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祖籍河北趙縣，1957年9月生于北京，現(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中篇小說《麥秸垛》《對面》《午后懸崖》，短篇小說《哦，香雪》《孕婦和?！贰恶R路動作》，等等。她的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永遠有多遠》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

鐵凝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情與善意，用一雙慧眼，于凝眸處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一道道風景，并將其紛然訴諸筆端，而這些風景，呈現(xiàn)在她的散文中多是美好的，純樸的，也是溫暖和親切感人的。在她的散文中，坦誠以及時不時冒出來的俏皮取代了悲憫，文字中飽含對生活的情意，蘊含著蓬勃之美，體現(xiàn)了一種“美善驚人”的力量，而同時又能帶給讀者猝不及防的精彩與撞擊。

賞讀

初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請，去他家做客，并欣賞他的夫人為我表演茶道。

因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簡，賓主都跪坐在一領草席上。一只電爐代替著茶道的爐具，其他器皿也屬七拼八湊。但池澤夫人的表演卻是虔誠的，所有程序都一絲不茍。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裝，平和寧靜的姿容，頓時將我?guī)нM一個異邦獨有的意境之中。我學著主人的姿態(tài)跪坐在草席上，細品杯中碧綠的香茗，想起曾經(jīng)讀過一篇關于茶道的文字。

或許我因受了這文字的影響，跪坐得久了便也覺出些疲沓，是眼前一簇狗尾巴草又活潑了我的思緒，它被女主人插在一只青花瓷筆筒里。

一簇狗尾巴草為茶道增添了幾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于我跪坐的姿態(tài)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引向了廣闊的冀中平原……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你怎么能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要是你曾經(jīng)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誰能保證你就會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狗尾巴草，莖纖細、堅挺，葉修長，它們散漫無序地長在夏秋兩季，毛茸茸的圓柱形花絮活像狗尾。那時太陽那么亮，壟溝里的水那么清，狗尾巴草在陽光下快樂地與澆地的女孩子嬉戲——搖起花穗掃她們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會草的騷擾，因為她們正揪下這草穗，編結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搖晃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單拿草莖編戒指的，那扁細的戒指戴在手上雖不明顯，但心兒開始閃爍了。

初長成的少女不再理會這狗尾巴草，她們也編戒指，拿麥稈。麥收過后，遍地都是這耀眼的麥稈。麥稈的正道是被當?shù)厝擞脕砭幉菝鞭p的。

那時的鄉(xiāng)村，各式的會議真多。姑娘們總是這些會議熱烈的響應者，或許只有會議才是她們自由交際的好去處。那機會，村里的男青年自然也不愿錯過。姑娘們刻意打扮過自己，胳肢窩里夾著一束束金黃的麥稈。但她們大都不是匆匆趕制草帽辮兒，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們編制的便是這草戒指，麥稈在手上跳躍，手下花樣翻新：菱形花結的，畚字花結的，扭結而成的“雕”花……編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來，或互相夸獎，或互相貶低。因為姑娘們手上總有翻新的花樣，不遠處總有蹲著站著的男青年。

那麥稈編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唯一的飾物了。但那一雙雙不拾閑的粗手，卻因了這草戒指，變得秀氣而有靈性，釋放出女性的溫馨。

戴戒指，每個民族自有其詳盡、細致的規(guī)則吧，但千變?nèi)f化，總離不開與婚姻的關聯(lián)。唯有這草戒指，任憑少女們隨心所欲地佩戴。無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條禁忌，比如閨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狀，已婚的將戒指戴成了求婚狀什么的，這里是個戒指的自由王國。

少女們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歲數(shù)。只待這時，她們才丟下這麥稈、這草帽辮兒、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著如何同送彩禮的男方“矯情”——討價還價。冀中的日子并不豐腴，那看來缺少風度的“矯情”就顯得格外重要。她們會為彩禮中缺少兩斤毛線而在炕上打滾兒，倘若此時不要下那毛線，婚后當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還會有買線的閑錢嗎？她們會為彩禮中短了一雙皮鞋而號啕，倘若此時不要下那鞋，當婚后她們自己做了母親，還會生出為自己買鞋的打算嗎？于是她們就在聲聲“矯情”中變作了新娘。

那草戒指便在她們手上永遠地消失了，她們的手中已有新的活計，比如嬰兒的兜肚，比如男人的大鞋底子……

她們的男人，隨了社會的變革，或許會生出變革自己生活的熱望；他們當中，靠了智慧和力氣終有所獲者也越來越多。日子漸漸地好起來，他們不再是當初那連毛線和皮鞋都險些拿不出手的新郎官，他們甚至有能力給鄉(xiāng)間的妻子買一枚金的戒指。只有她們那突然就長成了的女兒們，仍舊不厭其煩地重復母親從前的游戲。她們依然用麥稈、用狗尾巴草編戒指：菱形花結的，畚字花結的，還有那扭結而成的“雕”花。她們依然愿意當著男人的面伸出一只戴著草戒指的手。

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只真金戒指的分量，哪里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卻原來，延續(xù)著女孩子絲絲真心的并不是黃金，而是草。

在池澤夫人的茶道中，我越發(fā)覺出眼前這束狗尾巴草的可貴了。難道它不可以替代茶道中的鮮花嗎？它替代著鮮花，你只覺得眼前的一切更神圣，因為這世上實在沒有一種東西來替代草了。

一定是全世界的女人都看重了草吧，草才不可被替代了。

（有刪改）

?名家引路

一、選材：寫平凡生活中普通的人和事。

鐵凝散文作品善于描寫平凡生活中普通的人和事，呈現(xiàn)日常生活的常態(tài)。作者要表現(xiàn)冀中平原的少女純真的心靈、純樸的情懷，還有那種在艱難的物質(zhì)條件下對美的追求，這種情感和主題形成后，需要尋找表達的途徑和憑借，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選材”。在這篇文章中，作者就抓住了和冀中平原的少女的純真的心靈以及純樸的情懷有關的事物——草戒指，讓草戒指成為表現(xiàn)中心的憑借。

二、線索：“草戒指”是貫串全文始終的線索。

“草戒指”是貫串全文始終的線索，作者的聯(lián)想由狗尾巴草展開。文章圍繞著草戒指，先寫到了日本友人茶藝上的狗尾巴草，然后聯(lián)想到冀中平原上有關草戒指的人和事。作者選取最為普通的狗尾巴草，以及用狗尾巴草、麥稈編就的“草戒指”來構思全文?！安萁渲浮币娮C了少女們一段快樂的生活，寄托了她們年少時的純樸和對美好生活的愿望。

三、主題：只有草戒指才代表著女孩兒的真心。

真正的戒指往往是貴重的——是純金的甚至鑲嵌鉆石的。而草戒指卻是由一錢不值的草莖或麥稈編制而成的?？墒?，戴上真正的戒指的女子，還有幾人是天真無邪的？而編戴草戒指的女孩兒，無一不爛漫如花。天真是最可貴的，而草戒指的價值何亞于真正的戒指？正如鐵凝在《草戒指》中所言：“卻原來，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敝挥胁萁渲覆糯碇旱恼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