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就是
夢幻所用的材料,一場睡夢
環(huán)抱了短促的人生。
——莎士比亞《暴風雨》第四幕第一場
這個故事我是聽母親說的,母親則是聽她的父親說的,而她的父親又是聽一個死而復生的故人說的。據我母親所言,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祖父,在過世之前,一直在崇武古城的燈塔擔任守燈人。(該燈塔位于泉州市惠安縣崇武半島南岸,三面臨海,西連陸地,東臨臺灣海峽,白色方形塔身,燈高36米,射程10海里,最早可追溯至明崇武二十年,時太祖朱元璋為防范??苋肭?,下令修建海防衛(wèi)所,燈塔差不多是同一時期的產物,迄今已在海風中屹立數百年而不倒。)1985年,外祖父從部隊退役之后,便來到這里。那時候燈塔用的還是汽燈,每天晚上都得加煤油,然后向底座的油壺打氣。燈決不能滅,回憶起這座燈塔,外祖父常說,是它照亮了臺灣海峽里往來船只的航路,也是它給迷失的海員帶去永恒的光明和希望。因此,在塔頂那個不足五平方米的燈籠屋里,流逝的時光是漫長而難以數算的,外祖父一個人熬過了無數個酷熱難耐的夏夜,也在寒風呼嘯的凜冬里發(fā)抖不下千次,可他從未請過一次假,哪怕是臺風天,哪怕是懷孕的妻子住院,住院的妻子流產,也從不曾離開——這件事除了外祖母和母親,你們當中誰也沒有非難他的權利。外祖父的工作,雖然平凡,卻是偉大的,在燈塔堅守了這么多年,不知不覺他早已通過自己的行動加入英雄不朽的行列。不過,今天我要講述的故事,并非外祖父的一生,而是一個船長不可思議的經歷。此人名叫盧小進,是那些常年不能歸家的海員中的一個。母親以前見過他幾次,他最后一次露面是在2018年的一個夏夜,當時我正在外地上大學,聽說他是半夜來的,除了外祖父沒其他人看見。盧小進在與外祖父秉燭夜談后,便乘船出海,再沒回來。有關他的真相我們只能從這一再轉述的故事中窺見。
“黑暗是常有的?!崩喜陶f,吐了個煙圈,濕潤的目光不僅不抵觸幽暗的水域,而且還吞納了黑色的天空。這是2018年的一個夏夜,臺風“瑪莉亞”(2018年7月4日20時,在美國關島以東洋面生成,21時日本氣象廳將其升格為熱帶風暴,并命名為“瑪莉亞”,隨后中央氣象臺也作出此項升格,23時聯合臺風警報中心將其升格為熱帶風暴。2018年7月5日8時,中央氣象臺將其升格為強熱帶風暴,14時將其升格為臺風。)在美國關島以東的洋面生成不久,守燈人老蔡待在高高的燈塔里,他的發(fā)小盧小進(早年父母雙亡,三十七歲那年妻子在他出海時難產而死,自己也在十三年前不幸遇難),站在一旁聽著底噪聲不斷的廣播,聽見這話發(fā)出了贊同的聲音。兩人一起看著大海。夜晚漫長,大海有時會變得躁動不安,但總歸是沒什么好看的。自1985年離開前鋒文工團,擔任守燈人一職以來,老蔡早已厭倦了大海的神秘與喜怒無常,如今他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因此,半個小時前,在七月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氣中,當失蹤了十三年的盧小進爬上燈塔,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時,久別重逢的老友的面龐也不能使他感到一絲一毫的驚訝(也許是感到一種不合時宜的荒謬,懷疑自己身處夢中,而睡眠使人分心,分不清現實)。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崩喜陶f。
“我又活過來了。”盧小進沖著他露出微笑,在即將到來的午夜,由于眩目的燈光流下海一般的淚水。這是自2005年以來兩人第一次見面,老蔡清楚地記得這一數字,是因為那年有三個超強臺風,其中由第19號臺風“龍王”引發(fā)的強降水造成防波堤坍塌,帶走了住在船上的盧小進?;貞浧鹜拢喜踢€清楚地記得那些在洪水和泥濘里掙扎的歲月,在大自然的惡意面前,善泳的人也會溺死。四年后,由于失蹤達到一定年限,法院宣告了盧小進的死亡。沒人打撈到他的尸體。十三年來,老蔡偶爾會夢見海洋,夢見盧小進,夢見他長眠于深不見底的大海,被魚蝦、海藻和洋流纏繞。不可避免地,清晨魚市的味道和爛水果發(fā)酵的氣息總會讓他聯想到故人可悲的命運,午夜時分漆黑海面的反光也會迫使他懷疑那是失蹤朋友的尸體。于是,他擅作主張,親自為死者操辦葬禮,把衣冠冢立在遠離大海的地方;就在同一片樹蔭下,在一座高高的永遠不會被水淹沒的山丘上,他想方設法遷了墳,讓死者妻子的骨殖和他團聚。
“這些年來,我真以為你死了?!崩喜桃灰辉V說著。半個小時里,盧小進一直表現得十分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平靜得有些過分,帶著點兒神秘莫測的意味在里頭,比大海還要詭譎。老蔡看著他的臉龐,費力地將面前這個男人與記憶中的形象一一對比:他看起來確實是一點兒都沒變,十三年的時光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半點兒痕跡;然而,他的衣服全濕透了,頭發(fā)滴著水,渾身上下皆散發(fā)出一股大海獨有的咸味和苦澀味,仿佛剛從大海里爬上來似的,在這個不足五平方米的燈籠屋里,這味道受高瓦數的金屬鹵素燈的炙烤,醞釀成一種奇特的腥味,又一次讓人聯想到魚蝦、海藻和洋流。外面就是大海。憑借一種模糊的預感,他情愿這味道來自黑色的水域,而非盧小進,但事實上兩者是一致的。
“你聞到了嗎?”
