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女人都可以生活在巴黎,只要她在巴黎找到屬于自己的一間屋子,總結出自己平時去得最多的:鄰近街區(qū)的幾個小餐館、一兩家超市或菜市場,再加一個花店。
第一次在巴黎住一個月的時候,我搬進了算是朋友的女朋友Flora新租的蒙帕納斯的小公寓,屋主是個老太太,小公寓位于一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筑的頂樓,有個種滿花的小陽臺,客廳里有個大玻璃柜,里面放滿了銀器。我看見這些漂亮的盤子碟子勺子的第一反應是,不怕丟嗎?而老太太特地來和我們交接了一次,囑托我們要一星期擦一次銀器,連續(xù)干燥的季節(jié)則要一星期澆一次花,因為銀器和花都是不能被冷落的。如果能做到這些,還能給減少一點租金。老太太臨走時還給了一個她自己手畫的附近的地圖,告訴我們,可以在哪里買肉,在哪里買花,街角的小餐館中看不中吃,但稍微再往車站走幾步就有一個布列塔尼風味的煎餅店不錯,諸如此類。回想起來,我真的很喜歡這樣的老年女性,在不是特別擔心錢的情況下,老太太們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也會對人提特別具體的要求,這就特別好。
特別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老太太,朱莉亞·柴爾德算是最典型的代表。她是個身高一米八八的獅子座,熟悉巴黎的每一條大街小巷,深深了解自己喜歡的口味和愛的男人。但后來我看了電影《朱莉和朱莉亞》,卻有點失望。因為里面只有一半的內容描寫她在巴黎的生活,其余一半都是一個美國女白領在拼命模仿和致敬朱莉亞·柴爾德的心路歷程。所有關于朱莉亞·柴爾德吃黃油煎鰨魚、買菜、學廚,以及她妹妹來巴黎找到真愛的橋段我都很愛看,但到了美國朱莉的部分我就恨不得快進。因為她看上去真的又作又鬧又想紅,在廚房里干的一切都不是發(fā)自內心的愛,而近乎“我得混出個人樣讓你們瞧瞧”的執(zhí)念,我真的有點不明白,拍個朱莉亞·柴爾德單獨的個人傳記片不好嗎,為什么非得搭著賣這樣一個人物。到影片結尾處,有一個細節(jié)是朱莉聽聞朱莉亞本尊其實并不喜歡她模仿自己做菜,于是崩潰大哭,我卻忽然在這個地方有點贊同編劇的心思。無論是什么人,只有活出真正的自己才會得到尊重,買菜做飯吃東西也一樣,必須是發(fā)自內心,不要為了達成什么目標,或為了取悅什么人。而那位非常努力的女白領,明顯是忙活了半天卻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在巴黎居住過的女性據(jù)說都會比較容易找到自己,因為巴黎是繁雜而瑣碎的,就像生活本身一樣,太多的誘惑和太多的障眼法,剛來的時候不知道要去哪兒逛,到了服裝店和食品店不知道要買什么,就連到餐館要點瓶酒都會迷惑一陣子,因為很多家扔給你的酒單根本是《康熙字典》,厚得不知道從何讀起,只看懂了侍者眼中的嘲弄。住一陣子之后,人就會逐漸從容,了解去哪兒吃喝去哪兒買蘑菇去哪兒買花去哪兒發(fā)呆,哪幾個街區(qū)是自己的地盤可以閉著眼睛亂走,去哪幾個街區(qū)又要懷著點敬畏和警惕,盡量低調行事。我在巴黎和Flora混了一個月后回國,一年后,曾經(jīng)打算結婚的Flora恢復了單身,也結束任期離開了巴黎,她的下一站是紐約。這段旅居生活給Flora的影響還是挺大的,她說:“住過巴黎的女人去哪兒都不會迷路,你看連巴黎的地鐵都比紐約的復雜?!?/p>
