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大學(xué)那幾年，沒有事的時候，我一直習(xí)慣在游樂場閑逛，開始的時候是和朋友一起，等朋友們分別有了可以挽手并行的人后，就只剩我一個人在這里閑逛了。比起城市燈紅酒綠處昂貴的消費，游樂場里的東西我都玩得起，這讓我覺得故鄉(xiāng)跟這個大城市的距離只是數(shù)量不同，而不是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

我家在一座偏僻小山里，到處都是被風(fēng)碾過被雨揉過，平靜地成為地球一部分的堅硬石頭，躺在上面，身體舒展成石頭的一部分，天空，大地，飛鳥，大家都一樣，集合成了世界。我很愛那里?？缮嚼锶藢W(xué)習(xí)的動力卻是離開大山。我考上了大學(xué)，高興地離開那些石頭。城市里也有被粉碎過被切割過的石頭，在某些地方立著擺著，卻再也不是大山上那些與人密不可分的石頭。

我想念石頭，覺得那是沒有距離的物體。我也知道人是朝前走的，一切都會改變。我跟石頭之間，注定要有這些距離。我現(xiàn)在是學(xué)生，將來也會在這個城市里工作，成為城市的一員。

大三那年的夏天，我一個人在游樂場里閑逛。太陽和土地被熱焊接在一起，以為孤單會讓人變傻，才有了我形單影只在這里曬太陽。不想?yún)s看到了方小兵，和一個女生，挽著手笑著走著。他不是故意表演給我看的，因為他都沒有看到我。反倒是我的目光一直離不開他，黑皮膚，短頭發(fā)，小眼睛，米黃T恤配著長頭發(fā)女生的紅裙子。他在太陽下也是火熱的，臉上淌著汗珠，衣服也粘在了身上?？晌揖褪怯X得他是讓人想去擁抱的石頭。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方小兵。也許是直覺，我覺得想去擁抱的這塊石頭，跟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學(xué)校的。我強(qiáng)烈地想知道他是誰，那種感覺讓我的身體飄浮在云端，走到哪里都有這么一個念頭。我也知道控制這個念頭，不輕易跟人打聽一個男生。但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程濤。

程濤是我在學(xué)校里面最好的男性朋友，我們同級不同班，又不是老鄉(xiāng)，因走得親密，有過流言，看看我們倆怎么也配不成對的樣子，流言自散。

打聽的時候我們正一起擠地鐵去火車站附近的批發(fā)市場買衣服。那里的衣服要便宜很多，但需要很努力地砍價，砍得過分的時候，難免會遇到冷言冷語，帶一個男生做保鏢可以從容很多。男生也不是隨便帶的，有的會覺得砍價麻煩，有的只穿品牌專賣店的衣服，還有的，媽寶男，衣服都是家里寄來的。只有程濤，隨叫隨到，砍價的時候也幫腔。我宿舍的姐妹送他一個綽號：絕世好男人。

程濤聽了我的描述后，捂嘴樂了很久，說：“你一說我就知道那個女的是李漫漫，男的肯定是方小兵了。楊路，你打聽他做什么，看上他了？”

“當(dāng)然不是，就是感到好奇?！?/p>

“好奇什么？那地方這樣的情侶到處都是吧？”

“哦，好奇一個那么丑的男生是怎么交到漂亮女朋友的？”

程濤笑了，說：“這個人我還真認(rèn)識，方小兵，就是咱們學(xué)校的。他家有錢啊，家雖然不是這個城市的，但家里公司開發(fā)的房子都蓋到這里來了。剛才來的地鐵站上，新?lián)Q的那個燈幕廣告，‘你不理房，美女不理你’就是他們家的樓盤?！?/p>

我還真沒看見這個廣告。但是程濤說了，那就一定有。我說：“你對他很熟悉？”

程濤說：“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打籃球，每次打完球，他都要請客，有錢人嘛，大家都很喜歡。不過他不丑啊，就是眼睛小些，皮膚黑些，不知道你們這些女生審美是怎么回事?！?/p>

我這才想起，籃球場上總是動不動就吶喊聲一片，自己從沒有近前過。我說：“你還會打籃球??？再打球，一定叫上我，給你加油?！?/p>

程濤咧了咧嘴，說：“真的？你會喊，程濤加油？”

我說：“這有什么難的，到時候喊給你聽?！?/p>

我總覺得，教室里乳白色的電棒管，都沒有程濤透明。沒想到他平時慢聲細(xì)語小綿羊一樣，籃球場內(nèi)上躥下跳，跟一頭小老虎一樣。但跟方小兵比起來，還是差點兒勁兒。方小兵閃轉(zhuǎn)騰挪，動作那叫一個瀟灑。他的每個轉(zhuǎn)身每個跳躍，都恰到好處敲到我的心上。我知道自己直盯盯地看著他的目光，會讓人懷疑我。他的目光看向我，我的目光就躲閃到球場外的楊樹上，葉子綠油油舉著手，不停地拍啊拍。

有一次，我感覺到方小兵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磁鐵一樣的吸引，雖然沒看，我也是有感覺的。我想朝他微笑，不敢，只敢低頭翻手機(jī)，眼睛瞧著手機(jī)，身上被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比籃球場上的人都覺得熱，汗水暴雨一樣向外涌。終于鼓起勇氣抬頭的時候，籃球場都空了。我的心里很高興，那天我感覺自己是一路飄著回宿舍的，不沾塵埃，像個仙女。

我知道自己這樣是喜歡上了方小兵，一見鐘情嗎？喜歡就是愛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我說不準(zhǔn)愛是什么。在高中的時候，有個男生追求過我，陳浩然，一個黑瘦的小伙子，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跟我寫信表白，我看了一眼不知哪里抄來的纏綿悱惻的句子，一陣汗毛直豎，就撕掉了。我并不喜歡皮膚黑的男生。在大山里，皮膚白的男生，才能說明生長得富貴。

我考上大學(xué)后，陳浩然還來找過我，打電話約見面的時候，我猶豫了一會，還是答應(yīng)了。我知道他是很老實的那種人，去見面，也不會有什么。

陳浩然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家復(fù)讀，看見了我，臉上笑得比花都燦爛。他的笑容讓我感到了自己的尊貴，我的臉一直繃著。他看到了我的表情，就開始小心翼翼地說話，不著邊際地扯了幾句，滿是爹味地問了問我的學(xué)習(xí)生活，就走了。又復(fù)讀了一年，仍然沒有考上，給我寫信說割闌尾了，好疼。隔了一段時間，又寫信說去當(dāng)海員了，這是他最好的選擇，能讓家里快些富起來。他就這個命，十幾年的時間，讓他擁有了一副強(qiáng)健的身體，只是長成了一個身體罷了。這個身體是該為自己的家庭著想了。

他還說我溫柔善良，是他一輩子內(nèi)心向往的人，不過他知道我們不可能了，我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個巨大鴻溝，他用生命也無法跨過來。此生此世，只要我有什么需要，他都會盡自己的所能，哪怕舍出命去。生命相對于喜歡又有什么呢？沒有了喜歡，命存在也無意義。

我看得差點兒掉下淚來，存留了他的電話。我們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聯(lián)系。加了QQ后，只要有機(jī)會上網(wǎng)，我們都會給對方留言。他每到一處，第一件事就是拍照發(fā)我郵箱里，寬闊無垠的大海，船只如同不被主宰的命運(yùn)，船上目光堅定的水手，絲絲縷縷的白云將他們聯(lián)結(jié)在世界上。

他發(fā)過一段十秒鐘的視頻，是濕漉漉的甲板和跟天空一樣的海面。陳浩然說：看，這是秋千，在晃來晃去。隨后在游樂場看到海盜船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陳浩然。他在船上。他是一個帶著海腥味的男人。我問過他，有沒有懼怕過海盜？

他說：怎么會呢？我們是打漁船，海盜不會搶這樣的船。這樣的想法，不過是杞人憂天。

這種關(guān)心和想起，是不是愛呢？我依然不知道。不過我知道，游樂場的海盜船，只是一條模擬的拋物線，一個用來游樂的玩具，是無法與真正的大風(fēng)大浪相比的?？墒亲约旱纳睿欠N幻想的波瀾壯闊，也只能在海盜船這樣的游樂場模擬，陳浩然顯然不在自己的生活里。

二

下班后，我照例在超市里轉(zhuǎn)了兩圈，精挑細(xì)選了好一陣兒，最后買了兩個西紅柿和一條看著活蹦亂跳的大魚。這些菜擺在這里已經(jīng)一整天了，滿耳朵都是理貨員的打折處理聲，明知道這些菜不完美，可是卻還要在一堆不完美的菜里做選擇，這就是繞來繞去的生活。當(dāng)我明白生活只是活著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不去想，什么是生活了。

西紅柿炒雞蛋，兒子喜歡吃的一道菜，做起來也省事。魚我喜歡清蒸，照例要紅燒，因為程濤喜歡吃紅燒魚，我就按他的口味做了。飯做好，看著下班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一個小時，就給程濤打電話問他怎么還沒有回來。

“有個客戶來了，在一起吃個便飯。”程濤輕聲說。電話里聲音一片嘈雜，好幾個男人在大聲笑著，還有銀鈴般的嬌笑聲，聽得我心里像長草一樣亂七八糟。沒辦法，都是為了工作。對于事業(yè)有成的男人，這些事是不能計較的。

“媽媽，可不可以吃完飯后再做作業(yè)，語文剛做完，數(shù)學(xué)還有二十道題呢，我要餓壞了。”兒子嘟著小嘴說。他的體型已經(jīng)開始發(fā)胖了，估計要不了幾年就會活脫脫地成為另外一個程濤。結(jié)婚前程濤也是很清瘦的，不知道為什么兒子這么小就隨了中年程濤的肥胖?；橐鍪悄芨淖円粋€人的，體重是最明顯的改變。雖然看著程濤的肥胖感到心里別扭，但對于兒子卻覺得無所謂，看他那已漸現(xiàn)端倪的英俊眉眼，只感到越看越可愛。

