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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院日月長

        2025-04-30 00:00:00北耕
        駿馬 2025年2期

        站在小院,看天,看山,看星,看月,看花,看樹……小院不大,心卻很大。

        一方小院,集天地之生息,納四時之光澤。

        我家院落始建于1963年。那年一場大水,沖毀了父母的老屋。于是,他們從河邊搬遷到離水較遠的村邊,建起三間石頭瓦屋,背靠一條街道,坐西朝東。

        對于當時的災(zāi)情及災(zāi)后重建我一無所知,只知大姐是那年生的。父母和我們姐弟六個,最初便擠在西屋的石頭瓦屋里。

        石頭很硬,屋里卻是一團吵鬧中的生氣,溫暖、柔軟而有質(zhì)感。

        20世紀80年代初,我五六歲時,院落北面又起了四間石頭房。

        石頭,在我們山里頭到處都是,并不新鮮。我兒時,所見之處,院墻是石頭壘的,房屋的圍墻是石頭壘的,就連一些梯田也是石頭壘的埝墻。

        那時蓋房的很多細節(jié)都已模糊,只記得父親讓我拿著背筐撿小石頭子。這些小石頭子填槽的填槽,當眼石的當眼石,小石頭子也派上大用場。我這小孩也似有了大用場,經(jīng)父親一表揚,更是干得歡。

        工匠和小工多是本村人,那時還不興工錢,只是管飯管酒。但能蓋幾間房,著實不易,無論是備料還是找人,都不是簡單的事,何況父親已五十多歲。

        當時我毫不在意房子是如何起來的,漸漸大了,也幫過一些工,才大致了解蓋房之序。先是打地基,按房子結(jié)構(gòu)間數(shù)挖深溝,開始從溝底壘石頭,約一米多高后往間空添土與碎石,地基打好后起木柱,上柁架檁,間架起來后繼續(xù)用石頭壘墻,叫打筒兒。打好筒兒后檁間釘椽,椽釘好后再上笆。笆多是用從山上割的荊條子編織而成的,整個一塊鋪上去,然后敷泥上瓦。之后便是安門窗及裝飾性細節(jié)了。后墻、側(cè)墻主搓沙灰,內(nèi)墻是先抹層草泥,抹平后再抹白灰。前面的一些石墻,多用青灰著的墨線,書寫聯(lián)句,繪些梅蘭松鶴及各種圖案。

        斯時,老家院落大體格局已定。北屋是父母和我住,西屋是5個姐姐住??错斏下吨陌逝c泥都還是新的,有時我還擔(dān)心泥會掉下來。大柁是曲的,檀是直的,墻是亮白亮白的。

        北屋鄰街最初預(yù)留了一間空地未建,或許是一時實力不允許。也因預(yù)留這一間,西屋讓出了半間,三間改成了兩間半。預(yù)留的空地,架起柴草棚。就因為是個棚子,這里便成了我和小伙伴們捉迷藏的好地方。

        這一間是又過了幾年建的,建好后四間房就成了五間房。20世紀90年代初,父親退休后,還和母親在這間屋子里經(jīng)營過兩三年小賣部供我讀高中。

        生活在于營造,莊稼戶的院子在于不斷添加。前后幾年間,在院里的犄角旮旯又蓋起三四間小平房,或是放些雜物,或是當牲口圈。這些小平房都是父親帶著我們姐弟一個個建起來的。

        到了過年時,屋里便不是四面白墻了,而是貼了年畫。年畫看起來不僅新,也似乎盈滿喜氣與生氣。我記得有一年過年,父親買回來騎著高頭大馬的元帥畫像。一張一張,在墻上貼了長長一溜。看過來看過去,我最喜歡的是賀龍元帥的那一張。

        漸漸的,墻上的畫便有了改變。姐姐們有了自己的喜好,趕集買了很多明星畫。有站在板柜上張貼的,有在下面指手劃腳的,嬉笑間,一個個美人便上了墻。打眼一看,整個屋子都活色生香了。那時的美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脂粉氣,純美中各有味道。你看她時,她也在看你。

        父親對畫風(fēng)的改變并不在意,母親卻十分不滿,并提出要求,無論怎樣貼,不能少了她愛看的戲曲畫。但因美人圖實在太多,給母親買的那張戲曲畫便被擠到炕上的墻面上。其實,我也喜歡看戲曲畫,一格一幅畫,還有些配文,連環(huán)畫一般,把故事講得明明白白。那些畫里,有才子佳人的傳奇,也有將帥豪杰的故事,忠奸、美丑、善惡很是分明。

