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年前,參加“黃河萬里行”采風的時候,我走的那一段是塞上江南——寧夏銀川、中衛(wèi)、吳忠??吹礁稍锏某鞘谢ㄆ裕瑯涫a下栽著水靈靈的大蔥。穿著工作服,揮著大掃帚的大媽說,這么好的水,不栽點蔥,委實可惜。于是,人們對花圃里的大蔥都網(wǎng)開一面。它生長在一群爭奇斗艷的花叢邊,一點也不違和,也像一種叫蔥的花一樣,淡定而自信。
那里是黃河的上游,河的兒女或者說是河的子孫們,與中下游的晉南人一樣,都有黃河的基因。母性的、恩養(yǎng)的、生長的基因。
中衛(wèi)和吳忠的枸杞是特產(chǎn),我原以為起自遠古,問過老鄉(xiāng)后才知道,原來是在六七十年前,一位回鄉(xiāng)的教師利用附近的清水河,一點點培植起來的。于是枸杞從野生演變?yōu)榉N植,可以一望無際,可以紅遍田地。我小時候曾扛著小鋤頭在晉南的溝塄上挖過枸杞子根,為的是打出皮來,可以賣到縣藥材公司,那是一味叫地骨皮的藥,主解熱、降壓、降血糖。中衛(wèi)的那位老師,用星星之火點燃清水河附近的土地,讓枸杞子紅遍枝頭,像晉南的葡萄,壓彎了密密的枝條。枸杞子賣得全國都是,成了享譽中外的特產(chǎn)。那位枸杞農(nóng)告訴我們,清水河是黃河的支流。因為澆灌了枸杞,它也聲名鵲起。
在銀川附近的田野里遇見了鋪滿石片的土地,石地上拉著青翠的瓜秧,秧子上臥著圓溜溜的西瓜。我們驚奇于這樣的情景,停下車走近去看,卻沒有想到,引過來一群包著漂亮紗麗的女人,她們七嘴八舌,反映有人截走了她們的黃河水,讓今年的硒砂瓜個頭沒有往年大。我們答應,一定會向當?shù)氐耐朔从澈?,才離開了那片神奇的瓜田。后來見《銀川晚報》的朋友,說起這段插曲,他們笑笑,為了爭河水,每年都有些大大小小的糾紛。歷史上,為了黃河水,朝廷專門出過禁令,誰要是從官家的河渠里搶水、截水、偷水,格殺勿論。
河津人在山西,在晉南有些名聲。有人說河津人直爽、豁達、開朗;有人說,河津人蠻橫、霸道、粗野,也與爭水有關(guān)。呂梁山腳下的村莊,玉米拔節(jié)的時候,老天一程子不下雨,玉米葉子干得擰成了繩,看上去真是一把火能點著。引過來澆地的黃河水,跑得再快也趕不上趟兒,爭水、搶水便成了農(nóng)家的日常。誰先把水引到自己地里,誰就能有一年的吃食。誰若在搶水上無智無勇,秋后顆粒無收,就要背著布袋出去要飯。
為了爭一口母親河的水,上下游的人都是以命相搏。
二
傳說,母親河的水有特異功能,誰若是經(jīng)歷了它的考驗,一定會被上天委以重任,創(chuàng)造不凡業(yè)績。說說晉南的黃河吧!不說三皇五帝、詩人名臣,只說近代,愛國將領(lǐng)傅作義的故鄉(xiāng)就在黃河邊的孫吉安昌村,小時,傅作義有一次貪玩沒去讀書,父親將他帶到黃河邊說,娃呀!爹就是每天在這河水里討生活,幫人撈東西、背東西過河,一次只能掙五分錢。你若不讀書,將來能不能風雨無阻、赤身祼體渡這條河?傅作義迎著河風,覷著河浪,悄悄地低下了頭。他也許沒有直接受過黃河的洗禮,父輩的風浪生源,為他積攢了生命的能量,他后來冒著被殺的危險,將一座完好的北京城交到人民手中。
運城行署原來有位姓閆的專員,當過縣長,政聲頗佳。他十幾歲時在河邊被土匪綁了票,家中沒有錢贖他,眼看就要撕票。在將要被土匪扔進滔滔河水時,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土匪面前說,叔,我家中有一位生病的母親需要奉養(yǎng),如果我死了,她也是活不成的,你行行好,放了我吧!土匪感慨他的孝順,竟然真的放了他。他后來上了學,當了干部,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如今,他已經(jīng)九十多歲,依然精神矍鑠。他也是經(jīng)歷過黃河的考驗的,在以后的生命旅途中,他也果然受到了黃河的護佑。