“不行，作業(yè)做完后再吃飯，明年就要升初中了，再過幾年就要讀高中考大學(xué)，將來考不上好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找不著工作，你總不能指望爸爸媽媽養(yǎng)你一輩子吧，咱家可沒有萬貫家財給你繼承。”我斬釘截鐵地說。兒子做完作業(yè)才讓吃飯，在我家是個原則問題，半點兒也不能通融。一次程濤的母親在這里，看孫子餓得可憐，就對自己的兒子下了命令，讓孫子吃完飯再做作業(yè)，孝順的程濤一口就拒絕了，根本就輪不到我為難。

兒子說：“咱家不是有錢嗎？”

我說：“有多少人比咱們家更有錢，他們的孩子還要努力學(xué)習(xí)呢，成績好，你才能挑選大學(xué)，挑選專業(yè)，挑選自己的生活?！?/p>

我那時候努力學(xué)習(xí)是為了離開大山，兒子已經(jīng)生活在城市里，那他努力學(xué)習(xí)的理由是什么？是為了讓他去更大的城市或者出國？其實我更想他能留在身邊?？墒巧鐣褪沁@樣，大家都拼命督促孩子努力，這也是一種社會運(yùn)轉(zhuǎn)，不隨著運(yùn)轉(zhuǎn)，就總覺得自己落后了。

“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熬出頭啊，媽媽，你們再這樣逼我，我就要早衰了。”兒子長嘆一聲，繼續(xù)埋頭做作業(yè)。

這是每天我們都要進(jìn)行的斗爭，兒子從沒勝利過，也從沒放棄過。程濤也從來不敢干預(yù)這些事情。這讓我很驕傲，驕傲自己的勝利，驕傲有這么一個不屈不撓的兒子，驕傲有一個言聽計從的丈夫。

對于一個過了四十歲的女人來說，我覺得這就叫幸福。幸福是高于生活的一種存在。

我幸福地等兒子做完作業(yè)，看著他把我認(rèn)為他今天必須吸收的營養(yǎng)吞下肚，才慢慢地吃了些東西。我要減肥，所以晚上基本上什么都不吃，剩飯剩菜還有很多，我聞著那誘人的香味，咽了咽口水，不顧咕咕響著抗議的肚子，將它們?nèi)M(jìn)冰箱里。程濤是個很節(jié)儉的人，寧肯看著東西吃不完爛掉，也不能提前倒掉，我是主婦，很習(xí)慣地做著他的習(xí)慣。

把鍋碗桌子收拾利索，兒子早已占了遙控器，我的慈母心作祟，兒子飯后有半個小時看電視時間，我想看電視劇需要放下母親尊貴的架子，和他搶一番。今天沒有哪個故事值得我這樣，于是就去洗了個熱水澡。在浴室里對著鏡子照了一陣，看著兩個開始已經(jīng)有點兒像蔫茄子一樣的乳房，盯著眼角額頭已悄起的皺紋，想起了完全干掉被人扔在垃圾堆上的茄子，想起了姥姥吃一個餃子要在沒牙的嘴里磨上老半天才勉強(qiáng)吞進(jìn)肚子里的情景，不禁不寒而栗。

于是，我開始自我安慰地想，想兒子的將來，想事業(yè)正蒸蒸日上的程濤，人生就是走一個過程嘛，我有他們的陪伴，應(yīng)該覺得開心。自我調(diào)節(jié)心情之后，我用一條柔軟的毛巾細(xì)心地把自己擦干凈，盤起頭發(fā)，潔面，水，乳，精華液，霜，眼霜，一套程序之后，皮膚舒服地繃緊了，皺紋暫時消失在視線里。我精神煥發(fā)地走過去看了一眼兒子，他立刻抓緊了遙控器。我對他笑笑，去給程濤打電話，這次電話里很靜，靜得讓人想入非非，他壓低聲音說還在忙，一會兒就回家。我掛斷電話，氣憤地走向臥室，可以猜得到，身后的兒子一定如釋重負(fù)。

住宅區(qū)左邊不遠(yuǎn)處是一條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右邊不遠(yuǎn)處是一條經(jīng)常擁擠，出交通事故的商貿(mào)街，前面不遠(yuǎn)處是一個大廣場，廣場附近有許多大商場，于是這里就成了黃金地段，同樣的房子比別的地方要貴一倍還不止。但大家都搶著往這里來，在程濤升任公司副總后不到一年，我們也搬到了這里。

這一會兒，左邊的隆隆車聲，右邊的喧鬧聲，廣場上的音樂聲，一起順著窗戶的縫隙鉆進(jìn)來，盡管那些縫隙小得鉆不進(jìn)燈光，更別說比黃金貴重的月光。

好像空氣中必然有氧氣一樣，城市里就該有這些東西，沒有了反而不習(xí)慣，我就習(xí)慣得像沒聽到一樣，就像我們呼吸時不用總想著你吸進(jìn)的是氧氣，呼出的是二氧化碳。我是從山區(qū)來到城市，程濤是從海邊來到城市，畢業(yè)后掙扎于城市的生活，都是一樣上班下班，為了掙錢耗盡全部精力，都不過是城市里一?；覊m，渺小到不能記起自己。

我坐到電腦前，連上網(wǎng)絡(luò)，下意識地點開化工行業(yè)的網(wǎng)站，那是我大學(xué)學(xué)了四年的專業(yè)，這會兒卻好像是上輩子的事，看著那些化學(xué)術(shù)語，以及一些最新動態(tài)，熟悉而陌生。行業(yè)取得了很多進(jìn)步，我在這里只是索然無味地一陣亂翻，便不再看了。微信上陳浩然發(fā)來一個圖片，依然是無邊的大海，所不同的是，這次不遠(yuǎn)處有個小島，在相片里，如同一個小黑點。他這樣給我發(fā)了十幾年，我看膩了，卻也沒辦法拒絕人家的分享。在茫茫大海上，他的心中能裝著什么呢？他沒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他對我也沒有什么非分之想，只不過是把我當(dāng)作他的好朋友。

我就隨口和他聊了幾句，如果他那里有信號的話，一般是秒回的。他并沒有如當(dāng)初所想，攢下錢買條船當(dāng)個船長，他依舊在給人打工，穿著紅色的工裝，上面鹽跡斑斑。他說不知不覺年紀(jì)大了，再在船上工作，爬高爬低，覺得危險，看著都是比自己更年輕的人在干，身體和心理上都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了。再跟幾趟，準(zhǔn)備下船，找個事情做做。

我說：不容易，現(xiàn)在找工作的，碩士、博士一抓一大把，沒有高學(xué)歷，根本連面試的機(jī)會都沒有。

陳浩然說：我就去當(dāng)個保安，我這樣沒學(xué)歷沒技術(shù)的人，保安是下船后最好的歸宿了。

我不忍告訴他，上點兒年紀(jì)，當(dāng)個保安都沒有人要了。而且，我也想象不到，當(dāng)我駕車走過某地，看到路邊的一個保安，是我一直聊天的密友，我的心里會是什么感覺。我對于陳浩然，也是沒有想法的。對于一個家庭穩(wěn)定的女人來說，聊天就是聊天，下線以后，連想都不會去想了。我的感情已經(jīng)是死水了，一溝絕望的死水，春風(fēng)吹不起半點兒漣漪。

三

如同陳浩然自覺保持著和我的距離，我大學(xué)時，也只敢喜歡方小兵，不敢談愛。我聽到過他和身邊人的談話，那些奢侈品離我的生活都太遠(yuǎn)太遠(yuǎn)了。我甚至?xí)胂蟮剑约喝羰侵蒙碛谶@種與自己二十多年完全不同的生活，會不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更重要的是，方小兵的身邊還有一個女朋友，李漫漫，學(xué)校的每次大型晚會都少不了她，她那種驕傲的樣子靠在方小兵的身上如同歸鳥投林。在學(xué)校，也只有方小兵可以做她的林子。我聽過程濤和幾個男生私下?lián)u頭，說這樣的女朋友，他們hold不住。唉，人和人，在生下來，就因為家庭背景、個人素質(zhì)等諸多關(guān)系，被配好對了。這就是所謂的月老紅線吧。

紅線拴得結(jié)實與否，其實跟喜歡和愛都沒有關(guān)系，只跟能夠與不能夠有關(guān)系。李漫漫的一支口紅，就是程濤他們這樣的男生，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他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當(dāng)然，我也有。

知道李漫漫和方小兵分手的消息，我很吃驚。這是多么金童玉女的一對，竟然紛飛各西東。程濤告訴我，方小兵是富二代，李漫漫這次直接遇上了富一代，當(dāng)然要走開了。我這才開始同情方小兵，原來他也有hold不住的時候。

很快，李漫漫就有了一個去外國名校交流的名額，出國走了，校園里少了一朵名花，很快就有別的女生開始招搖。但是方小兵孤單起來，因為我看到過他，一個人坐在海盜船上，木頭一樣任憑船上下起伏，下船后臉依舊如同木頭。從我第一次看見李漫漫和方小兵在一起，到她出國，才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那天她在海盜船上摟著方小兵的身體，靠在他的肩膀上大聲尖呼的時候，說不定出國的手續(xù)都辦得差不多了。

方小兵開始頻繁請客，今天請這群朋友唱歌，明天請那群朋友大餐。我覺得他這是在麻木失戀帶來的痛楚。我一直注意著他的行蹤，看到程濤扶著喝醉的方小兵回到學(xué)校，在籃球架下號啕大哭。還看到過他一個人蹲坐在假山后，一邊嘔吐，一邊說：“為什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我很心疼，不過我知道，縱然方小兵失戀了，也輪不到我這樣的普通女孩子來安慰他。他還有很多選擇，今天，明天，后天，他就忘了她，會有更美麗的女孩子陪在他的身邊，到畢業(yè)，到畢業(yè)以后。校園是兩條平行線偶爾互望的地方，但是平行線，永不相交。

程濤應(yīng)該算是方小兵不錯的朋友，因為和李漫漫的分手，我知道的，沒有參與的，方小兵請了程濤三次，唱歌，大餐，又大餐。第四次的時候，是唱歌，他們在籃球場上臨時起意，決定去唱，方小兵還主動拉上了在旁邊觀看的我。