        年畫,一年年換些新的,屋里也常常是新的。

        畫下還有兩個相框,多是老照片,有父母抱著五姐的合影,有姥姥、姥爺?shù)暮嫌?,有石家莊的二舅一家的全家?!瓭u漸的,多了姐姐們的一些新照片,先是單身照或與朋友的合影,隨后就是與愛人的結(jié)婚照,又不斷添加了一些小寶寶的照片……相框后來實在擺不下了,也無人整理,一些照片索性被直接貼到墻上。

        沒通電前,大多是點煤油燈。那時覺得黑夜很黑,只有煤油燈是亮的。

        燈光灑滿房間,昏黃暗淡。有時炕上放個小桌子,母親在桌旁做針線,姐姐在燈下寫作業(yè)。有時,一盞燈下,一家人說笑著一起擇花椒。為了比誰擇得多,父親還會用秤去稱。

        大約80年代中期,村里通了電,屋里有了電燈,我們感受到了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通明。但屋外的夜大多時候還是黑的。黑的夜,我們就站在院里看天上的繁星,去找北斗七星,去識各種星星。皓月當空時,就看天,看地,看遠山與樹影。

        我老家的大門,最早開在正南方向。門是哨門,其實就是用山上的皂角編織的大門,雖說皂角帶刺,但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那時,村里的門或許就是個形式,是開,是關(guān),是鎖,也預(yù)示著此戶人家某種狀態(tài)。

        出門向西,要走一條長長的胡同方能到街道。兒時,我覺得這個胡同很有趣。特別是夏日,胡同里很涼快,我和母親經(jīng)常在這里乘涼。

        有一次,我在胡同里發(fā)現(xiàn)一條蛇,去鄰居玉蘭大嫂家,告訴她:“大寶(嫂),大寶(嫂),我家胡同發(fā)現(xiàn)一條大長弓(蟲)?!蔽覍Υ松钣杏∠?,主要還是因為玉蘭大嫂后來的學(xué)舌。那時,我說話吐字不清,常常造成一種喜劇效果,大家也打趣著學(xué)我說話。

        我剛上學(xué)時,村里有一家建起個小門樓,雖不大,但別致。我正想著我家什么時候也建起這樣一個門樓,沒多久,父親就找人幫著改了我家大門。胡同沒有全拆掉,在胡同之上加了頂,建了一個狹長的平房。大門直接從西南而出,建起一個尖頂蓋瓦小門樓,門是木門。

        這樣的大門,村里并不太多,我很是歡喜,常常在門里門外玩耍。

        父親在七八里外的供銷社上班,有時會回家種地,既有著扎根土地的堅守,又有著見過世面的開闊。

        差不多隔段時間,父親就回趟家。每次回家來,父親便拿起掃把,門里門外打掃一通。那時只知父親愛干凈,此時想來,父親打掃庭院漸成習(xí)慣,更是一種長久的情感。父親有時打掃著庭院,還不斷囑咐著剛上班的姐姐,讓她們干什么吆喝什么,要勤快、踏實、謙虛、好學(xué)。

        我家的小門樓好像并沒保持太久,父親便把它拆掉了,門開得更大了些,用青磚建了兩個簡單的門垛,安了兩個大鐵門。然后,父親讓本村木匠做了一個木車,又馴牛拉車,運糧倒物,自由進出大門。此時的大門更重實用,也用得最為長久。

        父親退休不久,身體大不如從前,趕不了車,就把木車賣給他人,牛也養(yǎng)不了了,把牛也賣了。在我的建議之下,一進大門,建起一個影壁。無需再進出木車,只需人進人出便可。那時,平時家里只有父親、母親和我。

        幾年之后,我曾隨父親一起刷過大鐵門的綠漆,刷過之后,似曾一新。然而時長日久,依然是漆落銹出。但無論怎樣,早起開門,夜深關(guān)門,一開一關(guān),便是一天的日子。