“聞到什么了?”
“海的臭味?!?/p>
“‘臭’是一種很籠統的概念?!北R小進說,“有很多種‘臭’,但大海的氣息算不上一種臭味。”
老蔡無法向盧小進解釋這種奇怪的味道,他在海邊生活了大半輩子,如果是尋常大海的咸味,那氣息早已浸透了守燈人的每一寸肌膚,如同豬肉被腌漬。但它并不是。它是一種海的臭味,一種昏睡的動物呼出的臭味,總的來說就像是大海做噩夢時呼出的臭味。老蔡對盧小進的視若無睹并不感到太多驚訝,因為他知道這味道就來自故人的呼吸,正如一個患有狐臭的人聞不見自己的狐臭,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怪味的盧小進也聞不見那股令人不適的噩夢里的臭氣。
“這么多年了,你都去哪兒了?”老蔡問。
“這好像是一瞬間的事。”盧小進說,“我哪兒也沒去,上一秒鐘還在海邊牽系船只,下一秒鐘就被巨浪沖走,我覺得我昏了過去,但記不清了,我唯一清楚記得的是,我是抓著什么東西被沖到海邊的,醒來后就看見了燈塔的光。我知道那是你??墒俏覜]力氣。我在黑暗中躺了許久許久,燈塔的光從我的頭頂掠過。后來,我在冰冷的沙灘上爬行,漸漸感到脊柱有了力量。我站了起來,就來到這里。”
“你知道今年是幾幾年?”
“知道?!?/p>
“但你說不出自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陷入昏迷?”
“我只記得,我抓住了什么東西?!?/p>
盧小進伸出手,直到這時老蔡才注意到他的掌心在滴血。
“你的右手怎么了?”
“好像是割傷。”盧小進后知后覺地看著自己的手,“我覺得自己想起點什么了?!?/p>
老蔡有一個工具箱,箱子里置備了一些急救藥和救生用具,以防遇見有人落水或自己受傷的情況。他取來繃帶和藥粉,簡單地為盧小進包扎。在消毒時,老蔡遞給盧小進一瓶水。盧小進拒絕了,聲稱自己感覺不到饑餓或口渴。他瞪著一雙迷茫的野獸般的眼睛,似乎在體會疼痛的感覺。奇怪的是,它一點兒都不痛。就在這時,他想起這道傷口的來歷了。
“我好像做了個夢。這是我自己割的?!彼f。
老蔡吃驚地看著他,盧小進還在為難以忍受的燈光掉眼淚。
“因為我感覺不到疼痛。”
“你想起了什么?”
盧小進沒有作聲,這時遠方降下一道閃電,白色的電光刺瞎了人的雙眼。短暫的失明過后,兩人一起走到窗邊,看著被燈塔照亮的大海。
“要下雨了?!崩喜虘n心忡忡地說,“臺風要來了。”
暴雨將至。巨浪翻涌著,卷出更多漆黑的巨浪,一如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盧小進看著海水,大海就像一條寬闊的沒有盡頭的路,記憶猶如一座冰山,人類的船行駛于海面,注定只能看到微不足道的一角。他努力回憶,拼命想打撈起那些散落在時光洪流中的碎片,但最終也只是徒勞地看見一座島嶼,一場夢,一副萬水歸墟的景象。他想起來了。十三年前,他正是在這樣一個相似的黑夜迷失的。那晚風很大,雨也很大。在甲板上,他看見整個世界都翻轉過來,海在上面,天空在下面,兩者同樣黯淡無光。
“時間是一條河流,死亡是它的海洋。”盧小進說,“也許,我真正的記憶,不是在十三年前的那場臺風中消失的,而是從那時才正式開始。那天晚上,臺風摧毀了防波堤,船只離了岸。迫不得已,我只好緊緊抱住桅桿,因為海浪是如此之大,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一切都倒懸了。船翻了過來,把我壓進水里。不知過了多久,海流把船帶至一片未知的水域。在黑暗中,我能感到一切似乎都飄浮在空氣中?,F在回想起來,也許當時所見的一切皆是在海里,因為周遭的世界是如此安靜,只有在大海深處才能遠離風暴的喧囂。至今,我仍清晰地記得窒息的感受,那感覺像是胸口有一塊石頭,腦子里有嗡鳴聲,眼前有黑影,肺部像點了火藥要炸開,難受,卻不疼,一切如同當年的完美復刻——我指的是她難產而死的那一年,我出海歸來,回到家中,面臨這樣的事實,除了鉆心的痛苦,肉體上是一點兒都不疼的。那時,我就明白,窒息感未必是繩索或溺水帶來的,一些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也會帶來相同的窒息感。更可怕的是,要是有繩索套在你脖子上,你大可以取掉它,要是不慎跌入水中,你只要奮力向岸上游就好了,可是現實,這個不被接受的現實,是沒有彼岸的。如果現實無法被接受,就注定不能被接受,你無法擺脫它,不能忘記它,只能學會忍受它。忍受它是夜里會反復出現的夢魘,忍受它就像你的影子一樣存在,忍受它是你的一部分,殘忍的命運對你施以炮烙的刑罰,就像和尚頭頂的戒疤。我認為,當時,在陸地上,聽說老婆難產而死的時候,我的精神就隨著她一起死了;后來,在海里,我又死了一次,這一次感受到了相同的窒息感,這一次死亡的是我的肉體?!?/p>
“但是你活得好好的?!崩喜陶f,“還能流血,還會說話,活蹦亂跳的。”
