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上小學(xué)起,來村里駐隊的干部就沒斷過溜。一波走了,又一波來,像走馬燈。記得大約是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來了位干部,人長得高大威猛,鼓溜著腮幫子,兩扇磨盤大的屁股片子,很招搖地翹翹著。他像當(dāng)過兵的,走路生風(fēng)。大背頭油光水滑,像剛抹完的新墻頭。單看這派,像個大干部。但聽說他只是公社供銷社的股長,老鄉(xiāng)說:絕對是股長,一點也錯不了事!腚都快頂上咱隊里的牤牛了。這句鬧玩直接把“股”引到屁股那里去了,引得一大幫人開心不已,可總覺得這樣有失鄭重和尊重。
股長姓谷,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講話也惡。在老家那邊惡不是壞,是厲害,是夸獎的意思,姥姥村里人這詞用得最頻繁。社員老遠看見他,能繞道就繞道。戴歪了帽子,斜楞著眼的,極有可能被他噎幾句,沒面子不說,也下不來臺。谷股長工作非同尋常的勤勉,夙夜在公,最愛召集村干部開會,尤其喜歡利用晚上。他覺得這樣生產(chǎn)學(xué)習(xí)兩不誤。只是那幾年剛通上電,線路經(jīng)常間歇性發(fā)神經(jīng)。這難不倒老谷,點煤油燈照開。有次燈里油耗盡了,借著幾支忽明忽暗的旱煙炮,居然開到了凌晨。如果不是滿屋子煙辣眼,把他嗆壞了,還不一定結(jié)束。一般會都能開到狗都睡了,甚至雞都叫成一片,滿屋子呵欠此起彼伏,窗欞都朧明了,一行人才踩著晨曦回家補覺。真可惜了那些常備不懈的手電,沒了用武之地。狗們早習(xí)慣了,聽熟了腳步聲,都一聲不吭。
老谷善講。他那只能盛半暖瓶水的大搪瓷茶缸,是村辦公室里標(biāo)志性器物,也是老谷一氣講一通宵的能源。一缸水飲牛般咕咚見了底,續(xù)上水,再接著講。他緊跟形勢,廣播里、報紙上的方針政策,他融會貫通得快,然后變成他的“谷式”口語,滔滔不絕地貫徹個明明白白。村支書本也是個話匣,打開關(guān)不上,可谷股長來了,他就基本上摸不上勺子了。心里不得勁,可嘴上還不好說,只能主動讓賢,降格給老谷當(dāng)主持,說幾句開場白。末尾本想強調(diào)兩句,可看一眼昏昏欲睡伙計們,臉上都寫了好幾句罵娘卷祖宗了,只能無奈地說句散會。
谷股長來了一年多,懶洋洋的村莊便有了生氣,出工不再慢騰騰,勞動效率也大大提高了,多項工作在全公社提升了名次。一直不大被人看好的落后村躋身中游。老谷更是躊躇滿志,背著胳膊走在街上,大額頭更亮,大背頭更咄咄逼人,屁股也好像又寬出來一圈。谷股長不光會上面面俱到,隔三差五還要在大喇叭上嗯啊這個這個半天。他事無巨細,從中央大政方針講到針頭線腦、油鹽醬醋,連社員穿衣戴帽、言談舉止,都有明確要求。
村東春蘭嬸子,娘家是縣城邊上的,男人在外當(dāng)管區(qū)副書記。她家三天兩頭熗鍋,香飄一街筒子,跟谷股長生活差不多一個水平。平日愛穿的確良花格短袖衫,斜紋藍褲,藍網(wǎng)鞋、白尼龍襪、頭發(fā)烏黑,皮膚白皙,身上還散發(fā)著好聞的雪花膏味道。她不大參與集體勞動,沒事愛在街上跟人閑扯淡,老谷看她不順眼,主要是擔(dān)心會帶壞村里風(fēng)氣。但礙著她家男人面子,不好太直面。就在大喇叭不指名地敲打:有個別覺悟很低的老娘們,不關(guān)心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穿著花褂子,雪花膏抹得比墻皮都厚。規(guī)勸她今后注意影響,提高覺悟,改正不良習(xí)氣,要和群眾打成一片。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