讀趙樹理文學獎作品《龍門之子》,我想,為什么不叫黃河之子呢?沒有人回應我的疑惑,我卻知道,作品的主人公也是經(jīng)受過黃河考驗的。十五歲那年,失去父親的他在渡口背貨品討生活,從河東的岸上背一袋小麥,搖搖晃晃踩過渡口那段鐵索橋,便能從渡口的西邊換回來兩袋玉米。那個年代的人們,想辦法填飽肚子,以少換多便是最劃算的生意。他一直在鐵索橋上跑來跑去,已然能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完成一趟趟的活計。然而那天,深冬的清晨,河風凜冽,他背著一麻袋玉米,走到河中心時,腳下一個趔趄,他與裝滿玉米的麻袋一起跌入河中。岸上響起一片驚呼,大伙兒都認為,這可憐的無父兒是難逃活命了。然而,他像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加持一般,神奇地從河中連刨帶滾地爬上了岸。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他自從與冰凌相加的母親河水過了招后,從此活成了另一種樣子。后來,他讀書,當老師,任團委書記,當村干部,辦企業(yè)……后來,山西有了“三晉第一村”,后來,龍門集團進入“全國五百強”,后來,他連續(xù)三次走進人民大會堂,參加黨代會。母親河用它的冷酷考驗兒女,也以它的愛撫成就子孫。
三
參加“黃河萬里行”采風活動時,幸運地又去了黃河入海口。29 個小時的車程,穿過豫西的平疇沃野,又走過齊魯大地,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到達山東東營黃河入???。
在那里,我看到了黃藍交匯的壯景,奔放的黃河一路狂奔,穿山越嶺,過溝跨壑,不知道沖刷了多少血淚和泥沙,終于在東營安詳入海,將一股黃潮沉入碧藍的海洋之內(nèi)。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逝者如斯夫!都是在吶喊一去不回。人生沒有草稿,就像一個人的雙腳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眼淚和血都是熱的,然而,時光卻在一次次更換主人公。一萬年了吧,誰也沒有把母親河的心讀懂。
到達東營,已是晚上十時,采訪團團長忽然安排我連夜寫上一首詩,作為第二天在黃河入??谂e辦的采風收官活動的一項內(nèi)容。我終于明白這千里之行,卻原來是要奔赴一場對母親河的訴說。屏息凝神,奮筆疾書,終于寫就三十多行的《寫給母親河》。第二天在活動現(xiàn)場朗讀時,河風陣陣,在我讀完最后一句詩時,竟然不由分說地掠走了我手中的詩稿。好在河邊有東營的朋友幫我攔下了奔向河水的兩頁稿紙。那位總編笑著說,看來,母親河也喜歡詩歌。
喝黃河水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有母性的溫暖和感性,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那年去臨汾永和縣的乾坤灣采風,那河水沖出的大灣誠然就是個天造地設的太極圖。我靠在河邊的鐵索鏈上留影,滿臉的簡單,一點兒也不懂生命的滋味。在那里我知道了金木水火土在一條河邊生成,奔流的河水是水,岸邊的石巖是金,河岸的大樹是木,頭頂?shù)奶柺腔?,腳下的大地是土。人在其中,隨道運行,乾坤分定,就在永和的乾坤灣。那次采風,我記住了永和的棗樹,全是在石坡上用石頭壘起一塊平整的土窩,中間擱上樹苗,它竟然能活,能結(jié)出耐旱的紅棗,還有核桃,養(yǎng)活一方生民。后來我發(fā)現(xiàn),晉南的河邊也產(chǎn)棗子和核桃,都是木本的糧食,長了幾千年。說幾千年不算夸張,晉南稷山的唐棗園里,僅唐代的棗樹就有幾萬株。那片板棗林因此封神,自古是向朝廷進貢的,帶著黃河的金黃,還有日頭造就的甘甜。那次采風,我記得有一位作家媽媽,她是哪里人我竟然忘記了,河邊有風,她為我披上了她的一件黑色的外搭。在那輛飛馳的大巴上,她親切地叫我“小家伙”,讓自幼便有“老茄子”外號的我,在陌生的異鄉(xiāng)感到奇異的溫暖。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們都喝著黃河水,身上流淌著基因相近的血,說不定,幾代以前就是五服之內(nèi)的血親,只是隨著河流的奔放,四散而去。
此話并非矯情,半個多世紀中,僅運城內(nèi)河南、山東、河北的就有幾萬人,他們,多是被黃河水趕到晉南的。1942 年那場大洪水,花園口決堤那場兵災,其間還有旱災、蝗災,他們扶老攜幼,跌跌撞撞到晉南。在這里的溝溝坎坎扎根落戶,開枝散葉。多年中我采訪那些百歲老人,祖籍山東的有好幾位。她們生命的頑強和堅韌讓我吃驚,其中鹽湖區(qū)蘆子溝村民周慶新的母親在九十歲上路撿廢品時不小心摔折了腿,做完手術(shù)后她恢復如初,又活了十多年。
她走時已過百歲,像黃河水入東海時一樣安詳、美麗。而她的兒孫,在河東河西河南河北,蓬勃綻放,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