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熱氣騰騰。
火大勢猛,預(yù)示著母親為過年準備的花卷饃、布袋饃、包袱饃已經(jīng)有了好品相。布袋饃形如布袋,面皮內(nèi)包滿黃瓤薯塊,滿滿當當,寓意袋有黃金萬兩。包袱饃形如包袱,內(nèi)里換成了白薯塊,鼓鼓囊囊,象征棉花豐盈千擔(dān)。布袋饃、包袱饃是母親為兒女特意蒸的。
我對母親的花饃絲毫不感興趣,對甘飴如蜜糖的黃瓤薯沒有一點胃口,心心念念的,是年集上的紙翻花。
售賣紙翻花的手藝人坐在集市上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擺放著一個像隔壁六叔從上海帶回來的那種帆布包。不用大聲招攬,不用自賣自夸,紙翻花在他手里,神奇地變換著各種形態(tài),惟妙惟肖,足夠吸引眼球。
我敢保證,沒有一個看到紙翻花的小孩子能逃出那朵小玩意兒變幻無窮的神奇魅力,遁出擁有那一朵紙翻花的強烈愿望。
“圈搗”是母親專門用來對付那些從小孩子手里倒騰錢的小商販們的口頭禪。售賣紙翻花的手藝人不幸被母親列入她的揶揄對象。哎!母親的錢來之不易,一分一厘須經(jīng)盤算,花得恰到好處。
年集紅火。趕集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一個閃失,母親眼睜睜看著我弱小的身軀淹沒進了潮水般的人海里。我想,那一刻,母親一定心急如焚——她從人縫中伸過來的一只手在空中胡亂撓抓著,凄惶、焦急、迫切、無助,仿佛在揪扯一根救命稻草。
我從人群中好不容易拔出身子。喘一口氣,定定神,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售賣紙翻花的一位手藝人面前。手藝人六十多歲,和藹,慈祥,頭上戴著一頂舊軍帽,兩片帽翅撲閃著,仿佛閃動在寒風(fēng)中的兩只倔強翅膀。
“不哭,乖!咱不哭。”手藝人拿起一把紙翻花,變戲法似的在我眼前翻來翻去,耐著心哄我。驚異于紙翻花的神奇,也好看,我緩緩止住哭聲,漸漸安穩(wěn)地坐在手藝人挪給我的小木凳上,靜候我的粗心母親。
紙翻花仿佛一只美麗蝴蝶,意外地,翩然地,飛進了一個少女清澈的眼眸。
我想擁有一把紙翻花,可我沒錢。我斷定母親絕不會浪費錢財為我買一把紙翻花。盡管,那位兜售紙翻花的手藝人安頓好了被她無意間弄丟在集市上的嬌閨女。
孬孬爸媽在城里上班,孬孬和奶奶住在我家對門。午后的冬陽里,我把孬孬拉到暖洋洋的墻角根,手上比畫著紙翻花的模樣,極力宣揚紙翻花的神奇。我曉得,孬孬眼睛里的光亮愈亮,我離那把夢寐以求的紙翻花愈近。
孬孬終究沒能架住我的鼓噪。又一個集日,孬孬從鎮(zhèn)子上買回了那把被我心念了多日的紙翻花。除了紙翻花,還額外買了兩串冰糖葫蘆。她一串,我一串。孬孬說我倆的友誼就像冰糖葫蘆,清爽甜蜜,美滋滋的。
沒打開的紙翻花像一把合著的小折扇,兩根線香粗細的竹簽一邊一根,竹簽上糊著一張褶皺細密的牛皮紙,牛皮紙從下至上依次染著黃、橙、紅、藍、紫幾種顏色,頂頭包裹著一個雞冠狀的紙球。紙翻花的樂趣就在一個“翻”字,翻轉(zhuǎn)竹簽,牛皮紙可以翻成一個圓球、一朵花,或者一只小兔子。我和孬孬拿著紙翻花翻來翻去,玩得不亦樂乎。
耐不住我百般央求,孬孬戀戀不舍地將紙翻花給了我。我不爭氣,大概過于貪玩而耽誤母親攤派的雜活,暴怒之下的母親從我手里奪過紙翻花,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不顧我的哭喊,一把丟進了爐膛里。
那朵來之不易的紙翻花化為一縷青煙無聲無息地從我的少年時光里飛走了。
這導(dǎo)致我整整一個春節(jié)不快樂。孬孬亦不快樂。我的粗心母親因為忙于各種雜事竟然疏忽了我的郁悶。多年以后,又一個春節(jié),提及往事,母親一臉無辜。
她問我:“娘有那么粗魯嗎?”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輕描淡寫地將往事畫上了句號。
我和孬孬終得相見。她在市群藝館工作,鬢發(fā)花白,頭頂稀疏。孬孬告訴我,紙翻花成了市級非遺項目,春節(jié)游園會上能夠看到。
于是,我開始像兒時一樣巴望春節(jié),憧憬再一次邂逅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縈繞于夢里的那朵紙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