程濤說：“楊路，你去嗎？”明明方小兵都邀請我了，神明一樣在對我顯示征兆，程濤還這么掃興地問。他眼睛都沒有看我，我不懂他是希望我去，還是不希望我去。這要由我自己做主了。我在那片刻間下了無數(shù)次決心，才對程濤說：“去?！彼麄儍蓚€都一臉平靜，好像我的回答對他們一點兒也不重要，這讓我尷尬，后悔了剛才的決定。不過我沒有反悔，微笑著，跟在他們身后。

還好人又多了起來，籃球隊的男生，又喊了幾個女生。有些人之間，本來就互相認(rèn)識，有些正期待認(rèn)識，一路上就聊得很熱鬧。到了KTV，彩燈閃爍，燈光迷離，大家更是扯開了嗓子，放開了姿態(tài)，丟下了被校服遮掩的溫柔和安靜。

一個女生霸住了麥，搔首弄姿，好不快活，一個男生非常殷勤地拿著啤酒站在她旁邊，她唱幾句，遞給她喝幾口，扯著嗓子叫好的聲音比她唱歌的聲音都大。有男生肯這樣對待，也是女生的榮耀。我看排麥到自己還得好久，就走出包間。走廊的墻壁上都是熊熊燃燒的電子火把，映著僅有獸皮略掩羞處的原始人，跟屋子里的喧鬧相比，走廊里安靜地飄浮著神秘，走一步都覺得很詭異。我慢慢走著，恍惚間不知道是從哪間屋子出來的。屋子里傳出隱約的喘息聲，毛茸茸裹著我，身體在這一刻如花朵般想要綻放。我急忙搖頭，不想這樣邪惡。一個包間的門口，一個男生，溫暖的臉在光線間浮動，直直看著我。是方小兵。我放下了戒備，終于找到了包間。我想要推門走進(jìn)去，方小兵卻伸手把我拉進(jìn)了旁邊一個開著門沒有人的包間里。

他輕輕關(guān)上了門，鬼魅一般貼緊了我的身體。貼身而來的健壯和急促的呼吸似乎正是我想要的。我甚至嗅到了石頭的咸腥味，在故鄉(xiāng)的太陽下粗獷地存在著。但我是在城市里了。

“你要干什么？”我還是推開了他。

“做我女朋友吧。你喜歡我，我從你的眼睛里能看出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兩只眼睛碰到的時候，里面燃燒的什么，只有兩個人最清楚。”方小兵說著，輕吻了我的臉，不容我反抗，又吻了我的嘴，甜蜜的潮潤襲來，我的身子開始顫抖，除了顫抖，卻再沒別的感覺。我顫抖著伸出了手撫摸了他堅實的后背，就像石頭，真的像石頭。他開始更猛烈地進(jìn)攻我的身體，開始解開自己的腰帶，那個環(huán)扣像是一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門鎖。我聽到輕微地一聲“咔”，那個鎖已經(jīng)打開了，我的腦袋一下子清醒了。

“不，不可以?！蔽矣帽M全力推開了他。

“你不喜歡我？那你為什么總盯著我？籃球場、食堂、圖書館、學(xué)校大門口，我都看到過你。你還總跟程濤打聽我，承認(rèn)吧，我也喜歡你，互相喜歡沒有什么錯。”

“我是好奇過，好奇一個有錢人怎樣生活，可是沒想過和你在一起，真的，我們不合適。你會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會有我自己的天地，喜歡是暫時的，愛才是長久的?！蔽铱粗诤诎抵写糇〉姆叫”?，借著朦朧的光線貪婪地打量他的身體，這是自己最后一次離他這么近。我不敢看清楚他，怕自己會反悔，拉開門快步走出去，臉上潮潮的暖暖的。

回去后，程濤幫我點的歌已經(jīng)切過了，他又幫我點的還得等一會兒才能輪到。我就靜靜地坐著，等著聚會結(jié)束。我以為方小兵會很快推門進(jìn)來，等了幾首歌的時間，卻是失望。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著等他進(jìn)來，我竟然又走出了包間，想看看方小兵在哪里？我走至方小兵剛才拉我進(jìn)去的那個包間，輕推開半掩的門，兩個人影正在糾纏，進(jìn)行著剛才我沒有做的事情。我的心開始哆嗦起來，忙跑進(jìn)唱歌的包間。房間內(nèi)依舊熱鬧，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進(jìn)進(jìn)出出。我很仔細(xì)地查了一遍人數(shù)，只少了兩個人，方小兵，還有同宿舍好友，柳萍。

四

我總覺得柳萍在宿舍中，是一個比我還要不起眼的存在。她面容枯黃，每次都要涂滿粉底才敢出門。而且牙齒發(fā)黑，并且高低交錯，只要一張開嘴，對面的人都會忍不住看向別處。

我在她跟前，自信瞬間回歸。她這個人有個長處，就是大家都認(rèn)為她的缺點不忍直視，她依舊可以毫無顧忌地在任何人面前張大嘴巴。這在學(xué)生時代，我認(rèn)為她是臉皮厚。到了現(xiàn)在，我不得不佩服，這是一種勇敢。她畢業(yè)后很順利地留在了這個城市，并且一直離我不遠(yuǎn)，成了一個相伴多年的密友。

上班的路上，在地鐵站入口，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她。我喊了一聲，她顧不上趕地鐵，站在那等我。我還沒在她跟前站定，她就很激動地告訴我，當(dāng)年隔壁班那個高高大大帥得掉渣的男生，方小兵，病了，是食道癌，這段時間什么也吃不下，有同學(xué)見到了，瘦得像一堆枯柴一樣，怕是快要死了。

“方小兵？真的嗎？”我問。

“真的?！绷颊f。她那有些顫抖的聲音讓我也感到今天的情緒有了波動。我永遠(yuǎn)不會告訴她，我發(fā)現(xiàn)了她和方小兵好過。我和她或者都明白，那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雖然發(fā)生了，就還是當(dāng)作沒有發(fā)生吧。

只是短暫的幾天，分手后我看得出來柳萍還一度很失落。我對方小兵的心思，也是被掩藏的過往，我也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我們看起來無話不說，但這件事情上，誰也沒有說。這就是成年人的互留體面吧。

如今她提起方小兵情緒仍然波動，我的心也是如此。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也沒時間說什么，只能嘆了口氣就趕緊走了，我們都要趕著上班，街上人來人往都是急匆匆地。別人病了是別人的生命，而自己遲到了則會影響?yīng)劷鸬纫幌盗袉栴}，是和自己切身利益相關(guān)的。

還好和柳萍說了幾句話沒怎么耽誤事，到單位剛好，不早也不晚，正是領(lǐng)導(dǎo)點名的時間。點過名后回到辦公室，還是那些熟悉的桌子椅子熟悉的人。我的心卻在這個時候疼了起來，疼得我忽然爆發(fā)了，我請了一天假，躺回家里的床上，蒙頭大睡，總感覺方小兵，那個年輕的身體，就在我的身邊，觸手可及。

這些事情跟誰都無法說的，堵在心里又那么難受。睡了大半天，還是點開陳浩然的微信，說：人的心要是能跟大海一樣寬，就不用擔(dān)心盛不下事情了。

隔了一會兒，陳浩然回過來說：你怎么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大學(xué)時候，一個關(guān)系挺好的男生，得了重病，要死了。

陳浩然回復(fù)說：別人一跟我說這個，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人家。我跟著船走過很多地方，每個地方的大海幾乎都是一樣，在這里感覺連時間都是停止的?？墒菚r間不是以為停了，它就停了的。再好的朋友，都有留不住的時候，沒辦法。

程濤回來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能感覺到自己躺在床上，卻又好像是在另一個地方。我努力地掙扎著想要回到床上，累得渾身酸痛，才能感覺到身體與床之間的接觸。這時聞到了一陣酒臭，聽到身邊有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知道自己醒了，知道是程濤回來了，但是懶得動懶得說話。

程濤在床上翻了一陣，忽然又笨拙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廁所里動靜很大地嘔吐起來，讓我再也睡不著了，就擰亮了臺燈。

一片粉紅色的光立刻將我拉回到現(xiàn)實里。

程濤從廁所里出來，又跌跌撞撞地晃過來，一下子就倒在床上。我坐起來，粉紅色的睡衣慵懶地包圍著我，我躲都沒法躲地看著躺在身邊的這個男人，就像久居廁所不聞其臭，或者說常吃糖不知道甜一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今天醉得很正常，自己知道把衣服脫了，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離開名牌衣服包裹的他，一身白亮亮的肥肉真像一頭褪了毛的豬。

“你就不能少喝點兒?！蔽逸p聲說。

“我渴了?！彼稍诖采蠎醒笱蟮卣f。于是我就離開臥室這團(tuán)溫柔的粉紅，到客廳里給他沖了一大杯蜂蜜水。

我一直認(rèn)為男人嘛，應(yīng)酬也是工作，當(dāng)程濤深夜里跌跌撞撞地回來，一身酒氣地躺在我的身邊時，我并沒有罵過他，還會給他端過一杯解酒的蜂蜜水或者熱牛奶。這一點在程濤的同事們里有口皆碑，他自己更是非常領(lǐng)情地夸自己有眼光，挑了個好老婆。

給他做這些，我自己也有種幸福的感覺。我幸福地給他蓋好被子，躺下睡了。睡得很香很甜，夢里也像兒子一樣摟著大熊，溫暖舒適，柔軟而甜美。

天微亮的時候，大肥豬醒了，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摸了一陣后就伏在了我的身上，吭吭哧哧地動彈了一陣，我剛有些想激動，他就已翻身下去了。我生氣地朝著他踢了一腳，他伸出一只手來摟著我，沉沉地睡了。我迷迷糊糊地也想再睡一會兒，也不知睡著了沒有，就被一陣熟悉而刺耳的鬧鐘聲喚醒。

“起床做飯?！蔽彝仆瞥虧?，他閉著眼睛沒動靜。

知道再喊也沒用，只好對著墻角那個插著一束假花的花籃發(fā)了一陣兒呆，便起床了。洗臉，刷牙，做好飯，喊醒丈夫兒子，等大家吃完再收拾利索，然后送兒子上學(xué)，再然后自己去上班。

