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流沙河聲稱自己不再寫新詩,且不喜歡被人稱為“詩人“,說稱“成都文人”合適一些,轉而弄文史、翻類書筆記、典籍系列。他以現(xiàn)代人的思維和視角寫出《莊子現(xiàn)代版》《莊子閑吹》《流沙河短文》《書魚知小》《詩經(jīng)現(xiàn)場》《再說龍及其他》等系列散文作品,得到一致好評。
流沙河讀書博雜,腹笥豐富。正如他給別人的題詞“紙上煙云,胸中臆象”,我以為恰好印證了他自身的知識儲備和創(chuàng)作狀態(tài),簡直就是“夫子自道”。他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有一種發(fā)自內心的熱愛,對當今某些人把某些文化糟粕當成“國學”來提倡大不以為然。他說,他們說的“國學”,不但含義混淆且偏頗。要弄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義,首先要弄清楚漢字。“小學”是中國語言文化之基礎,每一個漢字從被古人創(chuàng)造出來到使用過程的演變,都包含了豐富的社會文化信息,體現(xiàn)了古人的生產(chǎn)勞動、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的狀態(tài)。漢字包含了民族文化的靈魂密碼,作為象形文字,且書畫同源,獨特而美麗,是人類文明存留下來的碩果之一。
早在少年求學時期,流沙河就跟著一劉姓老師讀《文字蒙求》《說文解字》一類書籍。雖然半知半解,卻激起了他的興趣,種下了探究的種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流沙河下放到農(nóng)場,種菜喂豬之余,偷偷地讀《說文解字》一類書,并且寫出一部《字海漫游》,“文革”來臨后,他趕緊將書稿付之一炬。
2009年前后,耄耋之年的流沙河重新沉潛求索于古老漢字的海洋中。他蒼顏白發(fā),體軀瘦弱,不管不顧,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每天上午九點進入書房,一副老花鏡,加一支放大鏡,佝僂駝背,伏于案上。他在那些字體比螞蟻還小的辭書、類書、筆記等史籍上查考書寫,直到下午六點左右方休。飯點到了他不知,須我大聲喊叫,像喊大河對岸的渡船那樣艱難。我怕他太勞累生病倒下,勸其減少工作時間,他充耳不聞,再進言就大發(fā)脾氣。我就笑他: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害己又害人。他這樣解釋自己的“癡迷”:“孤燈不寐,窺讀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一不小心,深潛下去,撈到快樂。這才發(fā)現(xiàn),解說文字好比偵探破案,進程曲曲折折,必須從典籍里翻查主證,又須從詞語里找到旁證,還須從百科知識里覓得印證,更須有膽有識,動搖權威的舊說,自創(chuàng)切實的新解。”歷時八年多,劬勞晨昏、孜孜以求,終于完成《白魚解字》、《文字偵探:一百個漢字的文化謎底》、《正體字回家:細說簡化字失據(jù)》(以下簡稱《正體字回家》)、《字看我一生》、《畫字》系列文字學著作。
流沙河毫不諱言反對隨意簡化漢字。某日,他和友人聊天,毫不客氣地批評錢玄同、劉半農(nóng)、胡適、吳稚暉等這一批五四時期主張廢除漢字的激進派知識分子。他說,他們把中國落后歸因于漢字是荒唐的,最近幾十年的歷史證明,漢字非常先進。世界上那么多民族,唯一留下并使用的象形文字就是中國的漢字。所以,漢字完全應得到尊重。流沙河這段話讓我回想起那年,我同他到臺灣高雄“中山大學”與余光中先生見面的情形。在余先生盛情宴請我們的席桌上,兩人相談甚歡。余先生知悉流沙河正在寫《正體字回家》,高興地告知他,說馬英九正在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將中國漢字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臺海兩岸同文同種,對漢字根脈的熱愛與尊重之情攸同不二。
2009年7月8日晚上將就寢,流沙河進臥房坐下,鄭重地說道:“我有幾句話對你說,我倆結婚二十三年了,我也到了風燭殘年的時候。我讀寫一輩子的書,最看重剛寫完的這一本《正體字回家》。文字學是國粹,但后來幾乎湮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實行簡化字后,文字學更成冷門無用的東西。我1957年被當成‘右派’后研究文字學,讀的是董作賓的學生李孝定編的一部甲骨文字典,此書極有用。這次寫書,又重讀陳夢家著的《殷墟卜辭綜述》。這是在中國文字傳統(tǒng)研究的基礎上,再結合自己幾十年諸多生活觀察、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實踐及因素,寫出我對文字的感悟思考。我相信以這種方式對簡化字做出否定和挑戰(zhàn),我是第一人。這樣做不是為了個人的名和利,是為正體字回歸,中國文化的回歸。鑿石索玉,剖蚌求珠。流沙河求仁得仁,在他人生晚年最后的時光,完成了他的使命,留下這五部文字學論著,為中國漢字研究留下一家之言,捍衛(wèi)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尊嚴。是非留待讀者諸君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