“是,你說的也許不錯,但事實在人的眼中往往是片面的,我和你有著相同的困惑。請不要打斷我。敘述有助于理清回憶,厘正事情真相。我確實想起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它幾乎像是夢一樣的存在,也許能幫助你我解答心中的疑惑。在我們這里,家家戶戶都信佛,要不就信基督,而我是不信佛的,以前或許相信,但老婆和孩子死了就不信了。你也是不信鬼神的。我了解你。上頭要求你成為一名堅定的唯物主義戰(zhàn)士和無神論者,因此我希望你能以科學的視角來解釋這件事。一個死了的人不可能再說話,一個被大海吞噬了的人也不可能在十三年后不見衰老,事實上按照物質循環(huán)的過程,他應該變成海底的魚蝦、泥藻和糞便??傊?,我確實是死了,這一點我記得一清二楚。在水里,意識模糊的最后一瞬間,我許了個愿,希望能在死后和妻兒團聚。剛才我說,我不信鬼神,如果說我信媽祖,那也僅僅是為了遵守一種出海的儀式,可那會兒,為了能再見她一面,我倒真的希望有鬼神的存在。根據當時的情況,我許愿完全是出于一種虛無的寄托,一種想和家人團聚的善意?;杳缘娜瞬恢獨q月,我深知必死無疑,死亡便作為一種解脫而非苦澀的命運被接受了。
“結果是,事情出現了微妙的轉機。我再度醒來時,已回到這片海岸。這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正如清醒的人總是難以想起夢中的細節(jié),如今要準確地敘述這段遭遇難免有些吃力,不過只需一個契機,記憶便會陸陸續(xù)續(xù)涌現。方才,看著自己流出的鮮血,我想起自己曾在昏迷(或死亡)期間做過一個夢。這個夢是極其漫長的,我無法分辨它的屬性。我認為,也許它不是夢,而是一個瀕死之人的幻想,但更有可能,它是另外一種現實,因為鮮血從夢中延續(xù)到當下,傷口模糊了認知的邊界。在夢里面,我昏了過去,又醒了過來。一股從下往上的洋流卷動著把我送到海面。夏天正在遠去,但太陽仍舊毒辣,陽光把表層的海水曬得溫熱。我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一股濕潤的微風拂醒的。風帶來一股腐朽的木頭和糜爛的死尸散發(fā)出的氣息。我坐了起來,失望地發(fā)現自己還活著,此刻正躺在一塊殘破的木板上,看樣式它原先是一座海邊小屋的門板。我盤算著,想知道自己被海水沖出了多遠。于是我抬頭看看天?!?/p>
“海鷗在我頭頂盤旋。出過海的人都知道,海鷗并不像人們想的那么純潔,它是食腐的鳥類,此刻正耐心等待著我的死亡。我不搭理它們,繼續(xù)思索著。從天氣和太陽的方位判斷,臺風應該過去有些時日了,現在大概是正午,離天黑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然而,要從海上乘著木板漂回去是不可能的,因為洋流一直帶著我遠離陸地,在海上生活這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個不幸的落水者的下場,他們大部分不是死于力竭就是死于饑渴。失去了科學的幫助,人力是無法與天意抗衡的。換句話說,被放逐到一片無盡的水域,我唯一所能期待的不過是一艘剛好出現在附近的船只。可是,視野當中沒有船,海的盡頭什么都沒有,對此我不抱任何希望。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太陽直直地曬在我的臉上,汗水和海水析出的鹽分漬得我皮膚生疼。我感到頭暈目眩,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渴求水分。一切都令人難以忍受。在這樣艱難的處境下,死亡或許并不令人感到厭惡,活著才是。我感到生不如死,作為一個懦夫,卻又缺乏擁抱死亡的勇氣。于是,我開始數算生命中難得的歡樂時光,通過意淫和白日做夢,超脫了時間,逃離了現實。一陣溫暖的微風,或許會讓我想起年輕時老婆溫柔的手。一尾躍出水面的魚,則會在落回水中之前,領我走向那些漁獲滿滿的季節(jié),那時她還沒死,沒懷孕,會在碼頭等我歸來?!?/p>
“就這樣,我面朝下在木板上趴著,通過幻想聊以慰藉,熬過了最難捱的第一個下午。一整個下午,我都在想,這世上有那么多的水,它們都去哪里了呢?天黑了,太陽落到海的另一邊去,月亮升了起來。不知不覺,海上起了濃霧。在霧中,月光有限,大海也很有限,就像一面巨大的湖泊。一切都朦朦朧朧的。我突然聽不到持續(xù)不斷的海浪聲了,大海變得格外死寂,海水打著圈兒流動,卻不發(fā)出半點兒的聲響。習慣了浪潮翻涌的聲音,大海的悄無聲息反倒叫我不安起來。我環(huán)視了一圈海面,海面上不知何時漂著了不計其數的死魚,空中的海鷗也不見了。我一面猜測著鳥準是飛累了等累了,另一面又莫名地想到未知才是人類最原始的恐懼。我聽過不少漁民出海遇到神秘島嶼的傳說,但沒有哪一個比我的遭遇更加匪夷所思。接下去我要講述的東西顯然已超出了常理所能揣度的范疇,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它都成了我的夢魘。如果說,這段海上經歷是我在昏迷(或死亡)期間做的一個夢,那么島嶼的出現就是夢中之夢,鏡像之鏡像,人類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在夢境的映現?!?/p>