五

上學(xué)的時候，最盼望的就是上班，參加工作，可以掙錢，可以實現(xiàn)理想。理想那時候還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

大四很快就在我們的盼望中到來了。在這臨分別的時候，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同學(xué)們在游樂場來了一次聚會，主題就叫：告別青春，不再游樂。我們也都知道，從此以后，要正式面對生活。我們留戀這些朋友，留戀校園時光，留戀玩了多次的游樂場。

因為即將分別，游樂場里并沒有大聲的歡笑，更多的是沉悶地走來走去。同學(xué)們本來是一起去的，走著走著，就三三兩兩分開了。

我和程濤走在一起，本想著轉(zhuǎn)幾圈，拍個照，留念一下就回去。沒想到方小兵跟了過來。我已經(jīng)躲了他很久，猛然又見到，心還是加速跳了起來。我裝作若無其事扭頭看向別處，他卻徑直走到我的目光前。我又躲，他又走過來。太陽灑了他一臉，他瞇著眼睛看我，眉毛黑濃，沒有眼睛長。

我第一次見到他之后，就在網(wǎng)上查過，眉毛太短的人會以自我為中心，家庭會不和睦。他在太陽下擰起的眉頭，收緊的眉毛，又讓我想起這件事。我告訴自己，就算他以自我為中心，跟我有關(guān)系嗎？可是湊到臉前的方小兵，主動和我打招呼：“楊路，你敢坐海盜船嗎？”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面上縮成了一團(tuán)，想說我不敢，可是話到嘴邊的時候，就變了：“不就是一個大玩具嗎？有什么不敢的？”

程濤說：“咱們別坐了，沖下的時候我總覺得渾身刺痛，有點兒怕?！?/p>

“程濤，不要這么膽小，不就坐一次海盜船嗎？”我說著抬起頭，船頭上那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卡通船長頭像，在陽光下直視著我，似笑非笑，如同大海那端從沒人知曉的牽掛。

“你看，程濤對你多好，他真的很喜歡你，他是最喜歡玩這個的，他從來沒有在你面前玩過吧？這樣說是怕你不敢坐?！狈叫”f。

汗水打濕了方小兵白色的T恤，胸口鼓脹的肌肉若隱若現(xiàn)，在我一閃而過的目光里，汗珠也閃了閃。他身上的熱氣和一陣心跳如鼓的香味撲過來，又隨著我的目光散開去，在枝頭、在花間、在游樂場的鐵柵欄上隨著陽光跳動。

我和程濤雖然是一個班的，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卻是在圖書館。我們同時走向一個采光較好的座位，程濤先到，我晚了一步，正失望間，程濤就站了起來，伸手很優(yōu)雅地說：“公主，請?！比缓笪揖妥铝?，坐到中午，從書中收回目光，看到程濤將身體的重量，放在旁邊角落的椅子上，正在看書。仿佛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程濤從書本里抬起頭來。

“不好意思，讓你坐在了角落里?！蔽疫@么說，是出于禮貌。

“那要不你請我喝飲料？”他的眼鏡后面，撲閃著一雙大眼睛。

“可以啊。”我答應(yīng)得干脆，程濤反倒不好意思了，白凈的臉上甚至還有點兒紅。我們一起去奶茶店，挑了兩杯飲料，程濤搶著把錢付了，然后拎著飲料，結(jié)伴回去。我想喝的時候，他就遞給我，我不想喝了，他就還拿著，就這樣一直走到男女生宿舍分界的地方。我沒有主動拿過來，我也很享受這樣被遞飲料的感覺。

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在校園里遇到后會點頭打招呼，后來互相交換了名字和一些別的個人信息。我驚喜發(fā)現(xiàn)，我們回家的時候，可以坐同一班火車，我下車后，程濤要再坐兩小時十五分鐘才能到站。我查過車次，程濤回家，有別的直達(dá)車，我還沒到站，人家就已經(jīng)到家的那種。這也沒什么啊，坐慢車省錢，窮學(xué)生嘛，一來一回，大半個月的生活費出來了。每次都是程濤幫我拎行李上車，再幫我拎下火車。有了這樣的義工，返校的時候，我也可以毫無顧忌地多帶些東西，山上的野山楂、獼猴桃、野核桃，山里到處都是，到城里貴得只敢看看。走的時候我拿的大包小包，只需要讓家里人送上火車就不用擔(dān)心了，家里人也知道車上有順路的男生，會幫我拿下去，還說讓我也給人家?guī)б环?。我給過他好幾次，他從來不要，只在火車上吃兩嘴，算是禮到了。

舍友們很喜歡我?guī)淼倪@些山里的東西，她們會對滿頭大汗搬東西上樓的程濤說聲謝謝，然后看著他空手而去。

有時候想，程濤是男人還是男生呢？我對著他，想過很多男人的事，可想到最后，還是覺得程濤就是一個可愛的男生。男生和女生間，并沒有性別的差異，不像男人和女人，有著身體的直接吸引。

可是在海盜船前，方小兵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我，程濤喜歡自己。我就趕緊掩飾，沖著程濤大聲喊：“你要是恐高，就去坐轉(zhuǎn)轉(zhuǎn)馬吧，那里好多小朋友，缺一個領(lǐng)隊的?！背虧D(zhuǎn)轉(zhuǎn)馬那看了一眼，說：“那也挺好?！闭f完，不慌不忙向著放著兒歌的轉(zhuǎn)轉(zhuǎn)馬走去。

“我不怕這個，只是覺得在上面晃了幾下，要花掉兩頓飯錢，不值?！背虧蛔?，我忽然不敢坐了?！俺杂谐缘目鞓?，玩也有玩的快樂。只要愿意，我就把它買下來，買也有買的快樂?！狈叫”f。他高興地買票去了，游樂場里空蕩蕩的，陽光印不下誰的影子，人走了，影子就也走了。同學(xué)們不知都游蕩去了哪里，等了很久，海盜船也就賣了兩張票，就是我和方小兵。只有我們兩個人坐船，少了圍觀少了陪伴，我覺得有點兒尷尬。也許每一次海盜船的漂蕩，玩者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周圍的目光。

公園里竟然出現(xiàn)了幾聲蟬鳴。在這到處水泥封地的地方，不知道這可愛的小玩意是從哪里拼盡了全力鉆出來的。鉆出來了，就是生命，哪怕只有幾聲聒噪，它總算是爭取了自己。

這時，開船的在控制室里催，叫我們兩個快一點兒。方小兵坐在了船頭，我藏進(jìn)了船的中間。控制室里的人又說：“你們不是一起買的票嗎？還要分開坐？”我沒看到控制室里的人長什么樣子，聽聲音很年輕。什么時候，年輕人也愛多管閑事了？方小兵就歡快地答應(yīng)了一聲：“好的?！弊搅酥虚g，緊緊地挨著我。

海盜船蕩了起來，方小兵的身子也歪了過來。我躲開他的身子，他飄起的T恤衣角挨著了我的衣角，我總覺得那衣角上像是有雙手，想拉著我往他的身子上靠，我能感覺到一種燃燒血液的東西從衣角那里傳來，在身上奔走，像是什么呢？像是夏天暴雨后故鄉(xiāng)山上的松林，石頭和松林都那么干凈，吸一口空氣都是從頭到腳的清新。我微微閉上了眼睛，看著海盜船沖上去，又落下來，花草樹木忽而在身邊，忽而已經(jīng)在腳下，忽然又將我掩蓋。又一次俯沖到來了，面對飛速上升的樹葉們，我脫口而出，媽呀——

兩位白頭發(fā)的老人就在這陽光的跳動下坐著，身上灑著枝葉斑駁的影子，兩個影子疊在一起成了一個影子，不斷被海盜船的影子打碎，然后又掙扎著恢復(fù)。他們靜靜地坐著，影子的紛爭與他們無關(guān)。

我終于沒有忍住，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燙，像是太陽下暴曬的鐵器。我急忙將手縮開，他卻追了上去，伸手將手握住，五根指頭緊緊攀住五根指頭。他側(cè)身吻住了我，嘴里溫?zé)釢駶?，帶著甜甜的蜜香，他的舌頭光滑柔軟，我無法再驚呼。與KTV的恐懼不一樣，這是在飄動的海盜船上，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并不是真實的生活。我閉上眼睛，像是睡在了故鄉(xiāng)的大石頭上，那些花香果香都從方小兵的嘴里向我奔涌而來。

直到我們從海盜船上下來，還是沒看到程濤。游樂場的太陽藏起來了一點兒，一些云彩的暗影投在這里。幾個人從我們身邊走過，還有兩三個同學(xué)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的，我們的存在，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語速步速。在他們眼里，內(nèi)心這么劇烈的兩個人，連晃動的樹葉都不如，連搖曳的青草都不如。原來自己苦心焦慮的生活，在別人眼里，頂多不過是樹葉青草一樣，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而已。

“畢業(yè)后，跟我在一起吧?！狈叫”f。

“我不會再跟你在一起，我是我，你是你，我們之間沒有什么的。”

“可是剛才？”

“剛才只是坐海盜船，我緊張?！蔽业卣f，“再說，要是吻一次就得對人家負(fù)責(zé)，我看你負(fù)責(zé)得過來嗎？”

“那你是不喜歡我了？”

“是的。我心里有喜歡的人，不是你?！?/p>

我看著方小兵怒沖沖離開的身影，捂著肚子蹲下來。我拿出手機(jī)，看著剛才偷拍的相片，在海盜船上，他臉上笑著，掛著汗珠，我輕輕地親了一下手機(jī)。眼睛里開始涌出液體，人就是一個奇怪的動物，看著流出來的是液體，其實卻是心底的心事。那種縹緲的空氣一樣的思想性的東西，竟然能化作物質(zhì)類的東西，而且還會特別多，不從眼睛里流出來，心里會特別不舒服。

程濤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不知道。他喊我的時候，他才抬起頭。

“你既然愛他，就該說出來，不要顧忌他的家庭，這年代，再談什么門當(dāng)戶對，是不是很可笑？馬上就要分手了，該說的話不說，怕是一輩子沒機(jī)會了?！背虧f。

