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站在“鐘樓南”公交站臺等我,我一叫他名字,他就準(zhǔn)確地向我的方向走過來,步子大而穩(wěn),并不需要手杖。我拉著他的衣服角,跟他說:“咱們現(xiàn)在是在往南走,差不多一百米就到了。你能看到這個飯館的大招牌嗎?附近只有這家的招牌是大紅的,還有幾盞花燈籠。我們圖書館就緊挨著這個飯館。”他有一點模糊的光感,他說:“是的是的,走到這個飯館跟前能有紅色的感覺,比較明顯,下次我就知道怎么走了?!?/p>
這里就是圖書館的地面入口,可是對他來說,走到地下室并不容易。
“面向我們的大門,左側(cè)是你剛剛看到的紅色,你聞到咖啡味兒了嗎?你的右手是咖啡店。好,就是這樣,你聞到咖啡味兒,就上兩級臺階,往前走幾步,又是兩級,然后是玻璃門,推開,迎面來的是五顏六色的光,對吧?這是那個飯館的花燈花飾和花樹,別進去,右轉(zhuǎn),你又聞到咖啡味兒了吧,不要進咖啡店,然后左轉(zhuǎn),走五十米,摸,摸到電動扶梯,咱們一起下去?!?/p>
我和杜斌是前年認識的。他開了一家盲人按摩店,他的手法細膩準(zhǔn)確,落手處恰是我的痛點。聽說我是教文學(xué)的,他聊起畢飛宇的《推拿》。他曾把這本小說推薦給盲人朋友們,他們有個小小的讀書團體,聚在一起討論。
他還記得童年在盲校第一次摸到盲文書時指肚那種細微的感覺。那些小小的凸點和指尖碰觸之后,立即變成了一個個的聲音,還帶著聲調(diào),馬上就可以興奮地讀出來。離開盲校之后,很少再遇到盲文書,獲取知識的渠道只能靠聽。盲人聽力都比普通人敏銳,杜斌的一個同學(xué)聽力好到可怕。別的同學(xué)習(xí)慣拿手杖敲馬路判斷路況,這個同學(xué)不用手杖,他口里不停地打嘣兒,通過回音判斷路面起伏,就像蝙蝠。在公交站臺,唯獨他能聽清發(fā)動機聲音的差異,車還沒停穩(wěn),他就招呼大家:“聽這聲兒是177路,上吧,準(zhǔn)沒錯。”杜斌給我演示手機如何為他讀新聞、讀書籍。語速飛快,我根本聽不懂。三倍速是他平時聽東西的正常速度。
他跟我說了好幾次,他特別想念摸讀盲文書的感覺。我說,你每天都在聽書啊,為什么還想摸書?他說,那太不一樣了。聽書,好像是懷里被人塞了一堆東西。而摸書,是自己主動走進去的,就像走進海里,感受海水一點一點地漫過腳面,那感覺太美妙了。
杜斌說話就是這樣,突然文雅。他說現(xiàn)在的孩子過年時只抱著手機,“信息體太單一,只從視覺來”。他天生失明,小時候滾鐵環(huán)、放鞭炮……還記得那些冰涼的觸感、鐵絲摩擦鐵環(huán)的脆聲、爆炸的響聲以及空氣中煙火的味道。他說他想看詩情畫意的盲文書,要能大聲讀出來,音韻好聽那種,不要什么養(yǎng)殖技術(shù)、按摩技術(shù)。那些盲文書讀出聲來也不好聽,太無趣了。
我?guī)叩揭曊祥営[室,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一個問題,僅憑盲人自己,根本無法挑選架上的盲文書。因為書脊上印制的標(biāo)題是普通文字,而非凸起的盲文。同樣,書的封面封底也都是普通文字。
我給杜斌一個挨一個地念出聲, 他說“?!?,我就取給他看。
他最想摸的是世界觸覺地圖。一個個國家,以前只是新聞里聽見的名字,現(xiàn)在第一次在他的手底下形成了距離,落實了形狀。領(lǐng)土面積大的國家很容易摸清楚,小國家就很不方便了。幾個小國家擁擠在一起,而盲文字母太大,無法在國家內(nèi)部做標(biāo)注,只能用“1、2、3、4”的腳注依次在頁面下方解釋。就連我都要費力氣尋找,才能一一對應(yīng),單憑他自己完全不可能辨識清楚。我遲疑著,要不要捉著他的手帶他依次撫摸腳注和內(nèi)容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我這樣做了,但他還是摸不清楚。我們只能放棄。
