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父親程釤鐮于1995年去世，享年96歲。其實，老人一直舍不得“走”，倒床的第5天，已是滴水不進，氣若游絲，口不能言，就是不肯落氣?！芭率怯行脑肝戳??！庇腥颂嵝盐?。我想，兒孫都在跟前，該回來的都回來了，該見的人也都見了，能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思來想去，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俯身，貼在老父耳旁低聲說：“爸，是不是想看看那寶貝?。俊眴柾赀@話，我發(fā)現老父臉上的肌肉顫了顫，喉嚨里傳出含糊的聲音。這說明我的判斷正確。我趕緊讓老伴帶著兒子去把那寶貝取來。

所謂的寶貝，不是金銀，也不是秘籍，而是兩塊長方形栗木板，一庹長，一拃寬，一指半厚，正反有字，墨跡清晰，一筆不茍。

“不就是兩塊舊牌子嗎，還寶貝？”從前，我不曉得輕重，當著父親的面冒出這話。父親當即就怒了，罵道：“你曉得個啥子！”一巴掌摑在我左臉上，紅了一大塊：“為了它，我九死一生，還不是寶？”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曉得了這兩塊牌在父親心中的分量。

我父親程釤鐮是巴水養(yǎng)大的孤兒。他出生在巴水之濱的程家樓，娘老子是莊稼人，就給他取名釤鐮。本來，他是個伶俐伢，不料6歲那年，瞞著娘老子玩火，點著了堆滿柴火的灶房，結果闖下彌天大禍，不僅把自家房子燒得一干二凈，還將娘老子活活燒死，自己呢，也被燒成殘疾，左手左腳嚴重變形，吃飯端不穩(wěn)，走路一瘸一拐，臉蛋也變得坑坑洼洼，能嚇死個人。鄰里們見他可憐，就今天這家明天那家地輪流給他口飯吃，總算饑一餐飽一頓地熬到18歲。后來有人給他出點子，說釤鐮啊，你去求一求你四叔，他是族長，讓他給你派個差事，也好養(yǎng)活自己吶。四叔程守義，面色紅潤，身材發(fā)福，一身長袍蓋不住隆起的腹部。他是個上庠生（錄入府學的秀才），懂詩書，知禮儀，人稱程大善人，40歲時被選為族長。我父親去求時，他正在家里練習書法，臨寫到蘇東坡《浣溪沙》中“但令人飽我愁無”這句，不禁惻隱之心大動，許給我父親看守家神廟的差事。這份差事，雖說沒有現洋收入，但是供果供飯能夠管飽。我父親欣然接受，對四叔程守義心存十二分感激。

程家樓背山臨水，風水極佳。烽火山把村莊半抱在懷，巴水自東北往西南，從村前流過，在艷陽照耀下，粼粼地漾著碎金子般的光。水上舟來船往，讓這座山村與外界發(fā)生著密切聯系，不至于淪為消息難通的孤寨。站在巴水之濱，回望村莊，最顯眼的，就是村東頭的青色磚樓，高有三層，磚木結構，氣勢不凡。這座樓，就是程家樓。這座山村正因此樓而得名。程家樓已有200多年歷史，曾是供程氏子弟讀書學習之用的藏書樓，而今作為家神廟，供奉著程氏列祖列宗的神位與牌位，共計36塊。

我父親看護這座家神廟可謂盡職盡責。門窗樓道，他每天早晚各掃一遍，不讓片葉寸草落地；那些牌位，他則每隔一天都擦拭一遍，確保一塵不染。其中，有一塊特大神位牌，更是被我父親看護得格外用心。那是擺放在大堂正中最高處的一塊木牌，一庹高，兩拃寬。上面寫的什么，當時我父親不認得，只聽四叔說：“釤鐮啊，那是程氏列祖列宗的神位，務必要好生看護?！?/p>

為了看護好這塊神位牌，我父親除了時時勤拂拭，還把神位牌上的每一個字都深深地牢記在心。我父親本不識字，為了記住那些字，他找來紙筆，一個字一個字地描下來，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地拿去請教四叔程守義。神位牌上共有40字，他就來來回回求教了不下30次，歷時近半年，終將那些文字認全。

因為認得了這些文字，也曉得其中含義，我父親愈發(fā)把這塊牌子當作神靈一樣，虔誠地看護。那時，他有著樸素認識，覺得自己能大難不死長大成人，又有糊口的事情可做，都是列祖列宗保佑的結果。

二

可是，一場天災，不僅給程家樓帶來巨變，也改變了我父親的命運軌跡。

話說程家樓東南方有一處低洼地帶，叫作往來畈，世居著三個自然村，500多口人。民國十四年（1925）春末，暴雨連下五天，往來畈嚴重內澇，作物浸泡在一片汪洋中，受災村民陷入絕望，不知今后日子怎么過。這時，村民二狗挑頭，帶領百十號災民，沖進四叔程守義家，開倉放糧一百多石，還將肥胖的四叔打翻在地。二狗膽敢挑這個頭，是有原因的。他長得人高馬大，有一把子蠻力，又是寡漢條子一個，無牽無掛，平時就橫行霸道慣了，現在碰到這種斷炊斷糧的絕境，哪能不起盜心？四叔損失了糧食，還挨了打，在極度恐懼中，帶著四嬸倉皇逃進縣城。這一幕，正好被回鄉(xiāng)的八叔程守一撞見，他敏銳地覺出民心可用。