二○一八年的夏天,我在巴黎約上了杰妮小姐,在離她家很近的名叫Automne的小餐館相見。杰妮小姐是我在復旦的學妹,二十出頭的時候我們在上海狠狠地過了幾年精彩的單身生活?,F(xiàn)在想起來,幾個女生都在市中心上班,工作結束就約著一起晚餐,然后再去酒吧喝一杯,后面可能還連著夜店和卡拉OK,每天不過十二點不會甘心回到家躺床上。彼時最盛行的是美劇《欲望都市》,年輕的女生都覺得應該享受單身,不急著和某個男生確定戀愛關系,閨密才是最重要的人生伙伴。我們幾個關系最密切的朋友里面,也確實和劇集里寫的一樣,有公關公司的白領,有坐寫字樓的律師,有搞畫廊和媒體的相對自由職業(yè)者,還有同聲傳譯和HR。每晚我們都嚴格執(zhí)行AA買單,說好工作第一,友情第二,愛情第三。但幾年內,很快就有人叛變,說起來羞愧,那個人就是選擇了閃婚的我。我還記得說出決定結婚的那一天很“抓馬”,好幾個姐妹都在飯桌上哭了出來,只有杰妮小姐淡淡地說:“我覺得不意外?!?/p>
有我?guī)Я藗€壞頭,單身閨密組合里接二連三有人交往了固定男友,繼而是結婚生子,在家給已經(jīng)搬去北京的我打電話,討論什么牌子的尿不濕不會讓孩子屁股上長疹子。算起來,杰妮小姐是堅持單身的最后幾個人之一。我不時回到上海,偶遇過迎面走來手抱一束花表情淡然的她,依然像二十出頭的時候一樣燙著大爆炸頭。我對她揮手打招呼,不能免俗地問問感情生活,杰妮小姐一直是很淡淡地說話,中間加一點點語氣詞調味:“哎呀,我還是單身?!?/p>
后來聽聞杰妮小姐去了巴黎工作,仍是單身,單身赴任??唇苣菪〗阕畛醢岬桨屠璧呐笥讶?,她一個人住在瑪黑,樓下有間總是排長隊的可麗餅店。她依然是個精彩而淡定的單身女郎,會拍一拍放在窗臺上的鮮花、早餐時的面包、下班后隨手拎回家的一瓶酒。這讓當時已懷著老二的我心里有點淡淡的羨慕,畢竟生了孩子之后,個人空間被大大壓縮。那時候老大已經(jīng)開始學鋼琴,老師在望京,我每星期都有幾天要在北京交通最擁堵的時候,先到建外SOHO的幼兒園把老大接出來,然后在晚高峰的三環(huán)四環(huán)上慢慢挪動到望京,把女兒迅速交給老師之后,我為了占上一個車位,就只能在樓下車停得亂七八糟的老式小區(qū)里一圈一圈繞著,等有人駕車離開,若沒有意外,十到十五分鐘之后總能占上一個。這時候肚子里的嬰兒在亂踢,我的腦子空茫一片,就想起杰妮小姐說的“我覺得不意外”,然后嗟嘆:這人生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意外了。
但二○一八年的夏天,我已經(jīng)離婚。準備和杰妮小姐見面前夕,我去了百貨公司給她初生的寶寶買禮物。站在粉嫩無比的嬰兒服裝柜臺,看著那些淺藍粉紅的小袖子小褲管,幾乎能感受到新生兒身上淡淡的香味,但這時候我的腦子忽然也空茫了。要知道現(xiàn)在我女兒已經(jīng)在瑞士讀初中,兒子也小學二年級了,小孩子baby的階段已經(jīng)離我太遠,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剛出生的嬰兒得穿多大尺寸。要說老天還是懂得時不時給人點意外的:現(xiàn)在的我和杰妮,仿佛是各自人生的互換,如今的我已經(jīng)恢復了單身,而杰妮小姐則即將生下她的第一個寶寶。