“事情是這樣的:當大海逐漸令人感到不安,我察覺到海水正在演變成一個可怕的漩渦,而從那漩渦中心,眾水匯聚之處,一座由鄰近海域所有失事船只搭成的廢墟,從大海深處升了起來。大漩渦消失后,留下一片灰色的環(huán)形水域(中心處的顏色甚至比外面那一圈要更深,近乎黑色),廢墟則成了這片水域中心的一個遺跡——從中我辨認出了明代的船只,那也許是鄭和的寶船,大得難以想象,而它的最上方正是我那不翼而飛的海船,我曾在上層甲板的艙室里置備了十幾箱礦泉水。一想到水,我就忍不住口渴起來。究其本質而言,大海和沙漠沒什么區(qū)別,對一個饑渴的人來說,兩者同樣致命。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的大腦被生命的原始沖動占據,絲毫不考慮這么大一堆船骸漂浮在海上的可能性,便以手作槳,向著船骸廢墟劃去。然后,我腳下的木板便擱淺了?!?/p>
“毫無疑問,這片環(huán)形的水域,并非大海,而是陸地。與我們的大陸架以及其他的島嶼不同的是,構成它的地面的,絕非什么砂石,而是某種巨大的濕漉漉的黏性物質。于是,我只得跳下木板,小心翼翼地朝著船骸走去。水域分兩層,如果說,外面那圈是灰色的,像沼澤一樣,那么越往中心去,地表的顏色便越深,密度也越大,到了后來幾乎和陸地沒有什么區(qū)別。我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爬到這堆船骸的頂端,這里的一切都裹著一層惡心的黏液。在熟悉的艙室里,我找到了三箱未經污染的礦泉水,還有一張她的照片?!?/p>
盧小進把手伸進懷里,摸出一張照片。無情的時光早已使相片泛黃,而海水的浸泡又模糊了相中人的面容。他看著這張照片,淚水簌簌流著。
“這是一張老照片了,攝于上個世紀。那時,我們剛結婚,會一起到村口看露天電影。我搬兩只凳子,她帶兩把扇子。村口的露天廣場上都是人。我們會依偎著,互相給對方扇風。若是看到電影中令人不快的情節(jié),她會嫌惡地皺起眉頭,那時我就故意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會不樂意地撥開我的手,但要是遇上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比如《倩女幽魂》啦,《胭脂扣》啦,她就會從頭哭到尾。如今我早已記不清她掉眼淚的樣子了,但還記得有一次她淚眼婆娑地問我:‘如果我變成鬼了,你還會愛我嗎?’我說會的。這是真的,再問我一百次一千次也還是會的。我告訴她我愛她,但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我們住在海邊的一棟石房子里,每年夏天我出海時,都是她獨自一人燒熱瀝青,上房填補漏雨的縫隙。后來她走了,石房子一直在漏雨。沒有人告訴我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又被怎樣的思念折磨,但我總想象她在呼喚我的名字。有時,我總覺得自己聽見了她的聲音??墒?,一覺醒來,床的另一邊什么都沒有?;榇彩菫閮蓚€人準備的,但只有我一個人。我恨自己。自我憎惡的毒素滲入我的血液。于是我搬離了家,干脆住在船上。我出海歸來時,在人群中再也望不見她的身影,于碼頭處再度揚帆起航時,也聽不見她虔誠的祈福和殷切的叮嚀。我覺得很空虛。我全身都疼。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想抓住什么東西,卻沒什么東西可以牢牢抓緊的。我什么都不是,只是空洞的肉體,是一片無人拜訪的虛無之地?!?/p>
老蔡吧嗒著煙,沉默著,接過照片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
于是盧小進又接著說道:
“發(fā)現這張照片,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因為看我如此消極地隨波逐流,她一定不會高興。照片和血,都是夢境真實的證明。一個人不可能夢見自己找回了照片,在現實中便也擁有了照片。那天晚上,在上層甲板的艙室,我懷揣著這張照片,排除萬難,枕著一個空水瓶,近乎無憂地睡著了。然后我夢見了鮮花、鮮血和死人。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記得自己是被一陣鑼鼓喧天的慶祝聲吵醒的。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這是真的。我出了艙室,站在高高的船骸頂點,看見底下黑色的膠質大地上立著千百道模糊的人影。見到人,我高興地沖他們招手,但沒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又大聲沖他們呼喊。這下,大地上的那些人影都轉過來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看著我,臉上帶著欣喜若狂的表情?!?/p>
“如果我再細心一分,就會察覺這一幕幾乎是詭異的,因為他們所有人的動作整齊劃一,堪比軍隊,像接受某個命令的統一調度。然而,我并未注意到這一點,劫后余生的孤獨感剝奪了我觀察和思考的能力。一開始,我想那是偶然路過的船只發(fā)現我了,水手們的臉上都帶著狂喜的表情;但直到后來,我才發(fā)現,那些身影不是站著,而是躺著的——這解釋了我為什么可以看見他們的表情,由于高度,我本該只能看見他們頭頂的漩渦,看不到他們的側臉;我忘記自己看到的僅是大地上微不足道的一個平面了。”
