了群體共鳴，論文拋出的話題在社交網(wǎng)絡中引發(fā)廣泛討論。大量困于婚戀問題的縣城體制內女青年，被一篇論文“看見”了。
歐陽靜拋出了一個有別于固有認知的觀察。以往，人們討論所謂“剩女”問題，主要聚焦在較為發(fā)達的城市。有學者據(jù)2011年進行的第六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分析，“剩男”主要居住與生活在農村且文化程度較低，“剩女”主要居住與生活在大城市且文化程度較高，在擇偶梯度與“階層內婚制”影響下，“剩男”與“剩女”難以匹配。但長期在縣城調研的歐陽靜意外發(fā)現(xiàn)，縣城體制內的未婚女青年，已經(jīng)形成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沉默的群體。
“縣域青年的婚戀有兩個突出現(xiàn)象，一個是農村的‘光棍’很多，一個是體制內女青年很難找到對象。”歐陽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些有編制工作的女性，在縣城屬于條件最好的一類，卻被“剩下”了。
縣城擇偶最大的問題，是選擇余地小、匹配對象人數(shù)有限，且存在結構性性別不均。歐陽靜調研的那個縣，2008年至2019年體制內單位招聘了2993人，女性占比60％以上，教育系統(tǒng)招聘中女性占比更是超過80％，“女多男少”十分突出。截至2019年，該縣10年內招聘的30歲以上的體制內女性，有248人尚未結婚。
相反，體制內男青年則十分搶手。一個條件尚可的本地男青年回到縣城體制內工作，“上班第一個月，三姑六婆就把他的情況搞得清清楚楚了”。歐陽靜在縣城見到的體制內單身男青年，大都是性格內向的外地人，才有可能沒被留意到。但也只是暫時，一旦被注意，說媒的人很快不請自來。
歐陽靜說，偏遠縣域的體制內女青年主觀上都有積極尋找配偶的意愿，梯度選偶理論仍然主導著女性的擇偶觀，絕大多數(shù)女性不愿“下嫁”給體制外男性，而大多數(shù)優(yōu)秀男青年不愿回小縣城工作，導致縣域體制內適齡男性數(shù)量少于體制內女性。由此，縣域體制內男性成為“香餑餑”，而體制內女性“越剩越多”。
“慕強的心理大家都會有吧。比如我們都是三十多歲，我都有房有車，你為啥沒有呢？我肯定會想，要么是家里條件不給力，要么就是你個人問題。”盧冰冰說。
過了30歲，盧冰冰也自動調低了標準，以前總想著要找個“聊得來的”，現(xiàn)在覺得似乎也沒那么重要。她想，只要經(jīng)濟條件尚可、有責任心，有沒有編制、有沒有精神共鳴，也不那么重要，“只要人品可以，細節(jié)就不去計較了”。
小地方更加傳統(tǒng)
實際上，結婚年齡推遲是正在加速的趨勢。
根據(jù)《中國人口普查年鑒-2020》公布的數(shù)據(jù)，2020年，中國人平均初婚年齡為28.67歲，其中男性為29.38歲，女性為27.95歲。相比之下，2010年中國人平均初婚年齡為24.89歲，10年間推遲近4歲，本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平均初婚年齡呈迅速抬升態(tài)勢。不少地區(qū)平均初婚年齡已經(jīng)超過30歲，如上海、黑龍江、北京、遼寧、廣西、湖南等地男性初婚年齡也越過了30歲。
一位在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當公務員的女青年，曾經(jīng)人介紹跟林一帆見過幾次，她希望能在市區(qū)生活，為此每天開車一小時通勤也愿意。林一帆工作、居住在市區(qū)，女方很滿意，但林一帆卻不希望找個“異地”的配偶，兩人無疾而終?；叵肫饋恚X得那位女性確實眼光甚高，談吐間，對自己的工作身份十分看重。而他自己，也不愿降格以求。
林一帆最看重的擇偶條件有兩個，一是有體制內工作，二是顏值尚可?！拔依硐氲膶ο螅词求w制內的，要么是醫(yī)療系統(tǒng)的，前者優(yōu)先?！彼f。
“在我們這種小地方”，林一帆常常會重復這句話。他口中的“小地方”，指的不僅是地域小、人口有限，也隱含著觀念傳統(tǒng)的意味。越過30歲這個年齡線，他總感覺單身會遭遇很多背后的議論，“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問題”。這些議論有時會造成實際的“殺傷力”。他在單身群里認識了一個年長幾歲的大哥，大哥有一次跟他訴苦，在晉升的關頭，被人打了小報告，說他沒結婚，“作風有問題”。
