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作為追求創(chuàng)造性的精讀,是生命遇見生命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細讀作為一種高級教育方法是必然的。但是細讀不是一般的“讀讀而已”,不能限于“取用”,因而也不能止境于教育問題。
細讀如何構(gòu)成一種生活美學、一種生命哲學,并且最終成為塵世的修行?需要滿足兩個條件:第一,生命出場并在場。生命是什么?生命是身、心、靈的統(tǒng)一體,生命如何才能“出場并在場”?細讀提供了可能,只有在細讀的狀態(tài)中,在“因敬居靜而品”中,讀者活潑潑的生命才能“出場”并保持“在場”。第二,細讀的必須是經(jīng)典原著。經(jīng)典原著是無限時間和空間的思想魔力場。細讀有兩階段:其一外求,分為粗讀、精讀和重讀;其二內(nèi)己,即修讀。唯有細讀,讀者在從粗讀、精讀、重讀到修讀的兩個階段四個步驟中,才能實現(xiàn)從“慕道者、求知者、思想者到修行者”的四種生命狀態(tài)的進化。經(jīng)典原著中沉睡的“思想魔力場”于是被激活,生發(fā)出極大的精神能量。
細讀需要經(jīng)典原著,經(jīng)典原著需要細讀,二者互為充要條件,仿若“彗星深吻地球”,這樣,細讀過程中的細讀者、作者意志、文本意義這三個世界,才能一體激活,才能走向三者不斷的“視域融合”,才能有潤物無聲的“三國精神演義”。細讀中,一種生活美學徐徐展開,一種生命哲學的“新高度”才能不斷氤氳,一種人生的自然療法才有可能發(fā)生。如此,生活美學和生命哲學,發(fā)生了,人間的修行,得以可能。
一
中國人“罕言性與天道”,而著眼于百姓日用,引譬連類,其美學傳統(tǒng)本質(zhì)上是一種生活美學,契合中國人憂樂圓融的文化精神,通過雅致的生活方式體現(xiàn)出來,內(nèi)在蘊藉,意境綿長。生活美學就是生命幸福之道。雅致與否,無關(guān)身況,關(guān)乎心況。歷史上所謂的孔顏樂處、魏晉風流、晚明性靈,皆為生活美學之標致。
生活美學的雅致不是風花雪月一通即了事,于其意境中見深醇之生命,發(fā)玄遠之思,才不枉其美,而細讀之生活美學,即此之所謂。細的美學的前提是生活用“敬”?!熬础钡男睦戆l(fā)生機制,是對“天、地、神、圣”之“畏”,也是對生命的責任意識和珍重之情?!熬础?,修養(yǎng)操行,《論語·子路》說:居處恭,執(zhí)事敬。敬是一種克己復(fù)禮為仁的禮儀感,是一切禮法的旨歸?!昂B(yǎng)需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事事用敬,處處用敬,隨事專一,敬畏萬物,“敬”使日常生活有了莊嚴感。敬而能省,正位凝明,如鼎之鎮(zhèn),以見己之過、之所不能。因而,敬是“細”之精神。而靜為躁君,靜以修身;或出或處,或默或語;此心不動,隨機而動。安靜是最深沉的力量,是對生命的坦然心態(tài),可見,“靜”是“細”的工夫?!捌贰笔沟梦镂液弦?,絲絲入心,因而是“細”的方式。美感默動,品物流形,萬物萬事纖毫畢現(xiàn),超凡入圣。細,因敬居靜而品,是一種對生命的溫柔的熱愛,優(yōu)雅的體認,把每一個平凡的事情做到極致,做成人生的事業(yè)。美感默動,品物流形,萬物萬事纖毫畢現(xiàn),超凡入圣。因為細,生活,因而最終落成一種美學。
有這種細,有這種因敬居靜而品的心性,個人的生命因而可以和世界等量齊觀,也就是陸九淵所謂的“宇宙即我,我即宇宙”,和王陽明所謂的“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但是現(xiàn)實中人卻總是“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因而人需要鞭擗向里、反求諸己,讓生命在因敬居靜而品中,收拾碎片化的日常,達到自洽和圓融。“天下大事必作于細”,一個因敬居靜而品的世界,細而含情,細而有韻,雖為百姓日用,卻旨蘊深遠,美感可觸,這是一種極簡主義。
因敬居靜而品,在細行中,在短暫生命中用美感留住永恒。所謂的“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所謂的“君掌盛無邊,剎那含永劫”,所謂的“道之在天下,猶川谷之于江?!?,即是此意。生活中,無處不意境,無處不美學。此“細”者,在“靈”之安靜以示虔誠,在“心”之溫情以示熱愛,在短暫中窺得永恒,在普通中彰顯高雅。究天人,通古今,養(yǎng)心性,明本體。于是乎習劍精專,即為劍道;侍茶精細,即是茶道;飾花別致,即是花道;以道取利兼濟天下,即為商道;克己復(fù)禮以仁,盡人事以待天命,居易以俟命,即為君子道。
