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江,古稱石河,發(fā)源于羅霄山廣寒寨西南麓。經(jīng)鵬江橋至市上坪瀟田,流經(jīng)皇圖嶺鎮(zhèn)山關(guān)、芳聯(lián)、高枧、鵬江、市坪、河田等六個村,經(jīng)泗汾在鐵河口進淥水,由淥水入湘江。
鵬江河一直在我腦海流著。
想它一次,河床就加深一次,流速也會加快一些。我不來,河里的魚不會舞蹈,青蛙也不會打鼓,甚至河流都不存在;我來了,一滴水也可以激起白浪,脹滿兩岸。鵬江河一直在人間生活,卻清澈見底,這是多么難得啊。
只需站在河邊,美便即時產(chǎn)生。
鵬江河既不刻意彎曲,也不隨性取直。如同鳥羽貼身的曲線,又像是兩輪彎月正反相連。曾經(jīng)幾乎空了的河床,漸漸有了動靜。很久不見的鳥兒又飛回來了,早以為滅絕了的魚兒也生生地游了回來。河道宛如滴水刀片,在鵬江的土地上,劃了一個S形。
我在河岸行走,水面和我呈內(nèi)斜角。我要費力前傾,才能往前。腳趾緊緊地摳著鞋墊,好像抓住的是沙土。河面的陽光動蕩不安,散金碎銀。河水仿佛蠕動著的龐然大物,滾滾向前。
向前流動的,只是河水的一部分。另一些水縱向運動,滲透到河床、河底。它們是河的根。河水每流經(jīng)一塊地方,必先讓最底層的河床吃飽,才能繼續(xù)向前。它們一部分奔向大海,一部分留下維護本地河道的穩(wěn)定。
波浪像一合一張的魚嘴。它們在編織什么,嘴里吐出一束束金光。波光粼粼的,沒一個悲傷,這正是時光的紋理。月亮的魂兒,放進河里,那就是月亮河。普通人只會將手伸向河流索求,不會把靈魂放入河中。把自己的靈魂主動放進河流的,只有屈原。而李白、王勃,還有死于船上的杜甫,都只能算和河流有些交情。白居易的《琵琶行》和水有關(guān);西施浣紗和河有關(guān)。詩經(jīng)里的河,“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在中國已經(jīng)流了數(shù)千年了。河流一直在和舊人告別,又到新地方去見新人??鬃拥茏釉唬骸澳捍赫撸悍瘸?,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彼肋h是河流上不落俗的新人。河流見過很多我想見又沒有辦法見到的人。河水流動,消耗的卻是大家的時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河流一頭連接過去,一頭走向未來。我面對的自由喧嘩的河水,正是當下。
今日“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唯我一人。
鵬江河并非名河,但比任何名人的年齡都要大。
什么時候有了廣寒寨,什么時候就有了鵬江河。它和長江、黃河、幼發(fā)拉底河、亞馬遜河等所有名河幾乎同時誕生。每一顆鵝卵石都比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哪挲g還大。它們和地球上最古老的事物一樣古老、滄桑。有些石頭只因頑固不化,一直只能做卵石,當別人的鋪路石。有些石頭卻能成精,成精后膨脹,破裂,蹦出個孫悟空。不過,現(xiàn)在不需要孫悟空。
我?guī)缀跽J識家鄉(xiāng)的每一種花、每一棵草、每一只鳥兒,還有河水里的每顆石頭。我甚至能叫出落在河水里每滴雨的名字。它們不認識我,我不在乎。上帝心慈手軟,沒有把天下的花朵統(tǒng)一成一個模樣一種顏色,才有現(xiàn)在這條像花帶一樣美麗的河岸。
河水中突然鉆出一架飛機。哦,飛機很勤奮,每天硬著翅膀在天空飛,它必須經(jīng)過鵬江河。想起這條河流見過的我的先人,我大笑三聲,我替你們活到了現(xiàn)在,替你們看到了洋氣的飛機。
