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野里，一只、數(shù)只，或是一群白鷺，都是有古典意味的。有些鳥，天生就有瀟灑的風度和古典的神韻。

白鷺，是屬于鄉(xiāng)村的鳥。它們喜歡在水邊活動、覓食，是我熟悉并喜歡的一種鳥。它們常見于水田漠漠、湖塘遍布、溪河縱橫處。我一直都喜歡白鷺，一只孤獨而行，三五成群，或是十數(shù)只、數(shù)十只翔集，都可看，都可愛。水稻收割后，稻田里、小河邊、湖灘上的白鷺一下子多了起來。

白鷺，是一種模樣和姿態(tài)都很耐看的鳥。

以前，我喜歡在晨霧散后，或是臨近黃昏時，到村東的稻田，或是離稻田不遠處的大湖里，去看白鷺。白鷺在稻田里，有的單獨行動，有的結(jié)伴成雙，也有三五只、十數(shù)只成群嬉戲覓食的。我對白鷺，一直只是遠遠地、靜靜地看著它們，不忍心，也不愿意去打擾它們，我怕它們受到驚嚇，就從我的眼前飛走，飛到離我遠遠的地方。有些事與物，君子可遠之，而白鷺，我還是想離它們近一些。

白鷺的羽毛雪白，嘴和細長的腿通常是黑色的，也有嘴和爪子呈淡淡的黃色，或是紅色的。站在稻田里的白鷺，悠然地抬腿、移步，或是單腿立定，抬頭觀望，都是很有風度的樣子。有時它的頸項一彎，低頭啄食的姿態(tài)，也是極瀟灑的。不知它們是在啄食稻田里遺落的稻粒、幸存的小蟲，抑或在尋找小魚、小蝦和螺螄之類，可這些并不影響它們好看的樣子。在我的印象里，白鷺是愛惜羽毛的鳥，不然它在走動、飛翔時，怎么會那么有耐心，那么細致地做著各種準備，總是不慌不忙，從來不會把自己的羽毛弄臟、弄亂。白鷺始終保持優(yōu)雅的姿態(tài)，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誤把它們想象成了鶴。白鷺的形與影，酷似鶴。

白鷺最好看的身影，還是在水邊。水清草綠，一只、兩只，或是數(shù)只白鷺立于水邊，臨水照影的樣子，是令人驚艷的。一只立于水邊的白鷺，無論它動與不動，總有一種靜態(tài)的唯美，像靜物畫，不需要你再去想象它的構(gòu)圖，以及與周邊景色的和諧關(guān)系了。兩只白鷺，也許是一對，也許是結(jié)伴出游的兄弟、姐妹，或是父母子女，它們相處都極融洽，總在顧盼之間，也總是對影相憐的模樣。一汪靜水，是它們最好的舞臺。數(shù)只，或是十數(shù)只白鷺在一起，不會顯得凌亂，也不至于讓人感到無序，好像它們天生就懂得相互之間配合的重要，它們站在水邊嬉戲，或是飛起，都不會破壞圖畫的整體美感。

想想，這些白鷺留給我的印象，已經(jīng)是三十多年前的記憶了。那時，我還是一個鄉(xiāng)村的放牛郞。這么多年來，我也時常見到白鷺，但總不如我在鄉(xiāng)村，在朝霞和夕陽下的田野里見到過的白鷺，不如它們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那是一種先入為主的、美到窒息的印象，也許也是無憂無慮的印象吧。

有一天清晨，我路過一條小河，看見對面河灣處的淺灘上，有兩只白鷺。我一直喜歡它們，看見它們，便停在遠遠的岸邊，隔著河望向它們。它們立在岸邊淺水處，時而引頸張望，時而抬腿慢行，時而低頭覓食，樣子悠閑且自在。兩只白鷺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而另一側(cè)，陽光投下了它們的影子。一個雪白的身影，一個灰黑的影子，跟隨著兩只白鷺的一舉一動，更有趣且好看。白鷺好像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影子，依然引頸、行走、覓食如故。對影成三，那兩只白鷺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印象，好像它們站立在某一首古詩里，站在一處歷史久遠的河灘上，一直在等著一位詩人，一直在等著我。那一天，因為偶然遇見兩只白鷺，我忘記了自己要去哪兒，該去哪兒。也可能因了眼前的兩只白鷺，那一天，我哪兒也不需要去了，能遠遠地看著它們就好。