晚飯之前杰妮小姐頂著爆炸頭穿著寬松的裙子從家散步到Automne,除了七八個月的肚子,她坐下來仍然是當年那個說話淡淡的女孩子,但時光流逝,風起云涌,一切看似沒變但又變得太多,少女之間酷酷的淡然現(xiàn)在自然而然變成了中年人無聲的感慨。就這么相對坐了幾分鐘,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處開始才好,直到老板娘笑瞇瞇出現(xiàn),我們才想起來要點菜。說起來第一次杰妮小姐推薦給我這間小餐館的時候還是名叫La"Pulperia的阿根廷菜,吃了好幾年這家出色的牛內臟料理后,在二○一七年,這里不知不覺被一對日本小夫妻接手,丈夫主廚,太太當服務員,忙前忙后就兩個人,做的菜反而更好了。從Ceviche(南美腌辣生魚片)到烤章魚、鰲蝦、阿根廷烤牛心和牛肋排,那種野趣十足的風格沒變,菜品的味道反而更細致。當時我特別高興地和小夫妻倆聊天,他們跟所有日本服務業(yè)者一樣焦慮著,害怕未來能不能在巴黎站住腳,以至于不敢改掉餐館原來的名字,因為怕老客人從此就不來了。但這個夏天,老板娘做主,已經(jīng)給餐館取了新名字:Automne(秋天)。杰妮小姐說這名字改得好,預示了我娃即將在秋天出生。老板娘哈哈大笑,已經(jīng)爽朗得不像個日本人,她端上了醬烤的小牛胸腺和羊排,甜點則是牙買加胡椒和蜜柑味道的冰霜。吃得高興了,又加上幾杯酒和一些小型的俏皮話,填平了我們好幾年沒見的尷尬。孕婦是美麗的,我說她好似帶著母性光環(huán),杰妮小姐則自嘲說,是吃得滿臉放光吧。她說我瘦了,我也自嘲說,離婚總會消耗一點脂肪的,是好的那部分。再到后來,兩人都喝到酣然,不停說著,真沒想到有一天我們倆會坐在巴黎的餐館里,一個聊著育兒,另一個談著要找誰約會。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中年人總難免變得啰嗦,主要是內心的感慨在這十幾年中積累了太多,層層疊疊的,好像徒手剝洋蔥,還沒到達內心就已經(jīng)煩人地淚流滿面了。
又過了五個月,在真正的巴黎秋天,我又來到這里去看剛出生的小麥克斯。雖然十一月天氣已經(jīng)陰冷,但溫暖的房間里,爆炸頭的媽媽像所有帶孩子的母親一樣愛出汗,剛喂完奶,她一邊給自己扇著風一邊去給我倒杯白葡萄酒,小麥克斯躺在乳白色的小床上,歪著腦袋看從天花板上掛下來的一串會旋轉的小玩具,不時發(fā)出輕柔的嬰兒囈語。這次我預先問了杰妮小姐他的尺寸,給他在Le"Bon"Marche覓得連體羽絨服一件,之后他就可以帥氣地和爸爸媽媽去阿爾卑斯山滑雪。逗弄了小朋友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杰妮小姐竟然沒請保姆,孩子爸爸也還在倫敦工作沒搬回來,只是一星期來巴黎一次探望母子。杰妮小姐說:“意外嗎?我自己都意外,原來我那么會帶孩子?!?/p>
那是真的意外,畢竟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是吃飯聽到鄰桌小孩哭鬧會翻白眼的人啊。
二○一九年之后我沒去巴黎,偶爾和杰妮小姐在微信上聊天,在朋友圈互相點點贊。二○二一年杰妮小姐更新了動態(tài),她在倫敦又生下一個女兒,一家四口已然在英倫團聚了。在我看來,杰妮小姐的樣貌和早些年在復旦讀書的時候沒任何變化,但如果時光倒流二十年,大家都不會信她之后能成為這樣一個從容不迫的母親,而我也已經(jīng)開始了新的戀愛。我也會連帶想起之前我們經(jīng)常約吃飯的Automne,沒事就用Google"map點開看一看近況。巴黎封控時影響了很多餐館的營業(yè),有些小店撐不住就倒閉了,但Automne好似撐過了最艱難的三年,還略微裝修了下外墻。只能說我期待著返回巴黎的那一天,可以帶著某個人去嘗嘗他家的舊招牌菜和新拿手菜。
Pollyanna最早是蔡瀾先生介紹給我的朋友,他說認識一個特別聰明的女孩在巴黎藍帶學甜點,正好中文名字也叫莊甜,如果我在巴黎想要探訪好的甜品店,就可以叫上她一起。我們約在瑪黑那時候最時髦的可麗餅店見面,巧得很,那恰巧就是杰妮小姐在巴黎住過的公寓樓下的那間可麗餅店。但最終店門口排的隊太長,我倆雖然先互相客氣了一陣,但應該心里都默默地不想等下去了,就隨便找了個街邊的Bistro喝東西聊天。
