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曦初露，城郊公路上游走著各色三輪車。車斗里滿載著青苗、秤桿和紅藍編織袋，遠遠望去像移動的拼盤。在這支雜色隊伍里，老張那輛漆皮有些剝落的黑色電動車格外顯眼——車把上掛著個軍綠色的擋風被，后座一側(cè)卡著一把方格布紋的雨傘，車尾的簍子里裝著幾個紅的、綠的、白的塑料袋子。

他總在晨霧未散時出發(fā)。通往十八里崗的柏油路還算平整，路旁的梧桐樹、楊樹的新葉還沾著夜露，車輪碾過時，能聽見細碎的“簌簌”聲，像是春天在梳頭。若是心情好又不趕時間，他還會從建設(shè)路東頭一直騎到最西頭再左轉(zhuǎn)，他貪戀在最西頭能穿行在麥田、油菜花田間的感覺，還會經(jīng)過一面爬滿薔薇花的籬笆，那會讓他心情愉悅。一塊塊麥田的北邊是一座橘紅色的大橋，橫跨在南水北調(diào)大渠的上面，很是雄偉，老張每次看到，心里就升起一種莫名的自豪感。

三年前他做完心臟瓣膜置換手術(shù)，就在城西租下一畝地。醫(yī)生說他需要“適量運動”，他曾經(jīng)侍候年邁的母親二十二年，真的沒有好好出來呼吸過空氣。兩年前老母親安然離去了，肩頭的重擔一下子沒了，這快要熬朽的身子骨可不得“適量運動”？所以他每天往返四十里路，倒比年輕時跑業(yè)務(wù)還勤快。

二

園子緊挨著國道，沿著坡崗，用鐵絲網(wǎng)圈出個倔強的長方形園子。東邊那片連翹地，是老張的“百草園”。老張平時就喜歡看《本草綱目》《黃帝內(nèi)經(jīng)》《千金方》這類書，心里對中草藥充滿好奇，前年突然心血來潮，非要種連翹，說是“神農(nóng)嘗百草，我種一味藥”。于是專程跑到山西，買回三百株小樹苗，像迎親似的把“新娘子”接回家。又將土地深耕細翻，施上農(nóng)家肥后，小心翼翼地種上。

三月里，連翹花開了，金瀑似的潑下來，把園里都染成蜜色。有一次我見老張蹲在花叢里，黑衣上落滿花瓣，像只采蜜的大馬蜂?！斑@是藥材，”他攤開手里的花瓣，“昨夜風急，把花都吹落了，泡茶喝吧，能治嗓子疼?！痹捯魟偮?，我一陣咳嗽，當老師的職業(yè)病，每到周末嗓子就開始叫屈。我的急咳，驚飛了花間的白粉蝶，那蝶兒撲棱著翅膀，把陽光剪成碎金，灑在連翹叢中。

春分前后，連翹地化作熔金的坩堝。三百余叢樹苗在坡上齊刷刷列陣，枝條拱成翡翠色的穹頂，花苞鼓脹如綴滿金箔的鈴鐺。暖風掠過，四瓣花齊齊炸開，漫坡鎏金潑玉——這哪里是花開，分明是打翻了西王母的梳妝匣。連翹真是性子急，別的花還在春帷后描眉畫鬢，它卻先撕破料峭，把崗坡裹進綿軟的錦緞里。

盛夏時節(jié)，連翹地換了模樣。蟬鳴鋸著正午的天光，老張握著修枝剪穿行其間，剪刀開合聲應(yīng)和著偶爾駛過的車的鳴笛。褪去金縷衣的枝條瘋長成亂發(fā)，新抽的嫩梢泛著青銅器的幽光，倒伏的枝杈投下交錯的暗影。剪下的青枝堆成小山，滲出杏仁味的汁液，驚起幾只綠殼甲蟲?！斑@些枝子晾干捆好，來年便是熬煮涼茶的引子……”老張邊說邊遞給我枝條，寶貝得很。

白露前后采葉最講究。晨霧未散時，老張帶著我攜竹匾入林，專挑葉緣微卷的墨綠老葉。露水泡得葉片綿軟，指尖一掐便溢出琥珀色汁液，空氣里彌漫著清苦的藥香。老張說，這苦味能鉆經(jīng)脈，當年他旅途辛苦，全靠連翹茶鎮(zhèn)著慢性咽炎。曬干的葉片蜷成小舟模樣，裝進我收藏的各種款式的茶葉罐。試想：冬日若取一撮沖泡，滾水里便漾開整個春天的日光。

