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山楂樹
早些年,父親在地邊和坡根栽了很多山楂樹。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栽這么多山楂樹。村子里,除了我們家,我沒有再看到誰家種這種樹。偶爾,我也會在村里某戶人家的院墻外看到一株山楂樹,孤零零的,似乎從來也沒有人打理。像我父親這樣,一下子栽這么多山楂樹,我還真沒有看到過。
我一直也沒有問過父親,為什么要栽這么多山楂樹。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再說了,反正那些地方閑著也是閑著。我記得父親原來也栽過不少樹,但大都是桐樹。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又忽然想到要栽山楂樹。
父親栽山楂樹的時候,我還小,有很多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隱約記得,這些山楂樹是母親幫著栽的。父親總共栽了多少棵山楂樹,我恐怕永遠也說不清。我只記得,我家門后的一道洼到處都是。
開始的時候,我并沒有太注意父親栽的這些樹。父母去地里干活的時候,我就在地邊玩。那些山楂樹就在我旁邊,都不高,像一把傘。山里鳥多,我時常能看到小鳥落在上面。但我并沒有把它們當回事。
又有一年,我看見父親栽的這些樹開始掛果,結得密密麻麻的。我沒有想到這些看似不怎么樣的山楂樹,結果子卻一點兒不含糊,有幾棵樹的枝條都被壓折了,父親只好砍一根樁子在下面支著。那些綴在枝頭上的紅色小果子,煞是惹人愛憐。我往樹下跑的次數(shù)就漸漸多了。
我也曾摘過不少山楂,但總是咬幾口就扔了。我實在是受不了那種酸味,說酸得掉牙也不夸張。凡是吃過幾口山楂的,差不多都說過同樣的話。我以前是吃過糖葫蘆的,知道山楂需裹了糖稀,吃起來才有味道。我想父親當初也可能想過把山楂賣給做糖葫蘆的人。無奈,那時候山楂實在太便宜了,又沒有多少人肯收。所以,大多時候,山楂就一直在樹上長著,直到它自己落了,爛在地上。想想,怪可惜的,但又沒有什么辦法。
中間有幾年,我們家喂過一段時間豬。我有時候會看見母親將山楂摘回來倒在豬槽里。豬聞聲就過來了。豬一過來,就把腦袋伸進了豬槽里。我看見豬張開大嘴,甩著大耳朵,吃得津津有味。我就知道,豬是不怕酸的。看來,這次山楂是派上了用場。
我想,這可能不是父親當初所想的,也不是父親所愿。奇怪的是,父親自從栽了這些山楂樹以后,就很少過問。我很少聽父親說起過這些山楂樹,父親似乎已經(jīng)把它們忘了。
屋后的桐樹
記憶中,我家屋后有幾株桐樹,長得枝繁葉茂,我小時候,常在樹下玩。但忽然有一天,樹被鋸倒了。好像是父親的意思。父親找了幾個鄰居幫忙,把鋸倒的樹截成小截,拉到村里的鋸木廠加工成木板,又拉回來。
有一天,我家來了一個木匠,我這才明白,父親是要給家里打家具。我看見木匠拿著鋼卷尺在桐木板上比畫來比畫去,完了,又和我父親說了些什么。我看見父親頻頻地點頭。接下來的十多天,我每天都能聞到新鮮的木屑味。木匠把桐木板固定在兩根板凳上,先在木板上繃一條墨斗線,然后騎上去,用刨子一下一下地刮著,刨花就從刨子里往外翻卷。潔白的刨花堆在地上,像一堆雪。我一直在一邊看著,有時候,我會撿起一片刨花,放在鼻前,細細地嗅。我喜歡那種味道。
木匠是熟練的,他刮刨花流暢自如,讓我覺得,他像是在彈奏一樣樂器。他是陶醉的,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瞇起眼睛,弄得我躍躍欲試。木匠停下來休息或吃飯的時候,我曾趁他不注意,拿起刨子就偷偷地刮開了。我不是想找當木匠的感覺,我實在是想親手刮下一些刨花。但我顯然沒法和木匠比,刨子經(jīng)常走偏。令我沒想到的是,那個看似呆頭呆腦的木匠精著呢,他總是能很快就發(fā)現(xiàn)我。他生怕我把木板刮壞了。我只好放下手里的刨子,但我總是心有不甘。
家具很快就打好了,是一件大立柜和一個寫字臺。木匠走了之后,父親又請來漆匠給家具涂上一層漆。我再看家具的時候,已經(jīng)和城里賣的沒什么兩樣了。我走到屋后,那些桐樹都不在了,我忽然就有點兒失落。
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對桐樹那么感興趣,難道就因為它能打家具。他把我們家門后的一道洼全栽上了桐樹。我記事的時候,那些樹已經(jīng)有一把粗了,均長得細高。父親有時候會用手去把一把,他指望著這些樹成材呢。但奇怪的是,那些樹后來都不怎么長,有些長著長著就死了。我就覺得是那里土地太瘠薄的緣故。我不知道父親怎么想,父親似乎已經(jīng)將它們忘記了。那些桐樹,漸漸地就被荒草圍了起來。
倒是我家門后的幾株桐樹長勢蓬勃,茂盛的枝葉罩了我們半個房頂。清明方過,桐花就悄然綻放,滿樹都是粉紫色的花兒,遠遠望去,仿佛披上了片片紫色的云霞。那時候,整個小村里到處都能聞到濃郁的花香。當然,我最難忘的還是桐花落的時候,紫色的桐花鋪了厚厚的一地,讓我無法下腳。實際上,我是不忍,我怎么會忍心去踩它們,那些紫色的桐花,即便是落了,它們也依然是美麗的。
