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描述你人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時刻?!?/p>
32歲之前,我從不知道這個問題應該怎樣回答。
2019年3月14日晚,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老舅從家里打來的:“倩倩,你爸好像得了肺癌,先別告訴家里人?!?/p>
4個月前,我剛結束在科特迪瓦的短期工作回到美國,加入了此前就夢想加入的一個致力于減貧和促進發(fā)展的國際組織。我希望投身于對現(xiàn)實生活有積極影響的工作,在世界上留下一點自己的痕跡。比如,在非洲建一條公路。
那天之前,我的人生還算順利:父母比我的同齡人的父母年輕許多,這意味著我不必過早擔憂他們的晚年;爺爺奶奶身體健康,衣食無憂。我出生在東北的一個小鎮(zhèn),后考入北京大學,追隨自己的熱情先后從事政治記者和政治風險咨詢的工作。我在30歲之前來到美國,就讀于哈佛大學的政府學院,滿足了自己心中對名校的執(zhí)念。
我曾認為自己做著很重要的工作,認為自己的人生可以被計劃,世界是玫瑰色的。每當聽到別人的不幸時,我都缺乏共情能力——我從未體驗過失去親人的痛苦,看著失去親人的同學和朋友悲傷的表情,我暗自慶幸,似乎這樣不幸的事情永遠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但人生就是會出意外。那晚,“可控感”轟然崩塌。
我抗拒接受這個現(xiàn)實,但不得不打開電腦搜索肺癌治療和預后相關的資料。4期、遠端轉移、10cm×15cm的腫瘤,最多不到5年的存活期……一種幻滅感從心底升起。爸爸才56歲,我要是看不到爸爸60歲以后的模樣,在非洲建公路這件事對我來說還有什么意義?我不僅是一個做著重要工作的專業(yè)人士,更是一個想留住爸爸的女兒。掛掉老舅電話后的那個周末,我48小時沒合眼。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并沒有自認為的那么強大,也沒有能力為爸爸提供更好的治療條件。
媽媽是什么感受?爺爺奶奶呢?我只能理解他們的悲傷于萬一。我突然意識到自我的局限:我沒結過婚,不理解即將失去相伴30多年的伴侶是何等的痛苦;我沒有孩子,無法想象爺爺奶奶會是何等的悲痛。但我們總有缺失的體驗,每個人都不可能是完整的。
4月,爸爸在黑龍江和北京多次檢查后,終于用上了第三代靶向藥奧希替尼,腫瘤應答迅速,3個月后CT顯示腫瘤縮小了2/3。
5月,媽媽也被確診患有乳腺癌,幸好是早期。
“母親”這個角色包含著我意想不到的堅強與偉大。媽媽手術后的化療副作用強烈,當時她的頭發(fā)掉光了,腸胃反應也很大。那一年我回國5次,媽媽在化療期間,會硬撐著和我搶著做家務。我知道她是在用行動讓我安心:照顧好你爸就行,媽沒事。
8月,爸爸對奧希替尼耐藥了。這預示著在后續(xù)治療中,爸爸只能接受化療。
10月,從小就疼愛我的奶奶過世了。在父母患癌的壓力下,我沒有為她的離去而過度悲傷,只是回國冷靜而麻木地處理家事,給爺爺請保姆,然后還要遠程關照爺爺?shù)纳睢?/p>
這一年,我一直過得慌亂而沮喪。我不得不放棄很多工作項目,更沒有戀愛和社交,每天起床后和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父母打視頻電話。我離我原本計劃的人生越來越遠,老天仿佛從云端伸出了一只手,強行扭轉了我的軌跡,把我按在家里,讓我動彈不得。
對我們這個小家庭來說,這一年是我難以忘懷的與家人最親密的時光。6月,我終于買到了機票,回國進行遠程工作并把工作量壓縮到最小,這意味著我的收入也在減少。7月下旬,我見到了爸爸,從那天起直到爸爸去世,我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8月初,我發(fā)現(xiàn)爸爸時常落淚,這是自從他被確診一年半以來,我首次看到他如此脆弱?!皼]希望了?!卑职值吐曃貙ξ艺f。幾次下來,我開始意識到,他患了抑郁癥。他說的“沒希望”,不只是沒有治愈癌癥的希望,更是生命的可能性在縮減的絕望感。
《自然》雜志發(fā)表過一項統(tǒng)計研究,各種癌癥患者中會有不同比例的抑郁癥患者,在肺癌病人中,患抑郁癥的比例是11%~44%。
我15歲就患過抑郁癥,了解那種大腦被黑洞侵蝕的痛苦。如果一個人長時間看不到生活中的任何希望,能預見的只有死亡,就很容易抑郁。我想讓爸爸看到一些希望,讓他有一些可以自己掌控的事。
爸爸最自豪的是他的開車本領。8月的牡丹江天氣正好,我決定給他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讓他教我開車。果然,老司機的精神一天天見好。
有一次我打開車載音樂,發(fā)現(xiàn)爸爸平日聽的都是很悲傷的歌。爸爸說,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想聽很悲傷的歌。我說:“可能是因為你心里很孤獨吧。”
爸爸聲音哽咽:“對,孤獨。還是我姑娘懂我?!?/p>
除了治療本身,我開始了解情緒壓力、皮質醇等激素與免疫系統(tǒng)的關系。是不是爸爸有長期的精神壓力,那些沒有被看見和理解的情緒郁結在心里,壓垮了免疫系統(tǒng)?