“你也覺得我喜歡他？”

“是的，我以為你會答應(yīng)，沒想到你會拒絕，還會哭。”

“那是你不了解女生。”我說。程濤靜靜地看著我，我在他的目光里，自己一個人走開了。我以為程濤會在后面追過來，這是最后的時間了，他總該說出想說的話。我決定他追來的時候，也要一個人坐出租車回去。

可是走了很久，程濤也沒有追來。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不了解男生，以為的并不是以為的那樣。直到畢業(yè)時候兩個人互道珍重，程濤也一直沒有再說什么，我們也都沒有再提起感情，提起海盜船。反正大學(xué)時候的愛情，就跟游樂場的海盜船一樣，不知道真正的海盜船是什么樣子，模擬一下，玩?zhèn)€游戲罷了。真正能相守一輩子的，又有幾對？

畢業(yè)后，我將手機(jī)里方小兵和程濤的照片存在一個QQ號的空間里，這是一個小號，除了我自己，沒有人知道。空間的密碼，用了一個我從沒有用過，隨機(jī)設(shè)置的復(fù)雜密碼，我知道這個密碼下線后就會忘記，我將它抄在一個紙條上，將紙條放進(jìn)了一堆畢業(yè)紀(jì)念品里，鎖進(jìn)一個箱子里。

六

隨著后來用了微信，QQ坐了冷板凳，然后忘了密碼。經(jīng)常用的號有用的時候，還能找回來。不常用的小號，不僅忘了密碼，連號碼也忘了。兒子蹣跚學(xué)步的時候，我還見到過鎖紀(jì)念品的箱子，還懷舊地翻了翻，看到了密碼，在網(wǎng)上不停試著想找回號碼打開空間。我在常用的QQ號上反復(fù)翻找，想找到小號的痕跡，卻是一點兒也沒有。就這樣，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個放紀(jì)念品的箱子，在收拾屋子時，離譜地被當(dāng)成廢品賣掉了。我想起這是很重要的東西的時候，已經(jīng)無法找回了。我也沒有多少遺憾，要是真的重要，說什么也不會混到廢品堆里。只是偶然的某一刻，又以為重要罷了。

真正重要的事情，是一日三餐，心情愉快。

中午回去時意外地見到程濤躺在沙發(fā)上看手機(jī)，驚喜地聞到了飯菜的香味。走進(jìn)餐廳一看，擺了一桌子的菜，有我最愛吃的清蒸魚，鍋里還燉著一只雞，騰騰的香氣沁人心脾。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蔽腋吲d地說，“中午能回家，還回來這么早，并且把飯做了。”一邊說一邊想，今天一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程濤才跑回來為我做飯。一個走進(jìn)婚姻的女人，每天少做一頓飯，已是最大的解脫。我那一刻幸福得都喘不過氣了，卻想不起是什么日子。

“你可有好多年沒做飯了，回來早了也是坐在那兒等著吃?！蔽艺f。

程濤笑了笑，說：“這改變了，還不適應(yīng)了？”

樓梯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兒子放學(xué)回來了，進(jìn)來的第一句話就是：“爸，你怎么在家里？”

“這孩子，我不在家里還能在哪里？”程濤笑著說，“今天的飯還是我做的呢?！?/p>

“哦，老爸還會做菜呢，真是一個偉大的老爸?！眱鹤痈吲d地嚷嚷著，撲進(jìn)程濤的懷里。

“你就不怕你媽不高興，你天天吃的可都是她做的飯?！背虧f著，緊緊地?fù)ё鹤?，兒子卻掙脫懷抱說：“老爸，你別用那么大力，弄疼我了?！背虧团e起一只胳膊，做一個健美的姿勢說：“你老爸就是大力士，你不知道啊?！?/p>

一頓飯，程濤都在不停地給我和兒子夾菜。

“別這么客氣，都是一家人嘛?！眱鹤诱f。我被逗得差一點兒噴飯，程濤趕緊起身到飲水機(jī)前給我接了一杯水，送到我嘴邊說：“為老婆和兒子服務(wù)，是我的義務(wù)啊?！?/p>

兒子上學(xué)走后，我站在廚房門口，對搶著去洗碗的程濤說：“是出了什么事嗎？”

他的臉也在瞬間平靜，可見剛才的笑容，都是裝出來的。他說：“楊路，我們離婚吧。”

“為什么？”

“我喜歡上了別的女人?！?/p>

我看他一臉嚴(yán)肅，知道不是開玩笑。想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畫面，沒想到成了真實。我揚(yáng)起手，甩了他兩記耳光。手也疼，忍住淚，冷冷地看著他。他沒有閃躲，就站在那，木頭一樣。我當(dāng)然會有一番咆哮，這些俗套的碎碎念噴涌而出之后，程濤仍舊淡淡地說：“你不是也有人，你跟陳浩然，你跟方小兵，不都是扯來扯去的，離了我，你也不孤單?！?/p>

“你滾?！蔽液鸬?。

程濤就真的離開了。屋子籠罩在天的陰影中，也就是這個下午，我才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不過是天的陰影。我努力用一些愛情的回憶喚醒對婚姻的渴望，卻發(fā)現(xiàn)對自己來說，婚姻早就可有可無。不過就是一座房子里兩個熟悉的人，如今有一個決定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所謂的不愿意分開，不過是其中的一個人不愿意接受陌生的生活和陌生的人。

晚上我把事情告訴了兒子，兒子也不說話，自己盛了飯就吃，吃完了說：“媽媽，你也吃點兒吧?！?/p>

“我吃不下。”我說。

“有什么吃不下的，吵架不很正常嗎？我經(jīng)常聽說這個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吵架了，那個同學(xué)的爸爸媽媽離婚了，都是很正常的事，沒什么大不了的，你們要離婚也行，我能接受的，那樣我就會有兩個家?！眱鹤雍鋈徽f出一番讓我目瞪口呆的話。

“程若松，你跟誰學(xué)的？”我問。

“哎呀，媽媽，你經(jīng)?？吹碾娨晞〔欢际沁@樣的嗎？哪個片子里沒有離婚的啊，有兩個家庭的小孩多幸福啊，四個大人，甚至是八個大人，比著疼。我們班北北就是的，每天放學(xué)，他爸爸和他的新媽媽，他媽媽和他的新爸爸，搶著在門口接他呢，從來不用做完作業(yè)再吃飯的，多幸福啊?！背倘羲烧f。

“程若松，我要是和你爸爸離婚，你跟誰過啊?！蔽覇?。這個問題忽然成了我最為關(guān)心的問題。

“你要是不逼我做作業(yè)的話，我可以考慮跟你過的，畢竟你在家的時間多一點兒，能夠照顧我?！眱鹤雍苷J(rèn)真地說。

“你就不怕跟你爸過有后媽虐待你？”我問。

“沒事，我爸多疼我啊，要找后媽一定要先經(jīng)過我同意的，電視里都這樣演的，這樣我就有選擇媽媽的機(jī)會了。”兒子說。看見我如雷擊頂，目瞪口呆的樣子，便問：“媽媽，我這樣說你不生氣吧？”

“不生氣，不生氣?！蔽蚁袷且幌伦颖蝗送诳樟诵姆危Щ曷淦堑鼗氐脚P室，躺在床上。這樣的小孩，也真的沒心情管他做不做作業(yè)了，他的未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原來所有自己以為重要的東西，除了自己，都不重要。

在床上躺了一陣，畢竟是離婚這么大的事情嘛，想著該和誰訴苦。打柳萍的電話，發(fā)現(xiàn)她手機(jī)關(guān)著，看她朋友圈，出去旅游了。完全放松的旅游，大概率是手機(jī)關(guān)了，誰也不搭理了。我知道陳浩然一定會回復(fù)我，還會給我安慰，可是，我能跟他說方小兵的事情，不愿跟他說程濤的事情。

我給他發(fā)了一條微信：還在大海上？

他很快回過來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有信號？

你一直信號都很好啊。

我是在信號好的時候才能給你發(fā)消息，這張圖片昨天拍的，沒有信號就沒有發(fā)給你。

陳浩然照例又給我發(fā)來了圖片。依然是天藍(lán)藍(lán)海藍(lán)藍(lán)的樣子。雖然心情極差，我仍然對這樣司空見慣的圖片說不出喜歡。我還是說了聲，好看。畢竟這是人家的一番心情，他以為我會喜歡。

這次下船我要結(jié)婚了，我老姨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

你們見過了？

沒有。不過看了照片，覺得很漂亮，女的也沒有嫌棄我。唉，我這把年紀(jì)了，只要別人不嫌棄就行了。

等你下船了，多跟人家相處一下，覺得合適了再結(jié)婚，畢竟這是一輩子的大事。

陳浩然發(fā)一個齜牙咧嘴的圖標(biāo)，說：再不結(jié)婚，這輩子就沒了，這算多大的事？婚姻就是男人和女人，男人有男人的需要，女人有女人的需要，兩個人因為共同的需要走在一起，就像兩個人走上了某一條共同的路。當(dāng)其中一方的需要有了變化時，他會去選另外的路，還能不能同行，就要看他對你的感情了，如果他能放棄自己的需要，繼續(xù)跟你同路走，這就是愛情。我們還處在剛準(zhǔn)備走上同一條路的階段。

我想跟陳浩然說，我跟程濤已經(jīng)走到了另外選路的階段，忍了忍，還是沒有說?？傆X得說出來，會讓他有想法。

第二天，沒見著程濤，晚上他也沒回家。

程若松吃晚飯時對我說：“媽媽，我不希望你和爸爸有矛盾，我們班同學(xué)說了，父母離婚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鬧離婚那一陣，衣食不安，雞犬不寧的，今天一天我都沒吃好飯?！?/p>

