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江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

房子在南河下，有點舊了。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絮叨著拉開擺滿鑰匙的抽屜，叮叮當當?shù)胤?，最終從最底層翻出了一把單頭鑰匙，鑰匙上貼著面目模糊的白膠布，上面不知是哪年用圓珠筆寫上去的房號，他皺著眉頭說：就這把，應(yīng)該是這把，你有空再配兩把，否則丟了就再沒有鑰匙了。我點頭如搗蒜，幾乎是搶著放進了褲袋。

在這個城市扎根，首先得有份工作，哪怕它是臨時的，就像我眼前一樣。其次得有房，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有了房，我就有了身份，雖然不能像身份證一樣揣在身上，但是我報出的那串數(shù)字，就是在這座城市游走的硬通貨，是扎在這座城市的一根釘子。

房子在沙北二村5幢405室。那天下著小雨，雨水一汪一汪的，沙土凹凸不平，沙石翻出來，隨意躺在煤渣路上，任人踢來踢去，踩上去，滑滑的，不時硌一下腳。這院子很舊了，不過我是欣喜的。

一個胖胖的黑臉中年人蹲在一棵楝樹下捅爐渣，楝樹已經(jīng)掛出累累泛黃的果子，隨時要砸到地上，還有一些烈火中永生的煤渣，被拋在水汪處，踩上去，發(fā)出沉悶的哀嘆聲。

我向他微笑：這是5幢嗎？

黑胖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試圖站起來，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我趕忙扶了他一把，這個小小的友善動作，換來他一笑：我們這里還沒有通上管道煤氣，不知道啥時能到沙北二村，新來的？

我點頭：新來的。

405？

405。

405總是在換人，走馬燈似的。胖子向樓上昂了昂下巴頦：最東邊。

我說了聲謝謝，低頭鉆進樓棟那張開的大口里，樓道里很黑，外面燦爛的陽光跟這里沒有什么關(guān)系。

405是頂樓，有一個方形的氣孔通向屋頂，借著它和破舊窗牖里漏來的光亮，我終于找到405的薄門，鑰匙不靈活，轉(zhuǎn)了幾圈，才勉強推開門。一股陳年霉味撲面而來，那些被擾動的灰塵，紛紛落在我臉上。

這房只有30多平方米，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主人了，進門是廚房，黑咕隆咚，墻上掛滿蜘蛛網(wǎng)，落著黑黑的煙塵，散發(fā)出熏人油膩味。一房一廳，房與廳之間是廁所。廁所味重，是個蹲坑，白熾燈也亮，找到那根黑色的拉繩，一拉，嘩嘩的水聲，這給了我安慰——有水沖的廁所，再差也可以接受。廳里有一張褐色的搖搖欲墜的四方桌，不知是哪任前房主留下的，墻上各種五顏六色奇怪的線條，不知哪個孩子留下的，我還找到前主人留下的幾只生銹鐵鍋，半壺色拉油，發(fā)出混濁的氣味，直沖鼻子。墻壁斑駁，通向陽臺的門歪斜得關(guān)不上了，我吱嘎吱嘎地推了半天，總算打開門，有新鮮的陽光和空氣進來。陽臺沒有封，角落里亂七八糟的廢物亟待運走。我站在陽臺上，突然發(fā)現(xiàn)剛才樓下捅煤球爐子的胖子從右邊陽臺上露出半張臉來——他在曬衣服，抖落的水珠飄灑在我臉上。他朝我揮揮手，歉意地笑笑，指指自己的屋子，說：404，404。我也敷衍地揮了揮手，退回到屋里，房間很安靜，氣味卻很喧鬧。果如胖子所說，這房子也不知換過多少主人。床也是上任留下的，還殘存著一絲輕微的氣息。床吱嘎作響，看來被人虐待得不輕。不管怎么說，這就是我的家了，至少在我有能力買上新房子之前。

我其實是有房子的，兩室一廳，不過在鄉(xiāng)下的一個鎮(zhèn)上。不幸的是，我成了鎮(zhèn)上一個下崗工人，這對我是個恥辱，在鎮(zhèn)上混不下去，只好夾著尾巴到江城打工。江城是寬厚的，不久，就給了我這份工作——在廣告公司里搞設(shè)計，我學(xué)的是這個，吃不飽餓不死，我只圖兩個字：穩(wěn)定。我沒有本事創(chuàng)業(yè)，也沒有冒險精神，我只想把自己變成蟲子，從某點到某點，過著類似直線的生活。這單位格外開恩，先給了我這套房，我感恩戴德，仿佛還沒有結(jié)婚，已經(jīng)抱上了兒子。不過，我內(nèi)心還是忐忑的，感覺這房子是紙糊的，一陣風來，隨時可以吹得無影無蹤，就像我隨時會被這個單位掃地出門。