“總之,我沒有猶豫,快速下到地面。然而,就在我的雙腳重新踏上陸地的那一瞬,黑色的大地突然亮了,燈一樣地驅散了黑暗。有那么一刻,我?guī)缀跻詾樽约菏钦驹邳S色的月表,滿月的光輝令人著迷。但很快,我清醒了過來。那時,躺在地上的人們也紛紛站了起來,從膠土里散發(fā)出的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我看著他們,他們也在看著我,從中我辨認出了幾張熟悉的臉,有我父親的,也有母親的。他們溫柔地看著我,然而思念的力量并不能使恐懼減弱分毫。然后我就看見了你。是的,你也在其中,在那些圍著我轉的人群當中。在父親和母親登場之后,你就那么推開人群,施施然走上來,沖我微笑,向我道喜。我哀傷地看著你。可你還在微笑,笑容中帶著恭賀的意味。于是我拉著你走到一邊,問你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你的表情,那時你詫異地看著我,理所當然地說:‘這難道不是你大喜的日子嗎?’‘大喜?’我問你。你說;‘這么久以來,你期盼的不就是這么一天嗎?’我還是不能理解。就在這時,你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沖著人群中的某個方向努努嘴?!?/p>
“于是,我順著你的視線望去。那會兒,雖然你還在我耳邊說話,嘮叨著什么是哥們兒就別不收份子錢,但我是一概聽不進去了,因為我看見了她。我的眼中只有她。她也在看我,并且是穿著記憶中那身紅色的嫁衣,夢幻般地看著我。我看見她在看我,嘴角不自覺翹出了幸福的弧度。她看見我在看她,眼睛簡直彎成了月牙。我們都露出甜蜜而羞澀的微笑,這一刻仿佛是永恒的,時間的無限染上了溫柔的屬性。有人替我們設了席,酒菜擺得滿滿當當的?;槎Y上,我以一種近乎癡呆的態(tài)度聽著,耳邊爆竹聲和鑼鼓聲不斷,另一人領我們來到屋中,隨后那人誦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人們興奮地鼓起掌,你也在其中。然后大家就開始喝酒,一切是如此喜慶。酒過三巡,我被你和其他人灌得暈乎乎的,但腦子里還記得最初的那份困惑。借著酒意,我看著你,幾乎以為這是你搞的鬼了,但你的眼神并不騙人。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嗎?在現實中,我結婚的那天,我倆也是這樣喝酒的。那時,酒過三巡,借著酒意,我在婚禮上丟人地哭了起來。其他賓客過來問我怎么了,是你趕走了他們,并用巧妙的方式維護了我的尊嚴。你說不打緊,新郎官只是太開心,人們便投來善意與理解的微笑。其實,我哭并不是因為開心,而是實在難過。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我的父母還活著,有幸見證我的婚禮,這在現實里是不可能的事,但在另一場婚禮上卻奇妙地實現了。我的父母死了,我的老婆也已經死了,你和他們一同出現,所以我以為你也死了。我想可能是臺風。風暴摧毀了防波堤,也摧毀了燈塔,它既然能把我?guī)У竭@里,也就能把你帶到這里。換句話說,我為你們這些死去的人感到傷心,也為自己感到傷心。我們都死了。那個晚上,盡管我內心的某一部分已察覺到事情的種種古怪之處,但另一部分卻還是甘之如飴,不愿從這場美妙的幻夢中醒來。我更愿意相信自己是闖入另一個世界,就像佛教宣揚的那樣,這是一個嶄新的輪回,在這個輪回里,我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并對生活沒有一絲一毫的憂慮?!?/p>
“我被送入洞房。在我的記憶里,這個夜晚似乎格外漫長。與現實相同的是,由于婚禮當晚喝得實在太多,那天晚上并沒有別的事情發(fā)生。一整晚,她都在照顧我。我有兩份記憶,一份是在陸地,另一份是在這座島上,我看見了兩場婚禮,結婚的對象都是同一個女人,兩場婚禮的最后記憶都是我伏在床邊嘔吐,她在一旁溫柔地拍打著我的后背。有時候,我分不清這兩份記憶,究竟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了。夜深了??諝庵袕浡还善婀值男瘸粑叮乙詾槭菄I吐物的味道。我睡了過去,不知時間。隱約中,我似乎聽見她說了句:‘不準回頭。要是待會兒醒了,不準回頭看我?!诌^了一會兒,我在宿醉的痛苦中醒來,惶恐地向身邊摸去,生怕枕邊人已不在,這一切都是幻覺。值得慶幸的是,她還在那里,仍像一個巨大的嬰兒熟睡。燈滅了,憑感覺我俯下身吻了她一下。外面?zhèn)鱽砹撕染坪玩音[的聲音。我又吻了她一下,接著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奇怪的是,大廳里并沒有人,但仍能聽見觥籌交錯的聲音。聲音就在我的眼前,發(fā)聲的人卻不能被看見。借著若有若無的微光,我一一檢查了大廳,只見桌子上擺的哪還是什么酒菜,全是一些腐爛的魚蝦和大魚的內臟,廚師把肉糜剁得細碎,酒瓶其實是海上漂來的礦泉水瓶,里面盛滿了葡萄酒色澤的膿血和某種味道微酸的黏液。懷揣著某種不祥的預感,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回過頭去。這下,一切都是無可逃避的了?,F實并不牢靠,屋子又何止是屋子,它完全是由某種巨鯨的骸骨搭建而成的骨屋,外墻上還漆著腥臭的魚血。
