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無疑是一片廢墟。
層疊堆放的磚頭,破敗不堪的墻垣,橫七豎八的朽木……如此凌亂的現(xiàn)場,像一個被殘忍肢解了的生命體,裸露在城市的郊野,在冬日的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我有點兒不忍心直視它,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邊,試圖快速地逃離過去,去往它前面的那方水塘。
但是一根粗壯的朽木直挺挺地橫過來,突兀在雜亂的磚瓦和野草上,把一片竹林掩映的小徑也擋了大半,宛如城市居民小區(qū)的攔門杠,擋住了腳步,也嚇了我一大跳。
我只得俯下身子,想挪開這根朽木,騰出一個可以放腳的地方,去往那邊的水塘。可是就在我搬這根朽木的一剎那,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這片廢墟的秘密。
因為這根木頭不是一般的木頭,在其最正中位置,依次等距離地分布著六個硬幣,分上下兩面。每個硬幣都用一塊紅布包裹著,當然,那紅布已經(jīng)完全枯朽。
硬幣是先用紅布包好,然后用釘子釘上的。雖然釘子也生銹了,但我還是不敢大意,一點點地拔出來,連同那些枯朽的紅布灰。我想仔細辨認硬幣的年代,但是模糊不清,大約是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約莫也有四五十年光景了。
毫無疑問,依據(jù)我多年蜀地鄉(xiāng)村的生活經(jīng)驗,這根木頭正是這棟房子的橫梁,是整個院落的脊骨,就像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是子孫后代無與倫比的敬仰。
廢墟周圍還栽種著幾株粗壯的枇杷樹,枝繁葉茂的樣子,地上有很多小枇杷苗正蓬蓬勃勃地生長著,也不知它們究竟經(jīng)過了多少次的花開花落,才有這樹的繁衍和生息。那棵虬枝蒼勁的核桃樹,看起來更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用無聲的語言告訴我:這是一戶鄉(xiāng)村人家,這曾是主人溫暖的家。
廢墟前面是水塘,壩埂上巴茅草叢生,此時幾個男人正蹲在那里釣魚。我想,以前水塘里應(yīng)該還有鴨子,或者鵝,總是在每一個春天來臨的日子,撥動著清波,感知著春天的訊息。
我呆呆地望著廢墟,再也沒有心思去看先生釣魚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一塊磚頭上。這冰冷的天地,這荒蕪的廢墟,我似乎總想和它好好地聊一個關(guān)于什么的話題。這樣的廢墟,對考古學(xué)家來說是沒有多少價值的,但它卻是大多數(shù)普通老百姓生活過的痕跡,不管什么原因凋落,都是帶著人間溫度的,在心里是被珍藏的精神財富。
就在那個時候,廢墟被冬日的暖陽愛撫,仿佛在時光的隧道里復(fù)活,就像是一顆落地就發(fā)芽的種子,在我心里迅速地生根、長葉、開花……
人的一生,不管身在何處,我們腳下的土地是相連的,它就是血脈,能傳遞彼此之間的情愛。
2
老屋真的很老了。
老屋之后,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下,父親靜靜地安息著,他住在那么小的一個地方,卻盡可能地給我們修建了幾間能遮風(fēng)擋雨的大瓦房。
老屋的“老”,主要體現(xiàn)在屋基上,就像一個家族的根和魂。父親排行老大,結(jié)婚分家后,他就在宅基地邊修建了這幾間房子。哥哥姐姐和我都在這里出生,老屋聽見過我們的第一聲嬰兒啼哭,也聽見過我們送別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哀號。
父親走了,但是老屋還在。如果從空中俯瞰,它一定像一枚黑灰色的紐扣,牢牢地釘在一片蔥蘢的鄉(xiāng)野之中,顯露著生命的氣息和活力。