小時候經(jīng)常在河里游泳,在河砂里總能摸出石刀、石斧和石箭簇。這應(yīng)該是新石器時代良渚文化的石箭頭,邊刃還很鋒利。相隔千里之外的浙江省良渚的東西怎么流落到了鵬江河呢?這說明五千年以前,就可能有我們的祖先從浙江遷徙到了鵬江。鵬江周邊有很多古墓。有些墓不是墓,里面沒有人骨,只藏了寶貝。這里或許是綠林好漢曾經(jīng)的嘯聚之地。
河邊的垂柳,臨水一側(cè)會更加開闊,陽光充足。柳絲手指河面,與主干提倡向虛無的天空攀升的方向相反,柳條逆向水面生長。伸進水里的枝條,是一支支纖細的畫筆。它們飽蘸河水,在水面借風(fēng)作畫;又像是梳理河水的軟梳,蜿蜒的水草越梳越長,世間的道理越梳越順;更像河邊洗發(fā)的少女,在風(fēng)里撲楞楞地笑著,秀發(fā)在水里沒心沒肺地蕩漾。
一只小鳥穿過楊柳,向河岸飛去,它的肚兒很豐盈。它一定是單身。還在水面抓小魚的鳥兒都是辛勞的父母。它們要多捕捉點帶回給窩里的幼兒。
每一個光溜溜的大石頭都像锃亮的禿頭。水面上看上去沉重又嚴謹,萬事都沒得商量。水下卻留有溝回,另有乾坤,得饒魚處且饒魚。讓魚兒在它們腦海里鉆來鉆去,躲避風(fēng)浪。這是肉眼可見的石頭的想象力。綠色的苔蘚恰似一頭秀發(fā)。它們也許是行走在水底的外星人。
我走不了太快,蒲公英一直勸我坐上它的座椅,那樣我就可以到處游走。我肉身太重,靈魂倒可以隨它一起飛翔。牽?;?、葛藤、金銀花在河岸上肆意蔓延。茶苞紅了一些,嘗了幾個,有兒時的味道,甚至增加了酸甜度。不像苦瓜天天生長,苦汁越積越多,內(nèi)心浸泡在苦水里也能越長越大。我摸了下臉上的皺紋,是張苦瓜臉,我卻偏要自己長成一只甜瓜。
一個花苞袒露自己的乳房,正在喂養(yǎng)一只胖胖的蜜蜂。蜜蜂那么胖了還能吃蜜,我有點嫉妒?;ò晁毫训膫冢窬那懈畛鰜淼你@石。紅、橙、綠、紫都是它的血液。相思子、一品紅、夾竹桃、斷腸草都是花兒,但可以毒死人。養(yǎng)育和毒藥都是花對人世的悲憫。劑量的大小,和花粉成分的調(diào)配都花了花的心思。想生的時候生,想死的時候死,也是一種超脫和自由。憐憫和慈善有時看起來卻是一種邪惡?;ㄗ屓诵膼偅呐率抢浰?。而人間有時令花玉碎。河流不時帶走一些人,都是奉了花的旨意。
一樹紫薇花開在懸崖邊,像開在時間的邊緣。那一頁頁巖石,正是它脫下的時間外衣。有些依舊堅硬,有些已經(jīng)破碎。自己的種子自己播,在懸崖上沒人和它搶位置。它因此永恒。在有杜鵑鳥叫的地方,杜鵑花開得更好。什么樣的鳥才算成熟?能覓到伴,能繁衍后代的鳥,知道在什么花前唱什么歌的鳥。
有些花,生在草叢里也要一直長,永遠留在河岸上,好像也很偏愛河景房。我感覺它們想要靠著這條河流養(yǎng)老了。有人問我,是否像泥鰍一樣潛入過河底,我說沒有。但我像泥鰍一樣曾經(jīng)穿過這條河里的每一朵浪花。
我不能緊盯一朵花看。每一朵花顏色的深淺不一,但驕傲的表情卻是一樣的。它像炭火,會烙傷我的眼睛。我也不能伸手去摘取,從花蕊里會突然伸出一雙花手,卷走我的手,還有我所有的念頭和剩余的時光。每一朵走向我的花,都是我隨時陷進去,無法控制的一個陷阱。我從花前過,總是很小心。
小時候在河邊看過各種花。這些花每年重復(fù)開放,如同單曲循環(huán)。絮絮叨叨的,像我奶奶說不盡的閑話。好像主人沒有按下暫停鍵,它就一直唱下去?;ㄊ巧系蹌?chuàng)造的最理想的人類模樣。它們不會吵架,不會戰(zhàn)爭,只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于世。