我看看桌子上簡單的咸菜饅頭，也有些內(nèi)疚，說：“程若松，明天我請你吃頓好的?！?/p>

“媽媽，為什么不是今天？”他說。

“今天沒心情?！?/p>

“那你明天一樣會沒有心情的，只要你和爸爸的事情一天沒有處理好，你一天都不會有好心情的，我不希望你們鬧離婚?！彼僦∽煺f。

“那好吧，咱們出去吃頓好的。”我說。程若松跳起來叫著好。小孩子也只為一頓美食。大人和孩子，在這方面何其相似。孩子會長大，也會再經(jīng)歷我們年輕時候的激情和熱愛，這些都是人生的必然?？墒?，我和程濤，也曾那般相愛過，成年人的喜愛和快樂怎么會瞬間改變？我對這起毫無征兆的離婚心生疑慮。

我將程濤約了出來，在一個密布云絮的上午，在他們公司附近的一座高樓咖啡館里。城市的車流人流在我們的視線里變得渺小，而我們在彼此的眼中，依舊沒有半點兒陌生。程濤很熟悉地點了兩杯馬來西亞白咖啡，這也是我們的習(xí)慣，一向是我喜歡什么，他就跟著喝什么。

咖啡的奶香進(jìn)入我們的鼻腔時，我說：“我不想吵鬧，我想要一個答案?！?/p>

程濤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仔細(xì)對視過他的眼睛，沒有了上學(xué)時的熾熱，更多的是平靜和柔和，如水波一樣的目光中，我還是能察覺出來，他起伏的內(nèi)心，正在醞釀一個出口。

程濤說：“如果我說，我這樣做，都是為了這個家，你信嗎？”

我說：“你只要這么說，我就信?！?/p>

程濤的眼睛忽然涌出淚來，他說：“謝謝你，楊路，有你這句話，我粉身碎骨，這輩子也值了?！?/p>

我們平淡而又普通的生活，忽然就又遇到了難以駕馭的風(fēng)浪，這并沒有讓我覺得害怕，反而忽然有了挑戰(zhàn)的勇氣。

程濤說：“聽我的，我們離婚，我做錯的事，我自己承擔(dān)，無非是一條命?！?/p>

我說：“欠下了巨額債務(wù)？”程濤搖了搖頭。這分明是遇到了比欠錢更大的事情，我的心也沉了下來，如同墜著一塊石頭。

七

這些年，我和程濤去過很多名山。每次爬山的時候，我都會對程濤說：“看吧，山里的姑娘，又來到人家的山上，假裝城里人了?！钡敲看斡龅介L假，還是愿意一起去爬山。山與山不同，山上的石頭也各不相同，但在我眼里全無感覺。故鄉(xiāng)的山石畢竟是生養(yǎng)自己的地方，有種歸屬感。他鄉(xiāng)的山石，只是過客。相對于他鄉(xiāng)的山石，畢業(yè)后長居的城市，反倒成了家。

畢業(yè)后我不想再回到山里去。我喜歡那里的石頭，可我并不想成為一直躺在那里的石頭。那如此喜愛的環(huán)境，只能留在夢里。我嘗試各種找工作的辦法，并沒有讓自己在城市里安定下來。有一段時間實在走投無路，我去飯店里當(dāng)過端盤子的服務(wù)員。滾燙的湯碗從盤子上拿下來的時候，夢想和自尊都隨著皮膚的灼疼而流走。而催促的聲音，并不會因為強(qiáng)忍的眼淚，而稍停片刻。

這樣的情況下，我怎么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權(quán)利？在飯店打工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廚師，以高傲的姿態(tài)，想跟我交朋友。也是一個不錯的小伙子，鼻直口闊，一手好廚藝，工資是我的好幾倍。這也是為什么飯店的人覺得廚師能看上我，是我的幸運(yùn)。我和他簡單交談幾句，便覺得兩個人的興趣愛好相距甚遠(yuǎn)。果斷拒絕了。飯店的人都甚為不解，覺得我錯失良機(jī)，在我離開飯店的時候，廚師都一臉鄙夷地看我。我還是沖他們笑笑，揮了揮手，走了。

我開始后悔沒有接受方小兵，我知道他可能是我遇到的頂端配置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了。我甚至想，方小兵要是這時候主動拋個橄欖枝過來，我還真就要接著。人嘛，終究要向生活屈服的。我沒想到，在我失業(yè)，困縮在沒有窗戶，僅有一張床的出租房里，聽著老鼠窸窸窣窣的深夜間，方小兵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急忙接通了，卻聽到一陣含糊不清的聲音，一聽就是喝醉了。對于理智被酒精麻醉的人，我有種懼怕，嗯啊了兩聲就想掛斷電話。

“我知道你在到處找工作，你太瞧不起人了，就算不是我喜歡你，作為老同學(xué)，我也可以給你找個不錯的工作啊?！狈叫”蟻砭椭北贾黝}，我還真不能掛斷電話。話語里的關(guān)心被喝得發(fā)硬的舌頭攪得零碎，我聽得渾身一驚：“你怎么知道我在到處找工作？你跟蹤我？”我在內(nèi)心里，最怕方小兵知道，自己此時的落魄，有損拒絕時的高貴。

“我是聽程濤說的啊，他比我喜歡你，以前跟你說過的吧？”方小兵說。

我毫無保留地告訴過程濤自己的現(xiàn)狀，說出那些話，雖然有吐出委屈的輕松，卻也有種落魄的羞愧。我以為說了就說了，沒想到程濤竟然成了傳話筒。我掛斷方小兵的電話，就打通了程濤的電話，斥責(zé)他多管閑事。一通脾氣發(fā)過，程濤慢慢地說：“方小兵家的公司，非常缺人，他那天跟我閑聊，我就推薦了你?！?/p>

“這年頭，還有哪家公司會缺人？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去他們家的公司?！蔽页?。程濤輕笑著說：“在哪里掙錢不是掙？我都準(zhǔn)備去了，處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就過去，到時候你一定要去，和我做個伴。我可不想一個人在他們家公司混，都是同學(xué)，吃他一碗飯，我也怕難堪，有你在一起，我就能臉皮厚點兒?！?/p>

就業(yè)上的不順利，使我仿若一個人漂浮在生活的汪洋大海上，仿佛是陳浩然圖片上的秋千。但他是在船上，我隨時都會力盡沉水。在這段時間里，我沒有和陳浩然有任何聯(lián)系，雖然我也會時常想到他?？赡芤驗樵谧畹凸鹊臅r候，不想跟任何人聯(lián)系？但我聯(lián)系了程濤。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覺出了程濤能給我安全感。陳浩然不能。

我沒想到，這個時候，程濤也會重回到這個城市。他在自己的老家，有個安穩(wěn)的工作。用他的話說，不想在一個小地方待一輩子，過著一眼看到頭的生活，想來大城市里闖闖。我在心里隱隱覺得，他是來陪我的。但是程濤從來不跟我表達(dá)這些。我們一起到方家的公司上班，都是某個部門的副總監(jiān)。程濤一直跟我夸方小兵夠哥們，一下子跨進(jìn)了白領(lǐng)，實現(xiàn)了階層的飛躍。我這次沒有反駁他，還提出讓他去找方小兵表示感謝。程濤說：“找不到他，打電話感謝過了。”公司總部不在這里，我們確實見不到方小兵，以程濤和他的交情，打個電話確實也足夠了。

那時候我摸不透程濤的心思，總以為程濤是喜歡我的，而且是那種很深的喜歡。兩個人的一生，如果沒有喜歡相伴，該是多么沉悶的一生。在以前，程濤在我眼里，還有這樣那樣的缺點，而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坎坷之后，他在我眼里，已經(jīng)是最合適的，陪我走完一生的人。我猜測他或者有這樣那樣的不方便，不便于跟自己表白，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想法。他卻總是裝作不明白，說：“我是替哥們看著女朋友，方小兵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p>

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發(fā)了脾氣，說：“我又沒跟方小兵公開戀愛或者訂婚，我算他哪門子女朋友？你是不是嫌棄我喜歡過他？”

程濤說：“沒有，對天發(fā)誓，我要是嫌棄你，就讓我將來有賣不完的房，還不完的債?！彼呛軙迦说?，我的脾氣在他跟前，發(fā)不起來。

山里孩子，從小到大，生日都過得很隨便，吃個雞蛋，喝碗長壽面，就算過了。上一個生日，還是在出租房里吃了碗泡面。這個生日，打算請程濤吃牛肉拉面。沒想到提前了好幾天，方小兵從總部趕來，說要給我熱烈慶祝，要在外面包一家大酒店，隆重一番。他邀請了很多聯(lián)系得上的同學(xué)，和公司所有的人。等我知道的時候，心里直敲鼓。問程濤，他說他早知道了。程濤說：“這是要官宣戀情了。”

“你少說風(fēng)涼話，我是真的決定拒絕他了?！?/p>

“接受吧，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他還能給你一個很好的生活，為什么不接受？要勇敢面對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不要拘于什么門當(dāng)戶對了，高攀了會仰人鼻息之類的想法，人的幸福，真的是要自己追求的。”

程濤的小白臉，被番茄的紅色爬滿。這些話比平時那些朋友間的真誠，更加了些真實?，F(xiàn)實確實是如此的，我只要輕輕點點頭，那個喜歡的方小兵，一段美好的生活，就是自己的了。我也認(rèn)真審視了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究竟是為什么不敢接受方小兵，是感情？我是喜歡方小兵的，看到他的時候，內(nèi)心的沖動，遠(yuǎn)超過看見程濤。財富帶來的諸般差距？方小兵好像并不在意這個，那么作為底層的自己，更不應(yīng)該在乎了，攀附有錢人，一向是很多人的夢想。我明白了為什么程濤不跟自己表白也不接受自己的表白，在程濤心里，我是不屬于他的。程濤可以為我舍棄工作，跑來陪伴度過最難的日子，但不會無恥地說出，你放棄更好的生活，來和我過窮日子吧。我倒是佩服陳浩然，明明知道自己跟了他會受苦受累，還是敢勇敢說出愛來。

方小兵的安排，我最初并不知道，當(dāng)公司的同事向我送出祝福并投來羨慕的目光時，我才知道這件事情。而在這個時候，我和方小兵之間，連親密的互動都沒有過。問完程濤，我就問方小兵，為什么？方小兵只是輕輕說：“難道你不想我嗎？難道我做這些不應(yīng)該嗎？”