我時常撿拾歲月的膠片,仔細打量一幅永不褪色的鄉(xiāng)村風(fēng)情畫卷。瞧瞧,貼在墻根上,是不是已經(jīng)聽見了老屋的低語?看看,房屋的墻根是用條石壘砌的,上面有很多匠人敲過的紋路,閃著古樸的色彩,也透出匠人的巧思。石頭們不但穩(wěn)穩(wěn)地承載著一墻之重,還敞開懷抱,接納地虱、螞蟻們等在罅隙里安家生活呢。
地虱、螞蟻們每天忙得不亦樂乎,成為我心上的鄰居。童年最愛干的事兒之一,便是邀約小伙伴喂螞蟻。先找根竹竿,在頂端用竹枝纏繞成圈,把蜘蛛網(wǎng)粘上去,然后悄悄躲在屋檐下,只等待飛來飛去的蜻蜓落網(wǎng)。
那些肥實的蜻蜓大腿肉,是螞蟻們的最愛。當我們把這些誘人的美味放到螞蟻洞口,嘴里不停地唱著“黃絲黃絲馬馬,請你家公家婆來吃嘎嘎(肉),大路去,小路來,吹吹打打一起來”的歌謠時,螞蟻們就會傾巢而出。
螞蟻家族的團結(jié)精神,一直感動著我整個的人生。它們浩浩蕩蕩而來,個頭大的走前面,氣度不凡,宛如將軍般,指揮著屬下齊心協(xié)力將蜻蜓拖進洞口。
順著螞蟻洞向上,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剝蝕的墻面,那是用黏土一點點夯筑的,也有一道道橫著的紋路,里面還夾雜著竹篾和稻草等東西,讓墻體更加牢固。在沒有現(xiàn)代科技之前,祖宗們總是用自己的智慧解決生活方面的難題。
那時候,我總是疑惑,為什么偶爾還能在墻體中發(fā)現(xiàn)幾個小貝殼呢?或者鵝卵石之類。土墻像一幅掛著的版畫,總給人無限想象。后來長大了,學(xué)了知識,才明白我們生活的地球奧妙無窮,才恍然大悟,原來故鄉(xiāng)可能是海洋!
土墻緊致厚實,像一個敦厚的長者,任憑時光和風(fēng)雨吹打。它的寬容,縱容了一些生物的放肆,于是在屋檐處總能發(fā)現(xiàn)一張張蜘蛛網(wǎng)。蜘蛛們把家安在這里,反正背后有土墻做靠山,風(fēng)來雨來都不怕。
但是蜘蛛怕我們。小時候干活兒,打豬草、砍柴……磕磕碰碰,總免不了受傷。大人看見我們身體哪里出了點兒血,根本不用驚慌,到墻角屋檐找一只蜘蛛,摁住,拍死,貼在傷口出血的地方,用蜘蛛網(wǎng)包住,然后交給時間去治愈。
所以從小到大,對蜘蛛我都心懷感恩。那時候故鄉(xiāng)重慶還沒有成為直轄市,隸屬于四川省。在重慶話中,我們把“蜘蛛”叫作“bo si”,把“螞蟻”叫作“mayin”,把“蜻蜓”叫作“mi mi yang”……總之很土,就像老屋的土墻。
土墻之上的屋脊,因西南地區(qū)多雨水,中間高兩邊低,有利于疏浚。居中則一定要選用上等的木材,通常最大、最粗和最好的那根木頭,就成了頂上梁。
仰望橫梁,它們就像鯽魚的背脊,兩邊房屋依次排開去,頗有氣勢。如果我們生活的地方很多年前是海洋,祖先建造并流傳下來的這些房子樣式,就像游弋在陸地的魚兒,訴說著生命原初的形態(tài)。
3
每天一睜開眼睛,我就能看到臥室正中的玻璃瓦,也叫它“亮瓦”。
亮瓦最先看到的是堂屋,正中擺著一張飯桌,木頭做的,方方正正,外搭四根長條木凳,可以圍坐八人。飯桌是一家人吃飯聚會的地方,也是鄉(xiāng)村流水席上的必備物。
我家的桌子和凳子非常結(jié)實,因為經(jīng)常被辦鄉(xiāng)宴的鄉(xiāng)親借來借去,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它們也是父親制作的,逢年過節(jié),飯桌上必定會留一個空位,多一副碗筷,給父親。在我們心中,父親一直都在,母親把最好的坐墩肉煮熟后,我們會和酒、糖果等一起盛在竹篩里,帶到屋后的山坡上,先給父親吃。
小時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堂屋大門上面明顯有雕刻的痕跡,說它是一幅畫,不像;說它是一幅字,也不像。這個謎在心里藏了下來,直到現(xiàn)在才猛然發(fā)覺,那很有可能是祖上留下來的牌匾,它被忽略了本身的價值,卻被當作兩扇實用的門!