她看上去是一個非常清新簡單的女孩,說話輕聲細語,有點點害羞,說自己二○一三年開始在藍帶學習甜點,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在一家酒店實習了四個月之后,現(xiàn)在又在一家專門的甜品店做第二份實習。說到食物,Pollyanna就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雖然語氣還是柔柔的,但想要分享的內容卻一發(fā)不可收拾。說到情緒高漲時,她站起來背好了自己的雙肩包,樣子很像一個準備進入熟悉叢林的導游,即將為我展示各種奇花異果。
“走呀,帶你去看看我的巴黎?!?/p>
Pollyanna的巴黎異常集中,以藍帶廚藝學院為中心地帶。她之前走路上學,之后走路上班,空余時間就去附近藍帶學生和專業(yè)廚師會光顧的幾家食材市場和廚具店。我很少自己做烘焙,但也知道甜點師看上去浪漫,實際上是非常艱辛的職業(yè)。世人有一種錯覺,就是甜點師以女性居多,可能基于女性更愛吃甜點的刻板印象。但在我的認知里,身邊饞甜點的男性遠比女性多(比如我兒子就比女兒更受不了蛋糕的誘惑),而要成為專職甜點師,對體力也有著很高的要求。Pollyanna說自己看著小只,實際上臂力驚人,且身體強壯不太容易感冒。我詫異怎么說到感冒,她告訴我,甜點師穿梭于冷庫和烤箱之間,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體質不好的人就會經(jīng)常感冒,但她已經(jīng)練出了耐高溫耐極寒的本事,而且還學會了睡散覺,就是趴兩小時就能回點兒血,干幾小時活,接著再去瞇一會兒。我說,這聽上去像極了剛生完孩子的作息。Pollyanna嚴肅地回答:“是的,甜點就是我的孩子?!?/p>
以我的直覺,當時二十六歲的Pollyanna應該沒有在談戀愛,且也不怎么想進入戀愛。又或者說,她是在和甜點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眼睛里腦子里都只有面粉、糖和黃油,完全看不到別的東西。后來我認識了好幾個年輕的廚師,說到食物滿臉放光的,都會讓我想到那一年我認識的Pollyanna,而且那幾個孩子也或多或少有在巴黎學習或工作的經(jīng)驗。還有什么比在巴黎與食物墜入情網(wǎng)更適合的呢?我想到一個場景,是動畫電影《料理鼠王》中,夢想成為頂級大廚的小老鼠爬上屋頂,發(fā)現(xiàn)渺小的自己正置身于巴黎的萬家燈火之中,尤其是璀璨的埃菲爾鐵塔,仿佛是這個城市的定海神針,也似每個人心中的夢想,時而遙不可及,時而又近在咫尺。而屋頂下面,世界也一分為二:餐館的前門,客人們魚貫而入,期待一桌美味;餐館的后廚,則猶如戰(zhàn)場,廚師們在刀光劍影水深火熱中打造出一件件保質期最短的藝術品,獻給這座世界上最挑剔的城市。
我在Pollyanna的指引下去了各種甜點店,巴黎人的邏輯是,把甜點店當成珠寶店來經(jīng)營。甜點就是得用最講究的燈光去烘托,用最謹慎的手法去拿,用最漂亮的盒子去裝。有時候我買了個蛋糕,拿著精巧的盒子,簡直大氣都不敢喘,走到地鐵口思考了一下,還是伸手打了車,一定要確保甜點完好無損到家。而那些提供堂吃的則只會讓你更驚嘆不已,你以為用手指一下某塊甜點,他就會給你直接端上來,其實不然。甜點師對待她們簡直像待嫁的女兒,會置于華麗的大盤子中央,甚至是一座冰雕之上,周邊細細刷上醬汁,裱上最細致的奶油,甚至撒上金箔,這才會安心交給你品嘗。