人一直想要像花兒一樣,而花從不想讓自己活得像人。每朵花都開得很舒服,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過得很開心?;▋好磕甓奸_放,它們從不害怕,源于對這個世界的不緊張。它們肆意揮霍和定義它們自己的所有青春和顏色。河灘上有一叢美人蕉,花紅似火,一河的水都澆不滅它。人可以打敗美人,但永遠打敗不了美人蕉。它們每年春天都在這里開著紅花,慶祝自己的勝利。
河岸上的蜂很多,我有些害怕。赤眼蜂、黑卵蜂、小馬蜂、大王蜂在河邊聚會,到處亂飛。瓢蟲、草蛉、螞蟻和螳螂全副武裝負責指揮,維護秩序。不需信號燈,天空沒有蜂子相撞。高速路上相撞了的都是瘋子。
我的頭發(fā)動了,飄起來了。風(fēng),卷走了枯葉,也卷走了自己。它們還想把河流抓走,水面上抓起一層層風(fēng)波。一陣風(fēng)過去,風(fēng)也不見了。只剩下河底像證詞一樣的石頭。每顆石頭上都刻上了甲骨文和風(fēng)的模樣。不想跟風(fēng),我愿和甲骨文在這古老的河底抱著一條蛇一起冬眠,做一個不怕被第二次傷害的農(nóng)夫。不怕,是因為無法躲避。蛇會醒來,我仍善良。
如果人有善良的靈魂,風(fēng)有嗎?月亮有嗎?花有嗎?掌聲有嗎?河流是肯定有的。而風(fēng)花雪月,或者掌聲有時并不善良。很多時候,云的形狀像大腦。老天也喜歡如此示意天下人。天空包裹的云團是老天的腦髓和溝回。煙消云散,老天就失去了頭腦。我不指望救世主。
河流是一只形狀不一的杯子,等待云彩、日月、飛鳥的影子和我的靈魂把它裝滿。黏稠的河泥是有味道的,就像我小時候用過的湯勺、筷子、瓷碗,始終保留著我口水的氣味。無論走到哪,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河水味,就像我衣服上始終會冒出來的散線頭,剪掉了還會再有。
離我最近的事物,太陽、月亮、星星都算一個。在我和它們之間沒有任何遮擋,一片空白。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除了下雨,還可以下雪。有時可以降霧。更多的時候布滿星光,啥也不做,彼此瞭望,一片空寂。不必相愛,不必在意。我身上自始至終會有它們的光。如果想親近,我就潛入我的鵬江河,日月星辰都來到我身邊,簇擁著我這具凡身肉胎。我臉上特別有光。而有些人離我很近,即使只隔一條街,一堵墻,一條河,一層紗,我也覺得是天涯海角。
風(fēng)吹月亮,一動不動。落下江湖塵世的,只有月亮潔身自好,能全身而退。有些星星過于明亮,沾惹了塵埃,拖著很長的尾巴,落入凡間,成為頑石。天上有一種云是看不到的。它可以穿過看得見的云,像一片光一樣滑過去,看得見的云有時跟隨,有時停留在原地。有些星星今晚看得到,明晚就可能消逝在天空。浩瀚的宇宙每天都有星星互撞,爆炸,消失。有些東西消逝得很快,是到了該消逝的時候。有些風(fēng),有些云是不測的,是無常的。
河邊有棵被雷劈開的橘子樹,傷口很大。有了傷口,沒有死心的樹還會發(fā)芽。苦苣菜、車前草綠油油的很嫩,我走在它們中間越發(fā)顯老。時光的斧頭,正在劈向我向它致敬的日子。
我朋友說,下次送我一匹白馬,希望我過上屋前劈柴、河邊喂馬的日子。我以前最大的痛苦和遺憾就是走得太快。所以我不需要飛機、高鐵和馬匹,更不需要一個跑得更快、爬得很高的朋友。不如送我一只螞蟻,讓我跟著它,慢慢走過時間的河岸。
小時候我家在河邊有塊自留地。我媽太忙,沒時間除草,也不殺蟲。媽媽說,雖然它們是害蟲,但同在這片土地上討生活,它們要吃點就吃點吧。多種一些,把它們要吃的那份也算進去。在那個所有人都有害蟲嫌疑的年代,我家和害蟲相處得像一家人。
