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末年,嵇康被司馬昭殺害。臨刑前,嵇康將十歲的兒子嵇紹托付給朋友山濤(字巨源),安慰兒子說:“有山巨源在,你就不是孤兒?!?/p>
待嵇紹長大成人,天下已姓司馬,魏變成晉。山濤向晉武帝舉薦嵇紹,嵇紹正閉門隱居,想要推辭。山濤說:“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天地運轉(zhuǎn),春夏秋冬都在不停地變更,何況人呢?希望嵇紹與時俱進,做個識時務的俊杰。嵇紹視山濤如父,聽從了他的建議,出仕,在晉武帝、晉惠帝父子兩朝為官。
晉惠帝司馬衷是有名的弱智皇帝,他的天下自然覬覦者多。他做皇帝十多年,國家就沒安定過?;屎笞鱽y,兄弟叔侄互相攻打(八王之亂),惠帝只是個被不同人物捏在手里的傀儡。嵇紹在惠帝朝任侍中,忠心耿耿保衛(wèi)著這個低能天子。
公元304年,東海王司馬越奉惠帝北征,在蕩陰(今河南湯陰縣)與成都王司馬穎激戰(zhàn)。司馬越的軍隊大敗,百官與皇帝的侍衛(wèi)四散奔逃,只有嵇紹臨危不亂,端正冠帶,挺身向前,用自己的身體為惠帝抵擋刀鋒箭鏃。亂軍逼近皇帝的車駕,飛箭如雨般射來,嵇紹當場被殺死在惠帝身旁,鮮血濺了惠帝一身。戰(zhàn)事平息后,侍從為皇帝換下血衣,昏庸的皇帝竟然說出一句明白話:“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留下血衣作為紀念。
歷史開了個沉甸甸的玩笑,41年前,在司馬昭篡魏之心路人皆知時,嵇康堅持不合作的態(tài)度,為此付出生命代價,從容死在司馬昭的屠刀下。41年后,嵇康的兒子也從容赴死,卻是為了保衛(wèi)殺父仇人的孫子,成了晉王朝的忠臣烈士。唐代人修《晉書》,嵇紹入了《忠義列傳》,位居第一。
按傳統(tǒng)觀念看,嵇紹是忠臣,卻又是父親的不孝兒子。對這種矛盾,前人議論紛紜,顧炎武《日知錄》的《正始》篇還據(jù)此闡發(fā)了“亡國”與“亡天下”的不同意蘊。限于篇幅,此處姑且不論。但顧氏補充了一個例證:與嵇紹同時期,還有個叫王裒的人,因父親王儀為司馬昭殺害,堅決不仕西晉,授徒著書,隱居終身。同樣的遭遇,不同的處世方略,讓人不由得遐想:當年,嵇康為何要將兒子托付給山濤?假使嵇紹不是由山濤教養(yǎng)長大,又會怎樣?
山濤圓通、善與時周旋,嵇康應是深知的,而山濤重情義和為人老成可靠又是嵇康深深信任的,所以他在寫了那一篇尖銳淋漓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在一定意義上是公開表示不與司馬昭合作的宣言)后,仍將未成年的兒子托付給了山濤。阮籍不許兒子效仿名士放達的行為,高傲的嵇康在《家誡》中教兒子言行規(guī)矩,甚至庸碌。有誰能真正體會一個身處黑暗血腥時代的父親的痛苦與無奈?
東漢黨錮之禍中的范滂,慷慨赴死,毫無懼色,對未成年的兒子交代遺言時卻沉痛惶惑、令聞者墮淚:“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睈航^不可為,而為善者卻像我這樣人頭落地。孩子啊孩子,你的路該怎么走呢?
刑場上的嵇康,在撫琴彈奏《廣陵散》時,內(nèi)心是否也泛起過同樣的惶惑與無奈?
(顧 盼摘自《北京青年報》2025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