門口有腳步聲，我趕忙打開薄門。門口除了風，什么也沒有。一會兒，似乎又出現(xiàn)了，打開門還是啥也沒有，樓道里黑咕隆咚，我希望這時候有一個人來和我聊聊。寂寞是霉菌，會讓人腐爛，這道理我懂。樓道里太安靜了，安靜得幾乎不在人間。沒有大人訓(xùn)斥小孩的聲音，也沒有大人之間的竊竊私語，更沒有小孩的哭聲或者歌聲，難道這棟樓只住著我和胖子？

我“噔噔噔”地跑下樓去，反身仰頭，看到幾個格間有燈光，寂靜地亮。

這時從黑暗里傳出一個混濁的聲音：你看什么？

從半明半暗的花臺轉(zhuǎn)角浮出了胖子，他坐在暗黑里喝啤酒，面前是花生米、老鵝頭，還有一個面目模糊的菜。

別看了，人都搬走了。他又說，吃過晚飯沒？喝一杯可好？

我未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趕忙往回走，生怕被他窺破心中的什么秘密。說實話，此時我害怕寂寞，但真正面對胖子時又怕他的熱情，只希望和他遠遠地陌生著、隔著。

到了四樓，我從漏風的窗欞上看他，像一只貓一樣，安靜地待在角落里，偶爾喝一口啤酒，搛一?；ㄉ?，慢慢嚼，半天才動一下，是被風刮動的。

我看到了胖子的孤獨，某種同病相憐的情緒，慢慢爬上我的心頭，我很好奇，他的家人呢？看著他吃，我的肚子越發(fā)餓。但我還是不想吃飯，仿佛是和誰賭氣。我打開水龍頭，龍頭“嗤嗤”噴了幾聲，才常年怨氣般噴出水來。不錯，我突然明白不知從何時起我一直是生氣的，一直在和自己生氣，骨髓里藏匿的怨氣會不自覺地彌漫開來，不錯，有時候生氣就是唯一的理由。

墻壁上有一幅書法，裱得不錯，不知是什么人留下的?！冻啾趹压拧?，“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行草，一氣呵成，雄氣漫溢。我曾經(jīng)愛好寫兩筆，庸常而乏味的生存之欲，把它從我生活里擠出去了。但這不妨礙我對墨字多看上兩眼，有時候眼睛里會長出一支毛筆，隨著那些字跡飛快移動。

我喝下的自來水有濃濃的鐵腥銹蝕味，銹蝕味一直留在口里，直到我入夢。下崗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習慣與床為伴，仿佛軟體動物一樣，夢里我才是打馬追寇的英雄……

2

天麻麻亮，一陣又一陣奇怪的“哈哈”聲攪了我的夢，還夾雜跺腳的聲音。我憤怒地拉開窗簾（昨夜我手忙腳亂勉強掛上去的一塊床單），我看到胖子在練拳，他用拳頭砸楝樹，種子“噗噗”地落在他頭頂，樹上綁著厚厚的黃紙，打破了揭去一張，繼續(xù)打。這棵苦楝樹很高大，像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樹下，是胖子放爐子的地方。我還沒有從噩夢中走出來，對另一個噩夢更加不知所措，難道我每天要被這個來路不明的打拳聲喚醒？這對我的失眠癥是雪上加霜。我對胖子的一點好感，瞬間轉(zhuǎn)化為憤怒?？墒俏疫€沒有膽量對胖子發(fā)火，妻子一再交代我，到了江城你是討生活的，千萬不能惹是生非。這她盡可放心，我本膽小，不敢惹是生非，已經(jīng)人畜無害地活了三十多年。

我頹然坐在破椅子上生悶氣，心里把胖子詛咒一萬遍，想從沙北二村逃離的欲望陡然而生。

當晚回來，我發(fā)現(xiàn)有人陪著胖子喝酒。兩個人很安靜，也不說話，偶爾舉起碗碰一碰。我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胖子看了我一眼，似乎想喊我入局，但看了瘦子一眼又停止了，那個瘦子對我視若無睹。瘦子很斯文，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衣服很挺括，半寸短發(fā)，看上去很精神，我想他一定是胖子的一個高貴的朋友。我本來想和他們說句話的，瘦子漠視的眼神激起了我心中的傲氣。我也沒有理他們，像片枯葉一樣從他們身邊飄過。事后想，也許他們并沒有真的漠視我，只是我自己生氣，我被自己氣昏了。