        1996年12月,我遠離家門,從軍入伍。

        1998年2月,父親去世,鐵門板被卸下,搭建成擺供品的供桌。

        父親走后,母親堅守門戶,直到5年后我成了家。此后不久,母親也離開家門,隨我妻子、女兒到了部隊駐地,這一離家便是3年之久。

        2008年我退役前后,母親先是隨我一家在縣城附近租房。直到2009年秋,我們在縣城買了房,母親才隨我們定居在縣城。

        2012年8月,母親去世,鐵門板又一次被卸下,搭建成擺供品的供桌。

        無論是我從軍在外,還是退役后把家安在縣城,我常常夢見大門,且總是關(guān)不緊的樣子?;蛟S是父母的離去,鐵門板的另有所用,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而父親母親,也如兩扇門板一樣,一開一合間,便營造了一家人的日子。

        我家院落的東側(cè),有個小菜園。園子?xùn)|邊、南邊是院墻,北邊、西邊由玉米秸插籬而圍。菜園不大,里面的菜卻不少,西紅柿、黃瓜、茄子、豆角……當然還有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小蔥、韭菜。

        孩子眼中,世界都是大的,因此并不在意家里菜園的大小。園內(nèi)園外,皆是風(fēng)景。遠處,東有高大巍峨的東山,西有蜿蜒綿遠的西坡;近處,黃黃白白的花,紅紅綠綠的果,交相輝映,各放異彩。

        一天天的,太陽像長著腳一樣,從東山走到西坡。菜園子里的菜,顧自瘋長著。

        東墻外一條水渠沿墻而過。我家院子地勢較高,水渠地勢低。父親便在圍墻內(nèi)挖了一個深坑,引渠入坑,渠流水,坑便蓄水。水坑之上,明修一條渠道通向菜畦。我們姐弟時以水盆之類,將水一盆盆舀上渠道……手快水急,手慢水緩,看著舀上去的水流向菜畦,自有幾分樂趣在其中。

        菜園不管長不長菜時,都是我們小伙伴玩耍的好地方,捉螞蚱、逗蛐蛐、挖蚯蚓、憋水洼……有時就算看到一群螞蟻也要端詳半天。

        有一年春天,父親照樣插了籬笆,撒了糞,平整了菜畦。一天,我踩著菜園子松軟的土走來走去,忽聞一股味道似黃瓜味。只見地上有一些幼苗,我彎腰去嗅,更覺得似黃瓜味。如有重大發(fā)現(xiàn)一般,我將一些小苗挖了下來,用手托著一棵去廚房向母親邀功:“媽,我發(fā)現(xiàn)菜園子里長出不少黃瓜苗?!?/p>

        母親一驚:“你怎么著了?”

        “我把它們都挖下來了,咱們可以栽到大菜園里去!”大菜園是我家附近更大的一個菜園。

        母親聽后趕緊隨我去看,一畦黃瓜苗已被我糟蹋得不成樣子,大罵道:“小王八羔子,你不知道這是我新栽的嗎……”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很多菜苗其實是母親移栽到菜園里的。而且,菜園里的菜也不是眼看著就能長大的,總得要人細耕慢鋤,用心護著。

        母親對我手下留了情,也沒別的辦法,只好重栽了黃瓜苗。等黃瓜苗長得差不多了,還要搭架子。黃瓜秧爬上了架,一股股糾纏到一起,毫無顧忌,沒有規(guī)律,葉茂如瀑一般?;ㄩ_了,果結(jié)了,我們姐弟便常常盯著它們,哪個長多大了,哪個可以吃了,可還沒等去摘,便有先下手為強者。于是,有藏心眼的,便把黃瓜用葉子遮起來,可這又哪能擋得住別人的眼。那時,并沒多少水果,黃瓜便是我們隨摘隨吃的好果子。

        有一年七夕節(jié),母親說,晚上藏在黃瓜架下能聽到牛郎、織女說話的聲音。為一探究竟,我去黃瓜架下待了好一會兒。等我出來后,姐姐們問我:“聽到了什么?”我說:“我真聽到了牛郎、織女在說話,只是有點風(fēng),沒有聽清說什么?!蹦侵螅乙恢备杏X在黃瓜架下,能聽到有情人的竊竊私語,便覺得愛情無處不在。