到“經(jīng)度緯度”那一頁,他摸得尤其久。他已經(jīng)迷惑了三十年,究竟什么叫作“東經(jīng)西經(jīng)南緯北緯”。他完全無法想象:一個圓圓的地球上有這么多條線,那它們究竟是怎么交叉的?一團亂麻。現(xiàn)在這些線條全都凸起,在他的指肚里形成壓痕,這些線條和從前腦子里的那些詞匯連接起來,哦,原來如此??墒撬€是不明白,什么是“北回歸線”和“南回歸線”。我讓他的右手攥成太陽,左手攥成地球。然后我捉著他的手在空中移動,告訴他,春分和秋分,太陽怎樣折返,四季為什么交替。他慢慢地明白了。
這一天,整個盲文閱覽室里只有他一個讀者,他自己找了一本《世界通史》,想讀出聲就可以讀出聲。他左手食指壓住本行字母最左端,大概是在確定行距,右手食指勻速移動,即將移動到下一行時左手食指挪到下一行左端,壓住。右手食指迅速與左手食指碰一下,完成交接,確定沒有串行,繼續(xù)摸讀……
文字變成錐刺的凸點,被他一挪一挪地觸摸,再轉(zhuǎn)化成聲音從他的口中走出來,我舉著手機幫他錄視頻,突然有點難過。他的微信頭像是在青島照的,記錄的是他難忘的一次體驗——他背對鏡頭面朝大海,海水漫過了他的小腿肚。他看不見大海,但是舍不得走,在水里站了好久。
我總覺得,他心里的大海,比我看見的更壯闊。
杜斌后來告訴我,自己去借一次書太不容易,委托我?guī)退I幾本盲文小說。我在購書網(wǎng)站和問答網(wǎng)站里上下搜索,一無所獲,不禁感到郁悶,耳聰目明的健全人都買不到這種特殊書籍,盲人又能到哪兒去買?我請書商幫我聯(lián)系盲文出版社索要書單,挑了一本茨威格和一本契訶夫。等我拿到包裹,尺寸不對,小小的。觸摸凸點的盲文書應(yīng)該都是大厚本才對啊。我拆開包裹才發(fā)現(xiàn),的確是盲文出版社,但這兩本書只是把字成倍放大,專供高度近視人群閱讀,不是杜斌想要的那種。
幾個月后,我終于獲得一份正確的“現(xiàn)行盲文”和“通用盲文”書單,念給杜斌聽。我為他簡要介紹書籍內(nèi)容,他挑選了九種:《人類簡史》《未來簡史》《羅生門》《鄉(xiāng)土中國》《麥田里的守望者》《查令十字街84號》《紙牌屋》《活著》《三體》。
我知道盲文書特別占地方。單個盲文占用面積是單個漢字的兩三倍,盲文紙張厚度也是普通書籍的三五倍。紙張厚,才能保證凸點足夠高,易被辨識且不易磨損。還有,盲文書的正反面字跡必須錯開行,不能重疊,否則無法雕刻。這幾個因素加在一起,很費紙張。碑林區(qū)圖書館的盲文《三國演義》是16開,八冊,每冊有五六厘米厚,放在架子上足有半米寬。
但我低估了盲文書的重量,杜斌訂購的九種書裝滿兩個巨大的紙箱,大概三五十斤,我搬不動,找了人幫助,送到他的按摩店去。他連忙放下手中鍋鏟,從廚房出來,拆開紙箱,抱起《查令十字街84號》開始摸讀。
他忽然返回柜臺取出一塊窄長的綠色塑料板,有兩層,夾子一樣開合。底層板完整無缺,上層板密密鏤空,如同寫字樓窗戶。他又拿來一柄金屬錐,將一張廣告招貼紙夾在綠色塑料板中央,開始在鏤空處扎孔。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別人書寫盲文。扎孔這樣危險,他卻速度驚人,錐子像縫紉機針一般在紙上噠噠噠噠不停,從右往左,很快扎滿一行,取下紙張,翻到反面,遞給我,讓我從左往右摸。我這才明白他剛才為什么從右往左,因為手指只能摸讀凸起,不能摸讀凹陷,我們要摸的是反面。
我摸到一排沉默的凸點。他說:“我寫的是:收到楊老師的書很開心,句號,中間有個空格,你摸到那個空格了嗎?”這張紙上已有好幾行針孔,我問他寫的什么。他說是歌詞,今天聽到一首動人的歌,順手記在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