久久凝視,必有所得。一只小烏龜,平滑如豆如影。順流漂來,不費力氣,像月球上失重的行走者。時隱時現(xiàn)的龜頭,頂著夢幻的光,輕浮、淺薄,放蕩不羈,在河面閃耀。一圈圈漣漪由黑黑的漩渦帶動,一個緊挨一個往外滾動,挪移。無論河道是曲是直,漩渦永遠不橫沖直撞,給自己留足回旋的余地,好像這樣就可以旋轉(zhuǎn)乾坤。
水在綠葉上晶瑩剔透,又顫顫巍巍很圓滿的樣子,十五的圓月毫不猶豫模仿了它。而水滴從葉尖滑落,圓滿的水珠串成一縷縷水線,月亮又用月光模仿了它,月光如水。
水滴聚在一起,匯成溪流、河水,在月光下奔跑。但永遠逃脫不了月亮的追蹤。有時它們會輕聲細語,風(fēng)平浪靜就把江湖上的月亮擺平了。
每條河里都有一枚顫抖著的月亮。白天的河水跑得更快,以為這下擺脫了月亮??墒且坏酵砩希铝劣指蟻砹?,它要做河流永遠的伙伴。有時不惜把自己的薄紗送給河流,河流就穿上了白霧一樣的衣裳。白天河水會把月亮的薄紗洗凈,一路送到云上。晚上月亮一出來,就看見自己穿上了一層曼妙的云紗。一年四季,月亮都不愁穿。所有的河流都會給月亮做嫁衣。但月亮永遠嫁不出去,永遠單身一人,永遠落戶在蕩漾的江湖。
莫輕易踩進一條河,那會踩碎月亮的新衣。
腳下還可能有千萬只蝌蚪或者魚籽。也不要隨意砍斷河岸上的一棵樹。每棵樹上有百萬片葉子生活,還有鳥兒和生物、微生物在上面棲息。很多葉子都自帶鋸齒,但也阻止不了想要傷害它的人。
鵬江河里最多的不是石頭,不是魚,而是太陽和月亮。這個世界只有日月給河流開過證明。每一滴水珠里都有日月蓋過的戳印。太陽使勁均勻,蓋在河面的章印都是圓圓胖胖的,閃著金色的光芒。月亮太浪漫,一邊和抬頭說話的波浪嘮嗑,一邊蓋印。一個月只有一次能蓋圓。其余那些天漫不經(jīng)心,要么蓋成上弦或下弦,要么蓋了個大半邊。河流揣著日月開出的通行證,流向遠方,無人敢攔。
小時候拜年,我都是沿著這條河流往上走。先是給住在河邊庵堂嶺的喜生大伯父拜年,再給連生二伯拜年,然后沿河而上給我上春的外婆舅舅們拜年。這條河流還通向我小時候喜歡的一個小女生的那棟大瓦屋。我像河流一樣流向他們,無人攔我,也無人迎接。
鵬江河很細,像我身上的毛細血管。我每次心跳的目的,都是為了將最新鮮的血液,輸往全身最細的血管末梢。如果哪天心跳停止,我就對所有的末梢說聲抱歉。到時,讓我們一起回歸鵬江河吧。
以前喜歡望遠鏡,總想知道遠方是什么樣子?,F(xiàn)在不再想望遠了,只想仔細看看眼前。甚至放大著看。放大鏡下,鵬江河大過滾滾長江。
小時候沿著這條河流去市坪上學(xué)。每周六放學(xué)回家,過了木橋,就躺在河邊堤岸上,看我父親給我訂的《中國少年報》《兒童文學(xué)》《少年文藝》《中學(xué)生》。以前喜歡跟腳,經(jīng)常跟媽媽去公社開會,沿著河流往下走。好像是去和河流開會。
河灘上,幾頭牛在吃嫩草,是肉牛。它們不用下地干活了,人就養(yǎng)著它們,吃它們的肉。人是最不愿吃虧的動物。
河水每一刻都在搬家。這里還沒安頓好,沒歇一口氣,前面的水就又牽著它的手走了。不要留戀兩岸的花花草草,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還有更遠的路要走。云走到哪里,河流就走到哪里。沒有什么可以傷害到水。礁石會擋一下,水會樂出白色的浪花。每一次跨過障礙都是水的最美時刻。誰也燒不死水,打不死水,誰也淹不死水,誰也憋不死水。一個容器裝滿了水,多一點點都會流出來。水是造物主創(chuàng)造的唯一不死的天使。
鵬江河雖為小家碧玉,但見過大世面。
它就像一枚S形印章,蓋在鵬江這片大地上。陽光為河流而閃耀,河流有它的高光時刻。鵬江河不只是一條流動的水路,它還是有智慧的生物,同時供養(yǎng)著河流兩岸不同性格甚至每天發(fā)生沖突的萬千生靈。