沒想到，不久后的一個晚上，胖子敲響了我的門，我一時不知用什么態(tài)度接待他。他踱進屋子，很熟悉的樣子，沒有露出哪怕半絲羞怯，這引起了我的不快。

他背著手看了一會墻上那幅《赤壁懷古》，坐上屋里唯一的木椅。木椅面目斑駁，曾經(jīng)漆過紅色，現(xiàn)在只留點痕跡了，地不平，椅子更不平，在他屁股下面發(fā)出很大的聲音，他又遠遠地看了幾眼那幅字。

我以為他要說些什么，關(guān)于那幅字。他沒有說話，不知從哪里掏出一本收據(jù)，很肯定地說：把房租交一下。

我大吃一驚，疑疑惑惑地強調(diào)：我這可是單位分的房。

胖子笑了，歪著頭看了我一眼：知道，這房所有權(quán)不是你們單位的，你只有居住權(quán)，還是要交房租的，不貴，公家的。你們單位應(yīng)該跟你講清楚的。

我?guī)缀鯌岩伤且粋€詐騙者，僵在那兒，沒有動彈。

這房子這么破，還要交房租嗎？我又嘟囔道，為什么交給你呢，你是房管所的？

他無奈地揚揚手：這幢破房子，除了我是一個活人，其他人都是影子，在樓里一晃就不見了，房管所的人只有抓住我給他們當差——義務(wù)勞動！

他強調(diào)是義務(wù)的，自己不得一文錢，這讓我稍稍感到安心。他已然把單據(jù)撕下來了，舉在我手邊：你以前的人，都是統(tǒng)一交這個錢，這房破歸破，十年沒漲過房租，就是這個價。

胖子見我沒動，咂吧一下嘴，不滿地強調(diào)：不是說了嘛，你們單位就是個使用權(quán)，不用這房了，盡管滾蛋，一根草棍也不能帶走。

我接收據(jù)的時候，幾顆腥臭的唾沫點子落在我的手背上，感到是幾只骯臟的蟲子停在那。胖子看到了我臉上的不悅，他不以為忤，目中無人地說下去。這是長期無人說話導(dǎo)致的狂躁癥，我想。

你別看不起我們這個南河下，曾經(jīng)是江城第一風水寶地呢。

這話讓我半信半疑，我對這座城市的過往，有耳聞，但是從無深究。

這是現(xiàn)在，十多年前，誰有了這房，祖上得燒多少高香。

我未置可否，突然想起那個陪他喝酒的人，我問他那個瘦子是誰？他愣了一下說：我哥。

胖子說完這話，有點走神，似乎不愿說起那個瘦子，又意猶未盡地說起南河下。我看到他的手，手指關(guān)節(jié)處全是瘤，硬硬的，一個挨一個，呈峰巒疊嶂狀，哪里是手呢，是長滿瘤子的老樹干。他告訴我，他打的是西涼拳，是三國時期的西涼猛將馬超所創(chuàng)，江城一帶的西涼拳已有近兩百年歷史了，南河下一個神秘拳師在一個星夜傳給他的，硬功夫。

南河下是大運河碼頭，從運河上漂下來的船在此上岸。從前這里住的達官貴人多，庸贅的船家、伙計、漁民、流浪漢紛紛聚集，搭個草棚、夯段土墻勉強遮風避雨。久而久之，南河下成了一處市井熱鬧之處，由于流寇氓民打架斗狠爭地盤，南河下人名聲剽悍，城里斯文君子聞之搖頭，歷代如此，一直如此。胖子說，他們南河下的人練功防身，個個愛習武，家家都有練武聲，他家弟兄三個，個個有兩下子。

我對胖子的話題不感興趣。我看到地上幾只黑色的怪物在蠕動，胖子說你屋里蟑螂也不少哇。

胖子面露微笑，有點幸災(zāi)樂禍。

這就是蟑螂？由于知識的缺乏，此前我不認識蟑螂，對它的害處也一無所知。我想起我這種人也被稱作“職場蟑螂”，我和蟑螂原來是同類。

胖子收起收據(jù)，退出了我的屋子……你墻上那幅字是我老哥寫的。我關(guān)門的一瞬間，他回頭對我說。

房子里濃烈的廁所味無處不在，這些廁所味又豢養(yǎng)了蟑螂，它們活得更加肆無忌憚。衛(wèi)生間的蹲坑，我?guī)缀跻呀?jīng)無力蹲下去了，廁所曾經(jīng)是我忘情讀書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一分鐘也待不下去，這里是蟑螂的樂園。第二天，我渾身瘙癢，身上起了一層紅紅的疙瘩，我抓撓著它們，被它們恐怖的面貌嚇得冒冷汗。