冬天的連翹地最是禪意。褪盡華服的枝條在灰白的天幕上勾畫狂草。三百叢枝椏交錯成網(wǎng)，兜住零星殘雪，像仙人拋下的漁網(wǎng)。老張甩掉大衣，補種那些夭折的樹苗，皮靴踩碎薄冰碴子的脆響驚起寒鵲，頭發(fā)上升騰起裊裊白煙?？葜﹂g偶見幾粒未落的蒴果，裂開的果殼里藏著黑珍珠般的籽實，它們正等著穿崗越嶺的春風，把苦盡甘來的故事再說一遍。老張歡喜得像熱戀中的小伙子，親著，吻著……“終于看到果實了……”他喃喃著，眼里竟有些光斑在閃耀，“種地的人，要懂得等待?！钡却皇窍麡O地守候，而是積極地孕育。三年才見果實，卻讓等待的過程，成了最美的風景。

這片苦木林藏著陰陽術(shù)。春花甜媚、夏枝清苦、秋葉澀涼、冬籽辛溫，皆出自同一條根脈。老張醉后說漏嘴：他年年修剪的不是樹枝，是心里瘋長的荒草。這話我倒信——你看那虬曲的老樁上，不正冒出新綠的舌苔？

老張把這些連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我揶揄道：“老張，你膽敢不把我放眼里，我就讓你喝西北風去！”他趕緊討好：“我是不把你放眼里，我是把您敬在心里的！您第一，它們排第二！”“那兒子呢？”“你倆并列第一！”

夕陽西下時，連翹地鍍上一層金邊。老張坐在石凳上，捧著茶缸，看粉蝶在花間翻飛。車來車往的喧囂聲被晚風揉碎，散成草葉上的露。這片倔強的土地，終究用三百叢連翹，編織出一個關(guān)于堅守與等待的寓言。

三

硬是吵鬧著要占領(lǐng)一片屬于我的“領(lǐng)土”，我的“領(lǐng)地”我做主。水果自己愛吃自己種！二十多棵果樹苗是網(wǎng)購來的，帶著用保鮮膜裹著的土球。桃李不言的雅趣沒撐過夏季，李子樹先蔫了葉子，蘋果苗的嫩葉子被密集的小黑蟲啃噬殆盡，藍莓在北方水土不服，成了“光桿司令”，草莓倒是在枯葉堆里躥出幾星紅。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五棵：歪脖子桃樹、瘦骨伶仃的梨樹，兩棵“五月榴花照眼明”的詩意石榴，還有一棵總讓我想起《項脊軒志》里“今已亭亭如蓋矣”的柿子樹。老張看我對著枯枝發(fā)愣，安慰道：“明年還是選本地果樹種吧！”

所謂的花圃是亂燉式的美學(xué)。一株紅梅在正月里點燈，芍藥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花瓣卻總被露水壓得直不起腰。多肉植物最會討巧，圓滾滾地擠在一起，活像一群穿綠襖的胖丫頭。倒是野花們不講章法：薺菜開碎米似的白花，蒲公英舉著小太陽，茅草根在土里藏了冰糖味的銀河。最淘氣的是牽?；?，清晨吹著紫喇叭翻過鐵絲網(wǎng)，到晌午就蔫成皺紙團。

暮春時節(jié)，幾盆芍藥在石階旁悄然綻放。粉的似霞，白的如雪，紫的若煙，層層疊疊的花瓣裹著金絲般的花蕊，在晨露中微微顫動。老張?zhí)匾庠谥車迳现窕h圍護，生怕哪個冒失鬼碰壞了女主人的嬌客。誰知防得住人，卻防不住天。某個清晨，但見花瓣零落，花蕊散亂，像是被頑童撕碎的綢緞。竹籬完好，地上卻散落著幾片羽毛，灰褐色的，帶著露水的濕痕。老張蹲在殘花前，手指輕觸破損的花瓣，嘆道：“這鳥兒，定是把花蕊當成了金絲線，要銜去筑巢呢?！闭f罷，他笑了，我卻哭了，心疼地撫摸著殘枝敗葉，試圖將花瓣重新安回枝頭?！耙擦T，能讓鳥兒看上的，必是極美的?！蔽乙仓荒苓@么安慰自己。