        等秋涼后,黃瓜拉了架,我們還不肯放過蔫掉的秧子,總要找找上面還有沒有遺漏的小黃瓜。

        黃瓜之外,更為青睞的便是青西紅柿了。若按現(xiàn)在一些專家的說法,青西紅柿或許是不該吃的??赡菚r,我們都吃青西紅柿,其實也等不到它紅就開始吃了。那味道,也著實不錯,若微掛些紅,味道更佳。而青西紅柿炒雞蛋也別有風(fēng)味,與紅西紅柿炒雞蛋大有不同。

        那時的院子,也難得有些留白。到了冬日,樹葉落了,菜清干凈了,園子便空起來。若是逢雪,園子里便留下一片白。

        我家小小菜園其實也不只種菜,還植著樹,靠東墻是不少花椒樹。后來,父親又于邊角處植了幾棵苗子,自己嫁接了柿子樹。因為這些樹,即便不長菜時,這里好像也有著不同的景致。特別是秋日,柿子葉與柿子都是紅的,總像是泛著喜氣。

        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見一個陌生男青年正在上樹摘柿子吃,我一開始把他認成了我一個表兄,后來才知這是我的三姐夫。在五個姐姐中,三姐是第一個出嫁的。三姐戀愛時才十七八歲。三姐夫托人來我家相談時,我以為這事不那么好說,結(jié)果父母都是極為開明的人,一說婚事就成了。既然父母同意了,三姐這次就把他帶回家看看。

        一個個姐姐出嫁時,父母要的聘禮都很簡單,甚至他倆沒參加過任何一個姐姐的婚禮。那時,我從未想過,這樣的喜事也意味著別離,意味著一個家,終是越來越冷清。

        我兒時的菜園一直都是熱鬧著的。父親在菜園一角盤過缸爐,打過缸爐燒餅。父親見多識廣,又好學(xué),就連木工、瓦工也都會些,什么都試著做。

        父親在小菜園里,靠南墻壘了個石頭垛,上面放一個大缸,大致弄成灶的樣子,然后開始學(xué)做缸爐燒餅。我已忘記這個缸爐存在了多長時間,也不記得后來為什么就不在了。只記得,缸爐燒餅的香脆。此時想來,父親學(xué)做缸爐燒餅,有哄小孩子的成分,但更多的是一個農(nóng)家父親的溫存與慈愛。

        菜園一角,還養(yǎng)過幾只兔子。小小菜園,包蓄了種植、養(yǎng)殖、手工業(yè),當然,更多的是無窮樂趣與道不盡的美。就連籬笆上,也常常攀上各色牽?;ǎ桨l(fā)姹紫嫣紅。陽光灑下,籬笆墻的影子傾在地上,花影重重搖曳,卻不知風(fēng)從何處來。

        籬笆墻拆了一回又一回,園子里的菜長了一茬又一茬。我終于可以給父親當幫手,一起與他插籬笆了。有時父親在外我在里,有時父親在里我在外,我倆隔著籬笆,彼此可見。

        父親去世后,很少下地的母親學(xué)會了平整菜地,繼續(xù)拾掇起菜園子。

        有一年,我從部隊探親回家。剛進家門,母親便從園子里摘了一根黃瓜給我。我洗了洗,輕咬一口,脆生生的,甜絲絲的,良久有回味……

        這方小小菜園,似也成了母親經(jīng)營的心靈之地。她說:“你姐姐們讓我去縣城跟她們?nèi)プ?,你只要還沒成家,我哪兒都不去。你好好當你的兵,我只要活一天,這個家就給你守著?!?/p>

        菜園,一個生長著多種滋味的地方。可每想到只有母親一人看護的菜園,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我大好的時光,好像都是從菜園和西屋溜走的。

        最初,西屋的窗子是木格子窗,窗戶不是太大。

        北屋建起后,有兩間是玻璃窗,其他依然是木格子窗,橫平豎直簡單的木格子窗。

        不知哪一年,父親找來木匠,一鼓作氣將西屋的木格子窗全換成了玻璃窗,西屋一下子便亮堂起來。

        從兒時起,便喜歡看北屋與西屋夾角間的石榴樹。母親說,石榴樹是生我五姐那年栽的。

        那石榴樹長得有些奇特,從根上便兩股糾纏,樹干自曲,開枝散葉而團團簇簇。夏日花開,一樹粉紅;冬日逢雪,如梅綻放。

        從北屋窗、西屋窗皆可望,一窗粉紅是不同的畫。

        兒時,我曾羨別人家的一樹榴紅,覺得我家榴花粉得淡了些。將至少年,方知粉色之味,如淡雅浪漫之美人,可遇而不可求。如今更以粉花石榴為稀為貴。

        花一落,一口口小鐘漸漸懸起,風(fēng)一過,雖無鐘聲,卻也搖曳多姿。小鐘漸漸長大、長圓,甚至咧開嘴笑,露出小白牙……中秋佳節(jié),一家人分些石榴吃,或送一些鄉(xiāng)鄰親友吃,便有甜美在心頭。