我特別喜歡舒芙蕾,Pollyanna就推薦給我一家藍色的小館子,名字就叫Souffle,店內也只售賣Souffle,甜的咸的,熱的冷的,甚至還有冰的舒芙蕾,這家館子后來就成了我到巴黎的保留節(jié)目,一定會去那里吃兩種以上不同的舒芙蕾。而Pollyanna對各種餐廳的甜點水準也了如指掌,我問她是否認識這些在餐廳后廚的甜點師,她說完全不認識,只是靠自己去吃去感受,有些本來就是非常資深糕點師傅坐鎮(zhèn)的,比如Le"Meurice的Cedric"Grolet,Guy"Savoy的Christian"Boudard,有些則是甜點師并不出名,但卻讓她吃完后很想馬上去認識的。尤記得她有次力推了家名叫Le"Gabriel的餐廳,在一個漂亮的小花園里,草莓大黃的甜點果然令人驚艷,且非常女性化。幾年后我在微博上意外認識了一個女甜點師,覺得她的作品很美,互相關注了一段時間之后才發(fā)覺,她竟然就是我在吃Le"Gabriel的那個時間段的甜點師,之前也一直住巴黎的,之后才回到杭州發(fā)展。果然就像法國人說的,巴黎只是個小鎮(zhèn),而外面的世界,也只不過是更大一點的小鎮(zhèn)罷了。
Pollyanna后來去了新地方工作,從她的微信動態(tài)來看,工作似乎越來越忙,有時候她一年也只發(fā)兩三條朋友圈,記錄的也是她去過的印象深刻的甜點店。我不太好意思總是打擾,但去巴黎也總會反復去她帶我去過的廚具店和甜點店。就像Pollyanna說的,有時候選擇不用太多,你只去一兩個最喜歡的地方就好了,比如買廚具就去E"Dehillerin,不用在廚具一條街的每一個店里亂逛,這樣根本買不到什么。我喜歡她的這種簡單處理的方法,所以每次走進E"Dehillerin的時候抬頭看到那一串銅鍋,就會想到Pollyanna。她可能是我見過的把自己的人生過得最為單純簡練的人,沒有一顆純凈的心和一個老靈魂,是絕無可能做到這樣的。記得我和她有次在Le"Bon"Marche冷藏柜臺前駐足,看到一大堆我倆都喜歡的Bordier的黃油,我被饞得頭昏眼花最后還只是挑了一塊半鹽的,隨便叨咕了一句吃不完也帶不回,不如就不要浪費。結果臨離開巴黎時,Pollyanna忽然給我微信說,現(xiàn)在在我酒店樓下,她帶了好幾塊Bordier過來,還特別去老佛爺給我買了兩個大冷凍保溫盒。我連聲感謝又覺得不好意思,她則說:“如果是很喜歡的東西,那也可以麻煩一點的?!?/p>
又過了幾年,我在北京忽然收到歐洲寄來的快遞,打開一看,是一只美麗不可方物的銅鍋,鍋蓋上還有一顆橡果子,這一看就來自E"Dehillerin,且出自Pollyanna的手筆。我趕快發(fā)微信對她道謝,說太美了,都不舍得用了,但Pollyanna說:“別啊,很美麗的東西,就是要拼命地用,一直用,才會更美?!?/p>
于是我就想起那個說“銀器和花都不能被冷落”的房東老太太來了。迄今為止,這只鍋被我努力地用著,例行是煮熱紅酒煮熱巧克力,封控期間還煮過酸湯魚和麻辣燙。它的鍋底已經(jīng)發(fā)黑,多次擦洗之后曾經(jīng)艷麗的紅銅也不復閃亮,卻多了一些煙熏火燎帶來的奇異銹色。這也讓我更愿意使用它,相信它能駕馭各種各樣的料理煎熬。寫著這些的時候驚覺,我和Pollyanna也已經(jīng)認識近十年了。三十六歲的她,想必已經(jīng)是位相當成熟的甜點主廚了吧。但我覺得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會改變多少,仍然是做最少的選擇,過最簡單的生活。巴黎很小也很大,只去自己熟悉安心的地方就好。人的好奇和愛好看似很多,其實也是有限的,獻給自己最喜歡的,就好。