鄉(xiāng)村的門大多用來擋風(fēng),幾乎不上鎖。雖然門都敞開著,也從來沒聽說哪戶人家丟失什么東西了。民風(fēng),就像鄉(xiāng)野的山花小草般質(zhì)樸,不含一丁點兒雜質(zhì)。
但還是有“小偷”溜進來了。那天深夜,我們是被母親的罵聲驚醒的,原來是一只黃鼠狼,趁夜深人靜的時候,想鉆進屋子偷母雞吃。可惡的黃鼠狼,把我家的一只老母雞咬斷了脖子,又在母親的打罵聲中倉皇逃竄。
母雞是黃鼠狼能吃的嗎?它們可是母親的存錢罐。每個春天,母親都要在屋角給它們搭建一個舒適的窩,好讓它們生兒育女。買鹽巴、煤油、炭火等的錢,還有我們讀書的學(xué)費,都指望著家里老母雞下的蛋呢。
現(xiàn)在想想,我家最寶貴的東西,就是哥哥做的書櫥了,它是用竹子編織而成的,放了很多書。書就像美食,每次吃飯,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即使在晚上,煤油燈光那么昏暗,也不能阻擋我們看書的樂趣。
母親是村子里最有智慧的女人。即使我們家的煤油費用遠遠超出預(yù)算,她也要不斷給我們打氣加油:“書讀到肚皮里,哪個都偷不走?!?/p>
4
春天很快又來臨了,我們家決定建兩間新瓦房。
建房是大事,打基石、筑墻、上梁……每一個步驟必不可少。涉及的匠人有石匠、篾匠、泥匠、木匠等,他們各自靠一門過硬的手藝吃飯,并教授徒弟,一代代傳承。
縱然是萬丈高樓,第一步也是從基石開始。鄉(xiāng)村大地上,石頭漫山遍野都是,它們仿佛構(gòu)成大地的骨骼,而河流則穿過罅隙,成為大地流淌的血脈。山石、河流、森林……組合成一個鮮活的生命體,成為我們的取舍。
隔房堂叔是石匠,排行老大,我們叫他“大大”。大大是一個普通的石匠,長相敦厚,不愛說話,但他好像是天生的建筑學(xué)家,一眼就能看中哪里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對母親說:小河邊稻田處的一塊整石,可以開采出上好的條石。
大大仔細勘查現(xiàn)場后,三兩下刨去泥土,先在整石上用粉筆畫好一個長方形的框,每隔幾尺就嵌進一顆大鐵釘子,像武林高手在布陣。然后他甩開膀子,掄起大鐵錘,反復(fù)敲打那些大鐵釘,讓條石自然脫落。
大大不善言談,但是每當他掄起大鐵錘時,感覺整個天地都成了他的舞臺。他唱的勞動歌,凡事皆可入詞,比如碰巧那時候正在河邊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就會成為大大吼唱的內(nèi)容。
為給大大補充體力,母親會亮出自家做土饅頭的一手絕活兒。她把當年打磨的新鮮面粉和老面揉搓后,經(jīng)過一晚的時間發(fā)酵,用桐子葉(也可用桑葉、水葫蘆葉、芭蕉葉等)包了,放到竹籠里蒸,然后周圍纏滿濕毛巾,一絲兒麥香氣也甭想跑脫。
眼看條石堆積成了小山。在一所新房子里,石頭和瓦片注定是會相遇的。本家叔叔很能干,會燒瓦。因為父親排行老大,所以我們叫他“二爺”,這也是重慶的叫法。
二爺在后院竹林邊挖了一個大土灶,周圍用石頭嵌滿。然后選取了褐色的泥土,竹篩過細,用水淋濕,雙腳反復(fù)踩踏,最后削成彎彎的泥片,一圈一圈地放進土灶燒制。
土灶上方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稻草,煙氣一縷一縷地冒出來,鄉(xiāng)土味十足。灶膛里,柴火在歡笑。孩子們蹲在灶前,歡天喜地烤著東西吃。