我必須徹底和這些蟑螂做個了斷。

后來，我不斷逃回我那個小鎮(zhèn)，想躲開那些在糞坑跳舞的靈魂。我本來可以騎自行車回小鎮(zhèn)的，但是廣告公司總是在夜晚開會，會議散場，繁星滿天，早已沒有力氣再騎車回去。偶爾，我也會打的，跟的士司機討價還價，最后發(fā)現(xiàn)工資的一小半給了的士，實在得不償失。我熱切地盼望江城能夠通上夜班公交，哪怕是一輛夜行的中巴車也行。中巴車號稱小公交，與大公交是死對頭，他們希望大公交每時每刻出故障，事與愿違，每天受氣的是小公交。小公交的價格是大公交的雙倍，大公交有政府補貼，而他們是個體戶，還要上繳很多說不清的錢。關(guān)鍵是乘客寧愿花時間等大公交，也不愿意上小公交。大公交干凈，收費便宜，規(guī)矩，小公交票價貴，招手即停，甚至開回頭路，沒規(guī)矩。

那天，大公交像生了病，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站在躍進橋下面煩躁不安，恨不得走回小鎮(zhèn)。實際上我已忍不住走了一站，還是沒有等到大公交，嘴巴里鼻孔里充斥著汽油味、煙塵味。

一輛小公交停在我面前，看上去缺胳膊斷腿滿面油污，我沒有理它，此前我已經(jīng)拒絕了三輛。但是這一輛大開著車門，紋絲不動地停在我面前，似乎不把我?guī)ё撸梢院？菔癄€地等下去。從車門的后面露出一張油膩烏黑的臉，他笑著說：兄弟，這是要到哪里去？

胖子。

我說：是你呀。上了車，他脖子上套只黃布袋，手里拿著一只面目骯臟的破票夾，把我拽進車門就沒工夫理我了。我屁股抵在車門上，一手拽住頭上的扶桿，半吊在空中。胖子依然傾著身子拉客，雖然車子已經(jīng)擁擠，但是司機還沒有走的意思，司機是老板，他嘴里不斷罵胖子沒用，他恨不得路邊的人都能成為他的乘客。胖子不回嘴，只是提高了嗓門：上車啦——，上車啦——，走啦——，走啦……司機不發(fā)車，胖子喊得再賣力也沒用！我隱隱約約看到一輛大公交逶迤而來，車上乘客騷動起來，嘴里說：好在沒有買票，上大公交！

幾個沒買票的人跳下車，就奔向了后面的大公交。司機急了，罵胖子：你是死人啦，他們上車就要讓他們買票……

胖子也急，無力地辯解道：我又要賣票又要拉客，哪里來得及？

我雖然沒有買票，看著可憐的鄰居，猶豫了半天，只是換了一個正座位，沒有去追趕大公交。

胖子感激地沖我笑了笑。

這個司機老板看中的是胖子的武功，隨時可以彈壓紛爭，顧客間的，或者車主之間的沖突。每個崗位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否則這碗飯哪里能端得穩(wěn)？胖子在車子上閑聊時小聲跟我說，我深以為然，說到底每個人都恐懼失業(yè)，這個詞讓人忌諱，但像生活本身一樣殘酷。

有了這次相遇，我和胖子的關(guān)系順暢了不少，他雖是一個城里人，說到底也只是個城里的邊緣人，從職業(yè)上說，我是一個“職場蟑螂”，他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在乘客面前“爬”個不停，每天伸出骯臟的手拽人，不過是圖人家口袋里的幾元錢。我們是鄰居，呼吸只隔著一道墻。他每天早上“哈哈哈”砸楝樹的聲音、跺腳的聲音，聽上去也不再那么討厭了。我想，除了沙北二村，也沒有一個地方能讓他每天如此折騰，這棟樓里幾乎只有我倆，他為此對我感激不盡。但是我對他始終若即若離，小心翼翼，我害怕他身后隱匿的某種關(guān)系，三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驗告訴我，把心輕易交給旁人是愚蠢的。

果然有一天，胖子又敲開了我的門，踱進我的屋子，伸手扽住燈繩拉亮了燈，抱怨我天黑了不知道開燈，他不知道我喜歡黑暗。他當售票員是一副面孔，進了這棟樓，進了我的屋子，仿佛又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謙卑得要死，一個又自信得過了頭。兩副面孔，我都不喜歡。