        石榴樹下置一磨刀石,可磨刀磨鐮;或擺一小桌,打夾紙、包粽子;或放一架一盆,洗洗頭擦擦身……

        父親去世前,這棵石榴樹已無生氣,好在它旁邊又生出一棵石榴樹。我找來斧頭,將老石榴樹砍去,留下了新石榴樹。母親逝世時,我才發(fā)現(xiàn)新石榴樹也死了。我又一次砍掉了它。這一次,再沒有新石榴樹生長出來。

        或許,一些窗戶是開在心上的——在心里,窗前那一抹粉紅一直都在。

        母親咽氣前,其實很想到老家看看。我們抱著在醫(yī)院還能搶救的希望,未能在她臨死前,讓她從縣城趕回老家。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生之憾。

        對于父親、母親,老家永遠是他們的根。所以,每次夢到他們,好像都是在老家的樣子。窗里,窗外,處處有父親、母親的影子。

        母親是在2011年底查出肺癌的。我們一直都沒告訴她。但這種隱瞞似乎毫無意義,她來日無多,早有預(yù)感。母親挺了多半年,最終還是離開了我們。她在縣城咽了氣,我們一大家及親友,便急匆匆將母親送回鄉(xiāng)下老家。這也是母親最后的歸途。

        老家一時熱鬧起來。屋里,屋外,人頭攢動。但這種熱鬧也是匆匆的,大家擔(dān)心下暴雨,母親的遺體放了半天,接受著叩拜與哭念,便被埋在東山后面。

        果然,埋葬母親后,一場大雨傾盆,雖有預(yù)料,但我心里還是猝不及防的,就跟發(fā)現(xiàn)母親患上肺癌,于我來說是猝不及防的一樣。

        父親逝世時,為了等當兵的我回家,遺體拖延著放了五天,那幾日,雨雪霏霏。母親逝世時,為了防大雨傾盆,只好放了半天就埋了。兩位老人的生命之火,或許是被雨雪澆滅的。

        然而,父母永遠不會在兒女心里死去。

        窗里,窗外;墻里,墻外。父親母親的影子一直都在。

        母親逝世后,老家的院落有時也會生起炊煙。

        村里很多戶人家,老房拆了,新房高大而堅挺。我們的房子低落著,老舊著。但還發(fā)揮著余熱。一些蓋房的人臨時借住在我家,等新房建起后再搬回去。母親逝世后的幾年間,先后有三戶人家在我家院落里居住過。

        只要煙火氣在,人在,房子就還活著。

        我們村始建于明朝,原名東臺底下,后改稱臺底,是太行深處的一個小村莊。站在村中高處,向東南遙望依稀可見狼牙山。

        近年來,村里發(fā)展蘋果產(chǎn)業(yè),辦蘋果節(jié),成了網(wǎng)紅打卡地。小橋流水,青山白云,別墅瓦屋參差,花紅柳綠相織。走到街上,我家陳舊的大門便顯得異常突兀。

        2021年,我們姐弟幾個將老屋翻新,院落重整。

        收拾老物件時,才發(fā)現(xiàn)板柜上還擺著一個座鐘。時光遠去,我竟有些忽略了它的存在。

        多年不住的老房子,很多物件都靜默著,與總住著人的不一樣。有人護著的物件,凝視觸碰、拿起放下間,似讓它們也有了靈氣。

        在那個小院,老座鐘沉默很多年。其實,院子里很多東西,都沉默了下來。

        小時候,早上一起便去撒雞,雞一個個飛快地跑出來,不斷地“咕咕”著,小院便熱鬧起來。早飯后,有放牛的喊“撒驢溜”,便開始撒驢撒牛;有喊“豆腐”“賣果子來”,又跑出大門去看……院里院外成了聲音的世界。