我漸漸體會到,爸爸給自己壓上了過重的責任,而我們也一直把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忽略了他的感受。作為丈夫和父親,他想用微薄的力量撐起這個家,從不示弱。
爺爺和他的大兒子都念過大學,但在計劃經(jīng)濟的年代,他們計劃了爸爸的命運:這個小兒子就留在家里給父母養(yǎng)老。
爸爸一直承擔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卻一直活在他們的打壓下,從來得不到來自他們的一句認可。他因此而自卑,又因為總是急于表現(xiàn)自己而看起來行為魯莽。爸爸見爺爺最后一面時,我明白,他一直在期待但直到最后也沒等來爺爺?shù)囊痪湓挘骸澳惚饶愀鐝??!?/p>
以前我偶爾會感到命運不公:為什么我不能得到理想中的成熟爸爸給我的人生智慧、開闊的視野,和一個女兒格外需要的安全感?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但像爸爸一樣,我也極少得到來自家人的認可,這導致我總對自己極度不滿,總覺得人如果不優(yōu)秀,就一無是處。這也讓我不斷向外尋求認可,在社交中變得和爸爸一樣自卑且魯莽。
直到回歸家庭,回到爸爸身邊,看見他的過去,我才原諒了父母,也原諒了自己。他們也沒有得到來自父母的很好的愛,怎么會知道真正的無條件的愛是什么模樣,又有什么能力給我更好的愛呢?他們已經(jīng)把他們能給的百分之百給了我。而我更無須和我的同學們比較——我已經(jīng)在我的能力范圍內做到最好了。
10月,爸爸開始咳血??妊^多會導致貧血,爸爸需要輸血。醫(yī)生取出冰冷的血包,叮囑我要用手焐到常溫。我便捧著那袋即將輸進爸爸體內的血,有時會隔著保暖內衣貼在我的身體上。過去我一度抗拒無償獻血,但當那袋血貼在我身上時,我感恩不盡。
給爸爸擦拭身體的時候,我常常憶起小時候爸爸給我洗頭的場景——二十幾歲之前我一直都是短發(fā),小時候比男孩子還淘氣,爸爸會一把將我的頭按進水盆里,像給調皮的小動物洗澡一樣。我們都覺得這其實是一個游戲。現(xiàn)在,是一個成年的女兒給虛弱的爸爸擦拭赤裸的身體。我能察覺到一開始他的別扭,但他也只能接受這種狀態(tài)。給他擦干身體,撲上一點爽身粉,“香香的”,我告訴他,然后再親一下他。
我們的角色反轉了,我不再是那個需要他拼盡全力去保護的女兒,他也終于可以放心依賴我,不必擔心被否定、被無視。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訴我,今晚不想洗腳,明天想吃鵝肝,后天不想去見某個人。
爸爸去世前一個多月的一天,我給他洗腳,他坐在床邊,看著膝前的我,跟我商量著說了一句:“姑娘啊,下輩子再給爸當姑娘?!?/p>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成為張曉巖先生下輩子還想擁有的女兒,是我一生最高的榮譽。
那年冬天的除夕夜,爸爸躺在床上看電視,我坐在床邊的搖椅里陪著他。我勸爸爸早睡,但他一直等到電視里新年鐘聲敲響,窗外升起煙花,才說:“行了,我睡了?!卑职肿吆蟮牡谝粋€除夕,我看著窗外同樣璀璨的煙花才明白,他大概清楚那會是他在人世間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他想陪女兒完整地跨個年。
40天后,爸爸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了另一個世界。在最后的時刻,我告訴爸爸,我永遠愛他。
親口向一位八旬老人傳遞他的兒子已經(jīng)過世的消息,是我做過的最艱難的事之一。那天之后,爺爺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明顯加重了。2021年,我開始療愈過去兩年留下的心理創(chuàng)傷,安排爺爺?shù)纳?,處理爸爸留下的一些債權官司,同時自學法律。
2022年,我完成了兩個自媒體平臺的簽約,保證自己和媽媽的生活支出。同時繼續(xù)學習法律,陪伴媽媽。這也是我成年后難得的與媽媽獨處的幸福時光。爺爺在那年的圣誕節(jié)離開,我沒能見他最后一面。
2023年,我高分通過司法考試。媽媽的身心狀態(tài)都恢復得不錯,我也準備回歸自己的生活。
重新回到位于華盛頓的辦公樓的第一天,我的內心充滿恐懼:往來于醫(yī)院、法院4年,在一座四線小城里幾乎與世隔絕3年,我荒廢了專業(yè),所有的閱讀都圍繞著肺癌論文和國內法律。我失去了對自己“專業(yè)人士”身份的認同。而到了需要告別“照護者”身份的時刻,我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身份來面對世界。
在與世界新的碰撞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展出了全新的人格:從一個30歲之前在社交中缺乏自信的我,變成了一個“社?!薄N议_始可以敏銳地感受到身邊人的情感與苦痛:一位南非的同事在合同續(xù)簽面試后的周六清晨打來電話,小心翼翼地打聽著辦公室的近況,我能覺察到他是因為沒收到結果而焦慮,因此給予了他恰到好處的認可;和一位失去與我同齡的兒子的父親共進晚餐,我能對他的痛苦感同身受,與他一同落淚;在工作中,當上司對我指出改進工作方法時,我不再將其視作對我的否定,而認為他在幫我成長——我開始以松弛的心態(tài)面對自己的不完美,坦然接受并努力精進。32歲前的冷漠已然遠去。深刻的痛苦讓我懂得,無論有怎樣的社會標簽,人在面對痛苦時,都是一樣的、平等的。
爸爸左下肺的那顆腫瘤好像長在了我的心里,讓我有機會體會人類終須面對的痛苦,嘗試著給予無條件的愛,治愈自己的殘缺。這大概是他留給我的最珍貴的遺產(chǎn)。
(繁星若塵摘自微信公眾號“天使望故鄉(xiāng)”,本刊節(jié)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