一抔新鮮的泥土,經(jīng)過大火的炙烤后,變成了堅硬的瓦片,也從一抹褐紅變成低調(diào)厚重的灰色。這真是一個神奇的過程,也許先民從發(fā)現(xiàn)火的那一刻起,就從未停止過對這個世界的探索。
張木匠儒雅隨和,名聲極好。當他被母親請到家里給新房子做木工活兒時,全家人都很高興。
上好的桉樹被哥哥砍回家后,堆放在屋檐,只等待著與鄉(xiāng)村匠人的相遇,完成它們最后的升華。
對于張木匠來說,堆放在地的一根根木頭,雖然粗糙鄙陋,卻成了他展示自己絕技的最好東西,就像他裝點自己的小院一樣。他隨身攜帶的大箱子里,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他要用這十八般器具,去完成一件件精美的作品,以傳承祖輩用心留下來的技藝。
他先做好支架,把樹干放在上面,然后兩端用釘子固定,綁上墨線。接下來眼睛瞇成一條縫,用手往上一捻,再輕輕一彈,然后按照墨痕鋸木片,再按照各種不同的尺寸做成不同的樣品。鄉(xiāng)村匠人往往不需要刻意操作,心手之間默契配合,每件作品都是智慧的外在體現(xiàn)。
最難能可貴的是,他們被主人家請去做工,大多是情義使然,為鄰里之間的互助互幫關(guān)系。主人對待匠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東西,情義就在這當中不知不覺地傳遞,鄉(xiāng)村溫度便融化在了即將修建起來的房子里。
趁著張木匠休憩的時候,一碗香噴噴的雞蛋面,便端到了他的面前。
我家的竹子,也是父親栽種的。父親雖然去世了,但是他的庇護卻無處不在?;蛟S竹林就是他敞開的懷抱,讓我們的童年能在竹林中找到無盡的歡樂!
竹子,被哥哥編織成了很多的竹筐和撮箕,因為建房子是一個復(fù)雜的大工程,搬運泥土的時候,必須依靠它們來完成。
5
新房子的屋基與老房子相對,中間隔著院壩。院壩一分為三,左邊是堂叔家,右邊是鄰居家。它就像歲月的書簡,每一塊石頭都寫滿精彩的故事,每一個腳印都是生命的過往。
房子開工,需要選擇吉日。
為了迎接春天這場隆重的開工儀式,我家的屋檐下堆滿了柴火,灶房里掛滿了臘肉。就像一場戰(zhàn)斗,兵車未動,糧草先行。
這邊,母親招呼幾個本家孃孃,洗蘿卜、擇蔥姜蒜等,又把屋檐下堆了半個冬天的木樁拖進灶房,把煤炭引燃,讓兩個快生銹的大鐵鍋和夢寐以求的肉相逢。不一會兒,肉的香味,混合著柴火的味道,飄滿老屋。
那邊,條石整整齊齊地碼放在竹林下,就像將士出征,即將完成它們一生價值的體現(xiàn)。男人們找來擔子,把條石兩端用繩索系好,然后吼著號子起身,“嘿喲嘿喲”地健步如飛,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阉鼈兎旁诘鼗铩?/p>
一塊塊條石,被牢牢實實地安放在地基上,就像房子長出的根,下承大地,上托房屋,默默地與風(fēng)雨抗衡,成為時光的代言人。
以石為根,把泥做魂,這是鄉(xiāng)村房子最簡單的材料組合,但是它們卻能為房間遮擋風(fēng)雷雨雪,讓棲身其間的人免受自然殘酷的侵害。從我們祖先居住的石洞開始,尋找一個安居的地方,也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所需。