“血,紅色的鮮血,正是這場大婚上一切喜慶色彩的源頭,我聽見那棟涂滿了污血的白色骨屋里傳來某種活物的動靜了,我知道是她醒了,也知道是她在黑暗中害怕地尋找我的蹤跡,我聽見某種丑陋的生命蠕動的聲音,無須去看,也能想象這是一個陷阱。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的名字,可是我沒有回應,狠心背過身去,于是那嗓音帶上了凄切哀慟的意味,那哀號聲越來越近了,我離出口也越來越近。路陡且黑,燈不知何時全熄滅了,就在這時,我想到她或許同我一樣迷茫,我們極有可能都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拋入這個世界的,那樣的話,我無法想象她該是多么的無助,親眼見著愛人拋棄自己,又得是多么的傷心。我感到羞愧,因為想到了那些在村口一起看電影的夜晚,我還記得那時我們剛結婚,會一起到村口看露天電影,我搬兩只凳子,她帶兩把扇子,村口的露天廣場上都是人,我們會依偎著,互相給對方扇風。若是看到電影中令人不快的情節(jié),她會嫌惡地皺起眉頭,那時我就故意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她會不樂意地撥開我的手,但要是遇上一個傷感的愛情故事,比如《倩女幽魂》啦,《胭脂扣》啦,她都會從頭哭到尾,如今我早已記不清她掉眼淚的樣子了,但還記得有一次她淚眼婆娑地問我:‘如果我變成鬼了,你還會愛我嗎?’我說會的,這是真的,再問我一百次一千次也還是會的,我告訴她我愛她,但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愛她,現在我知道了,就算她是鬼,就算她是孤魂野鬼,我也愿意和她在一起?!?/p>
“于是我回過頭去,忘記了睡夢中她的囑咐。‘不準回頭。’夢里面我隱約聽見有人這么說,‘要是待會兒醒了,不準回頭看我?!晌疫€是回頭了,無法抗拒愛情,不能否定內心,我無法接受已經失去她的現實,于是我看見了,遍地是尸體,桌椅不是桌椅,大廳不是大廳,這里還是那座奇怪的島嶼。地面突然亮了一下,金黃如滿月,照亮了成千上百海難者的臉,而在這片尸山血海中央,一只半人半魚的怪物正在爬行,它見我回頭便徒勞地掩住丑陋的臉,可一切已經太遲,我全看見了,從它那驚恐的表情中我依稀能辨認出妻子的痕跡。這是不可能的。我?guī)缀醪桓蚁嘈胚@一切。我的妻子不可能是個怪物,她不會出現在晦暗的夜里,不可能以一副丑陋的姿態(tài)在尸堆里爬行,我從未和她來過這里。事實上很多年前她就死了,我不相信眼前這團模糊的正在成形的血肉就是她,更不相信假裝無事發(fā)生一切安好就是最完美的結局,我不知事情最開始是怎么發(fā)生的,也不知現實得荒唐到怎樣一種地步才會淪落至此。我清楚地憶起了她的臉,陽光下屬于她的一顰一笑,可黑暗中這個蠕動的怪物卻玷污了這份珍貴回憶,因為它以同樣的方式沖我微笑,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愛她,但它畢竟不是她。我厭惡地朝地上看去,它卑微地低下頭,魚一樣地撲騰著,我們的臉上都露出了絕望和難過的表情。就在數個小時前,我竟然還天真地相信這是一場嶄新的輪回,我們會走向幸福的結局。但現實總是不叫人滿意,命運就像一只無情的手,戲弄著那些自以為見到光明的人群?!?/p>
“后來的事,我就記不大清了。我隱約記得的是,當那個怪物穿著嫁衣,趴在地上,向我苦苦哀求時,地面亮了,金黃如滿月,一團巨大的陰影從遠方迅疾掠過,眨眼間出現在我們腳下。于是地表像月亮一樣有了陰晴圓缺。那時,我站在光中,她匍匐在陰影里,一陣雷鳴般的心跳聲包圍了我們,忽地她腳下的土地變得泥濘。就在那時,她向我伸出了手,而我,盡管內心頗有恐懼,但還是本能地想去救她。然而,我沒能抓住她的手——正當我的指尖即將搭上她那覆蓋著魚鱗的手指時,從我身下驀地噴出一股洶涌的海水。我被高高沖上了天,而她被牢牢束縛在地面。那一刻,我看見她陷身于黑色的泥沼中,使勁力氣揮了揮手?!炫??!暗溃缓笙蛭业懒寺曈绖e。永別,就是永不再相見。她的聲音是如此誠懇,如此真實,以至于我突然明白了,她是真的……真的愛我,如果說她是一個怪物,那也是擁有我妻子情感和記憶的怪物。水流把我拔擢起來,使我飛得更高,而幾近深淵的大地卻迫使她沉淪得更深。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無法接受已經失去她的現實,于是我回過頭去,又一次經歷了失去她的過程。到了最后,她僅是巨大的黑色陰影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點,而我從空中看著海上的一切,突然領悟到自己方才所在的那片環(huán)形水域,不過是一只大得難以想象的魚類的眼睛。”