方小兵約我吃飯，想和我談?wù)剳c祝生日的事情。我猶豫很久，答應(yīng)了。這種騎虎難下的局面，我應(yīng)該做出選擇了。

在步行街的一家飯店里，我見到他。方小兵的穿著打扮，并沒有因為接了家族的生意而有變化，依舊是學(xué)生時代的寬松衣服。相反，我卻因為白襯衣藍(lán)裙子的職業(yè)裝，在他面前有些別扭。我們討論些飯菜的味道，回憶一些學(xué)校里的趣事，十分融洽。飯后，漫步在城市的街道，在高高的建筑和強(qiáng)大的人流里，忽然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如何跟方小兵談?wù)撐磥?，也不知道該如何談?wù)撐覀冎g的感情。方小兵似乎也是這樣。而正在行走間，方小兵接到一個電話，看到號碼的時候，他的臉色就變了。陰晴不定了好久，走向一個角落，躲在那里說了很久，一臉黯淡地走了過來。

行人身上的氣味，或香或汗，混在空氣中如團(tuán)團(tuán)巨手，撲向我們。我試著找了好幾個話題，比如最近生意怎么樣？有沒有想過再去游樂場坐海盜船？發(fā)現(xiàn)每一個話題，方小兵都是敷衍著，甚至問到他最近是不是去外國旅游了，他都低低地嗯了一聲，再沒有話語。我就什么也不說了，默默走著，在他強(qiáng)大的財富面前，我并不能決定自己的方向。

方小兵也默默走著，兩個本該熱烈的人，在一起沉默中明白了必須說出的事情。他目光掃向飄著彩旗的店鋪，面色平靜，說：“楊路，對不起，我剛接到了李漫漫的電話。這幾年，一直是這樣，每當(dāng)我想換一種生活，她都會糾纏回來，她好像盯著我一樣，總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打過來?！?/p>

“你忘不了她？而她明明離開了你，卻還管著你？”

方小兵點了點頭

“然后，你跟任何一個女孩子所謂的戀愛，都不過是你寂寞的時候，做出的精神轉(zhuǎn)移？你又何必強(qiáng)行做出愛別人的樣子，我又何必接受你的精神轉(zhuǎn)移？”我笑著說，“這樣我也很輕松?！?/p>

我們就在那個街道上各奔東西。兩個人都覺得輕松，卻忘了方小兵早已準(zhǔn)備好的，第二天的宴席。我回到住處，想起這件事，禁不住渾身冒汗。那早已準(zhǔn)備鼓掌的人群，聽到這樣神奇——還沒開始就分手的消息，該是怎樣的嘲笑和譏諷？我都是成年了人，怎么還會相信灰姑娘有一雙水晶鞋？我在陷入絕望無所依靠的時候，本想打電話痛罵方小兵，卻還是委屈地將電話打給程濤，抽抽泣泣罵了一陣后，準(zhǔn)備第二天回老家，這個城市對我，已如針氈。我想回到山里，聽風(fēng)吹，看石頭，過一輩子。

“這也沒什么吧？到時候換一個人給你送花怎么樣？比如我?！背虧S著我大罵了幾句方小兵后，笑著提出了一個建議。

“那是方小兵準(zhǔn)備的宴席啊？”

“那他不能是為我準(zhǔn)備的嗎？我們兩個是好哥們，我們?nèi)齻€又都是同學(xué)，大家都能理解他這種好客好事的行為啊。”程濤很輕松地說，“我其實早想對你說，我喜歡你，可是又怕給不了你更好的生活?？磥碓谀壳暗臓顩r下，我倒成了最好的選擇。你可以放心，楊路，只要你有更好的選擇，隨時可以把我甩了?！?/p>

我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這樣的安排，已是能想到的最好解決辦法。在我想來，方小兵也會認(rèn)為這是一個好主意。沒想到片刻間他竟打來電話，說：“程濤給我打電話了，想用這次聚會，向你求婚，我不同意?！?/p>

“感情的事是沒辦法勉強(qiáng)的，我不勉強(qiáng)你，你也不能勉強(qiáng)我?！?/p>

“可這場宴席是我花的錢，我準(zhǔn)備把它當(dāng)作同學(xué)和同事的一次聚會，你們可以再另外找時機(jī)找地方?！?/p>

“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是你要跟我求婚，忽然變成了聚會，你讓別人怎么看我？”方小兵的話，讓我一度覺得不真實，直到他又提出錢的事，我才知道，方小兵是有錢，可以請客吃飯，但是不會讓自己和程濤白得這個便宜，這是生意人的衡量。

這是比我們的分手，還要讓我覺得過分的事情。也算不上分手，因為本就沒開始。我淡淡地說：“本來就沒想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p>

但在心里，將方小兵撕碎的心都有。而隨后程濤打過來的電話，也是對方小兵破口大罵，然后說：“不要緊的，楊路，他這也提醒我了，是我要向你求婚，怎么能借別人的席面呢？這點兒錢，我出了。明天你就準(zhǔn)備好吧?！?/p>

“我也這么想的，我們一輩子的事情，就該我們自己來辦。”我說出這句話，像是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石頭，特別輕松。也就在這件事上，我才知道，程濤的家庭，雖然比不上方小兵，但在他們那里，也是數(shù)得著的富裕。但我并沒有再覺出貧富間的距離。在愛情面前，沒有距離。

一向從不讓我失望的程濤，這次更是給了我驚喜。他在眾目之下，在我吹滅了生日蠟燭的時候，舉著碩大的玫瑰花束，單膝跪地，大聲喊：“我愛你，楊路。”人群頓時驚得尖叫，繼而歡呼。大家都對這樣的畫風(fēng)突轉(zhuǎn)感到意外，齊刷刷將目光投給方小兵，看到他大笑著鼓掌，才明白是早有安排。除了我們?nèi)齻€，沒有人知道方小兵的高興，是因為省了一場宴席的錢。

我雙手掩面，淚水噴涌而下，在一片“在一起”的喊聲中接過了花，和程濤擁抱在一起，如同歸附了自己的山中。我對自己說，這一生，一定要和程濤不離不棄。

隨后，程濤又找了一份工作，用上了所學(xué)的化工專業(yè)。大學(xué)里學(xué)的東西，真能學(xué)有所用的時候，就是理想實現(xiàn)了，就仿佛人生有了歸宿。我也換了一家單位，雖然沒有用上所學(xué)專業(yè)，但是比較穩(wěn)定，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歸宿。我們開始了安定的生活。在離開方小兵的公司之后，就再也沒有和他聯(lián)系過。后來聽說他和李漫漫結(jié)了婚，過了幾年，又離婚了。好像中間還復(fù)合過一次，反正最終的結(jié)果是兩個人徹底分開了。好像他們這樣都是應(yīng)該的，沒有人為他波折的感情而唏噓過。偶爾有老同學(xué)在我們面前提起了方小兵，我要么不談?wù)摚凑f：“一個有錢人，體會不到普通老百姓的生活，我們也體會不到人家的生活，是同學(xué)，但是不是一個層次里的人，咱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p>

八

日子其實就是女人的妝容。精心打扮了，就漂亮得讓人不認(rèn)識。蓬頭垢面出來，雖然真實，卻讓人討厭。最初我在懷疑，女人每天花費那么多時間去打扮，到底值不值得？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我明白了，這就是日子。

剛開始參加工作的時候，我還想著會達(dá)到哪一個高度或者成為哪一種理想的人。而在不知不覺中，就成了一事無成，開始盼望退休的中年人。明知道退休就是人生理想的落幕，卻還是止不住盼望。因為自己也知道余下的十幾年時間，再也不會出現(xiàn)任何奇跡。在尋找工作時，辛苦得來的安穩(wěn)工作，竟會成為理想墮落的開始，這是任何一個求職者，最初想不到的。

一生中最重要的兩件事，一個是工作，另一個就是婚姻了。

我和程濤結(jié)婚的時候，婚宴在他老家辦一次，我們自己又在這個城市辦過一次。我們的工作，我們的新家都在這里。在他老家的婚宴只是一個形式，在這里的，才是開心的慶祝。來參加婚宴的，是我們兩個人在這個城市里結(jié)交下的朋友。今年春節(jié)，我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又看到了當(dāng)時參加婚宴人員的名單。紙張還未泛黃，上面的人，有幾個撒手人間的，還有幾個不知去處的，更有幾個，竟然再也想不起是誰？想不起和我們是什么樣的關(guān)系，才參加了我們的婚禮。而我對于朋友的變化，卻又顯得那么平靜。這種平靜，明顯是被生活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改變，才會造成的無動于衷。

我覺得，自己還叫楊路，卻在不知不覺間，成為另一個楊路。所以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和很多朋友，便不能繼續(xù)伴隨自己了。一個人總會在一生中，有無數(shù)個變化，以為是能從頭到腳看到的生活，到最后變成什么樣，自己也難以預(yù)料。但這是人生的必然，對于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公平，我也會坦然接受。我不能接受的是，我心中的隱隱憂患，竟然成為真實。程濤是真的有了別的女人。

“我說出來，你一定不要生氣，楊路，我真的是愛你的，這是不得已?！背虧耦仧o恥的樣子，是我從未見過的。這讓我忍不住厭惡自己。純凈的心靈在這世上，總要經(jīng)歷沒辦法躲過的污染，這種污染，最多的就是來自身體。

程濤說：“公司的業(yè)務(wù)需要，我要是不跟她好，我就到不了今天的位置，不能讓你和孩子過上更好的生活。我想著，也就是玩玩，沒想到她懷孕了，還讓我負(fù)責(zé)，如果我不離婚，她就會報警，說我強(qiáng)奸，到時候，我就全完了?！?/p>

我過去從不曾想過，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會是以另外一個女人的幸福為借口。我的生活如果是以程濤出賣身體為代價換來的，那我自以為奮斗的這些年，是多么不堪。他的話把我推到了一個不得不原諒他的地步，這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心機(jī)還是原本就真實的程濤，我只是到了今天才明白？我不敢去盤算這些話的真實度，只能平靜地坐下來。面前的咖啡變得全無味道。我淡淡地說：“那你想怎么辦？”