接下來要做的事兒,是土墻的夯筑。
鄉(xiāng)村大地上,隨處可見的泥土,能孕育出萬物之果的泥土,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東西,乃至于常常被我們忽略得不在乎它的存在,但是它們卻能讓我們安身立命,任我們隨時翻挖、捶打、揉搓……
村里老人常說,故鄉(xiāng)的人遠行,也要帶一點兒家鄉(xiāng)的泥土,以避免他鄉(xiāng)的水土不服。戰(zhàn)場上的勇士犧牲了,親人們也要帶一抔疆場的熱土,仿佛那就是他們的血肉之軀,可以跟著回到故鄉(xiāng)。在現(xiàn)代城市,久居高樓之上的人,也要想方設(shè)法在陽臺的花盆里裝滿泥土,等待思鄉(xiāng)的種子在心底發(fā)芽。
泥土被匠人取回來,堆放在院壩之中。它們在等待著一次生命的磨礪,以便和房基的條石、房頂?shù)耐咂嘤鲋胤辍?/p>
筑墻用的勞動工具也是很簡單的,就是一個活動的木箱子,呈四方形,放在基石上,四邊固定好后,把泥土放進去,男人們用木槌壓實壓緊成大泥磚,然后撤掉箱子。
箱子不斷向前挪動,大泥磚不斷疊加重合,一面牢固的土墻便迎風(fēng)而立了。
6
當四面墻相互守望,中間又有幾個小格子各自為政時,房子的總體框架就基本成型了。站在格子中間,抬頭望望天空的太陽,感覺每一面墻都在對我微笑呢。
新房落成,面臨的最大一件喜事就是:上梁!一根梁,挑起了中華歲月的兩端。遙想我們的祖先,最初居住的是山洞,茹毛飲血。文明的火光一點點閃耀,馴養(yǎng)牲畜,搭建房屋……慢慢才有了“家”的溫暖和概念。
“家”里最先養(yǎng)的就是野豬,豬肉成了人們膳食不可或缺的肉類之一(除了特殊的民族)。殺年豬,也成了千百年來流傳的習(xí)俗之一。
母親上年專門喂養(yǎng)的肥豬,就為了上梁這一天。一大早,水燒開了,梯子也準備好了。堂屋的幾根凳子被拼湊在了一起,幾個大男人摁住肥豬,二叔嫻熟地完成了殺豬的整個過程。
院壩里擺滿了桌子,鄉(xiāng)親們都來了。鄉(xiāng)里擺宴席,如果人多,要分幾輪席位,這叫流水席。飯菜端上來,都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八大碗,或者九大碗。
最少不了的是肘子肉,這是大菜,居中,另外還有酥肉、燒白、糯米飯、雞蛋酥等。
等客人都坐好位置,院壩外的鞭炮便迫不及待地響起來,“噼里啪啦”,似乎整個村莊都歡樂起來了。小孩子們嚇得一邊捂住耳朵,一邊卻又躍躍欲試,等鞭炮聲一停,便立刻蜂擁而上,看看還有沒有剩余的啞炮。
接下來,在我居住的鄉(xiāng)村大地上,流傳了千百年的儀式馬上就要隆重舉行了。家族最有威望的長輩堂上就座,先把面前雞冠上的血取一點兒出來,象征性地滴在地上,祭拜先祖。然后在房前屋后繞行一圈,點燃香火,預(yù)示來年的五谷豐登。
上梁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找來一根最粗壯的木頭作為橫梁。這是整個房子的核心,它必須承受一院之重,地位顯赫,就像家族最有威望的長輩,有著不可代替的作用。
長輩反復(fù)打量面前的橫梁,然后找準中間位置,用一塊紅布蒙上,再在上面釘上錢幣(那時的錢幣面值有一分、兩分、五分、五角,紙幣有一角、兩角、五角、一元、十元)。錢是很值錢的,一分錢可以買一杯涼開水,可以加糖,也可以不加糖。