經(jīng)典細讀,人書合一,即為書道。
細讀之細,是心性,也是物真。任何技術(shù)或生活經(jīng)驗到一定程度就成了藝術(shù),就有了“道”,就有了叩問宇宙奧秘的方式。正所謂:道不遠人,道器不二。細讀之書道,是指大道在細讀中展現(xiàn),細讀則有方,有宗教般虔誠,有美學般韻味,有哲學般深沉,如同劍道、花道、商道、君子道一樣,安靜、質(zhì)樸、純粹、極簡,是尋求萬事萬物之美的極限的匠心精神。用最深的愛把事做細,用最純的情給物以靈,各安生理,各盡本分,修己以敬,敬天明德,天人貫通。細讀之書道,讓生命浸潤在書之“道場”,讓生命進入超越之維。
人,需要細讀,只有經(jīng)典才配得上細讀,而經(jīng)典也必須細讀。細讀經(jīng)典,書道燮然。經(jīng)典者,有“道”,可“學”可“體”,可以涵養(yǎng)精神而“明得自家本體”,還有“賢”可“慕”以思齊。恰如冰壺秋月,靜水流深,如日之升,月之恒。細讀,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書我合一,貼己成命,虛室生白,周流六虛,此非美學乎?書道,月印萬川,道之所在,唯經(jīng)典存之,唯細讀發(fā)之。
佛經(jīng)上說,三千威儀,八萬細行。經(jīng)典細讀之書道,亦須有威儀,亦須有細行?!捌狡湫?,易其氣,闕其疑”,此心內(nèi)之自若也;凈手焚香,磊然靜坐,“若無黃金罍,且有青白瓷”,心性悠潛,誠入圣域。細讀的儀式感能強化心靈歸屬,產(chǎn)生一種奇妙的理解共振,于其中,“句句而求之,書誦而味之,中夜而思之”,于其中,寵辱偕忘,頓悟緣起性空之妙。
細讀里有書道,作為一種生活美學,是一種“悅讀”,因而和 “苦讀”不同。苦讀是目的性較強的閱讀,比如孫敬和蘇秦的“頭懸梁、錐刺股”。而“細讀”,則是長期性的具有哲學性視野的人生事業(yè)。其出發(fā)點有三:對思想的敬畏;對真理的追求和責任感;修身養(yǎng)性的需要??嘧x,是身體之苦,報償是未來的成功,而細讀如果有苦,則是精研覃思的精神之苦,其以苦為樂,是一種“天樂”。不過,細讀與苦讀也不完全沖突,關(guān)鍵是心態(tài)?!秱髁曚洝防?,弟子問王陽明:“在讀書時總是想著科考,怎么辦?”對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yè),不為心累??傆欣垡嘁子X,克之而已?!蓖蹶柮鞯囊馑际钦f,只要悟得了良知,只要“明得自家本體”,只要致良知,讀書和科舉并不相妨。如此,細讀和功業(yè)并稱又何妨?
二
當生命遇見生命,生命就會有超越。對于當代人而言,細讀不僅重要,還有迫切性,電子時代的便利性和碎片化使得閱讀反而變得艱難,“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群居終日言不及義”?,F(xiàn)代人的困境,在于“快”,容易 “被”生活。細讀卻是一種慢功夫,洄游到經(jīng)典旁,傾聽永恒的思想,可以試著讓生活慢下來,遙契先賢,聽聽內(nèi)心的呼喚,多一點兒伯林所謂的消極自由,唯此,人生才不會如白駒過隙、荒疏無根。一杯茶,一首曲子,一本書,容膝之室,“菜根也香,布衣也暖,讀書滋味長”。無論人生境遇如何,細讀,讓人心安,“三軍莫凌萬鐘莫致”,像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所說的那樣:“人,詩意地棲居?!?/p>
細讀,因此是一種哲學性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可以通過細讀和世界互動,見到著作者的真生命,見到經(jīng)典里的真生命,生命不再是符號,生命遇見生命,細讀者-著作者-經(jīng)典中的人、事、物,構(gòu)成了三方生存論結(jié)構(gòu)和解釋學循環(huán)。身、心、靈圓潤無間,生命因而可以保持問題意識,不斷反思批判,提升道德境界,同時始終保持對思想再造的欲望。在細讀中,立乎其大,明得自家本體,“內(nèi)在超越”于是隱現(xiàn)。在細讀中,敬畏先賢,涵養(yǎng)心性,建構(gòu)人性,虔誠地和經(jīng)典實現(xiàn)精神往來,能使人變得謙卑,保持理性,富有理解,追求卓越,讓生命富有美學韻味。細讀的兩個階段四個步驟,也可以說就是人生“自然、功利、道德、天地”的四重境界 。說到底,在一個物化的時代,細讀就是人生的正念修行。如王陽明所言:
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心之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糜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圣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是調(diào)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生活需要這種細讀的修行,“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需要“養(yǎng)不動心”“求放心”和“存心”,這種易簡功夫,是人生的大本。唯此,“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細讀的慢功夫,是安靜中的執(zhí)著,無爭而無不爭,后其身而身先,如《道德經(jīng)》所謂“進道若退、上德若谷”,如《道德經(jīng)》中的“前識者,道之華,愚之始也”,如《菜根譚》 所謂“鷹立若睡、虎行匍匐”,是一種睿智的功利主義,是一種包藏宇宙吞吐天地的格局,是一種涵今茹古的長期主義,是一種精致的人生哲學。經(jīng)典細讀,唯經(jīng)典,唯細讀,放逸生命,蘊藉本體,在其中而超乎其上,生命的“內(nèi)在超越”,念茲在茲,成為可能。
三
當生命遇見生命,同氣相求,同聲相和,細讀者與經(jīng)典之間、蘭友與蘭友之間,“心”與“心”的印證,就有了修行的渴望。細讀,用敬居靜而品,是一種對現(xiàn)代性境遇的消解 ,沒有比細讀更好的生命的自然療法 。細讀可以是一種心理學上所謂的“移情”的浸入式心理治療。其“移情”所投射的對象不是治療師,而是所細讀的經(jīng)典文本。這種“移情”處于治療的最高階段,即“自我倚靠階段”:細讀者在不失去自我的前提下,在文本提供的意境中,心理得以轉(zhuǎn)圜與舒緩。另外,細讀作為一種修行,是一種對于生命功能性紊亂的思想治療,因為細讀伴隨著哲學性思考即主體意識、本體意識、理性反思和內(nèi)在超越意識。在細讀發(fā)生的時候,心理和思想問題與文本世界在互動中發(fā)生微妙影響,生命中的萬事萬物都不知不覺中獲得了充足理由,生命在拉長,在變寬,在自愈。
柏拉圖在《斐多篇》講述了蘇格拉底臨死前的表現(xiàn):他面臨死亡依然寧靜而快樂,哲學使靈魂從身體中解脫和分離出來 。而斯多亞學派的塞涅卡認為自己是一個靈魂醫(yī)生。讀他的倫理學美文,感覺就好像在療傷 。古希臘的伊壁鳩魯說:“我在,死就不在,死在,我就不在了,何憂之有?”這種對待死亡的坦蕩態(tài)度,理智而詼諧。要知道,人生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而近代荷蘭的斯賓諾莎則是“靈魂”的和平療法:
無知的人不僅在各方面受到外部原因的擾亂,從未享受靈魂的真正和平,而且過著對上帝、對萬物似乎一無所知的生活,或者也是受苦,一旦不再受苦,也就不存在了。另一方面,有知的人在他有知的范圍內(nèi),簡直可以不動心,而且由于理解他自己、上帝、萬物都有一定的永恒的必然性,他也就永遠存在,永遠享受靈魂的和平。
更有研究者認為,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經(jīng)典里對自我的塑造、偶然的控制、個人與關(guān)系、理性與情感的問題闡述,對憂郁癥有一定的療效。對中國文化經(jīng)典的細讀,也會有非常豐富且獨特的自然療法,《莊子》和《道德經(jīng)》中的人生減法和空船理論,《孟子》中的快樂療法、《論語》中道德理想主義精神追求等等就很典型。細讀,經(jīng)典細讀,構(gòu)建了一個避難所,幫助克服現(xiàn)代社會中的人與社會、人與超越者以及人與人自身的這三重疏離,獲得了一種生命的自然療法。
細讀經(jīng)典,經(jīng)典細讀,書道居其中,人因為細讀而能在經(jīng)典中詩意地居住,發(fā)現(xiàn)經(jīng)典之美,發(fā)現(xiàn)人生之美,這是一種生活美學。生命因此氤氳不已,因而“內(nèi)在超越”,這構(gòu)成了一種生命進化。
有這種美學,就會有這樣的生活。細讀,使我們有這樣的美學,使我們有這樣的生活,使我們有不斷進化的止于至善的人性。細讀,人、物、事于其中融洽親和,看見且靜且淡且雅的生活之美,看見且深且素且真的生命之誠,這是一種在場的生活美學,這是構(gòu)建中的生命哲學。
經(jīng)典細讀,唯經(jīng)典存之,唯細讀發(fā)之。于是乎,當生命遇見生命,細讀就如同彗星深吻地球,因敬居靜而品,從知識、生活到生命,從教育學、生活美學到生命哲學,生命在超越,溫潤無聲,明心見性。因而,細讀成為塵世的修行。
(作者系廣東財經(jīng)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