據(jù)說在大城市里,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但孤島不是荒島,這孤島的定義有點像是任天堂的動物森林游戲,每個人都會在自己相對與外界隔絕的島上種出點什么,養(yǎng)點什么。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最“適合”成為孤島的城市,一是東京,二是巴黎。前者是無風無浪,老死不相往來的平靜湖泊,后者則是偶有天氣變化,卻總能包容和撫慰你的巨大海洋。換句話說,個人的自由恰恰需要城市所建立的秩序去默默承托,一座看上去光怪陸離的城市不僅造就了那些越活越明白的居民,同時也庇護了某些人發(fā)瘋的權利。
名叫Rain的女孩約我去巴黎地鐵Odeon站附近的一家小酒館,所有人都站著吃東西,點菜要抬頭看天花板,因為上面掛滿了各種像孩童識字卡片一樣的菜單。比起一般的巴黎餐館,這邊明顯是重口味愛好者的天堂,我們點了血腸馬卡龍、烤肝酥派、兔肉餡餅,但人很多出菜很慢,只能干喝酒慢慢等著。這時候Rain就跟吧臺后面的男人說,能不能先給我們出一個水煮洋薊。果然,幾分鐘后,男人就端給我們一整個看上去根本沒烹調過的洋薊,讓平時其實挺愛吃洋薊的我都有點失望,掰了個瓣嘗了一口,就更讓人失望了,因為根本吃不到多少內容。
“這根本就是形式感嘛?!?/p>
“那你就把它當作嗑瓜子嘛,至少我們還比別人先上了一道菜。”她說。
Rain在上海是地地道道的精英,復旦畢業(yè)進了大公司,一氣呵成地做到了財務總監(jiān),但因為長期單身,她總覺得人生有所缺憾,就帶著一顆恨嫁的心來到了巴黎,開始一邊假模假式地做學生,一邊真刀真槍地物色丈夫。我和她同校同屆不同系,因為彼此很熟了,就會直接批評她好鋼從不用在刀刃上,既然都已經(jīng)放棄了之前的生活,換了一座城市,就該有點目的性,想讀書就一門心思好好讀書,要找男人就集中精力好好約會,別搞得像現(xiàn)在一樣,每星期有幾天吊兒郎當?shù)厝ド险n,又有幾個晚上勉強見幾個朋友的朋友介紹的不合適對象,最后大多數(shù)時間都用在了吃喝玩樂上,正事沒干成,對巴黎的各種餐館劇場電影院倒是摸得門清。
雖然會忍不住這么對Rain嘮叨,但我來了巴黎還是會約她,因為她會對我繪聲繪色講她在這個城市里近期遇到的各種奇葩、各種狗血的故事。Rain的巴黎好似當代女巴爾扎克或白領莫泊桑經(jīng)歷的巴黎,里面住著各種披著日常外衣的文瘋子武瘋子,而最瘋的就是她本人。
Rain租住在圣馬丁運河附近的老式公寓里,幾乎每一個夏天都會抱怨沒有空調快要把她熱死,但也沒見她張羅換房子。她平時喜歡去最布爾喬亞的紅孩兒菜市場買食材,把所有貴價的有機果蔬放在客廳的大木頭桌子上整齊排列好,拍照發(fā)朋友圈,但它們最后真正成為盤中餐的幾率也不高。用她的話來說,自己的社交生活太豐富了,往往是剛想下廚,就被朋友一個電話叫了出去,于是好幾天的午餐晚餐都在外面解決,就把買來的菜忘了。對男人,她也是差不多的態(tài)度。有時候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覺得還不錯的,但第二天就有朋友問,要不要再多見幾個,于是連著幾個晚上都出去面試新人了,生生把有點感覺的也并不是很“舊”的舊人給冷落了,轉頭再想起來,人家已經(jīng)迅速地有了別的目標。
我認為Rain的主要問題是貪心以及目標不明,就好像我們在Bistro明明點了硬菜,但她卻非要在等待的間隙,嗑瓜子一樣地吃了兩盤水煮洋薊,再加免費的面包,就把自己給吃噎著了,根本沒胃口專心品嘗原本的主角。Rain則覺得,買了不吃,約了不用,這是她擁有自由的一種表現(xiàn)。她說,來巴黎就是為了擁有絕對的自由,不然和在上?;蚴窃诶霞?,有什么區(qū)別呢?