老家的村莊，在江南沿江的水鄉(xiāng)。村莊東面有一條河，河往東流至兩三里處，是一個大湖，約數(shù)百畝。湖的外圍是圩套，圩圩相連，圩圩相套。像是一個陣，圩連成陣；也是一個網(wǎng)，水中之網(wǎng)。圩中間是水田，水田和圩埂之間，有窄而長的水面，圍著水田的兩面，或三面。圩埂上，是蘆葦。

夏天時，蘆葦長起來了。湖與圩套，如一個青紗帳圍成的迷宮。人走進去，便入了迷宮。我極喜歡這樣的氛圍，彼時蘆葦新葉初生，一種清新葳蕤的氛圍感拉滿。到端午節(jié)前，便約了村里的同伴，一起走進村東的圩套里，去打葦葉，或是玩捉迷藏，設法走進自己想象中的迷宮里。捉迷藏時，在等著被發(fā)現(xiàn)的過程中，常靜靜地藏于蘆葦叢中，不敢發(fā)出一點兒聲音，盡管蘆葦叢中異常悶熱，也會盡力忍著。有時實在無聊，會透過葦叢，看停在水邊的白鷺?？此鼈兓螋孳]而舞，或踽踽而行，或覓食嬉戲，并不曾留意到藏于蘆葦叢中的我們?；蛟S，我就是在那時開始注意并喜歡上白鷺的。只是喜歡，并不知曉在一只白鷺身上，竟深藏如許詩意。

水田邊多白鷺，圩田里尤其多。白鷺優(yōu)雅如鶴。在蘆葦叢里看白鷺，是我喜歡做的事。

春汛來了，湖水蕩蕩。春水退后，湖退成圩。為了避開汛期大水，圩田里一年只能栽一次水稻，栽晚熟的中稻，或是單季晚稻。

端午前，我們要去圩堤上打箬子，提前為端午節(jié)包粽子做準備。家鄉(xiāng)人說的箬子，就是蘆葦葉。此時的蘆葦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每根蘆葦?shù)亩捝嫌辛咂~子，甚至更多。蘆葦稈中部的葉，長得又寬又長，摘下來，一捆捆地捆扎好，回家用清水煮沸，然后曬干，留著日后包粽子用。打箬子時，總要小心翼翼，不能折斷蘆葦，是我們都知道的道理。鄉(xiāng)村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懂得愛惜身邊的草木。

端午時的蘆葦，綠意深濃，映得湖里的水也是碧綠的。水邊，常能見到白鷺，一兩只、三五只、十數(shù)只，有時也能見到數(shù)十只的一大群，甚至更多，但很少見。不知道那些白鷺是從哪兒來的，冬天時，好像沒見到過它們。

白鷺在水邊，模樣很好看。我們藏在蘆葦叢中打箬子，隔著葦叢，能看見水岸邊的白鷺，它們或引頸張望，或低頭在水中覓食，或抬腿悠然漫步，不緊不慢，樣子悠然而散漫。它們的身影倒映在水里，翩若驚鴻。我隔著葦叢，靜靜看著它們，竟有些發(fā)呆，常忘了正在打的箬子。

湖田里的水稻收割后，田里空了，只剩下短短的稻茬，可田埂上的草還是綠的。在一片枯黃與一線碧綠之間，就有了幾分畫意。父親讓我去田里曬稻草。田里的水干了，稻草就曬在田里，但要旋轉(zhuǎn)翻動扎好的稻草把，讓它快點兒曬干。曬稻草時，田邊的白鷺多了起來。我時不時看向它們，它們也站在田埂上向我們看來，或是跑到田里覓食、追逐。若是有人靠近，它們便轟然驚飛，只是飛不太遠，在空中盤旋一會兒，又停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塊田里。有時，我作勢要趕走它們，它們似乎也懂得我的意思，飛起來，又落在不遠處。我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默契，真是一群可愛的小精靈。