他說：有件事還是得商量一下，我們的自來水表一直在外面日曬雨淋，水表是一棟樓共用的，你懂嗎？

我點點頭。

也就是各戶人家用了多少沒有數(shù)，現(xiàn)在自來水公司要求我們表分下來……你覺得呢？

挺好。

不過要筆分戶費，每一戶頭800元，因為你來得晚，就剩你405室沒有交錢了。

我感覺這房子就是一個陷阱，繩索越來越緊地勒著我，公司給我鑰匙時主任詭異的笑，原來不懷好意。果然，胖子猶豫了一下，又期期艾艾地說：一起說了吧，還有這個電費也是一樣，我們也是共用一只電表，現(xiàn)在都要分開來……這個增容費少點，只需要500元，也剩下你這一戶……我們知道你住在這里，也許只是臨時的，現(xiàn)在戶頭落在你家，以后你可以向后來者收……

這陷阱越來越深，我木著臉狠狠地說：究竟有完沒完？

胖子在我的怨聲中悻悻退出了房子，我腦子里的拳頭把他的胖臉砸扁了N次，我們那一點友誼被我隨后吐出的一口唾沫淹死了。

我又看到了蟑螂，它們窸窸窣窣地忙碌，聽到我的腳步聲，飛速從下水道消逝，只給我留個詭異的黑影。我生氣地拉水箱繩，水瀑布一樣嘩嘩沖下，它們一定會在嘩嘩聲里殞命，一遍又一遍，估計死了十八次。但是一會兒，它們又出現(xiàn)在便池里，我氣得決定用開水燙死它們，燙死它們的子孫十八代。我不得不佩服它們唯一的長處，是可以恬不知恥地活著。

3

有一天，胖子又擠進我的破門，夾著一卷紙，面露微笑。

給你看看，怎樣？如果好，就給你裱一下掛上。

送我的？我不懂書法。我的負面情緒來自他跟我收的那不知哪年欠下的房租、水電分戶費用。

胖子有點失望，還是堅持在簡陋的木桌上攤開來，他進了這屋，總是有毫無來由的自信。這是一幅字，龍飛鳳舞，墨點亂云飛渡，我腦子想的卻不是書法氣韻，覺得是一群蟑螂在紙上亂爬。我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廁所的門，隱隱的異味似乎更濃，門后是蟑螂的天下。

我哥送你的，我的每個鄰居他都會送一幅字，他指指那幅《赤壁懷古》，上次送的是這幅。

這有點意思，你哥送的？他那人看上去那么冷……

收下吧，你不收，他還會送，直到別人收下為止……他那人就是只破熱水瓶，面冷心熱，別理他……

那……得多少錢？

胖子臉紅得像豬肝，聽了這話，笑起來：不要錢，做個紀念，我們南河下能寫字的人也多，喜歡的也多……我不行，我只愛打拳，西涼拳。

我勉強收下來，說：我送他點什么作回禮呢？我可欠不起他人情。

胖子語調(diào)輕松起來，說：回個鬼，他就怕我和鄰居搞不好關(guān)系，用這幅字跟你打招呼呢，我的新鄰居他都要送一幅……

你家兄弟情深……你哥是做啥工作的？看上去像個文化人。

愛好寫幾幅字罷了，談不上文化人，他在派出所工作，當個小警察。

我眼前浮起那個瘦子，嚴肅得像干部，人家本來就是干部嘛，我說：那你怎不找他，給你換個體面點的工作？

哦哦，賣票是苦，我覺得挺好，我很滿意，談啥體面不體面的，我就這么大能耐。

你看人家，哪個不是藤藤蔓蔓地找各種關(guān)系，給自己謀個稍微好一點的飯碗……

胖子不說話，只是傻笑。

這工作恐怕干不長，說要取締小公交了，影響城市形象……像爬行在城市里的一群蟑螂……

啊，怎能這么說，怎能這么說，你可別跟著瞎說，我們可沒有礙著誰……胖子忿忿然起來，臉越發(fā)紫，轉(zhuǎn)身出了我的門。

這不是我說的，是別人說的。我充滿歉意地補充說。

世上沒有萬年樁。胖子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他似乎回過點味兒：取締了也沒有啥，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總能養(yǎng)活自己，路只會越走越亮，你說是不是？