二○一二年的時候Rain忽然宣布她要結婚了,又把我約到Odeon車站附近的小酒館,我正準備走進那家永遠站著無數(shù)人的小店面,她卻把我拉進隔壁一個大一點的餐廳里,說其實那個大家站著吃的地方是這家餐廳的副牌,之前老去吃那家是因為正店永遠定不上。我恍然大悟,怪不得那里供應的所有食物就跟國內排大隊的火鍋店提供給你的瓜子和油炸小吃一樣,當然,終于吃到熱門餐廳,味道還真是不錯。就好像Rain終于有了可以領證的另一半,她整個人也表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嫻靜來。我看了照片,那是個眉清目秀的東南亞男孩,看著比Rain小幾歲,也是做財務工作的,據(jù)說為人溫柔敦厚,賺得雖不如Rain當總監(jiān)時多,但至少踏實穩(wěn)定。Rain感嘆著,真沒想到,最終結婚對象并不是在巴黎認識的,而是通過網(wǎng)絡逐漸了解對方,這才終成眷屬。
“所以你要離開巴黎了嗎?”
“沒有啊,結婚后我還是住巴黎,他就還在倫敦工作,巴黎倫敦也很近的?!?/p>
確實,我認識的人里還挺多這樣的組合,因為有直達列車,所以丈夫一星期回家一趟,或是妻子在休息日去和丈夫團聚,也不足為奇。Rain為此找了份工作,這樣可以更長期地待在歐洲,也讓她成為家庭經(jīng)濟的主力軍。
之后我和Rain有三年沒見面,雖然我有時也到訪巴黎,但既然她不主動找我,我決定也不要打擾她,畢竟她現(xiàn)在是要上班的人,余下的休假日她肯定都往倫敦去了。又過了陣子,Rain找我說別的事,我就順口問了句她的婚姻生活如何,Rain非常輕松地答道:“婚是還結著,但我現(xiàn)在有一個婚外情的對象?!?/p>
我情不自禁掉了下巴,趕快扭轉話題,避免尷尬。但不怕尷尬的Rain說:“擇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想和你深聊一下?!?/p>
女巴爾扎克講了個很玄的故事,自從兩地婚姻的生活開始趨于平淡,她的心就又開始蠢蠢欲動。一次很偶然地,她在巴黎參加了個馬拉松,認識了一位住在里昂的香港男士,同樣也在一段常態(tài)分居兩地的婚姻中,同樣也蠢蠢欲動。用Rain的話來說,都是中年人了,要靠跑步才能讓自己臉紅心跳腎上腺素飆升,于是馬拉松成了他們的戀愛大法。兩個人把歐洲大陸和英倫三島的馬拉松跑了個遍之后,Rain開始懷疑,自己的婚外對象其實不止她一個情人,可能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她思索了很久,在上班之余把這位男士沒和她一起參加的馬拉松照片全都放到最大細細觀察,取最近旁的女士照片,然后打印這一屆馬拉松所有參賽者的名單,在里面用心篩選東亞女士的名字,再查找她們的Ins推特甚至領英檔案,各種橫向縱向尋找與自己對象的關系,于是還真讓她找到了兩個女生,都和馬拉松大叔有一腿。
可惜微信聊天無法展示目瞪口呆的表情,就算有表情包也不夠用在Rain對我說的這一堆事情上,所以我就只好打了一系列省略號,作為個人的回應。更讓我驚奇的是,Rain說著這些的時候,并不是氣憤,也不像是悲傷,連一絲沮喪的氣息都沒有,更多的是成為福爾摩斯之后的莫名興奮。而在整個她的新奇遇故事里,眉清目秀的丈夫連一絲痕跡都沒有,仿佛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缺位。實在想不出要怎么接下去,我只能非常俗套地問,那你先生知道這事嗎?Rain回答,他肯定不知道,但通過這件事我倒是了解到一些他本來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我震驚:“他也出軌了嗎?”