“我在空中失神地看著這只眼睛,眼睛也在海上冷漠地看我,黑色的陰影和金色的發(fā)光表面構成了它的瞳孔和虹膜。于是我明白了,這島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眼睛的模擬造物。它像一個邪惡的神祇,高高在上地注視著一切,我是舞臺布景的人物,而它戲謔地看著我,就像觀眾欣賞一出戲??;對它來說,我們的短暫生命或許正是它那漫長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娛樂。這眼睛也許有辦法提取我的記憶,在空氣中散布神經毒素,在幻覺中重現往日的一切。然后,根據我的內心需求,它模擬創(chuàng)造出了她,試圖讓她留下我。但她失敗了。為此她被銷毀??墒?,下一步呢?它打算怎么做?我在空中瘋狂地看著這一切,從那空洞的眼睛深處升起了一團淋著黑色腐殖質和紅色膿血的肉瘤。沖天的水流減弱力度,托著我平穩(wěn)落地。我看見了那瘤子之下似有什么東西異軍突起,每動彈一下,黑暗中就會響起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你聽見了嗎?我聽見了。那節(jié)律和我的脈搏同步,那聲音就是我的心跳聲。我癡迷地聽著這聲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在那一團律動的瘤子表面,我的指尖沾著腥穢,感受到了另一份相同的悲傷。”
“就在這時,有什么東西扎了我一下。我及時抽回手,并不感覺痛。但肉瘤的律動愈發(fā)歡快了,我的心跳也跟著加快。我看著它,伸出手去,又一次撫摸它。它即將誕生。我知道是生命的本能使它歡欣鼓舞,也知道對于死亡我們有著相同的看法。毋寧說,它就是我,另一個我。在那丑陋而結實的外表下,我們具備相同的絕望,我們的悲慟共同洶涌。這世上發(fā)生了許多的壞事,但沒有一件壞得過目睹自己降生。我這一生并不順遂?;盍舜蟀胼呑?,我始終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人會死,為什么人總是哭,為什么死亡是這樣一種永恒的結局,生命明知其盡頭還要存在,為什么人總是被迫拋入世間的,而我們沒有選擇。肉瘤爆開了,紅與黑的黏液澆了我一身。在這千萬個為什么當中,我最最難以忍受的是,為什么世界明明可以什么也沒有,但它偏偏要是這個樣子。我看著眼前這個世界。它是地獄。每個人都讓別人疼痛,每個存在的在場和缺席都讓別的存在疼痛。從那地獄中,爬出了一個半人半魚的怪物,它長著我的臉,體表覆蓋著尚未褪去的魚鱗,它抬頭看我,沉默,我想它是如此的丑惡,又是如此的無辜,以至于無須分辨,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斷定它已犯了世上最純潔的罪行——存在的過錯?!?/p>
“至此,我已經明白眼睛的計劃了。如果它不能把我留下,那就根據我的記憶再造一個新的我,以供娛樂。這不是屬于你的世界,我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說。另一個我什么也沒說。另一個我悲傷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使我想到了待宰的羔羊。我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原來有這么脆弱,但他不情愿的姿態(tài)無疑讓我重新審視起自己。毫無疑問,來到這世界并非他所愿,他和我一樣痛苦。我看著他,就像看著我自己,他擁有我的全部記憶,或者說,根本就是我自己:我向往光明,卻滿足于黑暗,我渴望幸福,卻沉溺于悲傷,我剛愎自用,但優(yōu)柔寡斷,我軟弱無能,并且不堪一擊,我在陰影中爬行著,行動缺乏力量,言語欠缺態(tài)度……這世上不會有比我更沒用的人了。我看著我。這就是我。我從地上撿起一枚鋒利的石片向他走去。故事到了這里,記憶就完全混亂了。我這么做純粹是為了結束他的痛苦,但是,盡管痛苦,他似乎還是想活下去。我猜,是我高高舉起石片,朝著地上那個半人半魚的怪物劃去的。他一定徒勞地抬起右手,象征性地擋了一下。做完這一切,我便發(fā)了瘋似的逃回海邊,天一亮就乘著木板離開。眼睛沒有阻攔我。大海把我送回了故鄉(xiāng)。我在沙灘上醒來時,憶起上述這一切,就好像做了場怪夢。夢里凈是些荒唐的人和物,夢中完全是另一段迥異的人生。不過,正如我所說,鮮血和照片,是夢境真實的證據。你是我的朋友。另一個你,或許得說,是我眼中的你,也出現在那兒。如果你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就給我說道說道吧,哪怕是責備我一下也好?!?/p>
老蔡終于抽完了煙,他把煙頭按進煙灰缸,看見盧小進的手在顫抖。
“你的手還在流血?!彼f。
盧小進聳聳肩,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
但老蔡似乎也在等他開口。
“會好的?!北R小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接著問,“這個故事,不能用科學解釋嗎?”