鳳仙花我打小就養(yǎng)過，深知屬性！我將一把種子撒入土中，就開始期盼。某一日，鳳仙花炸開了顏料鋪子。紅的是朱砂潑了硯臺，紫的是葡萄釀醉了晚霞，白的是月光凝成脂玉，粉的是胭脂暈染了春衫?；ò拿浫缇Y滿寶石的瓔珞，綻開時五瓣齊展，倒像仕女翹起的蘭花指。晨光熹微時望去，整片花圃仿佛打翻了調(diào)色盤，斑斕的色彩在晨光里流淌，連空氣都染上了蜜糖的甜膩。蝴蝶們醉醺醺地穿梭其間，分不清哪朵是花，哪朵是影。這潑辣辣的熱鬧，倒把后面的鐵皮小屋襯成了畫框，框住了一幅流動的工筆重彩。

不知何時，凌霄花的藤蔓悄悄攀上了小屋的檐角。這是孩子的小姑移栽過來的，初來時也就尺把高，干樹枝一般。藤蔓起初只是幾根細嫩的綠絲，像頑童的手指，試探著瓦片的溫度。轉(zhuǎn)眼間，藤蔓便織成了密網(wǎng)，把灰撲撲的屋頂裹進翡翠色的襁褓。七月流火時，凌霄花開了。橙紅的花冠像小喇叭，朝著藍天吹奏夏日的贊歌。凝眸望去，整片屋頂仿佛著了火，卻又被綠葉溫柔地托住?；ò晟夏吨?，在晨光里閃爍，像撒了一屋頂?shù)乃殂@。

老張說這花性子野，越是貧瘠越要往上爬。果然，藤蔓順著豎起的柱子攀緣，在瓦縫間扎根，把整個屋頂變成了空中花園。花開得最盛時，仿佛整個園子都被花香浸透。風起，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在石桌上鋪成錦毯。我喜歡坐在花雨里，拿著相機捕捉，看花瓣在茶湯里打著旋兒。我想起學(xué)校芳草園里的凌霄花，課間我從樓上俯視長廊，它們綻放出令人驚艷的生命色彩，總是讓我驚嘆不已。如今這絢爛開在了自家屋頂，倒像是歲月給堅守者的一份饋贈。凌霄花的剪影印在小窗上，與晨光中的老張構(gòu)成一幅剪影畫——一個向上攀緣，一個向下扎根，都在詮釋著生命的倔強。

種花像極了過日子?；ㄩ_花落間，藏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園子里的花事，說到底，不過是人生的縮影。有得意時的絢爛，也有失意時的凋零；但無論如何，春天總會來，花兒總會開。種花的人，心里要裝著春天，心里若有春天，再漫長的冬天，也會開出花來。

四

菜畦的劃分極講究，像老式算盤上的珠子。用園子的四分之一種時蔬——這是我和老張的不謀而合。

清明栽下的辣椒苗原是翡翠色小箭鏃，五月便長成油亮的綠焰。七月流火撞破青皮，尖椒刺出朱砂筆鋒，彩椒在葉底偷釀晚霞，燈籠椒懸著瑪瑙鈴鐺。頂著晨露去摘，指甲掐斷蒂梗的脆響彈起露珠，竹籃漸次盛滿赤橙黃紫的星子。我把吃不完的辣椒串成瓔珞掛在廚房，老張用泡菜壇封存盛夏的火焰，我往辦公室拎的保鮮盒里，朝天椒與螺絲椒交疊著，也在鄰里間傳遞著滾燙的情誼——這潑辣辣炸開的生命，終究要化作人間煙火的注腳。

清明種下的生菜，立夏就長成了翡翠塔。葉片層層疊疊，邊緣鑲著蕾絲般的褶皺，清晨的露珠在上面滾來滾去，像頑童在滑梯上嬉戲。奇怪的是，這般水靈的菜葉，竟沒招來半個蟲眼兒。我們連著吃了三天生菜包肉、生菜沙拉、生菜湯，直到看見綠色就想躲。倒是那群白鵝有口福，每天清晨昂著脖子列隊而來，翡翠般的菜葉在扁嘴間碎成綠雨，連咀嚼聲都透著歡快。老張喊著“鵝間美味來也！”再瞧它們吞食的架勢，倒像是要把整個春天都咽下去。

去年芒種，隨手埋下三粒黑瓜籽，誰想竟長成一片碧浪。藤蔓在黃土地上蜿蜒，開出鵝黃的花，結(jié)出青玉般的果。數(shù)了數(shù)，竟有十余個，個個圓潤飽滿，像偷來的月亮?？上Р欢獯蚵欢韫艄?，眼睜睜看著小瓜們蔫了藤、皺了皮，最后只剩一個獨苗。處暑那天摘下，刀尖剛碰著瓜皮就“咔嚓”裂開，露出紅艷艷的沙瓤，甜得能勾出蜂蜜來。老張說這是大自然賞的，我倒是覺得，這獨苗瓜像極了那些笨拙卻執(zhí)著的夢想，雖不圓滿，卻格外香甜。