八叔程守一年齡不大，也就30來歲，早年離開程家樓到省城求學，在外闖蕩了十幾年。這次，他是帶著組織上布置的任務回到程家樓的。八叔瘦而高，戴著金屬邊眼鏡，身上是對襟短褂，腳蹬一雙圓口布鞋，還拎著一只包了漿的藤箱。他昂首從程家樓前走過時，村人們一時半會還真就分不清他是識文斷字的先生，還是目不識丁的農人。據后來的地方志專家說，八叔此次回鄉(xiāng)，是齊安縣革命史上一件具有標志性意義的事件。

二狗等人搶糧成功，給了人們一個強烈暗示，那就是善人怕狠人，狠人怕惡人，要想不被狠人欺，就得當惡人。八叔窺探到人們的這種心理，決定順勢而為，完成組織交付的任務。

八叔善于宣傳鼓動。他將二狗等人找到一起，先將他們的行為一頓猛夸，“威風凜凜”“英勇無比”“敢為人先”等等好詞全都用上，將這些人心中殘存的負罪感，徹底滌蕩干凈。接著話鋒一轉，拋出一個問題，問大家這次行動為何如此順利。二狗等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八叔順手提起身邊的一只水桶，說：“這樣跟大家說吧，比如這水桶，是一塊板一塊板拼起來的，為什么不漏水？是因為這桶腰和桶腳都打了箍。正是這兩道箍，讓散片木板緊緊抱在一起，才使得整個桶不漏水。這說明什么道理呢？這說明大家扎起把來，力量才大，才能讓狠人真正怕我們?！边@番話說得二狗等人頻頻點頭。八叔推了推眼鏡，接著說：“這次大家動了程守義的糧食，他跑到縣城去了。我曉得他，肯定是要去報官的，說不定哪天就會帶人回來捉人。大家想過沒有，該怎么辦？”說到這一層，二狗等人神色立馬緊張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看向八叔?！安灰滤　卑耸逍赜谐芍竦卣f，“法不責眾！關鍵是我們這些窮兄弟不能單打獨斗，要像桶板一樣箍到一起，組成整體，形成勢力，就不怕他程守義回來捉人！”“對啊！”二狗眼睛放亮，“我們扎起把來，你莫供出我，我不供出你，他程守義就捉不到人。”八叔趁熱打鐵，提議道：“大家不如邀一個會，把所有窮兄弟都聚攏來?！倍穯枺骸把麄€什么會呢？”八叔朗聲說：“農會！”

多年后，我翻看《齊安縣志》，發(fā)現志書上有這樣一段記載：“1925年5月26日，齊安縣第一個農民協會在程家樓成立，有會員20余人，拉開了齊安縣農民運動的序幕。此后，齊安縣農會組織迅速發(fā)展，到1927年5月，齊安縣共建有16個區(qū)農會、300個鄉(xiāng)農會，農會會員多達24萬人?！?我對此深信不疑。因為我父親程釤鐮曾對我說過，民國十四年閏四月初五那天，八叔為他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

那天，我父親正在家神廟里擦拭那塊超大神位牌，八叔程守一昂首挺胸走了進來。我父親著實吃驚不小。按照程氏族規(guī)，游子回鄉(xiāng)，第一件事就是進程家樓拜祖。可是，這次八叔回鄉(xiāng)，就破掉了這個規(guī)矩。八叔是坐船從巴水上回來的，從程家樓下徑直走過，就是沒有踏進程家樓，甚至連扭頭看一眼都沒有，仿佛對這座樓有著極深的成見?？墒墙裉?，怎么又突然進來了呢？我父親的思維沒有轉過彎。

“你，你，你是八叔？”我父親放下手中抹布，直起身，“有什么事？”事實上，我父親跟八叔并不熟。早年八叔離開程家樓時，我父親還小，只依稀記得他的大致模樣。

“嗯，我是程守一。”八叔笑著點頭，“你是釤鐮吧？我教過你《笠翁對韻》，還記得不？ ”

經這一提，我父親記憶的閘門全開。那時，我父親五歲，還是個人見人愛的伶俐伢，八叔也才八九歲，會熟練背誦《笠翁對韻》全文，被稱為神童。我父親也想讓人夸作神童，就纏著八叔要學《笠翁對韻》。八叔說：“行，我教你?！庇谑?，朗聲念道：“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合轍押韻，朗朗上口，我父親覺得蠻好聽，很快牢記在心。

“這一晃十幾年，你一直沒回來過，又有眼鏡框擋著，都快認不得了?！蔽腋赣H問，“你這是來拜祖的吧？”

“不拜！”八叔擺手，“事情緊急，長話短說，我來找你借東西?！?/p>

“借東西？”我父親苦笑道，“我窮得叮當響，能借給你什么？”

八叔也笑了，說：“不找你個人借，找家神廟借?！苯又秃喍痰貙⑹虑閬碛芍v給我父親聽。

原來，八叔鼓動二狗等一幫窮兄弟火速成立農會，急需一塊制作招牌的木料。找了一圈，沒有合適的，情急之下，八叔想到了家神廟。在得知如今家神廟由我父親程釤鐮看守后，他決定親自走一趟，會一會當年的伙伴。

“你要在家神廟里找木料？”我父親緊張地望著八叔，“這可是供祖宗的地方，亂來不得??！”