“我們先離婚，穩(wěn)住她，不讓她鬧。你放心，孩子，全部財產(chǎn)，全交到你這里，我就凈人一個，一條命，我看她能拿我怎么樣?！背虧罅x凜然地說。

“那個人是誰？我認(rèn)識嗎？”我以為他會藏著掖著，不說出來。夫妻多年，我對程濤的外遇，毫無頭緒。

“你認(rèn)識，李漫漫?！背虧f。他并沒有覺得這很離奇，畢竟我們都是同學(xué)?？晌覅s覺得像被雷劈了一樣，一句話脫口而出：“你能跟她好上？你們倆真是作孽啊。”

我說完，站起身離開了餐廳。如果第三者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就沖程濤這一句凈身出戶，我還真就被他的話給感動了。但是這個人是李漫漫，不僅自己有錢，跟方小兵離婚時候又分了一大筆錢，我和程濤這些年積攢下的財產(chǎn)，對李漫漫來說，不值一提。程濤跟了他，真的不需要家里這點兒錢。

我想找李漫漫問個明白，撥通了柳萍的電話，她終于旅游回來了。接通電話時，聲音里滿是興奮。沒來得及聽她分享暫時離開生活的快感，我就說了打電話的原因。她奇怪地問：“你怎么想起要李漫漫的電話？我也沒有啊，我跟她從來不聯(lián)系，我有方小兵的聯(lián)系方式，你要不要？”

柳萍的語言有些怪異，這讓我覺得，我們雖然彼此不說，柳萍也一定深知我這些年從不跟方小兵聯(lián)系的原因。果然，她在最后還說了一句：“人都要死了，你還跟他計較什么？大家畢竟相識一場，這個年紀(jì)了，沒有什么恩怨了，放下吧?！?/p>

她見我還在猶豫，就把電話號碼用微信發(fā)給了我，又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他都要死了。”她沉重的聲音讓我明白，生命從不跟我們開玩笑，瞬間就能讓我們一無所有。

這個號碼不是方小兵以前的號碼，這也不奇怪，我和程濤，也都更換過手機(jī)號碼。有的是因為費用，有的純粹是因為某個公司在做活動，有利可圖，就棄了舊號碼換上新號碼。我猶豫了兩天之后，還是撥通了方小兵的電話，也不僅是因為想要問問李漫漫和程濤的事情，就是一個老同學(xué)，久不聯(lián)系，也該打這個電話問候一下。

方小兵接到我的電話，并不意外。他在跟我寒暄幾句之后，啞著嗓子說：“楊路，你給我打電話，是有什么事嗎？”

“我和程濤遇到了麻煩，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想要問問你知道這事嗎？”

“你說說聽聽，說不定我知道呢?！?/p>

“程濤要跟我離婚，說李漫漫，唉，這個人吧，糾纏上了他?！蔽叶疾缓靡馑及言捳f完，方小兵卻在電話那端笑了起來說：“程濤是這么跟你說的嗎？他們的事我早就知道了，還想過要告訴你，后來想想，你要是一直不知道，他們一直不說破，也就算了。”他的笑聲充滿了幸災(zāi)樂禍的嘲諷，讓我有了掛斷電話的沖動。但是為了真相，我還是忍了下來，說：“你把李漫漫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我要問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方小兵說：“我最近身體不好，停了工作，到處跟世界告別。我們見見吧，我先給你說說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為了懷舊，方小兵特意提出來找個游樂場見見。這讓我覺得，他的童心未泯，有助于身體恢復(fù)。癌癥病人也總是會有奇跡出現(xiàn)，他未必就會這樣死去。直到見到了他，他瘦弱得讓我不敢相認(rèn)。風(fēng)一吹就倒的樣子，哪有一點兒籃球健將的樣子？他連說話都很費力，還跟我解釋：“楊路，不好意思，化療引起的，嗓子啞了?！彪娫捓镏皇锹犃顺鰜恚诿鎸γ娴臅r候，還是讓我瞬間心臟緊縮。

我們并沒有在學(xué)校附近的游樂場見，那里早已經(jīng)拆除了，蓋成了一片高樓。我們選擇的地方，仍然是一個郊區(qū)，城市的擴(kuò)張，永遠(yuǎn)都會有郊區(qū)。游樂場似乎也少不了海盜船。這種無聲的規(guī)則在打破時間的囂張，讓它明白，有些是無法帶走的。天空一片湛藍(lán)，海盜船上的油彩鮮艷欲滴。我們走到海盜船的陰影下，仿佛揭開了時光的霧簾，又回到年輕時候。

“我們一起坐一次海盜船？”方小兵說。

我搖了搖頭，說：“不敢了，沒坐上都暈?！?/p>

“那陪我坐一次海盜船？”方小兵灰黃的眼眸，忽然閃出明亮的光芒。一道熱浪驅(qū)散了我生而平庸的信念，涌起了做一次不一樣的自己的沖動。我點了點頭。

我緊挨著一個生病的，絲毫不能激起我的欲念，甚至有點兒厭惡和害怕的身體，坐在了海盜船上。飄動的天光以平時不能見的角度在眼前掠過，除了海盜船帶來的驚險，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麻木而遲鈍。我們是完全改變了，沒有驚呼出聲，為了不引起對方的嘲笑，甚至保持了面容上的微笑。感情上的克制，讓海盜船坐得毫無意義。我們一直僵坐著，身子動也沒有動。我覺得這次海盜船坐得跟木頭一樣，而在下船后，方小兵還感謝我陪他坐了一次。

方小兵說：“生活太過于平淡，我喜歡這種人為制造的激烈。沒有這種高低起伏，平坦的日子讓人沉悶。”過了這么多年，他的言論，依然讓我心生抵觸。我說：“你要是為生活奔波，被逼上一條又一條險路的時候，你就不這么說了。”我和方小兵傾吐了李漫漫對程濤的威逼，想從他這里尋找一條可以保全婚姻的辦法。海盜船上下一撥上的年輕人在大聲呼喊尖叫，他們的身影在海盜船中被完全埋沒，看不到恐懼的表情。這樣的叫聲，聽起來，便如笑聲一般讓人想一起笑。

方小兵說：“我最初是不喜歡海盜船的，李漫漫喜歡，我就陪她坐了，然后才喜歡上了坐海盜船。學(xué)校里第一個陪李漫漫坐海盜船的，就是程濤，他是最能堅持的一個人。在上學(xué)的時候，他就追求過李漫漫，我沒想到，都這把年紀(jì)了，他還是放不下。海盜船的最后結(jié)果，是停下，上點年紀(jì)的人，都不會想著再重新坐了，因為生活，也因為再找不到最初乘坐時的快樂?！?/p>

男人之間的秘密，在他們關(guān)系破裂之后，都能堅守這么多年。程濤追求過李漫漫被拒絕，然后一直沒有再靠近過，這樣的事情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方小兵說：“我跟李漫漫離婚的時候，你們家程濤比誰都積極去勸，這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李漫漫是個高傲的人，不會隨便介入別人的婚姻，所以他們什么時候又重新開始的，究竟是不是程濤說的那個樣子，這事還真不好說?！狈叫”脑挻蚱莆覍Τ虧囊回炗∠螅铱傉J(rèn)為從上學(xué)開始，他就在為了我默默付出，直到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一個選擇。我有種被欺騙被傷害的感覺，這種感覺浮上心頭，我真想馬上離婚。他不是說要凈身出戶嗎？我完全可以帶著財產(chǎn)，重新開始生活。四十多歲的年紀(jì)，悲觀地說，等著退休，等著死亡，而樂觀一些，很多事情也才剛剛開始。

“他向我求婚時候發(fā)生的事情，不會是你們兩個人做的局吧？”我開始懷疑一切巧合。還好，方小兵搖搖頭，說：“不是，他那時候是真心向你求婚，怕你難堪，處處護(hù)著你。對了，那次宴席的錢，我后來說不要了，他堅持要給?！?/p>

“應(yīng)該給你的，那是我們的事情?！蔽艺f。

方小兵笑了，凝視著海盜船。海盜船在擺動，而他的目光卻沒有跟著晃動。他的臉色蒼白，說一陣話還會咳嗽幾聲。我在這一刻明白，再有他的消息，估計就是死訊了。方小兵顯然也明白這個結(jié)果，臨分手的時候，他給了我李漫漫的聯(lián)系方式，說：“楊路，既然當(dāng)時做出了選擇，我們的選擇就都是對的，不要擔(dān)心這樣那樣的后果，只做你想要做的事情?！?/p>

我們在一陣溫暖的風(fēng)中，還做了一次擁抱。我明顯感到了他身體的顫抖，縱然我這些年一再拒絕一個念頭，這個時候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他就如我故鄉(xiāng)的石頭，散發(fā)著讓我想融化的氣息。以至于在經(jīng)歷了婚姻，面對著生死，我還是想輕吻他一下。我對他的喜歡，超過程濤，我的婚姻，也是退了一步，找到一個合適的人罷了。

我說：“謝謝你，我想明白了?！?/p>

方小兵笑了，朝我揮了揮手，裹緊了衣服，一個人走向我目光看不到的地方。

隔了兩天，我又收到了陳浩然發(fā)來的圖片。他們的船，又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穿著火紅的工作服，在清理甲板上的泡沫。他還是那么黑瘦，卻也還是那么年輕。大海啊，真是讓他一直停留在時間里。我仔細(xì)端詳了圖片，然后問了他的近況。

他說：再有半個月就下船了，好久沒有見到你了，想去你的城市，請你吃頓飯。記得帶上你老公和孩子。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我說：一切正常，挺好的。我們以后不要聯(lián)系了吧。

他說：好的。然后就沒了消息。他似乎早已經(jīng)做好了這個準(zhǔn)備，只是一直在等我說出來。這樣大家都心安了。

我能想得到，在我們聊天的時候，大海明亮如鏡，陳浩然在一艘高低起伏的船上。我好想對他說：所有我以為如海盜船般高低起伏的精彩一生，不過都是女人精心雕琢的妝容般遮掩起來的日子。但我沒有跟他說。比起他的無話不說，我覺得慚愧。因為這句話，會讓他懷疑到我的婚姻。我沒有跟他講過我婚姻里的事，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