鵬江河是一個熱情、沉靜、低調(diào)的詩人?!耙黄亠w流三千尺”對它來說不是比喻,是出道之前的現(xiàn)實。世人孜孜以求的“水滴石穿”的恒心,對水來說再正常不過,沒啥驕傲的,它每天都在這樣做。
河水是高尚而又簡單的。凡是舍身救火的水,最后都升上了天。河流是農(nóng)民的稻谷和麥子,是魚兒的馬匹、戀人的水房、兒童的天堂,是詩人的月亮。富得流水的天空,永遠是河流存水的倉庫。有時飄一朵云過來,就可以下好幾天雨。
河流永遠向下,永遠去底層,去更低的地方。這是它的精神維度。它像一條謎語,一個隱喻,一直在我們身邊流行。它囊括了萬事萬物的所有歷史和滄桑。瀑布、漩渦、波紋,就是感嘆號、逗號、破折號、省略號……沒有多余的文字,河面上只流行符號。一個符號如一聲鳥鳴,并不復(fù)雜,甚至過于簡單,但它說清了它想說的所有事。人類的文字太多,沒有一種能說清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或真相。
鵬江河從不敢讓自己的位置比大海還高。世界的高度都以大海的海拔來衡量。高于大海的水無論裝在哪里,都要抹平到大海。水追求的就是共同高度、共同富裕。大海是另一個塵世,另一個江湖。任何一條江河都無法拯救大海,但是它們?nèi)找贡家u,前赴后繼,樂此不疲。不奔向大海的水都將成為死水。
河水一旦成為河水,它的使命就是向下,向下,遵守世俗河岸的約束到最低的地方去,而不是向上攀緣,向后逆行。有時會打個花漩,那也是為了帶動后面更多的水一起往前。這是它一出世就擁有的品質(zhì)。水之初,性本善。
河流的細語,一直是我個人隱語內(nèi)心的呈現(xiàn)。我走進的不是河,是自己的內(nèi)心。心一慈,腳下就一軟,河灘突然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心事加重了我的體重。鵬江河沒心事。它的最上層是水,河底是砂石,然后是板頁巖。河流是大地的血液。為了不讓大家害怕,它去掉了血色素。
大地給人類捐獻出肉身之后,河流又捐獻了血液,惠及萬物。我想寫封感謝信,但河流沒有一個固定地址。我把目光放在任一段水上,想抵達不可能中的可能。
我十六歲離鄉(xiāng),作為一個受盡磨難和屈辱的人,不能離開一種比我更強大的力量,那就是家鄉(xiāng)的小河。水不會沉溺于源頭的美色,也不憚于途中的陰森,它們對各種支流污泥濁水兼收并蓄,剝離沙泥,沉淀獸骨,歸于澄凈。
當我二十八歲看到大海的時候,家鄉(xiāng)的小河早已抵達大海,并和大海成為了一家人。它們在海面提升自己,變成云朵,騰云駕霧又可能回到了家鄉(xiāng)。水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詩。我相信水的輪回,就是我的輪回。
沒有一條河流會說,到大海了,我流完了,我就完成了,我就不流了。沒有。鵬江河一直在做這件事,從來沒有做完,永遠會做下去。事情如果做完了,它就完了。所以我也要一直勤勞下去,有些事,不能太早做完。
水很柔,柔情似水。水沒有繩索,但對于跳進它懷抱一心求死的人,它一視同仁,想盡辦法滿足他對水的渴望。讓他的肚子裝滿水才容許他離開。它代魚蝦貝類收下他的肉體。有時水是苦的??嗨嗨?,沒有苦就想不起水。如果塵世比水還苦,離開也是一種解脫。盡管跳水會把水面砸破,把剛剛卷起的浪花壓爛,但是水不會有太大的意見。濺起的浪花是送給這些人最后的白花。它們跳起來,迎接一個新人。在水的包容下,他死過之后就不會再死一次。而在陸地,有時要死很多次。
鵬江河躺平的時候很少,一般都是略微傾斜一些身子。這是它骨子里帶來的氣質(zhì),傾斜一點點,只有一點點,像微微頷首的女子,稍微帶點鞠躬的姿態(tài),總是向前挪步。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飲。你不取,它就走了,雖然走得不快,但昂首挺胸的人永遠追不上。