八叔見狀，知道急不得，就在臺階上坐下，示意我父親一同落坐。八叔摘下眼鏡放在嘴邊哈了兩下，又用衣角擦了擦，然后戴上?！澳銜圆粫缘脤O中山？”八叔問。

“曉得。如今哪個不曉得他？”

“曉得就好?！卑耸宀还芪腋赣H愛聽不愛聽，就把孫中山年輕時同好友陸?zhàn)〇|一起，砸毀村中北極殿神像的故事，繪聲繪色地渲染一番，最后說，“釤鐮，照你說，孫中山砸神像應該得罪神了吧，可人家遭報應了嗎？沒有！人家現在掌控半壁江山呢！”

“那是命好，八字硬！”我父親嘟囔著。

“錯！”八叔大聲說，“他那不是命好，他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跟你講，這神那神，都是騙人！”

“哎喲，八叔啊，你怎么能在這里講這種話？這是家神廟??！”我父親神經高度緊張起來，打算盡快打發(fā)走八叔，免得他繼續(xù)“大放厥詞”，“你自己找找，看有沒有合適的木料，趕緊拿走?！?/p>

八叔起身，在家神廟里轉了一圈，除了堂上供奉的那些牌位，四處皆空，沒見有可供使用的木料?！拔胰e的地方再看看?！卑耸逵行┬箽?，邁腿準備跨出門去，想了想，收住腳，轉身，就看見了大堂正中的那塊超大神位牌。

“就是它了！”八叔眼睛放著光，大聲說。

三

1995年5月26日，我父親程釤鐮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老人走得很安詳。我知道，是因為我對他的鄭重承諾。

那天，妻子和兒子從臥室五斗柜的頂上，小心翼翼地將那兩塊寶貝“請”下來，褪去包裹著的棉布防塵罩，輕手輕腳地將兩塊木板平放在地面瓷磚上。我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父親說：“爸，寶貝拿來了?！备赣H眼睛睜著，沒有作聲。我接著說：“上面有字，我念給您聽聽吧?！边@下，他有了反應，曾經被火燎過的臉部肌肉抖動了幾下，喉嚨里再次發(fā)出一團含混的聲音。

于是，我席地而坐，吩咐老伴拿來一塊干凈抹布，鄭重地將兩塊木板從頭到尾擦拭一遍，然后，大聲地念出木板上的文字。一塊寫著“齊安縣十一區(qū)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另一塊寫著“一切權力全都歸于鄉(xiāng)農民協會”。

我父親肯定是聽見了，嘴角慢慢揚起笑意，眼角卻滾落兩滴混濁的淚水。我趕緊起身，附在老父耳旁，做出承諾：“爸，放心，這寶貝我一定好好護著，絕不讓它有丁點兒閃失！”說完這話，我發(fā)現父親臉上的肌肉再次顫了顫，然后慢慢合上雙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當年，八叔在我父親面前，強行將那塊超大神位牌取下來時，我父親是拼了命阻攔過的。他先是喊“動不得啊，這是祖宗的神位呢”，但根本阻止不了八叔的行動，我父親又一瘸一拐地撲過去，半跪在地，抱住八叔雙腿，不讓他挪步。

“哎呀，你這是何必呢？”八叔無奈，只得把超大神位牌暫時放下，將我父親攙起，扶到臺階上坐下，自己也陪著坐了。他覺得，此時此刻有必要再對我父親進行一次徹底的思想改造。也就是說，他要搬走我父親思想深處的那尊“神”。

“釤鐮啊，”八叔決定從根子上說開去，“你曉得這座樓從前根本就不是家神廟嗎？”

“曉得，從前是藏書樓?！?/p>

“那藏書樓怎么就變成家神廟了呢？”

“這個，我不曉得?！?/p>

“我來告訴你，促成這種改變的，是我們程家的一個子弟，叫程祖彪?！卑耸逭f，“那是在咸豐年間，太平天國的長毛軍在攻打齊安縣時，順路擄走了我們程氏許多子弟，其中就有程祖彪。這程祖彪曾是程家樓里最聰明的讀書郎，所以在長毛軍里很快就冒了尖，深受陳玉成賞識，被提拔為旅帥。他帶著長毛軍四處征戰(zhàn)，毀廟滅祠無數。因為長毛軍只信洋人的神。可是，后來這個程祖彪背叛陳玉成，投靠了曾國藩的湘軍，并參與圍攻太平天國的天京，又親手搗毀了長毛軍信奉的洋人神。同治年間，程祖彪因戰(zhàn)功被升任為武昌總兵。這說明什么？”見我父親不作答，八叔接著說：“這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在程祖彪心里，既沒有祖宗神，也沒有洋人神；二是根本不存在什么因果報應?！?/p>

“這個意思，你說過了。”我父親懟道，“這些只能說明程祖彪命硬?！?/p>

八叔沒有理會我父親，接著說：“有一年，程祖彪衣錦還鄉(xiāng)，堅決要將他當年讀書的藏書樓改為家神廟。為什么呢？因為他有一個極端自私的想法，就是不希望程氏子弟再有超過他的人。”

