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先生畢業(yè)初入人文社,因是黨員,被選任政工崗位,固非其愿,于是央求總編輯屠岸,勾指定約,試做編輯三載,不合則罷,誰知一做便是四十年。與此前數(shù)年棄教育局公職、毅然參加高考之事,如出一轍,可謂矢志磐心。
去歲有幸,于燕園湖光塔影中,聆聽先生講述一生編輯事業(yè)。其歷任人文、三聯(lián)、商務主事,策劃圖書千余種,當可傳世;更因書緣,與諸多名家大師過從,情誼匪淺。李昕與王鼎鈞相交,逾三十年,極力促成鼎公“回憶錄四部曲”在大陸刊行。疫癘肆虐時,鼎公居美,李昕去信問候,久無回音,憂心如焚,于是設法聯(lián)絡在美友人,登門探問。次日,鼎公復以書稿一部,并附言:“這本書稿是我居家隔離渡到彼岸的小舟,昨死今生,感念大德,特先請您過目。鼎拜?!?/p>
鼎公嘗自比“老蠶”,然年屆期頤,余絲未絕。我曾不揣冒昧,拜托李昕先生為《書屋》向其約稿。先生熱心應允,居間說項,然鼎公辭以“衰頹不堪,沒有氣力”,只好作罷,事雖未成,至今銘感。
他年,唐德剛每勸其師胡適罷《水經(jīng)注》事,蓋以考據(jù)訓詁為小道,此固史家門戶之見;復云“適之先生二十年之功,今后如以計算機檢索之,數(shù)星期之事耳”,觀今日時勢,真?zhèn)€一語成讖,猶有過之。年關(guān)之際,DeepSeek仿若橫空出世,勢同滔天,挾裹萬象,所向無前。舉世人人爭言,人人爭用,喜懼交并,與前者ChatGPT、Sora相較,不可同日而語。
人工智能(AI)培訓班課上聞知,當下AI大模型所含信息量,即令讀書上百億年,亦遠不能及,且其技術(shù)日新月異,數(shù)據(jù)更如宇宙爆炸般瘋狂膨脹,能不使人悚然心驚?今之學者,或再不必皓首窮經(jīng),于浩瀚煙海中披沙瀝金,只費彈指之功,搜羅畢盡,然而蕪菁雜陳,真?zhèn)坞y辨。凡人皆有潘江陸海之才,賦詩作文,倚馬千言,一鍵可就,若令模仿前人,亦差可亂真,只是斧鑿堆砌,終歸機械死物。且人之弊,在于惰;人之有別于萬靈者,在于思考。惰于思考者久,則他日思考能力之漸喪,未為危言聳聽。抱殘守缺者,一如逆潮而立,必湮沒而亡;隨波逐流者,形同泥牛入海,終泯然眾人;唯善假舟楫者,方可劈波馭浪,縱橫自如。
湖南圖書館設有湖湘人物著作墻,熠熠星輝,蔚然大觀。蔣先生著作上墻,我有幸見證,亦得以隨同進入古籍內(nèi)館一覽,飽嗅書香。古籍修復室內(nèi),十數(shù)位匠工伏案勞作,重描漫漶不清的筆畫,填補破損蠹蝕的冊頁。歲月搓洗,留在國故上之褶皺,被同是粗糙的手指一一撫平。塵世倥傯,幸有一些人守望過去,打磨舊時光,默默予人溫情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