白露前后，菜畦里便撒下香菜籽。秋陽溫柔，催著褐色的籽殼裂開，鉆出兩片翡翠似的新芽。寒露時已長成綠茸茸的一團，霜降后更是精神抖擻，葉片上凝著白霜，倒像撒了層糖粉。頭茬香菜最是金貴，掐一片葉子拌豆腐，清香能鉆到鼻尖上；再掐幾片撒湯里，整碗湯都活了。過年時，別處的菜園都歇了，唯獨香菜還在寒風里挺立，香菜瘋長成綠云，莖稈挺拔如翠竹，葉片繁茂似羽扇。這時就成把地薅，大把地撒，連煮面條都要抓一把丟進去。包餃子了拿出一捆，切碎了拌進餡里，下餃子時連水蒸氣都帶著清香。老張說這是“越冬的精靈”，我倒覺得，這倔強的綠意，像極了中原人骨子里的韌勁——任你北風呼嘯，我自青翠逍遙。

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報，但每一份堅持，都會在某處結(jié)出甜美的果。

五

五只大白鵝是園子里移動的雪堆，這群扁嘴將軍頗有靈性，聽見老張的三輪車響就列隊相迎，翅膀撲棱出鼓風機似的動靜，像五朵白云被風卷著掠過菜畦。

它們的窩搭在園子西頭，在連翹地和菜地之間，老張用木板釘了兩個鵝棚。我從家里拿來大大的木盆，盛上清水，權(quán)當浴池。晨光里，白鵝們優(yōu)雅地俯身，長頸彎成問號，潔白的羽毛在木盆里蕩開漣漪，水珠濺起時，折射出七彩的光暈。喂食時最有趣：玉米粒金雨般灑下，長脖子此起彼伏宛如舞動的玉簪，吃飽了便各干各的——梳羽的，曬太陽的，單腿立著打盹的，還有位熱衷于追自己影子的哲學(xué)家。

最喜人的是四只母鵝，總愛在窩里下蛋。鵝蛋青瑩瑩的，屯在竹籃里像堆月光。青白色的蛋殼上沾著草屑，像遺落在巢中的月亮。某天清晨，老張驚喜地發(fā)現(xiàn)蛋殼裂了，一只毛茸茸的小鵝探出頭來，黃絨絨得像團會動的蒲公英。五只大白鵝圍著小家伙，長頸低垂，仿佛五座拱衛(wèi)的雪山。它們帶著小鵝在院子里踱步，小鵝調(diào)皮地蹲在大鵝背部，或鉆進翅翼底下，然后一家鵝就高高低低，粗粗細細地鳴叫著，像奏一支快樂的曲子。

可惜??！某個悶熱的午后，小鵝在木盆邊嬉戲，不知怎的竟翻了進去。等老張發(fā)現(xiàn)時，那團黃絨絨的小生命已經(jīng)沒了氣息。五只大白鵝圍著木盆，發(fā)出低沉的哀鳴，像五支嗚咽的簫。老張蹲在盆邊，看著水面倒映的天空，云影掠過，恍若小鵝最后撲騰的翅膀。

從此，木盆里的水總是清澈見底，但白鵝們戲水的身影，似乎少了份歡樂。它們依舊每天迎接老張，只是飛奔時，五朵白云里少了一抹跳動的金黃。老張說，這園子里的生命，就像連翹的花開花落，來了又去，卻總在某個角落，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

園子里總有鳥雀造訪，像一群不請自來的客人。麻雀在連翹枝頭跳躍，啄木鳥敲打著路邊樹木的軀干，偶爾還有幾只畫眉，在菜畦間優(yōu)雅地踱步。老張喂鵝時，總要多備些苞米，青翠的菜葉鋪在石板上，幾盆清水敞著口，映著天光云影。

我勸他蓋上水盆和食槽，免得鳥兒糟蹋。他卻搖頭：“天寒地凍的，讓它們也沾點兒光?！闭f著，撒一把苞米在地上，金黃的顆粒滾落，像撒了一地星星。鳥雀們撲棱著翅膀落下，嘰嘰喳喳地爭食，白鵝們也不驅(qū)趕，只是優(yōu)雅地伸長脖子，從石板上叼起菜葉。