“??？竟然有這種奇怪的想法？”我父親有些吃驚地望著八叔。

“更加不可理喻的，還有一件事情?！卑耸逭f，“在制作牌位時，程祖彪又故意違反祖制，把代表列祖列宗的神位牌做得特別大?！?/p>

說到列祖列宗神位牌，我父親總算聽得專注起來，說：“這究竟怎么回事？八叔你仔細講講?！?/p>

八叔見有了些效果，索性調動平生所學，完全放開了講。他正了正眼鏡，說：“這神位牌，制作本來是十分講究的，從用料到形制，都有嚴格規(guī)定。比如，選料必須是栗木，栗者，禮也。這神位牌的底座，不叫‘底座’，叫‘趺’，方四寸，象征一年的春夏秋冬四時。主板連同趺一起高一尺二寸，象征一年十二月；寬三十分，象征每月三十日；厚一寸二分，象征每天十二時辰?？墒悄兀套姹肫筒话催@個規(guī)矩來，執(zhí)意要將這列祖列宗神位牌做得特別大。瞧，就是現在這個樣子?！?/p>

“這也太隨意了！”我父親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因為程祖彪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八叔斬釘截鐵地說。

“那他相信什么？”

“他相信實力！”八叔說，“在長年征戰(zhàn)中，程祖彪強烈地意識到，一切都要靠實力說話，什么祖宗啊、神靈啊，統統沒用！”

“照這么說，這家神廟只是，只是……”我父親不敢往下說。

“只是哄人的擺設！”八叔說出了我父親不敢說的話。他所講的這些關于程祖彪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沒有任何見諸文字的證明材料。但是，其說服效果是顯著的。它就像一把斧子，把我父親心中那些固有認知，砍得七零八落。

八叔乘機起身，夾著那塊超大神位牌往外走。我父親本能地揚了揚手，似有阻止之意，但已不甚堅決。八叔說：“你不用攔！這牌子我拿定了，祖宗要懲罰也是懲罰我，跟你無關。你不是怕有報應嗎？我們走著瞧，看看究竟會不會有報應?！闭f完，八叔揚長而去，只留下我父親呆坐在臺階上，好長時間沒有回過神來。

拿到木料，農會的牌子很快做好。牌子是八叔親手做的。他將超大神位牌豎著沿中線一分為二，各為一拃寬，翻過來，就是兩塊可堪大用的好料。在一塊板材上，他用毛筆書寫了十三個大字：齊安縣十一區(qū)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多出的另一塊料棄之可惜，索性也寫了十三個大字：一切權力全都歸于鄉(xiāng)農民協會。然后，八叔吩咐二狗等人，將牌子掛在自家門柱上，一邊一塊，正好對稱。

四

八叔強行拿走神位牌后，起初一段時間，我父親是在等待報應的惶恐中熬過的。

盡管八叔已經講了很多，但是，我父親真正聽進去的沒有多少。他對祖宗神明的敬畏也并沒有因為八叔的一番說辭而消退。不過，八叔的那番話，并非一點作用沒有，至少它讓我父親心中曾經根深蒂固的某些認知有所松動。比如說，他開始在想，祖宗神靈所施與的因果報應，似乎不是百分之一百地逐一應驗。而這種認知松動，誘使我父親產生強烈的渴望，想看看這一次八叔在家神廟里的大不敬行為，究竟會產生怎樣的后果。如果有報應的話，究竟會報應在誰的頭上。

讓我父親深感意外的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八叔和他親手建起來的農會，名聲一天大于一天，參加的人也一天多過一天。這農會管農民的吃，管農民的穿，還管農民的生老病死，甚至連男女拌嘴、鄰里扯皮都要管，真的是統管一切。不僅如此，他們還組建了百十號人的自衛(wèi)軍，人人手里有家伙什，大刀、長矛和土銃都有。誰要是不服管，這些家伙什直接就上去招呼，不怕你不服。農會里那些做事的人，說話都是神氣足，嗓門大，說一不二，唾沫星子都能砸出坑，走路昂首挺胸，兩條膀子甩得老高。起初，他們還有些擔心程守義帶人回來捉人，后來南方來了北伐軍，占了省城，縣城也跟著變了天，官府不僅不會來捉人，還鼓勵大辦農會、辦大農會。我父親聽說，不僅鄉(xiāng)里辦，縣里辦，連省里都辦。

更讓我父親沒有想到的是，農會竟然還給了他一份差事，擔任庫房保管員。這個職位是八叔親自安排的。起初，二狗等人不同意，嫌棄我父親手腳不便，面貌猙獰，有損農會形象。八叔坐在椅子上，把眼鏡摘下，往桌上一撂，抹著臉說：“你們有誰能找出一個人，在毫無私心方面超過程釤鐮，我立馬換人！”二狗等人就不再作聲。擁有了如此重要的差事后，我父親有了前所未有的被尊重感。他的那份自豪勁，比起當初四叔讓他看護家神廟，不知道要強烈多少倍。從四叔那里，他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種憐憫，而從八叔這里，他感受到的則是尊重。這種在精神層面的被認可，讓我父親受寵若驚。

不僅如此，我父親的物質生活也發(fā)生了質的飛躍。從前在家神廟，他靠殘羹冷炙度日；現在呢，雖沒有山珍海味，但粗茶淡飯管飽，吃香喝辣的時候也常有。我父親記得，方圓十幾里地，八叔一幫人曾經帶著他，至少在四個地主家打過秋風。

“這日子爽不爽？”有一次，八叔問。

“爽！”我父親說，“簡直賽過神仙。”