一枚枚白亮亮的錢幣,一排排釘在橫梁上,在人們的生活中就像一道道亮光,加著糖,映射著希望,也照耀著幸福。
那時候糖果真的很稀缺,是孩子們眼里心里最好的零食。吃糖這樣美好的愿景,在上梁這一天,所有來參與儀式的孩子,都可以得到最大滿足。因為每一個修房子的主人,都會買很多的糖果,只等待匠人把安好錢幣的橫梁放到屋頂之后,便會從房頂上往下拋撒糖果。
糖果拋下來啦,孩子們一哄而上。鞭炮又響起來啦,搶到糖果的孩子們開心地大笑起來。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新房子宣告落成。
7
趕在夏天到來之前,我家的新房子終于修成了。母親滿是褶皺的臉上,似乎笑成一朵花。
母親是一個天然的演算家,土地的利用,房子的利用,她都會精準計算。父親去世后,她就把父親和母親的角色合二為一,獨自撫養(yǎng)孩子們讀書長大,責(zé)任自然重大。
她把新房子的左邊做了豬圈,右面做了牛圈。
左面的豬圈又被居中隔斷,一間喂母豬,一間喂年豬。母豬就像儲錢罐,不斷產(chǎn)出,小豬可以賣錢,貼補家用;年豬喂大后,一半給國家上稅,一半給我們打牙祭。
母豬下了小豬,一圈圈地圍在母豬身邊,找奶吃,很像我們。等到小豬兒再大一些的時候,就有鄉(xiāng)村匠人找上門來,把雄性的小豬兒閹割了,讓它們多長肉,以補足肉食不足的歲月。
雖然右邊的房屋是牛圈,但牛不是我們家的,牛是生產(chǎn)隊的。因為生產(chǎn)隊后來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家家戶戶都分得了田地,大家興高采烈。尤其是母親,哪怕地在山坡頂,或者在崖洞邊,她都很滿足。
每戶人家都恨不得多出一個勞力來!當然,家家戶戶最看重的“勞力”,便是生產(chǎn)隊原來的那幾頭耕牛。人們經(jīng)過反復(fù)討論和商榷,才最終確定它們的去向。最后大家集體抓鬮,結(jié)果是我們相近的七八家人搭伙養(yǎng)一頭耕牛。
每次輪到我家喂養(yǎng)時,母親都會敦促我們早早接了來,把它安在新家里。牛成為我家待遇最好的牲畜。母親說,牛耕田太辛苦了,必須好好飼養(yǎng)它,才能對得起每天吃的這一口飯食。
家里有牛兒來,我們家好似就多了一口人。牛兒住在新房子里,面前堆滿了青草。它什么時候吃草,什么時候洗澡,母親是絕對不會含糊的。每次看它悠閑吃草的樣子,它都不知道自己住得比我們還要好!
夏天牽牛兒吃露水草,是我最喜歡的事兒。此時的鄉(xiāng)村,滿眼的青綠。山坡上,苞谷、高粱、綠豆苗都在使勁兒長,亮晶晶的露珠兒滾來滾去,像夜晚降落的星星。
星輝閃耀,一年又一年,新房子也變成了舊房子。我常常想,從茫茫太空看我們生活的地球,它渺小得就像一粒塵埃。但是在我們生活的地球上,從自己家的窗戶望出去,世界卻是那么大、那么大。在人世間,哪怕再小的一間房子,我們所需要的都是家人在一起的溫暖。
房子老了,生活在其間的人也老了。大大不在了,二爺不在了,張木匠不在了,哥哥不在了……他們住進了山上更小的小房子。父親和哥哥又在一起了,他們是我最親的人,一定在庇護著我們。
原載《四川文學(xué)》2024 年第10 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