夏天的時候,桐樹投下一片巨大的濃蔭,我們常常坐在那樹蔭里歇涼。我們家的狗大多時候也會躺在樹底下睡覺。夜里,拉一張席子往樹底下一鋪,就睡著了。半夜里醒來,頭頂上早懸著一個月亮,一地的月光,像撒滿了細銀。那樣的夜晚,總是令人難忘的。
秋天一到,桐樹就開始落葉。那時候,我經(jīng)??匆姶笃耐┤~在空中打著旋兒,又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如果逢上夜雨,清早起來,你會發(fā)現(xiàn)地上、屋脊上到處都是桐樹的葉子,我就覺得,桐樹是經(jīng)不起雨打的。葉子落光以后,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以后,那些光禿禿的枝丫把天空割得支離破碎。
我家屋后那幾株桐樹,也許是因為長得太好了吧,父親就把它們鋸下來打了家具。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那幾株桐樹是父親什么時候栽下的,我只記得它們被鋸倒后,我再到屋后去,那里成了一片空地。
父親的核桃園
立秋過后,父親說要回老家。父親在老家弄了一片核桃園。就在前兩天,我們鄰居給父親打電話說,核桃熟了,該打了,別人家的都已經(jīng)打過了。父親這才急了。父親原本就想著最近回去呢。他忘記了今年閏了一個月,所以讓核桃多在樹上長了一段時間。
我一直都沒有見過父親的核桃園。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就沒有回過老家。曾有幾次,父親說要帶我回去看看,但我怕看見那地方傷心。
早些年,父親回去的次數(shù)也不多。我們在老家原先有一座新房子。母親走了以后,我和父親合計著把房子賣了。我原來想的是,賣了房子以后,我就不用再回去了。我實在是怕回去。我們后來到底把房子賣了。還有一間老房子。我的意思是一起賣了算了。但父親沒有同意。他最終還是留下了那間房子。父親說,我回去的時候,不能沒個地方。
因為還剩下一間房子,父親隔三岔五還會回去看看,在家里住上兩天。那間房子因為年久失修,似乎還漏雨,父親后來又花了些錢,把房子重新整修了一下。我覺得父親花了冤枉錢,但父親不這么認為。
父親回老家,總得找點兒事干。父親是個閑不住的人。我們在老家有幾片坡,我印象中有幾年,父親就守著這幾片坡砍柴火。父親把砍來的柴拉到城里,能換點兒錢。這些錢,能夠貼補一些家用。父親身體不怎么好,不是這個毛病就是那個毛病,基本上常年離不開藥。特別是近幾年,父親患了失眠癥,不知道吃了多少藥,依然睡不著。父親雖說有一些退休金,但有時候不夠他吃藥用的。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林業(yè)上查得緊了,不允許隨便砍伐樹木。這以后,父親就又沒事干了。好在,我們在老家還有兩片自留地,一片坡地。父親琢磨著,把兩片自留地上都種上核桃樹,剩下一片坡地,種上板栗樹。父親說干就干。他在縣里轉(zhuǎn)了一圈,不知道從哪弄了些樹苗,回去就種在了地里。父親甚至找了一本果樹栽培的書。他戴著老花鏡,認認真真看了起來。
父親是個挺心細的人。他干什么都比較講究。包括種核桃樹,應該種什么品種的樹,他都反復跑著去問過。他去過林場,也去過一些種過核桃樹的農(nóng)戶家里。等栽什么品種搞清楚了。他又開始研究一畝地應該栽多少棵,每棵樹中間的間距是多少,挖坑應該挖多大,挖多深,甚至種上以后應該怎么養(yǎng)護,什么時候該澆水,什么時候該追肥。在肥料的選用上,父親也是煞費苦心。他不知道聽誰說的,用雞糞會比較好。等核桃樹栽上以后,父親專門找了一個雞場,拉了兩車雞糞回來。
父親還學會了修枝、嫁接。中間有幾年,父親經(jīng)常泡在自己的核桃園里。核桃樹剛栽上的頭一年,父親跟我說,現(xiàn)在核桃樹有這么粗了,他用手給我比畫著。這以后,過幾個月,他都會給我說一下他的核桃樹。我記得父親一會兒說,核桃樹有拳頭粗了,有手臂粗了。核桃樹的葉子油旺旺的,你不知道長得有多好。
過了三五年,父親的核桃樹開始掛果。父親說,核桃開始結果了。今年是頭年,雖然說結的果子不多,但核桃好著哩。父親說,今年收了多少多少。父親把收的核桃寄了一部分給我,他說,這是咱家的核桃樹上結的。到了第二年,父親的核桃樹上結的果子就更多了。越往后越多。及至到了今年,父親說,你都不知道今年的核桃結得有多稠,一嘟嚕一疙瘩的。父親又說,今年的核桃能打多少多少。父親甚至已經(jīng)算好了,今年的經(jīng)濟效益。
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父親來我這里住了幾天,但他一直念叨著他的核桃樹。他說,等立過了秋,我要回去把核桃打一下,打完了核桃我再過來。說著說著,就到了立秋。立秋一過,父親就說要回去。我沒有見過父親的核桃園,我把父親送走回來,我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出一片核桃園,我知道那是父親的核桃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