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叔,本名李連升,也可能是李連生。
光叔的爺爺只有這么一個孫子承歡膝下,寵愛自不必說。夏吃冰鎮(zhèn)的瓜,冬喂糖浴的梨。
三歲那年,光叔的父親參軍抗日,犧牲在了臺兒莊。自此,爺孫二人相依為命。日子雖不寬裕,但也不至于餓著肚子。逢年過節(jié),還能吃倆肉包子。
銀錢生計,全靠祖?zhèn)鞯氖炙嚒觐^。據(jù)說,祖輩是在京四營里當(dāng)差的,不拿槍劍,只舞剃刀,伺候兵爺們的腦袋。最輝煌時,曾在李鴻章的腦袋兒上賣弄本事。
光叔打小跟著爺爺,耳濡目染,剃頭的門道兒學(xué)了七七八八,九歲就能懸腕削瓜。來往客人,哪個不夸。光叔心里也得意,可是爺爺既不收徒,也不傳藝。
早在六歲那年,光叔就被爺爺送進了學(xué)堂:身穿白褂黑褲,手提灰布書包。頭腦聰明,人也勤奮,雞鳴即起,三更方息。一晃四五年,字也識得,數(shù)也算得。唯獨寫不得,滿紙刮風(fēng)。
光叔對此并不在意,可卻愁壞了爺爺:字寫不好,如何做得官老爺?字帖沒少練,筆墨沒少費,除了手腕更靈活,此外全無效用。
歲數(shù)大了,人就愛嘮叨,爺爺也不例外。一來二去,光叔也就煩了。索性辭了學(xué)堂,堅決要跟著爺爺學(xué)手藝。爺爺也倔,就是不教,可是終究耐不住寶貝孫子的磨。于是也就默認了,壓箱底兒的能耐不藏私。
寒來暑往,一學(xué)就是七年。光叔撐起門面,爺爺退居二線。每當(dāng)老客對光叔稱贊,爺爺只是笑笑不言。這年冬天早晨,爺爺沒有起床,一摸身子——涼了。街坊四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著料理了后事。光叔自此接過了“李記剃頭”的招牌。
既無伯叔,終鮮兄弟。光零零一個人,實在是少了些意思。光叔響應(yīng)政府號召,公私合營,改名“晨光理發(fā)店”。本地鄉(xiāng)俗,生意口上的規(guī)矩:稱姓不稱名。老熟客稱“小李”,新客則喊“李師傅”。叫著叫著,“小李”少了,“李師傅”也稀疏了。至于原本的名字,就更沒幾個人記得了。
街上的汽車多了,周圍的樓房也起來了,光叔又成了“晨光理發(fā)店”的老板。老街坊搬走了,外來務(wù)工人員住在周圍,來來往往,成了這里的??汀T驘o他,便宜。中青年5元,老人小孩2元,殘疾人免費。
人是感情動物,在外漂泊的人,更重感情。稱“老板”太生疏,于是看了眼招牌,“光叔”的名聲就響起來了。光叔一愣,搖搖頭,點點頭,也就應(yīng)承下這個名號。
我四歲第一次跟父親來理發(fā)店,見到的就是光叔。父親稱呼“李叔”,他人稱呼“光叔”。小孩子口無遮攔,張嘴就說:“我不要光輸?shù)娜死戆l(fā)?!备赣H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面帶尷尬,不知如何解釋。光叔倒不介意,爽朗大笑,眾人亦是歡笑,只有我滿腦袋問號?;丶液蟾赣H也并未解釋,只是此后再未去光叔的理發(fā)店。
再次見到光叔,是在我家,媽媽去世前。那天午后,陽光很好,透過窗子照在媽媽的頭發(fā)上,亂蓬蓬的?;熋摪l(fā),幸存的頭發(fā)蓋不住頭皮,疏密不均。
都知時日無多,家人想給媽媽收拾收拾頭發(fā)。只是,讓誰來做?誰肯來做?一般理發(fā)店老板是不接這生意的,晦氣,忌諱,影響生意。
光叔知道這件事后,還未等父親求上門,自己就找上門來。半個小時,頭發(fā)清清爽爽,各自歸位。至于理發(fā)的費用,無論是父親還是光叔,都閉口不談,只是閑聊天。這可急壞了我。我既不想父親多花錢,也不想光叔白受累。我反復(fù)給父親打手勢,伸出五根手指,意為付五元。父親似乎是沒看見,只顧著和光叔吹噓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我又看向光叔,光叔也在盯著我笑。
日頭西斜,茶壺添了三次水。斟茶間隙,父親掏出紅色百元大鈔,蓋在光叔的梳子上。光叔既不推辭,也不接。光叔可能沒看見,也可能是不明白父親的意思。我是明白父親的意思的,于是自作聰明地把錢塞到光叔手里。我心里直埋怨父親,死要面子活受罪,大手大腳亂花錢。
光叔的目光從我的臉上慢慢移到了那張紅艷艷的百元大鈔上,然后又回到了父親身上?!巴薨?,”光叔輕聲說道,用的是老一輩人才用的稱呼,“你兒子長大了,懂事了?!彼噶酥肝遥旖菐еσ?。“這錢嘛,你就收回去吧。幫人理發(fā),是我這手藝人的本分?!?/p>
父親聽了這話,眼眶微微泛紅,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最后,父親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臨走時,光叔摟著我肩膀,嘴巴湊到我耳朵上:“小子,好好讀書。光叔姓李,沒有一直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