想想，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靜靜地看看白鷺了。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痹~人張志和寫的是春天，春天是生命最活躍的季節(jié)，當然包括白鷺。我曾去過一次西塞山，也多次路過西塞山?？上У氖窃谖魅角?，并沒有遇見詞人筆下的白鷺?；蛟S是我與西塞山的白鷺無緣，或許是我與西塞山只是匆匆遇見，還來不及見到山前的白鷺，也或許千年前的白鷺已經(jīng)飛遠，只留下一句詞和我們對山前白鷺的無限想象。

再見白鷺，是在鳳凰山下。在鳳凰山的那幾年，常有朋友來看我。朋友們說，鳳凰山的環(huán)境，于我是相宜的。我不知道朋友們是在安慰我，還是真的在為我著想。其實，有個安靜的地方，讀讀書，寫寫字，也是好的。

鳳凰山有個滴水崖，山上泉水從百余米長的斷崖上跌落下來，頗為可觀，為一時一地之勝景。雨季時，水落成瀑；到了旱季，潑珠濺玉，都有可觀處。崖下有一處水池，積山上泉水，終年碧綠如翠玉，清澈可見池底游魚、水草。池水下流成溪，溪水清淺，水流蜿蜒。閑時，我常在山下的溪邊、湖畔流連。流連于風景，也流連于心境，流連中，不想，與鳳凰山的白鷺偶遇。

在溪邊走時，起初并沒有留意。不承想，我的腳步聲卻忽然驚飛了溪流中的白鷺，常是一兩只，多時也不過兩三只，它們一飛而起，飛得并不遠。待我們走過去了，它們盤旋一圈，又飛回來了。有時，遠遠地看見溪邊的白鷺，我們會繞路過去，或是悄悄地走過去，怕驚飛了它們。

鳳凰山下的湖邊，也有白鷺，它們離得遠一些，偶爾望見它們，它們在湖岸邊依然故我，可能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或是發(fā)現(xiàn)了我們，覺得隔得這么遠呢，我們不會傷害到它們，也就泰然處之了。白鷺，是自信且聰明的。

鳳凰山崖下的塘邊，常有白鷺停駐。每次路過，我都要到崖下塘邊去看看?？雌?，看水，也看白鷺。白鷺在塘邊戲水，在山前繞飛，好像又飛進了古人的詩意里，飛進了我對白鷺的想象里。它們的形象和我的記憶有了一些重疊，又有著一些不同，我說不清楚哪些部分是重疊的，哪些印象又是不同的?？晌乙廊幌矚g站在不遠的地方看著它們，看著它們的一舉一動，看著它們臨水而立，也看著它們飛越湖面，飛過小河，看著它們矯健、輕盈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念著：莫非，白鷺又歸來了?？墒堑劝槒奈业难矍帮w走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點兒愚癡，白鷺從來就不曾飛走過，怎么會是又歸來呢？它們一直在某處河邊、湖邊、稻田，或是沼澤邊，覓食嬉戲，繁衍生息，只是在很多年里，我沒有太在意它們而已。

寒露前后，在鳳凰山下的崖下散步時，看見有白鷺飛來，它們時而立于牡丹園里，時而到崖下的水池邊游嬉，時而在山谷間飛翔。白鷺在鳳凰山下，是游不知倦，樂而忘返，還是怡然忘憂了呢。我不是鳳凰山下的白鷺，但經(jīng)常看著它們，也感受到了山下白鷺的那種悠然自得。

空閑的時候，我喜歡并愿意看著白鷺在水邊顧影自憐，看著它們在稻田里、在水岸邊，在滴水崖下，自在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