水是給愚昧無知的人帶來生命和希望的第一個使者。水的密友和冤家都是同一個:火。沒有水,就沒有生命。美好事物都與水有關(guān)。它是形式向下,精神向上的神祇。水和火都孕育生命,也都有資格讓生命消失。
相比一支玫瑰上的刺,任何批評家都不夠尖刻。雨滴,如種子一般撒下來,撒一個地方,就開出一朵小花。小時候我問我是怎么來的,媽媽批評我說,是夏天從天上撒下來的,所以名字就叫夏雨。但是我落地后,卻未開一朵花。如果有,那也是耍賴的淚花。媽媽的話像玫瑰,有刺也是玫瑰。
走在河灘,鵝卵石重重地抵著我的腳掌??諝庵谐錆M河水的味道。很多漩渦像唱片一樣旋轉(zhuǎn),發(fā)出連續(xù)不斷、激越昂揚又低沉渾厚的嗓音。有些河水是從石頭上一縷縷滑下來的,好像石頭貼的面膜。在塵世,頑石都學(xué)會了美容。
只有河水知道河里有水。只有水知道河床最想水。水一出生,哪怕生在巖縫、葉尖都會立即蹦跶蹦跶著鉆出來,跳下地。匯入小溪不是目的,目的是進入河床。河床啊,不能干枯,它最想讓水躺在上面。河床收集所有的水,將它們送入大海深造。大海需要大水漫灌,才能保證海不會枯,石不會爛。如果??菔癄€,人類的誓言一一兌現(xiàn),就會釀成最大的災(zāi)難。多少個家庭立即分崩離析。河水幫助大海掩蓋了真相。
鵬江河除了流動,什么也不會干。看上去它流來流去,閑得要命,無所事事。不會砍柴,不會上學(xué),不會上網(wǎng),不會計算機,不會算計人,不會申報職稱,不會買房,甚至不會加入任何組織。但是只要它流動,它就啥也不用干了。它像上帝一樣,無需學(xué)會其他。它是上帝的真身,在地球上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婀娜多姿,伸展自如,滋潤萬物。要見上帝嗎?就去見一條河流。萬物因水而生。
河水無腳,水有翅。云是水的翅膀。扇一扇翅膀,雨就飄下來了。所有的雨滴不會互相擁擠,不會撞上對方。它們都有規(guī)定的路線和目標。就像跳傘運動員都有自己的著陸點。很多雨喜歡落在河里。河里有各種魚兒一起玩耍,而云里沒有魚。
鵬江河的呼吸,像鳥翅扇動空氣。
河水流動是一件大事。它碰到一些大礁石就會發(fā)出聲音,算是打個招呼。這些石頭也是從山里沖出來的,是水的老鄉(xiāng)。石頭懶惰,水推它走多遠,它就走多遠。水推不動它,它就懶著不走。越大的石頭越懶。石頭的年齡以千年為單位。不懂事的石頭很頑皮,石齡兩三歲,還在上幼兒園,但相當于人類兩三千歲的年紀。所以見到最小的一顆鵝卵石我都要喊聲祖爺爺。甭說我,孫悟空見到石頭也要喊爺爺,他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呢。
鵬江河的表情像一個講故事的人,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不斷句,幾乎是一個調(diào)調(diào)。鳥兒聽得懂,它們也重復(fù)一個調(diào)調(diào)回應(yīng)河流。一說一應(yīng)的,鳥還順便啄一下河水里的魚兒。魚兒可不容易啄到,它會跳起來,離開水面,看看對方是一只什么鳥。對于鳥來說,到了河邊如同到了天堂。河灘有蟲子,水里有小魚,還可以飛到河面照照鏡子。魚不喜歡,罵它不是好鳥。鳥會向它伸出爪子,裝作友好握手的樣子。魚兒一旦輕信,就會被爪子抓走?;钤谒锏挠肋h不要對岸上的好奇,這是很要命的。沒有翅膀的不要和有翅膀的玩。這是我母親經(jīng)常教導(dǎo)我的。冇腳蛤蟆不要跟有腳的蛤蟆一起跳。