“告訴你，只要大伙團結起來，跟土豪斗，跟劣紳斗，跟軍閥斗，把他們統統斗倒，再踏上一只腳，我們的日子就會天天這樣爽！”八叔說得激情飛揚，“你知道這叫什么嗎？”

“這叫造反！”我父親脫口而出。

“不對！”八叔大聲糾正，“這叫革命！”

也就是從那時起，革命一詞深深烙進我父親心里。他開始相信八叔曾經說過的話，好日子不是什么祖宗神靈賜予的，是靠自己爭來的。這個“爭”，有多種方式，有的人是勤干苦做，有的人是打家劫舍，有的人是坑蒙拐騙，有的人是改朝換代。八叔所說的革命，就是改朝換代。

“八叔，我想永遠過好日子?！蔽腋赣H在一次酒足飯飽之后，興致勃勃地說，“我要永遠跟著你革命！”

八叔抬手扶著眼鏡大笑，說：“你已經在革命了！”

可是，就在半年后，風云突變，不斷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

民國十六年農歷六月二十（1927年7月18日），八叔接到上級組織通知，三天前，汪精衛(wèi)公然叛變革命。組織上指示，要早做準備，同反動派進行堅決斗爭。八叔不敢有絲毫耽誤，迅速動員農會骨干30多人，于農歷六月二十三，在往來畈二狗家召開緊急會議，分析當前形勢，傳達上級指示，研究決定于農歷七月初一，舉行萬人游行，聲討汪精衛(wèi)反革命罪行。結果，會議開到一大半時，縣清鄉(xiāng)團40余人，全副武裝，突然而至，將二狗家團團圍住，當場逮捕了所有參會人員。

縣清鄉(xiāng)團是四叔程守義帶來的。兩年多以前，糧倉被搶，四叔逃進縣城，本來是要報官抓那些搶糧的人，但是最終沒有弄成。他曾找過警察局長，可是局長說，災民搶你家糧食，是民事糾紛，雖說我們應該去處理，可是你那程家樓距離縣城太遠，兄弟們跑一趟，開銷很大。沒有這個數，恐怕不行。局長伸出一個巴掌，示意要5萬塊。四叔倒吸一口涼氣，心想我那損失的糧食都不值5萬塊，你這警察局真夠黑的。于是，報官捉人的事兒就此作罷。但是，他一直在關注程家樓的動向，曉得程守一在那方天地里，領頭建農會，打土豪，分田地。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這個弟弟，在外讀書怎么就讀成了一個混世魔王，凈干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前不久，從報紙上得知武漢的汪精衛(wèi)宣布清黨，縣里也成立了清鄉(xiāng)團，準備全面取締各級農會，程守義不禁大喜過望，主動找到清鄉(xiāng)團的團長孫正卿，表示愿意向清鄉(xiāng)團捐款兩千塊，并親自帶隊，到程家樓去取締農會。孫正卿本身就承擔著取締農會的政治任務，當然樂見其成。

縣清鄉(xiāng)團在往來畈的行動，可謂穩(wěn)、準、狠，這完全是程守義的功勞。程守義在程家樓一直有眼線，這次一得到八叔組織開會的消息，他就帶著人馬，直撲往來畈二狗家，一點彎路都沒有走。

那天，八叔他們討論得正熱烈，突然，村子里的狗狂吠起來。屋里的人心頭一緊，壞了，有敵情！果然，屋外傳來叫喊聲：“屋里的人聽著，我們是縣清鄉(xiāng)團，你們被包圍啦，趕快出來投降！”接著，外面啪啪響了兩槍。

“跟他們拼了！”二狗操起一把砍刀就要往外沖。

屋外是荷槍實彈的清鄉(xiāng)團，硬拼顯然是不行的。八叔一把拉住二狗：“敵眾我寡，不能莽撞?！彼疽獯蠹依潇o，并壓低聲音堅定地說：“如果被捉去，一定不要出賣同志！”

很快，清鄉(xiāng)團舉著槍沖進屋，將參加會議的人全部逮捕，共捕獲農會骨干成員34名，搜繳用于游行的傳單、旗幟、標語，還有大刀、長矛、火銃等物品27件。孫正卿大喜，一面命令將所有人押回縣城看管，一面帶人趕往程家樓。他要徹底搗毀建在那里的農會。帶路的，仍然是程守義。

那天，我父親沒有去往來畈開會。本來是要去的，八叔說：“你行動不便，就不要去了。認真把物品盤點一下，這次游行的用度會很大?！蔽腋赣H注意到八叔的眼鏡片上蒙了一層灰，知道八叔這是太忙了，連擦一擦的工夫都沒有，就爽快地應道：“行，我這就去清點，保證各項供應不缺?！卑耸妩c頭，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收住腳步，扭頭看了一眼門口掛的兩塊牌子，招手叫我父親到跟前，指著牌子說：“當前局勢變化莫測，要記住，不管如何變，你得給我把這牌子守好啰！它是每一個窮兄弟的主心骨，只要這牌子在，大伙的心就不會散！”“放心！”我父親拍著胸脯說，“我在牌在，牌毀我亡！”八叔笑了，說：“我信，我曉得你一定能做得到?！闭f完，八叔朝著往來畈方向大步流星。那時，我父親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他與八叔之間最后一次對話。