        記憶的時空從來不是單線的,大多時候是交錯復(fù)雜的,甚至是混亂不堪的。春聽鳥鳴,夏聽蟬叫,秋聽蟲聲,冬聽雪落。朝聞雞鳴,暮聞犬吠。聲聲猶在耳。

        除了雞和豬是長養(yǎng)的禽畜外,我們還先后養(yǎng)過馬、騾子、驢、牛,一想到這些,響在心間的便是各種各樣的叫聲,有這些叫聲,小院便有了無限生機。

        到了晚上,月亮出來了,小院里還有姐姐和小伙伴們的說笑聲,甚至是歌聲……這些聲音隨著座鐘的鐘聲一并靜默了。

        不知從何時起,我執(zhí)意喜歡著那些木格子窗。李漁說,“能變古法為今制者,其惟窗欄二事乎。”他將自制的窗欄之格,口授給工匠去做,覺得已經(jīng)很出新了,可到一處,方知早已有了這種形制。從古至今,各式各樣的木格子窗,各有其美。而今,早不同兒時,在我心里,即使橫平豎直的小木格子,也勝于那無遮無掩的大塊玻璃。

        翻修房屋,原想將一些木格子窗留下來,找來木工,人家說,不太現(xiàn)實,做木窗、修木窗的代價太大,不如換斷橋鋁。

        就是換斷橋鋁,我也想要一些格子。我覺得有點格子,配這些石頭瓦房才更有特色。找了幾家,最終實現(xiàn)了斷橋鋁門窗加格子的效果。大抵房屋之事,不在奢華,而在舒適、便利,入目入心。

        次年秋,房子修好了,我在老家住了兩天。

        我在亭廊里擺下小桌,邊吃邊飲,聽著院外楊樹葉的沙沙聲,心頭無比暢然。

        月亮初上,是白月亮。

        第一晚我睡在北屋。想起兒時最喜看冬日的玻璃花。玻璃冰凍成圖,各式玻璃花如竹似蘭草,渾然天成。閑時便在玻璃薄冰上涂鴉,自賞自樂。若逢得一日,拉開窗簾,窗外前院家的瓦房頂上白茫茫一片,一種喜悅便直抵心頭。這種景象雖然簡單,卻是美到極致,干凈到極致。

        次日晚,我睡在西屋。恍惚中,還思慮起床時先拉那木門閂會不會造出聲響,醒來一看才知全是斷橋鋁門窗了,已無門閂可拉。

        站在窗前,可見遠處東山樹木叢生,青綠之中雜著一片片金黃與火紅。

        窗戶已不是當年的窗戶,但窗前的山依然是窗前的東山。每日太陽從東山升起,紫氣東來,喜氣撲面。

        窗格晴朗,斗室輝煌。

        年少時,我坐在西屋窗前,眼半睜半閉,感覺眼前浮現(xiàn)各色異彩,甚至是無數(shù)幻象。在光芒與幻象之中,我漸漸長大,也漸漸走出西屋。

        西屋,面對早晨升起的太陽,終是我家的生發(fā)之地。

        院落重整好的那年春節(jié),我和兒子貼完對聯(lián),他站在新建的大門前往里望著,陽光從門縫里斜出,照得他的臉紅通通的。

        奶奶去世時,這小子還沒床高,如今快頂?shù)介T的上框了。

        新的大門,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門樓,門前置放兩石鼓。

        對于大門,父親不斷創(chuàng)新變化著,而我最終還是選擇了堅守傳統(tǒng)。看似我倆做法不一樣,其實,我們不都是在與時俱進嗎?

        一家大門,門里是一團和氣,門外是暢達通融,這或許才是更好的風(fēng)水。

        一家大門,可以打開溫暖記憶,也可以面向希望之光,門里有著孕育、成長、相聚,走出大門,便是開枝散葉,生生不息。

        門是院落的心口,如果沒有門,我們又怎么懂得進出之道?

        窗是房屋的眼睛,如果沒有窗,房屋就沒有生氣與靈動。

        窗里是哭笑,窗外是風(fēng)景。

        門里是人家,門外是大道。

        人,有老去,亦有新生。

        對于一個院落來說,舊去,或許就是新來。

        【作者簡介】北耕,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青年報》《解放軍文藝》《當代小說》《小小說選刊》等。

        責(zé)任編輯"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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