林一帆放眼身邊的朋友，單身的已所剩無幾。去年年底，最后一個單身的朋友走入“圍城”，能一起玩的人就沒有了。他感覺很孤單，這也是他想結婚的原因之一。
即便身為男性，林一帆也有強烈的年齡焦慮，一過三十，“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菜場上滯銷和打折的菜品，開始被人挑選了”。
他付費50元，加了兩個相親機構組建的單身群，一個是“體制內單身交友群”，一個是“非體制內單身交友群”。他發(fā)現(xiàn)幾百人的群并不活躍，只有幾個大哥偶爾征求旅游搭子。他也參加過幾次工會組織的聯(lián)誼，對那些比畫猜詞之類的游戲，很少有人自告奮勇參加，這些單身男女都感覺幼稚和尷尬，也不愿自己被拍進宣傳照，登上本地各大媒體的公號。這些傳統(tǒng)的聯(lián)誼活動，對他來說幾乎沒有意義。
身邊倒一直也有人牽線搭橋，同單位就有熱心的叔叔阿姨，“看你是男的，就給你介紹個女的；看你是91年的，就給你介紹個92年的。其他什么條件都不管”。到最后，他覺得婚戀軟件里的異性或許更多一點，下載了幾個，可是刷來刷去，竟刷到好幾個認識的人，“本地的人就那么多啊”。
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鄭丹丹曾對河北某縣的青年婚戀現(xiàn)狀做過專門調研，她發(fā)現(xiàn)縣城男女青年的婚戀觀念已經(jīng)產生分化。男性觀念更偏傳統(tǒng)，普遍認為婚姻是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并且很多人認為婚姻不一定與愛情有太大關聯(lián)，為了實現(xiàn)結婚目標，愿意降低標準。而女性的婚戀觀則發(fā)生了較大變化，一部分人已經(jīng)不再視婚姻為人生必需品。原因之一，正是由于女性在縣城婚戀市場處于弱勢地位，獲得理想婚姻難度更高，反而激發(fā)起她們對社會規(guī)范的打破。
“縣城男青年表現(xiàn)得更為傳統(tǒng)，堅守‘男大當婚’的規(guī)范；而女青年則傾向于瓦解‘女大當嫁’的傳統(tǒng)規(guī)范，表現(xiàn)出‘無愛不婚’的替代性原則?！编嵉さぴ谡{研中發(fā)現(xiàn)，一些高學歷縣城女青年在城市里習得的行為方式，讓她們面對婚姻更具備反思精神，她們會問：“我們?yōu)槭裁匆Y婚？結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結婚并不能讓自己生活得更好，那我們?yōu)槭裁床缓煤锰暨x理想對象，而是差不多就得了，趕緊找個人嫁了？”在城市中已經(jīng)并不新鮮的觀念，逐漸吹進縣城。
在林一帆身邊，有信奉單身主義的女同事，也有向往丁克的女孩。前不久，朋友介紹了一位醫(yī)療系統(tǒng)的女孩，見面時，女孩說自己希望組建丁克家庭?！拔业谝淮温犐磉呌腥苏f起丁克，這個詞我早就知道，沒想到在我們這種小地方，也有人向往丁克生活?！倍X得自己還是思維傳統(tǒng)的人，他想結婚，也想要小孩，“小地方還是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壓力”。
5年前，歐陽靜沒在鄉(xiāng)鎮(zhèn)見過人養(yǎng)寵物貓，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不少了。貓是城市生活的象征之一，鄉(xiāng)鎮(zhèn)女性的生活方式越來越與城市趨同。同樣地，流行于城市的思潮，也隨著社交網(wǎng)絡和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城市生活，進入她們的觀念之中。
歐陽靜有一個明顯感受，前幾年她訪談的“80后”“90初”縣城體制內女青年，到30歲上下，普遍都有婚戀焦慮。但這幾年她遇到的“95后”女青年，有不少已經(jīng)對婚戀不太在意，“她們愿意跟貓窩在一起，放假了也不出去社交”。
這些更年輕的女性，不愿意接受“1+1＜2”的婚姻，獨身、不婚的內心傾向，抵抗住了“女大當嫁”的傳統(tǒng)觀念，抵抗住了來自父母家庭和熟人社會的精神壓力，這是出現(xiàn)在她們身上的新變化。但歐陽靜覺得，其中一些人也向往理想的伴侶，但尚未找到或者越發(fā)失去信心時，這些新的觀念給予了她們安慰。