這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駐地，也就是八叔的家，是一幢帶有天井的青磚青瓦房，紅砂石的大門框，共有六間可用房。房子是十多年前八叔同四叔分家時，得到的不動產。八叔和四叔本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這四和八的叫法，是家族中的大排序。分家時，父母都不在了，完全由四叔做主。祖?zhèn)鞯某碳掖笤簹w四叔，而八叔分得的，僅是他母親作為如夫人名下的一處房產。那時，八叔年紀尚小，但是也知道這中間的不公。他對哥哥霸道行徑的不滿，最終轉化為十幾年不回程家樓的舉動。十幾年沒有人住，房子著實破敗了不少。不過，農會成立，牌子掛出，這房子經過翻修加固，頓時變了模樣。這里的六間房以及天井堂屋，都被派作辦公之用。正房是八叔的臥室兼農會委員長辦公室，天井堂屋是會議廳，幾個廂房依次為行政、度支、人事、宣傳、武裝的辦公室。我父親作為庫房管理員，屬于度支部，被安排在最里的一間廂房。在這間房里，既有尚未放出的糧食、蔬菜、布匹、紗線等物資，也有生產用的農具，還有一些現錢。

就在我父親按照清單清點時，有人慌慌張張來報，說程守義帶著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在往來畈抓捕了人之后，正往程家樓而來。

來人說：“釤鐮，他們氣勢洶洶，估計不是好事，你趕快躲一躲吧?！闭f完，倉皇而去。

五

獻，還是不獻？這是個問題。

在父親去世六年后，我曾被這個問題困擾了好些天。老伴的意見呢，是獻。因為那東西擱在家里終究不是事兒，另尋個好去處，就是德，按老話講，對后輩人也好，發(fā)旺?？墒?，我尋思的倒不是這個。我覺得，那是我父親用命保下的物件，就這么拿出去，萬一有個閃失，怎么對得起地下的老人家？

事情是這樣的：2001年的農歷新年一過，縣委決定推出一個關于齊安縣革命歷史的大型展覽，向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獻禮。為了使展覽內容更加豐富，縣文化局向全社會發(fā)布了一則啟事，公開征集能夠反映紅色革命歷史的書籍、手稿、圖片、用具等文物。啟事發(fā)得到處都是，報紙、電臺、電視上都能看到。

起初，我看到啟事，覺得我父親視為寶貝的那兩塊牌子，正好符合征集要求，著實激動了一回?？墒抢潇o之后，又有些猶豫。畢竟，那兩塊牌子所承載的東西實在太多，也太重。

那天，四叔程守義帶路，孫正卿領著一隊人馬，殺氣騰騰地撲向程家樓村，沖進齊安縣十一區(qū)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駐地時，發(fā)現桌椅板凳和物資錢款都在，就是不見一個人。孫正卿命令，物資統統充公，房子交由程守義處理。這種處理正中程守義下懷。為了表示感激，程守義十分諂媚地在孫正卿跟前多了一句嘴：“孫團長的雷霆手段令人佩服。不過，我覺得，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這取締農會嘛，關鍵還在于砸掉他們的牌子，免留禍患，對不對？”“嗯，對！你不說我差點忘了?！睂O正卿一揮手，“去，把牌子燒掉！”

可是，等他們到大門口一看，這才注意到，門口的兩塊牌子不見蹤影。

“我估計，八成是程釤鐮做了手腳！”程守義挺著大肚子，惡狠狠地說，“快去家神廟捉他！”程守義恨我父親，是有理由的。他覺得，我父親無論如何不應該跟程守一攪在一起，畢竟當年讓他安身立命有口飯吃的人，是他程守義，而不是游蕩在外不肯回程家樓的程守一。

清鄉(xiāng)團趕到家神廟時，依舊撲了空，只有那些神位牌在大堂上擺放得整整齊齊。最顯眼的，仍舊是那塊屬于程氏列祖列宗的超大牌位。

在眾目睽睽下，程守義肥胖的身軀本能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沖著眾多牌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虔誠地道：“愿列祖列宗保佑我程守義福壽安康，六時吉祥！”

從家神廟出來后，程守義下定決心，要讓程守一這個大逆子承擔領頭作亂的一切責任和后果，或者說，他要從程守一身上找回失去了兩年多的族長尊嚴。

我父親是1950年土地改革時，才回到程家樓的。一同回來的，還有我。那時，我已經22歲。我們家分得了田地，還有房子。房子不是別處，正是當年農會的駐地，八叔的家。而我呢，報名參了軍，后來上了朝鮮戰(zhàn)場，還立了功，受了獎，提了干。

我至今還記得，父親回到程家樓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家神廟里，把那塊超大神位牌，搬進了我們家——那幢新分配的房子里。那時，我發(fā)現那塊大牌子其實是可以從中間一分為二的。中間起連接作用的，是五根筷子粗細的木銷。我父親拿斧子輕輕敲了幾下，很容易就分開來。也就是在那天，我第一次看見那獨立的兩塊木牌的反面，分別寫有毛筆字，一邊是“齊安縣十一區(qū)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另一邊是“一切權力全都歸于鄉(xiāng)農民協會”。父親說：“這是我家的寶，要好好收著，千萬不要弄壞了，也不要讓別人曉得?！比缓螅貌及饋?，藏在了我家閣樓里。