你最好找一下你哥，明明有康莊大道你不走，何苦跟我一樣漂，你好歹是正宗城里人……

我不求他，自討沒趣。

我聽到404室重重的關(guān)門聲。我看著桌上的字，有點后悔，我傷他了，我哪有資格傷一個城里人。人和人的差距像個魅影，無跡可尋，無處不在，人的眼光是桿秤，上下一打量，你就被剝得精光，幾斤幾兩，人家一清二楚，人家送你字畫，是看得起你呀，你怎好蛤蟆跳進秤盤里——不知自己幾兩肉呢？

我后悔自己嘴上沒有掛一把鎖。從此，我有點躲著黑胖子，只在窗后看著他在苦楝樹下練拳，看到他拿一條黃色的帶子牽著樹練手勁，仿佛給楝樹搓背。我已經(jīng)習慣了“哈哈”的練拳聲，好像是鬧鐘，總會及時把我從夢中喚醒，我剛做了噩夢，夢見屋子里爬滿了蟑螂。

我從沙北二村逃離的欲望也更強烈，可是我能搬到哪里去呢？江城之大，并無我立錐之地。我腦子總有個無處不在的“我”，我們不斷斗爭著，有時候吵得我徹夜難眠，神思恍惚，工作上出了幾次差錯。老板對我不滿意，他生氣地說，現(xiàn)在最難辦的就是你們這幫人，說文化有點文化，但又啥也擔當不了，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你們索性沒有什么文化，當個農(nóng)民工也比這樣漂著強。

我想到了胖子，我真的不如他。

那天下雨，我休息。在屋子里無聊地寫了幾筆，索然無趣，看著瘦子送我的字，仿得不錯，亂石鋪街，斜斜凸凸，自有筆致，激蕩中顯不羈，灑脫間有驕傲，一個個墨黑的字塊如棱角分明的石頭，正破紙滾滾而來……我直接替換了那幅《赤壁懷古》。鄭板橋曾經(jīng)在這個城市鬻字賣畫，雖然說起來寒酸，其實他過得很滋潤，他一定到過南河下，或者在碼頭迎接過客人，擺過宴席……整個樓棟靜寂，像一艘靜靜等待腐爛的船，而南河下這座被拋棄上百年的碼頭，曾經(jīng)的喧囂與煙塵，都隱入無望等待之中。

我聽聽隔壁，也沒有聲音，胖子一定滿頭大汗賣票去了。我突然明白，我其實很在乎胖子的友誼。幾只蟑螂探頭探腦，我決定燒開水，燙死它們，它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怕我了，在我的腳踝打架，瘋爬，無懼我隨時抬起的大腳，而每次我只能跺出灰塵，它們越發(fā)得意，搖頭擺尾。

準備燒上水，我聽到院子里傳來賣菜聲，賣菜謠，我不大聽得懂，覺得這個菜販子真了不起，平常的菜給他喊成了韻文，很好聽。

我想買點莧菜、芹菜什么的，匆忙下樓，奔向那些水淋淋的鮮菜。

當我拎著芹菜、莧菜回家的時候，摸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我的鑰匙落在屋里，渾身虛汗下來了——鍋上還燒著準備燙死蟑螂的水。

耳朵貼著門，聽屋里的動靜，我好像聽到了水燒開的聲音，熊熊大火在我腦子里蔓延開來，我撞了幾下門，平時看上去弱不禁風的門，此時倒成了堅強戰(zhàn)士，除了落幾?；覊m，凜然屹立，疼的是我。我惱怒地踢莧菜、芹菜，把它們摜在門上，狼藉地散了一地。這時，404室門開了，我看到一道令人激動的白光——黑胖子走了出來，邊走邊嚷：怎么了？怎么了？那一刻，我仿佛遇到親人，委屈感從眼睛、喉嚨里爬上來……他也貼在門上，又從門縫里向屋內(nèi)觀察著……我說：看到了嗎？他說，你屋里蟑螂不少。我說我燒水就是要燙死它們的，現(xiàn)在好了，要與房子同歸于盡了……我們要打110嗎？他說：119。

隨后他點了點我，鉆進404室。我跟著他，很快到了陽臺窗口，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樓層不高，隔得也不遠，他準備從404翻到405，好在我的陽臺沒有封。

他已經(jīng)忘了我前幾天對他的傷害。

我脫下自己的衣服，準備綁在他的腰間，他搖頭拒絕，口里說：不要，這點本事我還有。他邊說邊爬上窗子，我還堅持要給他綁上衣服，他仍說不要。在他將跨步的瞬間，路邊突然又傳來了賣菜的聲音，像一陣風刮過來。他一愣，頭微微扭向路邊，這風里似乎裹挾著子彈，他被擊中了，一屁股坐在了曬衣架上，“哎呀”一聲，像一條魚被鉤住了——曬衣架上，有兩只外翻的鐵銹鉤子，深深插進了他的屁股，這鉤子平時偃旗息鼓，此時卻刀鋒迸出。