春蘭一聽就火了,哪里能忍受“覺悟低”“老娘們”這樣的詞。還沒等他啰嗦完,就打上門來。嚇得老谷趕緊關(guān)話筒,怕弄成現(xiàn)場吵架實況轉(zhuǎn)播。她得理不饒人,高聲嚷嚷,調(diào)門比老谷至少高出兩個八度,不用大喇叭擴音,全村幾乎都能聽見。她在娘家是文藝宣傳隊的尖子、底氣十足,聲腔圓潤:你,吃河水長大的?管這么寬!我是穿你家的了,還是喝你家的了?看看你,不是滌卡就是呢子的,也沒穿老粗布??!興你不興別人,什么邏輯?你是管大事的,咋想著把牛換成拖拉機,群眾頓頓有肉吃,穿得起的確良了才是正事。別整天跟個娘們似的胡啰啰,管鍋臺。七十三,八十四說了個痛快。老谷的嘴第一次變得像糖醋活魚,張了幾張卻說不出話。遇上春蘭嬸子,他只能吃啞巴虧。
到底是高中生、干部家屬,火冒三丈仍有禮有節(jié),給老谷留了面子。春蘭還沒有說:俺吃的穿的都是自己的。你呢?米面糧油,哪一樣不都是俺村里社員的。
村支書躲在遠處,本想聽場熱鬧,看老谷丟丑。又怕春蘭不管不顧,把那些群眾不知道的事給抖摟出來,才趕過來勸阻。意外遭春蘭炮轟,老谷臉面掛不住,垂頭喪氣地騎上車去了單位,遮一個多星期的丑才回來。他臨別還沒忘跟支書交代工作,借口是單位忙,支書差點笑出了聲來,心里說他:你千里眼嗎?沒出村就知道公社的事。那時村里沒有電話。老谷這次回來,又帶來一位干部,比老谷低一級,算老谷的助手。估計上面也有意要加強這個進步很快的村班子。副股長身材比老谷得小兩號,個子低老谷一頭,跟老谷說話要仰著臉。副股長叫張吉堂,也不茍言笑。平時喜歡雙手抱肩,眼瞇著,還一個勁撲閃,帶著幾分怯意,好像怕天上隨時掉個東西砸著他。
不久老谷又嚴(yán)厲如初了,但也接受了之前太過武斷的教訓(xùn),講話不再婆婆媽媽。入夏,小麥剛抽出穂,附近幾個莊麥田就開始出現(xiàn)大面積的銹病。小麥像是被燎過一樣,麥穗上掛滿黑粉。老谷的大嗓門回來了,大喇叭也振作起來,聲聞四野。他嚴(yán)肅地強調(diào):我們不僅要和銹病爭產(chǎn)量,還要爭豐收,廣大群眾,社員同志們切不可掉以輕心。后邊又講具體工作措施,如果誰膽大妄為,拿防治銹病當(dāng)兒戲,造成減產(chǎn)或絕產(chǎn),就拿小隊長試問。輕則撤職,重則法辦。那一陣村里厲兵秣馬,大人孩子全部涌進麥田,用笤帚往麥穗上抹一種藥水。幸虧抓得緊,到了芒種麥子上場,全是飽滿的金燦燦的麥粒滿地滾。
村子緊鄰黃河,又不久就到了汛期。秋末,黃河中上游連續(xù)暴雨,渾濁的水滿河滿沿地咣咣晃蕩。河心汪洋恣肆,野馬般咆哮著,向下奔涌而去。老谷的臉像是下了霜,透著寒氣。他說話就訓(xùn)人,生怕大家緊張不起來,到口的糧食吃不到嘴里。他天天講防汛和抗洪,連平常下通知的團支書的活他全代勞了。他最愛講的就是:既不能驚慌失措,也不能麻痹大意!這兩個成語他反復(fù)說,生怕大家聽不進去。決堤前幾天,他好像就預(yù)感到了,勸社員不能抱僥幸心理,一定要果斷提前收莊稼。這期間他用成語多,有次還把鏗鏘有力,說成了健將有力。