那天，我父親得知四叔程守義帶著縣清鄉(xiāng)團直奔程家樓而來，沒多猶豫，決定避避風頭。當然，不是自己一跑了之。他心中烙印著八叔的話，一定要保護好兩塊牌子。于是，他沒拿糧油，沒拿現洋，只扛起了農會的兩塊牌子，一瘸一拐地進了家神廟。情急之下，他用一根大鐵釘在兩塊板材對縫處各釘出五個眼，然后用竹筷作銷，把兩塊板拼合在一起，還原成當初超大神位牌的模樣。好在那四十個鎏金字仍然清晰可見，按原樣擺放在大堂正中，基本看不出破綻。接著，我父親不敢久留，過了巴水，躲在蘄縣龍泉寺，靠做義工換得一口齋飯。這樣躲了將近半年，我父親不放心那兩塊牌子，偷偷回到程家樓，結果剛進家神廟，就被四叔程守義安排的人逮了個正著。

程守義讓人將我父親綁在家神廟前的苦棗樹上，用鞭子抽得皮開肉綻，逼問他為什么要投靠程守一，逼問他做了哪些對不起祖宗先人的壞事，逼問他究竟把農會的牌子藏到了什么地方，可是，我父親打死都不作聲。

我父親之所以這么犟，是有原因的。在很多年后，他回憶起那段艱難日子時，曾對我講，是八叔的慘死，讓他真正明白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懂得了有些東西比生死還重要。我父親告訴我，他偷偷潛回程家樓的那天晚上，在過巴水時，看見有個人影抽泣徘徊在巴水邊，好像是要尋短見。走近一看，原來是程守義家的使喚丫頭林二妹。林二妹也認出了他。我父親就問林二妹有什么想不通的。林二妹哇的一聲哭起來，說：“守一哥走了，我活著也沒意思，我要跟著守一哥去！”我父親驚出一身雞皮疙瘩，趕緊要林二妹說清楚。

林二妹就將程守義如何不顧兄弟手足之情，殘忍殺害程守一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講給我父親聽。林二妹講得聲淚俱下，我父親也聽得淚流滿面。最后，我父親說：“八叔是個英雄！我一定不會負了他！二妹，你也要想開些。八叔雖然不在了，但他肯定不愿你如此結束生命。”

一切仿佛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父親救了林二妹一命，結果，我父親的命也被林二妹救下。那天，程守義見我父親死犟著不肯開口，心中的恨更重了幾分，打算用家法處死我父親——沉塘。根據族規(guī)，沉塘是要講究時辰的，必須在寅時，猛虎最活躍的時候，才能壓得住邪氣。我父親被捆在樹上，等待著受刑。程守義還安排了兩個看守。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剝皮敲骨的煎熬。那一刻，我父親對于生死、對于信仰，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他覺得，世間并不是沒有神，而且，這個神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只不過具體的叫法不同而已。一個人心中如果沒有神，他就沒有精力，沒有能量，就不能干成事。就說八叔吧，他口口聲聲說沒有神，可他的心里其實是有的，只是他管它叫信仰。為著那個信仰，他可以坦然赴死。

就在我父親思緒萬千時，一個瘦削的人影從黑暗里悄然閃出，趁著兩個看守瞌睡之時，解開了我父親身上的繩索，然后拉著我父親，迅速消失在濃濃的夜色里。

六

2001年6月18日，我終于做出決定，給我父親的寶貝——兩塊栗木板，尋找一個更加合適的去處——把它們無償地捐獻給齊安縣革命歷史博物館。這個館是為了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八十周年而新建的，館址就選在革命烈士程守一的墓園附近。

我覺得，應該把這兩塊牌子獻出去，放在博物館里，讓文物真正活起來，向那些與它見面的人，講述那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介紹那群心中有信仰，肩上有責任，腳下有行動的英雄。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像程守一烈士一樣的人們。

正如我父親所說，為了保護那兩塊牌子，他是拼了命的。在程守義統治程家樓的時代，我父親把一分為二的農會牌子合起來，還原成超大神位牌，擺放在家神廟里，從而使它躲過了被搗毀的命運。而我父親，則在外飄蕩了二十多年。

在那二十多年里，我父親天天提心吊膽。他擔心的不是被程守義抓住，而是家神廟里那塊超大神位牌哪一天會被程守義看出破綻來。正是因為這種提心吊膽，我父親一直不敢躲得太遠，始終沒有離開過巴水。

那天夜里，我父親是被林二妹救下的。他們一同逃到蘄縣龍泉寺，暫時安頓下來?？墒遣痪?，林二妹告訴我父親，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大吃一驚，追問究竟。林二妹說，孩子是守一哥的，她一定要生下來，好好養(yǎng)大。原來，在四叔程守義逃進縣城的那些日子里，八叔程守一和農會的一幫窮兄弟就成了程家大院的半個主人。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八叔和林二妹好上了。當然，那是暗地里好，偷偷地好。八叔說，等革命成功了，一定讓林二妹過上好日子。對于林二妹來說，這個餅畫得很圓，也很甜，似乎也能觸手可及，因為那時，八叔已經把農會辦得紅紅火火，那所謂的革命成功，不過就是今天和明天的關系。所以，林二妹的心中就有了念想，那是趕也趕不走的念想，而且一天比一天強烈，直到八叔被捉去，被程守義殘忍殺害。林二妹絕望了，因為她的念想破滅了，如同心中一直相信的神毀滅了一樣。那夜在巴水邊，如果不是程釤鐮相救，她一定會跳下去。