我汗如雨下，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我一眼，咬咬牙，將屁股硬生生從鉤子上拽離。人胖……總不是好事……他咧嘴說。我捧著他的屁股，半手血，我很慌亂，勸他，算了算了，真沒想到讓你受傷，快去醫(yī)院，我這來找開鎖的人……他說：你鍋上的水壺怎么辦？你找來開鎖的，水壺早燒出火災(zāi)了。

我自己試圖跳窗，他阻止了我：你不行。

別小看我們打拳的人……他扶著窗框，從鐵架子上艱難站起來，一個影子飄進了我家的陽臺，我看到他捂著屁股，瘸著腿，從陽臺上消失……

他在門后叫起來：你根本沒有燒水，一壺冷水！

4

胖子歪在我那張破椅子上，我到他屋里扯來棉花，他把棉花捻成條，塞進流血的洞里，他很沉靜，像塞著別人的屁股。我想幫忙，被他一手打掉。你幫不上忙，這點痛算什么？鳥都不算。

我準備送他上醫(yī)院，這鉤子滿是鐵銹，我怕得上破傷風。他拒絕了，竟然還能笑出來。我扶他在404室的床上躺下來，我看著他有點灰白的臉，很歉意地說：你這幾天票賣不成了，我賠你——

他搖搖手，這真不算什么，我休息一下，傍晚還可以去賣票，是我的班，沒有人替我。

我發(fā)現(xiàn)他屋子里也有幾只蟑螂探頭探腦，迅速出腳準備踩死它們，胖子從床上跳起來，別——，別——，這些蟑螂是我一直養(yǎng)著的，喂飽它們，就安靜了，它們活著，我也活著，我們做伴，挺好，你不知道它們給我?guī)矶嗌贅啡ぃ灰牭轿业哪_步聲，它們就從各個角落爬出來，圍著我，一只挨著一只，一圈圍著一圈，嘴里是快樂的“嘶嘶”聲……我知道家里還有活物，等著我，依賴著我……

人家有飼鼠的、養(yǎng)蛇的，第一次聽說養(yǎng)蟑螂的。怪不得我屋里的蟑螂永遠也殺不凈。我說。

此時，我們又聽到樓下賣菜的唱的歌謠聲，胖子笑著問我：你聽懂了嗎？

我說：我聽不懂，全是菜呀菜的，聽不真切。

胖子說：現(xiàn)在幾乎聽不到這賣菜謠了，也只有我們南河下的人能聽懂，我們是聽著這賣菜謠長大的，剛才猛聽到這賣菜謠時，我恍然想到了一些事……

我微笑著洗耳恭聽。

我年輕的時候，很調(diào)皮，像蟑螂一樣到處被人嫌棄，最終被抓進去過，判了三年，因為藥狗。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這笑容一點都不奇怪，我那老哥當年恨鐵不成鋼，都不承認我是他兄弟……

那時因為太窮，我嘴里寡味，成天琢磨著吃，常到郊區(qū)藥狗。我那老哥知道了經(jīng)常告我狀，導(dǎo)致我常挨打，我家打小孩是用破布包裹起來自行車鐵撐腳，有一尺長，喝令趴在凳子上，扒去褲子光著屁股，兩手必須舉著啞鈴，啞鈴不許落地，我老子拼命抽，直到皮開肉綻，幾天下不了床。有時候我藏起那只鐵撐腳，他們找不到，但我老子會氣急敗壞地捆起我的手腳，綁在凳子上，一樣打。

可是，這也阻止不了我的嘴饞。

郊區(qū)滿地是流浪狗，我每天能藥兩只，后來也不管是不是流浪狗了，都藥，滿院子放的，腥臊味常引得鄰居吵上門……狗皮剝多了，我能用一根斷鋸條做成的刀，分毫不差地剝一張整皮，掛在墻上。肉實際上是毒過的，不賣，腌起來，過段時間才能吃。藥狗關(guān)鍵在做藥丸子，把整根蠟燭熔化，把毒藥包進去，有時還要用舌頭舔一下，看看毒藥有沒有包好，再把蠟燭放在預(yù)制了兩個圓洞的平板上加溫，就成了個圓球。制好后，在南門外大街的酒店里等人家吃剩的雞骨、豬骨、牛骨，把圓球包進去，扔給狗，幾秒鐘狗即斃命。我把那些狗骨頭都埋在那棵楝樹下，累累白骨，鄰居嫌戾氣，都繞道走。那年，嚴打，街坊鄰居把我送進了看守所，真是活該，不然，還會惹更大的禍。我就給這張饞嘴害了，問題是我家老哥，那個瘦子——他從小就是個瘦子，好像從小就沒有吃飽過飯。胖子笑一笑，繼續(xù)說，不過他一直求學(xué)上進，在哪里都不落人后，可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兄弟，影響人家進步了，所以我一輩子對不起人家，就躲著他，干脆不理他……可他不嫌棄我，你看到的，三天兩天上門，好像我還沒有長大隨時會犯事似的，弄得我心里……唉唉，真感動……