其實在上一代人中，對婚姻也存在不同看法。盧冰冰有個50多歲的男領導說起她們這些未婚的女青年，覺得她們自己都有房有車，工作穩(wěn)定，收入夠花，確實不需要婚姻。但話頭一轉，說等自己女兒大了，不會給她買房，要不然她也不愿嫁人。而不止一位女領導則安慰她們，別太焦慮。盧冰冰覺得，是因為男性和女性在婚姻中一直承受著不同的重量。
如何建設、主導幸?；橐?/h3>
一些地方政府也在為單身青年著急。今年，山西呂梁宣布雙方均為初婚且女方年齡在35周歲及以下的新婚夫婦，可直接在婚姻登記窗口領取1500元獎勵。3年前，江西宜黃縣曾出臺政策，鼓勵26歲以上大齡女青年干部職工擇偶成家，包括在縣城購買首套商品房的大齡女青年干部職工，可申請一次性購房補貼3萬元。這些政策都對準了大齡單身女青年。
“這個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是社會變遷中產生的一個癥結?！本嚯x歐陽靜發(fā)表論文已經(jīng)過去6年，據(jù)她近幾年的持續(xù)觀察，縣城體制內單身女青年仍在增多，卻沒有什么有效的辦法，似乎只能寄希望于女青年降低擇偶標準。但隨著她們越來越重視生活品質和自我成長，對伴侶的要求在提升，而縣城男青年的數(shù)量和質量卻沒有明顯變化，匹配度越發(fā)降低。“女孩子太優(yōu)秀了?！睔W陽靜感慨。
歐陽靜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縣域地區(qū)，條件最差的男性和條件最好的女性，是婚戀問題最嚴重的兩個群體。前不久她在江西某縣的農村調研，平均每個行政村的戶籍人口里，都有100名以上大齡未婚男青年，年齡在30歲以上。她認為，主要原因是人口流動讓農村女性有了更多選擇機會，她們更傾向于向上流動，缺乏競爭力的農村男性就會被“剩下”。
這種現(xiàn)象被總結為“婚姻擠壓理論”，表現(xiàn)為城鎮(zhèn)擠壓農村、東部和中部地區(qū)擠壓中西部地區(qū)，結果導致“光棍”集中在農村，西部地區(qū)和貧困山區(qū)的男性更為明顯。
在體制內單位之外，縣城和農村還有大量從事普通工作的青年男女，他們的婚戀問題則呈現(xiàn)出更傳統(tǒng)的面貌。在單身微信群、婚戀軟件等交友渠道之外，似乎已經(jīng)被遺忘和取代的婚姻介紹所，其實一直穩(wěn)固地存在著，在街邊等待客戶。隨著短視頻等新媒體的崛起，在地化的“網(wǎng)絡紅娘”也獲得了不少流量，成為婚介的新形態(tài)。
“男性要求顏值，女性要求經(jīng)濟，這么多年來都沒有太大變化?！币晃辉谏綎|某縣從事多年婚戀介紹的紅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來到婚戀機構登記的人，大多是學歷、收入都不高的群體，也有不少較為年長的人，“需求一直很龐大，在我們這里登記的人，女的比男的好找對象，哪怕是二婚、帶小孩的都比較好找”。
這位紅娘說，很多互相有意的客戶，最終因為彩禮問題分道揚鑣。“我們感覺很遺憾，但也沒辦法，能夠理解女方的心態(tài)。如果情感不夠深厚，這些繁文縟節(jié)就是安全感的來源?！?/p>
歐陽靜說，高額彩禮其實是個農村問題，在縣城里矛盾并不明顯。如果男方在縣城有穩(wěn)定工作，彩禮也就是禮節(jié)性的表示。越是經(jīng)濟落后的地方，越看重彩禮，如果一個人不能給人經(jīng)濟上的信賴，彩禮就意味著未來生活的保障和安全感。
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鄭丹丹呼吁，應該加強性別研究以及推廣性別平等的社會行動，努力建構真正平等的性別關系，建設積極現(xiàn)實的婚戀文化。目前大多數(shù)女性依然固守“男高女低”的擇偶標準，尤其要求男方的綜合實力高于自己以獲得安全感，這實際上還是女性不自信的體現(xiàn)。女性如果處于這樣的認識水平，必然不敢經(jīng)由自己去建設、主導幸?；橐觯冀K只是一個被動者，是需要男性施舍、幫助的“第二性”。
前不久，盧冰冰終于找到了一個對象?！扒逍蚜?，務實了。”她說。但她跟身邊人都沒有公開，打算到結婚時再說，最近已經(jīng)進展到彩禮和訂婚環(huán)節(jié)，她心里還是有些沒底，感覺依然有變數(shù)。林一帆正考慮在婚戀社交平臺上充值會員，因為身邊的資源已經(jīng)“枯竭”了，他期待著，網(wǎng)上或許有更多推薦的資源。
（林一帆、盧冰冰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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