那一年帶女友回老家。她說我和我鄉(xiāng)下發(fā)小比起來太胖了。我就帶她去鵬江河邊看看。鵬江河從不會嫌自己胖。越胖越自豪。有家鄉(xiāng)的河流撐腰,我還需要減肥?我最好的年華都是在河邊放牛,哦不,是吹牛度過的。
一條支流匯入鵬江,兩股水流在河道相遇,激起一個個浪花。它們互相示意,示好。沒有誰咬誰,沒有誰要吃掉誰。它們互相打量、交談,彼此后退謙讓幾分,舉起白浪小手,抱拳拱一拱,才融進對方幾分。再一起勾肩搭背走一會,就分不出你我了。無論哪方過去是污濁,還是清澈。任何一方一律不予計較。無需簽下任何協(xié)議,就走在一起了。協(xié)議是給沒有信譽的人預(yù)備的。
途中它們會灌溉莊稼,滿足人畜飲水用水,甚至?xí)挥脕戆l(fā)電。沒關(guān)系,什么也弄不死它,它樂此不疲。即使變成尿液、污穢被排放出來,后面的水也不會嫌棄前輩。前輩忍辱負重做了它們該做的事。后輩將它們洗滌,混合,沉淀一下又是一滴好水。
即使一家洪水猛獸,另一家靜水流深,成為一家人就不再說各自的支流土話,而是統(tǒng)一說江湖上的話。若是轉(zhuǎn)入洞庭湖,那就說湖話。溪流、支流匯入河流就算入職參加了工作。它再想回到溪流的青蔥歲月,在林間追追打打,這輩子都是很難的了。
在那些饑餓年代,只有清水陪著窮人百姓。再窮的人家可以沒有稻谷,沒有麥子,但不會沒有水。水總是安安靜靜地躺在水缸里,只要有人來,它就微微蕩漾,露出安撫的笑臉??柿?,就取了我吧。
鵬江河清澈透明,而我已不是當年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年了。在外混了那么久,也不干凈。我可以原諒所有人,但是必須坦誠相見,清澈見底。
河是水做成的。有水的河,有靈魂,有筋骨,有力量,誰都不敢小瞧它。力大如牛的牛想要喝口水都要雙膝跪下。我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跪下,捧起了一掌水,它就是我的掌上明珠。
河邊有成群的樹木。樹木不大,好像一群剛放學(xué)的孩子。倒是有一些冬茅“出類拔萃”,有漂亮的穗狀花序,像一群落在茅莖上的毛絨絨的銀色小鳥,隨風(fēng)頑皮地搖擺。彎曲草莖反射出柔和的孤光,和水面的粼粼白光一起給河流穿上了一件輕薄的衣裳。
一根冬茅都長得如此動人,我立即感到慚愧。
我曾幻想有個會跳舞的女友,今天就在這里遇上了一只蝴蝶。遲了,遲了。你是祝英臺吧,你們走散了嗎?
稻谷在梗上飽脹,指腹感受正在灌漿的谷粒。一只野兔從我面前竄了過去,驚起了一只畫眉。畫眉還是畫眉的樣子,它的調(diào)性,鳴叫的口型,甚至身上羽毛的花色,隨著河水的流逝,這些都沒有輕微的變化。有時候感覺它們太懂事,有時又嫌它們過于花俏,但是能花俏多好啊。
拖拉機新翻的泥土,呈現(xiàn)一道道優(yōu)美的線條。白鷺飛行,漫起一幕淡淡的白煙。一群飛翔的白鷺,就像空中流動的一條小河。扇動的白鷺翅膀仿佛浪花一般,在鵬江上空嘩嘩作響。
我很喜歡單純的浪花。每個人都會有個這樣的毛病,見到白色,就想在上面涂抹一下。鵬江河里的浪花是不能涂黑的,也不能采擷,只適合儲存在記憶里。它們永不凋謝,永不枯萎,在世間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宣告無私、奉獻,純潔和率真還存于塵世。這是嘴唇鮮艷,喉嚨失聲的花朵永遠做不到的。
我一路無聊,想東想西,秋日已爬上了廣寒寨。太陽像架在山峰上的大盤子機關(guān)槍,無數(shù)耀眼的光線筆直地射向我和我身后的河流,射向河流兩岸的莊稼和房屋。射向哪里,哪里就彈出一朵燦爛的太陽花。
清清鵬江水,還是那樣,一見太陽,就臉色緋紅。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