村里有個老光棍,是個大不論,聽不進老谷苦口婆心。明目張膽跳出來說老谷這一套坑人,萬一不開壩,莊稼還沒熟好,不白忙乎一季子!老谷帶民兵找到他:你這是拿頭往擦床子上碰,正好要抓個破壞防汛典型哩,你居然膽敢往槍口上撞。不由分說就往他屁股上踢了幾腳。光棍咧著嘴,別愣著頭還是不服氣,跟著的幾個基干民兵上來就要捆他。老谷卻擺擺手:今天先不處理他,如果屢教不改,繼續(xù)散布破壞言論,事后一起算總賬。從防汛起老谷出門,后面要跟民兵,跟縣委書記來視察帶著警察一個待遇。再也沒人敢給他回嘴,比挨春蘭罵之前還威風(fēng)。
鄉(xiāng)親們還是聽了老谷的話,忍痛提前把玉米、大豆、地瓜,還有菜地里的白菜、茄子、蘿卜、辣椒全收了。玉米、豆子太嫩,只能抓緊煮,那幾天家家都吃煮的鮮豆子和玉米,還有花生。擱以前如果這樣吃,就是敗壞糧食。收秋本該慢騰騰地,這次是搶收,五天就凈了地。結(jié)果五天后,黃河堤壩撐不住勁,潰了。半天工夫,方圓幾十里都成了汪洋。聽到潰壩轟隆作響,臨時抱佛腳的村子,有的搶回一袋子蘿卜,有的背回一籃子玉米,只有望水興嘆的份。我們村搶了西瓜,周圍幾個村都只撿了點芝麻。再看一臉先見之明的老谷,大家不僅服了氣,心里還豎起大拇指。
抗洪階段,老谷一直堅守在堤上指揮部,須臾不離上級領(lǐng)導(dǎo)左右,隨時聽候指令。張吉堂蠟黃著臉也跟著,他山里長大,沒見過這么大的水,決堤那一霎嚇癱在堤上,成了當(dāng)時抗洪最大的花絮。老谷鎮(zhèn)定自若,還向領(lǐng)導(dǎo)提供了不少可行性意見。村里人都覺得往后老谷會升,去當(dāng)一個比股長更大的官。
洪水泛過后,公社分發(fā)了一些返銷糧。有早搶下的那些莊稼蔬菜墊底,村里基本上都沒饑荒著。不久,老谷卻出乎意料地調(diào)到一個大村,也是公社的明星村去幫助工作,官話叫繼續(xù)蹲苗。大家都認(rèn)為他有一飛沖天的可能,那些年坐火箭提拔司空見慣。不過,這個村硬茬多,一堆刺頭。被他割了“資本主義尾巴”的敲打爐子,敢明目張膽地大庭廣眾戲弄他:你配嗎?如深究,敲打爐子就狡辯:沒說錯啊,我問你配不配鑰匙?村辦公室的鑰匙。還有個裝神弄鬼的半仙,是個瘸子,懂《周易》,精通《奇門遁甲》。老谷早想處理他,罪名是亂搞封建迷信,村支書給擋住了,據(jù)說他縣委有親戚。他見到老谷,陰陽怪氣,先抑后揚,先來一句:你算么!如詰問他:啥意思?他就辯說是問的:你算卦么?這話沒毛病。不過,等老谷走開,他就在背后扯著葫蘆啞巴嗓唱河南墜子:看你長得是大富大貴,一輩子光享榮華不會受窮呃呃呃。打一巴掌給個棗,老谷卻不覺得受用,而是肚內(nèi)五味雜陳,翻江倒海。
聽說老谷在那個村工作找不到突破口,經(jīng)常哭笑不得,像是老虎吃天。又聽說他經(jīng)常念叨我們村的好,說這里人厚道,好打交道,干部好擱伙。我們村有老谷親戚,但老谷不大啰啰這家人,有關(guān)老谷家情況他知道的也不多。倒是敲打爐子走街串巷,十里八鄉(xiāng)為家,知道很多有關(guān)老谷家的內(nèi)幕。他說的那些事,經(jīng)后來驗證,基本八九不離十。跟那個跳大神的沒準(zhǔn)頭不一樣,敲打爐子靠譜,不滿嘴跑火車,也不因一點小恩怨,給老谷胡編亂造。