“故事的價值在于被傾聽,而不是被講述。”老蔡說,“因為,故事的秘密在講述時就已經被窮盡了。故而,是耳朵而不是嘴巴,是想象而不是現實,賦予它生命力。在我看來,故事就像一個字謎,謎底的重要性總是遜色于猜謎的過程。方才,聽你講述的時候,我試著提出多種可能,你的故事令我聯想到了另外三個故事,有三個故事,是自古就有,并時時刻刻被人講述的:第一個故事,是說戰(zhàn)國時期的莊周夢見了蝴蝶,卻不知道是他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他;還有個故事,講的是唐代有一個叫盧生的人遇見一名道士,在后者提供的枕頭上睡著了,夢見自己過完了一生,醒來后才發(fā)現這不過是黃粱一夢;最后一個故事,則說晉代有個叫王質的人進山砍柴,見數童子下棋,棋局結束了,木頭做的斧柄也爛了,等他回到山下,與他同時代的人都沒有了。這三個故事,正如我所說,是三個謎語,后兩個的謎底都是時間,或許可以用來解釋你的經歷。至于第一個謎,有關于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參照《莊子·齊物論》原文,一開始我覺得它講的是物、我的交合與變化,但后來仔細思索,發(fā)現它的謎底同樣還是時間。因為,只要時間足夠漫長,一個人既可以是莊周,也可以是蝴蝶。按照物質循環(huán)的過程,本質上我們都是宇宙大爆炸之初的星塵,也許今天構成這只蝴蝶翅膀的鱗片,兩三千百年前是莊子的一個毛囊細胞。我認為這三個故事都解釋了你的經歷:在第一個故事里,你不知是自己夢見了那只眼睛,還是那只眼睛夢見了你;到了第二個故事,則是你在死亡前夢見了大海、島嶼、婚禮,以及我們坐在這里忘我地討論你的經歷,這樣一來,我就是不真實的,燈塔、廣播、即將到來的臺風,都是不真實的,因為對于即將溺亡的現實,時間不過才流逝短短一瞬,我們都是你臨死前的幻景;最后我們不要忘了第三個故事,它對應的是一片時間流速異常之地,這十三年來,你絲毫不見衰老,或許你的經歷都是真實的,我和燈塔、廣播里的聲音以及馬上就要來的臺風,也是真實的,區(qū)別僅在于你的一天是我的十三年?!?/p>
“我同意你的看法?!北R小進思忖片刻,補充道,“要找出一個事實,并牽強附會地解釋我的全部經歷,是極其片面且沒證據支撐的。我們不能出于一種猜測就排除其他可能,就像一個人做出一種選擇不代表他不能做出其他選擇。林中有兩條路,我可以同時選擇兩條路。但對于你來說,現實只有一種。故事或許有加工的成分,但其基礎一定來源于現實。海中的那只眼睛,無論是古老的地球生物,還是來自外星的邪惡生命體,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是假的,但在那天晚上確確實實發(fā)生了。怎么,你不相信我嗎?那就看看我的右手吧。你忘了還有第四種解釋。我不相信以你的悟性看不出故事的漏洞,我更相信是你不愿承認海中之眼的真實性而故意選擇忽略它,因為,要達成這最接近真相的一種可能,恰恰需要做出最大膽最荒誕最違背現實的一種猜測,那就是:我已經死了?!?/p>
“那天晚上,死在島上的,不是當下同你講述故事的這個我,而是最初上島的那個我。另一個我撿起石片,劃傷了這個我的右手。另一個我感到痛苦,但他從未想過這個我有想活下去的愿望。我在眼睛的幫助下打敗了他。為了表彰我的勝利,觀者——那個眼睛——滿足了我的愿望,送我出海。我在大海上漂了許久。你知道有這樣一種說法嗎?在我的記憶里,科學家們認為,魚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祖先,我們最早都來自海洋。我在海灘上醒來,是因為我的脊柱沒有力量。我在黑暗中等待,是因為那時我還沒完全進化。為此,我可以大膽地說,有兩個盧小進,一個死在了十三年前的那個暴風雨之夜,另一個作為海的子民獲得新生。出于對另一個盧小進的愧疚,我原原本本地向你講述了這一切,而我耍了點敘事的詭計,為的正是讓你有足夠的寬容和耐心一直聽下去。黑暗是常有的。大海變幻莫測,夜迷人而危險,但正是因為有了它的存在,光明才令人向往。我不希望你厭惡我,因為在盧小進那寶貴的記憶中,你是他唯一的朋友?!?/p>
老蔡看著盧小進,為他,為自己,為所有死去的人感到傷悲。他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與盧小進再次相見,他原以為重逢的那天將是死亡降臨的時候,他永遠不曾想到死去的人會再度歸來,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十三年前,在海邊,風暴散去之后,他搜尋了足足一個多月也沒找到盧小進的尸體。十三年一晃而過。十三年前就像近在眼前。老蔡看著盧小進向他走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一起流下了海一般的淚水。
后記:十多年后,我重新審讀了這個故事,有了全新的發(fā)現:在故事中,盧小進作為一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老船長,說的話卻接近書面語言(當然也有可能是外祖父把閩南話翻譯成普通話并加以修飾的緣故),甚至還知道羅伯特·弗羅斯特(此人是美國詩人),錯引了他的一首詩(該詩名為《未選擇的路》。盧小進的引用出自本詩第一節(jié):“黃色的林子里有兩條路,很遺憾我無法同時選擇兩者?!保苍S是一種戲仿,卻是完全不符合他的身份的;相應地,我的外祖父,之前一直在福州軍區(qū)前鋒文工團(該團已在1985年的百萬大裁軍中被撤銷,外祖父曾隨團赴京、滬演出,先后受到周總理和多位開國元帥的接見)擔任話劇演員,有更多的途徑接觸到國外的詩歌和文學作品,他說話時總帶著點兒表演的性質。他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因此再怎么夸大也是不為過的。我們的人生,就像在《哈姆雷特》的戲中之戲。結合外祖父和盧小進的理論,也就是那個有關時間、夢和眼睛的理論,我懷疑(并且是有理有據地懷疑),也許,從頭到尾,做夢的都不是盧小進,而是我的外祖父,是他在哀悼中夢見了一切,并忠實地記錄下一切。除此之外,還有第六種解釋:故事的最后,他和盧小進一起流下了海一般的淚水,是否說明盧小進并未真正抵達陸地,見到外祖父,而是在眼睛創(chuàng)造的另一個模擬物上尋求慰藉?我找到母親向她闡述這兩種全新的解釋,母親卻厭煩地說:“說不準你才是那個做夢的人哩,是你夢見了我跟你講了外祖父的故事,但我真的和你講過這么個故事嗎?我不記得了。你自己糾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