夕陽西下時，園子里熱鬧非凡。鵝群在連翹叢中覓食，鳥雀在枝頭啁啾，老張坐在石凳上，看著這眾生相，眼里泛著慈祥的光。他說：“這園子不是我們的，是大家的。連翹開花時，蜜蜂要來采蜜；結(jié)果時，鳥兒要來啄食；落葉時，蟲子要來安家。我們不過是暫時的看管人。”

我忽然明白，這園子里的生命，就像連翹的四季輪回，各有各的活法。老張的慈悲，不是施舍，而是懂得——懂得每個生命都有存在的意義，懂得分享不是損失，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收獲。就像那幾盆永遠敞開的水，映照的不僅是天空，更是一顆包容萬物的心。

六

租這塊地的時候，老張就在地的西頭做了間鐵皮屋子。十平方米的小屋像只方正的木匣，裝著鐵鍬的銹味、飼料的谷香，還有老張汗?jié)褚律赖乃嵛?，膠鞋上的泥土氣息，破了洞的手套泛著草汁的味道。

小屋通往門口的路面，鋪了條石頭路。這是某個廢棄的大理石廠扔掉的，老張跑了很多趟，一塊塊馱來拼接在一起，鋪成了很藝術(shù)的小路，在門口還種了幾棵竹子。

初夏午后，我常見他戴著草帽蹲在地頭。蟬鳴像煮沸的鋁水澆下來，汗珠子順著脖頸滾進衣衫，在背上洇出深色的地圖。雜草比菜苗躥得還快，馬齒莧的紫莖貼著地皮瘋長，車前草舉起小旗子，狗尾草在風里搖著毛茸茸的鈴鐺。老張說這是“草打擂臺”，三天不鋤就敢掀了菜苗的戲臺子。他使的鋤頭還是老樣式，木柄磨出包漿，刃口缺了道月牙，倒像把古兵器，他握在手里，不停地揮舞……卻讓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日頭毒辣時，他就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歇腳。石桌是塊青石板，邊角還留著鑿子的痕跡，上頭擺著掉了瓷的搪瓷缸，茶湯里浮著連翹葉的碎影。坡崗上的風裹挾著野蒿的氣息，從連翹地的縫隙間鉆過來，掀起他汗?jié)竦囊陆?。蟬鳴遠了，鵝叫近了，國道上的車流化作模糊的白噪音。老張瞇起眼，任汗水在風里慢慢收干，像片曬蔫的菜葉重新舒展。這片刻的清涼，便是他勞作詩篇里最美的逗號。

老張給來訪的朋友泡杯自制涼茶，那是連翹葉在葦席上曬成的金箔。紫砂壺里浮沉著春天曬干的花瓣。臨走時，老張會給他們拔一籃子青菜，摘一兜辣椒，或掀開地窖，塞給他們幾棵沾著霜的白菜?！皼]打藥的菜長得丑，”他把自己笑成一朵菊花，“但味道很正！”老張還得意地念著他的“生態(tài)經(jīng)”：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澆園子的水要跑一里路去井里打。天知道，我也知道，夏季干旱時，從城里到十八里崗，他一天兩個來回——八十里路云和月，那兩只40斤容量的塑料壺，每次灌滿水，三輪車后輪都要往下沉三寸。他每次往菜地里要澆三十多壺水，加上給鵝們的木盆里注水，單是取水就要跑二十多個來回，汗水濕透衣背，都是小事。我跟同事們提起“一滴汗摔成八瓣兒——那是因為汗珠的顆粒大！”

暮色爬上鐵絲網(wǎng)時，鵝們開始追逐最后的光斑。國道亮起車燈，呼嘯聲被晚風揉碎，散成草葉上的露。年尾，我們數(shù)著一年來的收獲：一百多個鵝蛋、幾十斤辣椒、十來罐連翹茶，還有桃樹枝頭那個倔強的小青果——它從春掛到冬，始終不肯落下。

這片園子，是老張用汗水寫就的詩篇：連翹的金黃是開篇，芍藥的凋零是轉(zhuǎn)折，凌霄的攀緣是高潮，西瓜的獨苗是尾聲。每一壟菜畦都是生命的詩行，每一朵花開都是時光的韻腳。

在我和老張來往十八里崗的途中，一個個畫面顛簸著，電影般循環(huán)播放。我不禁念起《桃花源記》的結(jié)尾——“遂迷，不復(fù)得路”。這個用鋤頭和汗水創(chuàng)造的烏托邦，或許本就是種在柏油路邊的奇跡，要每天跑上四十里路，才能守住那份“不足為外人道”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