后來,村里陸續(xù)還有駐隊的干部來,都是從各個村挑選的年輕有為的小青年,多是臨干,說白了就是臨時工。其中還有位能唱歌,還教會了村里不少人拉二胡的干部很受歡迎。他是國干,是正式干部,職務(wù)是公社團委書記。他平易和藹,和小孩也能玩到一家去。自此村里天天歌聲不斷,老老少少都精神頭十足,好多事情幾乎不用督促,村在公社排名一度躍入前十。老谷去的那個村,書記仗著是全公社納糧第一大戶,作風(fēng)強硬,工作上他很難插上手。村支部辦公室連鑰匙都不給他,所以,敲打爐子動不動就拿鑰匙說事。鑰匙二字就像利刃,扎得老谷心上流血。生活上,支書自作主張斷了供給,青菜、糧油都得自備。老谷給晾起來,隨之人就綿了。不到一年,聽說他就主動要求回了原單位。在我兒時印象中,最像大干部也最有可能當(dāng)上大干部的老谷,卻沒能如愿升上去??珊竺骊懤m(xù)有不少臨干轉(zhuǎn)成正式干部,大都提成科局長。連出過大丑的張吉堂,背后都叫他張雞湯,調(diào)到縣里在物資局也當(dāng)了副局長?;斓米詈玫氖悄俏晃乃嚂洠瑥泥l(xiāng)鎮(zhèn)書記調(diào)縣里任財政局長,退休前混到了人大,成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母笨h級。
敲打爐子對老谷的情況知根知底,他說老谷是亦工亦農(nóng)干部。不過,老谷的亦工亦農(nóng),跟那些在企業(yè)或機關(guān)上班的臨時工不一樣。他是正式在編國干,但媳婦、孩子是農(nóng)村戶口,這是另一類亦工亦農(nóng)。敲打爐子講過不少老谷家的事,有不少都值得玩味,比如鞭炮故事。說有一年老谷回家過年,兒子從集上買回一堆鞭炮,過年老谷家的鞭炮全村放得最多也最響。壓村里一頭。今年兒子又買了十個大白皮,有老谷的大拇指那么粗,半截推葡萄糖的注射器那么長。這炮也叫白盂子,還叫雷子。炸響時跟開山炮一樣,地動山搖。但價錢也不菲,一般人家舍不得買。炮是急捻,點著就嘶哩幾聲燃到頭。一家人除了老谷,都捂著耳朵,就等那聲山崩地裂的炸響,讓幾個村莊羨慕嫉妒恨的炸響。可十個雷子都點完了,居然齊整整地一個都沒響。全啞了。兒子罵了一堆臟話,老谷陰沉著臉,酒都沒喝,胡亂扒拉幾口飯就睡下了。一家人蔫了,家里那個全村最大的紅燈籠也沒掛出來。
多年后我到縣里工作,有次喝喜酒,跟縣委組織部一位分管干部的副部長,還有一位國營機械廠的廠長同桌??h城不大,都是熟人,酒酣耳熱之際,廠長問部長自己是啥級別,部長回:股級!這應(yīng)該是很權(quán)威的答復(fù)。廠長有些沮喪,像是受到了重大打擊,連喝酒都不大踴躍了。他那個廠不算小,五六百職工的規(guī)模。還有位在局級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干了十幾年,但組織上只要一提他工人身份,那人氣憤地就拍桌子。
我最早知道股長,是聽山東琴書《平原槍聲》,有個在偽警察局做事的地下黨鄭敬之就是股長,心里早早種下股長是好人的種子。老谷、老張一干人來到村里蹲點,見面就有好印象。股長這個職務(wù)部隊里多,好多重要的股長能配到正營。地方上數(shù)供銷社股長多,收廢品的、腌咸菜的都是股級單位。我讀初中的學(xué)校,下邊的大院子就是業(yè)務(wù)股,老家人有的說不清,聽去像是“謠股”。地方上的股長,低于副科,也就是科員,公社這個站那個站都是。這些不是官的官,如果是獨立單位的一把手也風(fēng)光八面。只是現(xiàn)在的公務(wù)員序列已沒了這個職別。
股長聽起來跟鼓掌同音,好聽也好記,是個快樂開懷的詞。谷股長有模有樣,相貌堂堂,有能力,也有政策水平,應(yīng)該混到出場就有人拿筆記本,登臺就該有經(jīng)久不息掌聲的級別,哪里能一股長了得呢!如此結(jié)局未免太草率了。
(責(zé)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