林二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龍泉寺肯定是不能再待下去的。我父親就求寺里的住持幫忙，出面將林二妹安頓在附近一個寡婦家里，經住持同意，他時不時從寺廟里拿些供品給寡婦，算是補償。不料，民國十九年五月初三，林二妹在產下一名男嬰后大出血，不幸離世。這名男嬰不是別人，就是我。也就是說，我從一出生就沒有父親和母親。我是程釤鐮一手帶大的孤兒。他讓我管他叫“爸”，卻給我取名程鐵錘。一個釤鐮，一個鐵錘，暗示為兄弟倆。多年以后，當我面向黨旗宣誓的時候，我才完全明白當初程釤鐮給我取名鐵錘的真實用意。

我記得我是在寺廟里長大的。人們叫我小和尚，叫程釤鐮為“顛和尚”。這是一種戲謔的稱謂，一是描述程釤鐮一瘸一拐的走姿，二是說他不是一個真和尚，或者說不像一個真和尚。

1966年，我父親程釤鐮“顛和尚”的那段經歷，成了他備受折磨的原罪。在一種狂熱的氛圍里，程家樓里的牌位全部被砸毀，頂著“顛和尚”名頭的我父親日子當然也不好過。紅衛(wèi)兵小將們不知從哪里聽說我父親曾從家神廟里拿出過一塊超大神位牌，逼著我父親交出來。

我父親為了保護好這塊神位牌，決定鋌而走險，賭上一把。

他把那藏在閣樓上的超大神位牌取下來，重新擦拭一遍，將寫有“齊安縣十一區(qū)第八鄉(xiāng)農民協會”的那塊，掛在堂屋毛主席巨像的右邊，將寫有“一切權力全都歸于鄉(xiāng)農民協會”的那塊，掛在左邊。紅衛(wèi)兵再次上門時，我父親壯著膽子，把桌子一拍，十分硬氣地說：“你們不要亂來，我當年可是農會的骨干，一直聽毛主席的話，打土豪，分田地！”接著，手指那兩塊牌子：“你們如果不信，這就是證明！”紅衛(wèi)兵小將順著我父親的手指一看，頓時就不敢造次。他們熟讀毛主席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完全知道農民協會是怎么一回事。當領頭的帶著一幫人離去之后，我父親這才長出一口氣，癱坐在椅子上，背心窩汗?jié)窳撕么笠粔K。

他暗自感嘆道：“得虧這幫小子心中還有尊神??！”

七

2001年6月28日，齊安縣革命歷史博物館組織了一場隆重的捐贈儀式。捐贈儀式由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主持。我親手將兩塊農會牌子交到博物館館長的手中時，心中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隨后，所有參加活動的人員一同參觀了程守一烈士生平事跡展，并在烈士墓前敬獻花籃。

據記載，八叔程守一犧牲得極為慘烈。當年，孫正卿的清鄉(xiāng)團突襲往來畈，將八叔、二狗等34名農會骨干全部抓住，押回縣城大牢，一面嚴刑逼供，要他們承認擾亂綱常、煽動暴亂等罪行，一面派人到省城報告，請示對這批要犯的處理意見。程守義在這個過程中起到了很壞的作用。他添油加醋，極言八叔等人如何放火打劫，如何欺師滅祖，如何暴亂殺人，總之是欲置程守一于死地。在他的極力攛掇之下，孫正卿的報告自然也就夸大其詞，把程守一等人描述成一幫禍害鄉(xiāng)鄰的惡魔。很快，省里回復，同意縣清鄉(xiāng)團將程守一等人就地正法。孫正卿怕夜長夢多，將二狗等33人推至縣城東門外的壕溝邊，用機槍全部射殺，而將程守一交給了程守義處置。

程守義以鄉(xiāng)紳的名義，出錢安排專人對那33具尸體進行了收殮，安葬在烽火山下。這給他贏得了好名聲。程家樓的人們都說程守義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實在難得?？墒浅碳覙堑娜藗儾恢赖氖牵淌亓x在收殮那些農會骨干的時候，特意派人將他們的頭顱割下，與身體分開埋葬。程守義就是想讓這些犯上作亂者成為無頭野鬼，永世不能投胎。

事實上，程守義在處置程守一時，也是處心積慮的。當年，他花大價錢從孫正卿手中獲得了對程守一的處置權，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在程家樓這座家神廟前，將程守一這個逆子消滅掉，以告慰祖宗先人，同時也挽回自己曾經被剝奪的威嚴。

民國十八年正月二十六，當著程家樓所有村民的面，程守義上演了一場“大義滅親”的戲碼。八叔程守一備受折磨而死，觀看了全程的村民鴉雀無聲，只有一人突然就直挺挺地撲倒在地，昏迷不醒。那就是林二妹。那時，人們只是簡單地認為，她是被嚇暈的。

程守一生命的終結，并沒有消退程守義的憤怒。最終，他命人將程守一開膛破肚，剜下心肝，擺在了家神廟的供桌上。

那一天，八叔程守一正好是33周歲。

在參觀烈士生平展，給烈士墓敬獻花籃的時候，我真正明白了我的養(yǎng)父程釤鐮當年能夠不顧生死，歷經萬難保護農會牌子的原因了——因為他已經把我的父親程守一擺在了心中最神圣的位置。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