“沒有,應該沒有吧,但我有一次跑倫敦馬拉松的時候,忽然在路人里看到了他,嚇了我一跳,但最后發(fā)現(xiàn)他只是坐在街邊玩手機?!?/p>
Rain迅速從丈夫面前跑遠,但心里稍微有點疑惑,這明明應該是他的上班時間。過了陣子,她又想起這件事,就打了個電話給她先生的公司,結果了解到,從他們認識那天起,她先生就沒在這家公司了,也沒有去任何別的公司就職,所以結婚三年間,其實她先生都是無業(yè)的狀態(tài)。
聽Rain語氣輕松地說完這些,我迅速總結出一個全新的問題:“你啊,你可以費那么大力氣去調查清楚那個人的每一個情人,你老公三年沒工作你卻不知道?”
“哦,真的哦?!?/p>
Rain的回答不知為何透著一股子笑意。
“你是有多不愛這個男人??!那你為什么還要維持這段婚姻?”
“因為,”Rain頓了一下,“他給了我最大限度的自由?!?/p>
時至今日,Rain依然一個人住在巴黎,沒離婚,沒分手,沒任何改變。她依然會時不時跟我說下她幾段感情的進展,然后順便贊揚我:“和你做朋友最大的好處就是,你從不judge(妄下評斷)?!?/p>
“嗯。”
“但和你做朋友最大的風險是,你有一天一定會把這些事都寫出來的?!?/p>
好吧,輪到我心虛了。
關于在巴黎生活著的多姿多彩的女人們,我挺想引用一下薩特的,但想了想還是太裝腔作勢了,不如說個童話故事吧。
有一只健壯的獅子,它年輕、好奇,在大草原生活太久了,實在有點無聊,有一天它決定出發(fā),去找一份工作、一份愛和一個未來。它坐火車來到巴黎,沒帶一件行李。大城市讓它稍稍有點緊張,但更多的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樣子會引起人們的恐慌。可在巴黎,人們只是夾著法棍健步如飛,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它。獅子走進地鐵站,發(fā)出怒吼,以為這樣就能引起人們的關注,但還是沒人理他,這就讓它有點悶悶不樂了,因為它畢竟是一頭年輕的獅子。獅子再次走在大街上,這時天空中飄起小雨,它想起家鄉(xiāng)的陽光,看著周圍屋頂都是灰色的,心里就更郁悶了。它繼續(xù)走著,在一個廣場中央看到一座巨大的工廠,有個透明的管子,人們在里面上上下下。太陽重新露出臉龐,照得整棟建筑光芒四射,獅子呆呆張大了嘴巴。它順著一條長長的河往前走,這條河把巴黎一分為二,河水如明鏡,里面的獅子在對它微笑。走進盧浮宮,獅子遇見一位女士,她溫柔的目光和微笑久久追隨著它。獅子再往前走,在無窮無盡的石階上方,隱約有座白色城堡。
“真像一塊奶油蛋糕,你說呢?”身邊的老奶奶對獅子說。
“嗷!”獅子回答。
它尾隨著老奶奶,慢慢走下了石階。
再繼續(xù)走,前方有座鐵塔,獅子爬呀爬,一直爬到塔頂,下面的人看上去都變成了螞蟻,感覺棒極了。這座早上還讓它傷心郁悶的灰色城市,此刻微笑著向它打開了每一扇窗。
最后,獅子在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停下腳步,那里有一座漂亮的石基,獅子跳上去,擺出自己最滿意的姿勢,從心里發(fā)出最幸福的吼叫:“嗷嗷嗷!”
此時,往來的司機都摁響了喇叭,幾百輛汽車一起歡迎獅子的到來。于是獅子微笑著對自己說:“這兒,就是我的位置?!?/p>
它眺望遠方,從此一動不動。童話也到此結束了。
這是意大利畫家阿勒瑪尼亞的《一只獅子在巴黎》,其中獅子的原型是巴黎丹菲爾羅什洛廣場中央的一座雕塑,由建筑師巴托爾迪在一八七六年至一八八○年間完成。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是,無論你是什么樣的人,都可以在巴黎找到只屬于自己的位置。你可以就在那兒,眺望遠方,從此一動不動,從心里發(fā)出最幸福的吼叫:“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