我看向屋外那棵苦楝樹，枝繁葉茂，閱遍滄桑，沉默不言。他不再說，我也不再問。

5

那年夏天的一個深夜，我好不容易睡著，卻被一陣吵鬧聲弄醒，好像就在隔壁，原來有一個竊賊進了404室，是從房頂上氣窗下來的。胖子后來對我說，他早就聽到樓頂小石子落在空調(diào)外殼上的“當啷”聲，他就警覺了，但是他沒有想到賊身上竟然揣著把刀，那刀十多厘米長，在黑暗里都能看到白光，他避開刀鋒，直踢那賊下襠，又來一個連環(huán)腿，那家伙“哎喲”癱倒，誰知賊是個假動作，一回身，一刀扎在胖子屁股上——舊傷未好又扎扎實實添了新傷。他忍著劇痛，黑暗中飛速從墻上取下那根練手的背包帶——這帶子胖子熟悉得像他的一根神經(jīng)，從后背一把兜住那家伙的下巴頦，下了死勁，心想我不弄死你，你還要禍害旁人。最終他三纏兩繞奪了那賊人的刀，三下兩下把他捆起來。胖子說：捆人再沒有人有我內(nèi)行，我從小被我老子捆，每一個動作都是肌肉記憶……

記得當時我沖進404室時，聽到胖子對那賊喊：你們以為這是幢廢樓就可以肆意妄為，只要老子在，這樓它就活著，它就有老房子的尊嚴，這樓里的，哪怕是一只蟑螂，一片樹葉，一根毫毛你們都動不得！

胖子那語氣就像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

后來胖子說，這是一個打家劫舍的團伙，專門盜竊老小區(qū)，作了不少案，老小區(qū)要么沒有人，要么是老弱病殘，他們就是在樓下唱著賣菜謠的幾個家伙，明明知道這片小區(qū)沒什么人，還在唱著賣菜謠，那是他們在各個小區(qū)踩點。所以，我當時聽到這個消失多年的賣菜謠就愣了一下——

青菜白菜黃芽菜，莧菜芥菜芹菜哎——

茄子瓠子蘿卜蔥，大椒毛豆雪里蕻哎——

胖子低聲唱起來，我看到他臉上藏著孩童般的促狹與不懷好意，他似乎忘記了受傷的屁股，腦袋前傾，努力向后背扇動雙手，似雙翼顫動，嘴里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像一只碩大蟑螂，那張黝黑的胖臉上卻蛻落出一個明晃晃的少年。

這時，屋里豢養(yǎng)的蟑螂放膽圍過來，在胖子的腳下一圈圈快速旋轉(zhuǎn)，發(fā)出亮黑的炫光，它們的快樂溢出這幢早已傾圮的樓房，輕微的顫抖聲不絕如縷。

不過我知道這樣的場景不會長久了，有人舉報小區(qū)蟑螂太多，小區(qū)已經(jīng)貼出告示，即將消滅所有蟑螂，也好，我和胖子都需要迎接更新鮮的太陽。

我不想告訴他，以便這個告別儀式更長一些。

胖子的事件招來幾家媒體的記者采訪，但是都沒有刊播，可能是胖子曾經(jīng)在那地方待過。

不久后的一個深夜，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門口的舞廳老板打來的，叫我去帶人。我一下子沒弄明白，到了才發(fā)現(xiàn)，死胖子喝多了，開了包廂，但包廂門都沒進得去，就醉倒在歌廳的臺階上，不省人事。等我把他艱難地弄回家，聽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要一個家，一個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家……

我和胖子的哥哥通了電話，我們也說到了賣菜謠，他哥說，我們南河下的孩子個個會唱，那是我們最原始、最難忘的歌謠……我能理解他，人的生老病死，都像四時八節(jié)有軌道，他很早被拋出了這個軌道，他付出了半生努力，不過是想回到這個最初的軌道……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