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丹佛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可謂膾炙人口,這是一首抒發(fā)對西弗吉尼亞州的山川美景深情眷戀的鄉(xiāng)村歌曲。然而,歌曲中還有一句“礦工的妻子沒有見過藍色的河流,黑暗與塵土籠罩著天空”,不僅表明了西弗吉尼亞州偏僻閉塞的地理位置,更隱隱批判了這片美麗土地被嚴重污染的現實。原來,西弗吉尼亞州雖然貧窮落后,但煤炭資源豐富,煤炭開采業(yè)十分發(fā)達,這給當地人帶來了工作和收入,也帶來了污染和礦難。在這些礦難中,水牛灣礦難(the buffalo creek disaster)最為慘痛,這場遽然發(fā)生的災難導致125人身亡命殞,成千上萬人流離失所。慘案發(fā)生后,當地人很快組織起來,向引發(fā)礦難的罪魁禍首要個說法。盡管案件最后以和解告終,沒有進入實質性的審判環(huán)節(jié),但并不妨礙它推動了美國礦業(yè)安全監(jiān)管的變革與進步,促使聯邦政府修訂完善《聯邦礦山安全與健康法案》,減少了類似悲劇的發(fā)生。
在水牛灣這個狹窄綿長的山谷中,居住著眾多因煤礦開采而形成的社區(qū)。1972年2月26日,連續(xù)暴雨后,三號水壩崩塌了,當時很多居民還在睡夢之中。滾滾洪流裹挾著5萬多噸的黑煤廢水廢料,在山谷直沖猛撞,房子、車輛、土地瞬時被吞沒。很多人被掩埋在黑色的土地下。這次洪災摧毀的地區(qū)長達50公里,125人的生命灰飛煙滅,其中大多是無力逃生的婦女和兒童。
很多受害居民認為這不是天災,而是一場人為造成的礦難,暴雨只是加速了它的到來,于是展開了集體維權行動。他們組建了公民委員會,選定了領導成員,并聘請了以杰拉爾德·斯特恩為首的律師團隊。斯特恩曾在司法部民權司工作,為南方地區(qū)的黑人選舉權積極奔走,對公民權利十分關注。他毫不猶豫地接下了此案。
經過與受害者的頻繁交流,斯特恩確定了450名原告(后來又增加到625名)。接下來,他還要確定被告。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案件應該向州法院還是聯邦法院起訴。水牛灣地區(qū)礦業(yè)公司眾多,它們在西弗吉尼亞州權勢滔天,是很多律所極力拉攏的甲方,而斯特恩不是本地律師,他的律所位于華盛頓,實力強大且獨立。但如果以布法羅礦業(yè)公司為被告,州內公民起訴州內公司,只能向州法院提起訴訟。如果被告是皮茨頓公司,由于該公司總部位于紐約,根據聯邦法律(聯邦法院對涉及不同州公民之間的爭議擁有管轄權),可以轉向聯邦法院。布法羅礦業(yè)公司一直以皮茨頓子公司的名義獨立運營,因此斯特恩必須尋找證據,證明布法羅礦業(yè)公司并非一個獨立的法律實體,否認其“人格獨立”,并責令皮茨頓公司直接承擔布法羅礦業(yè)公司的義務和責任,這就是公司法中著名的“刺破公司面紗”。
即便如此,皮茨頓公司堅決將這一災難歸咎于連日暴雨或州政府的錯誤政策,試圖把自身的責任甩得干干凈凈。經過詳細調查,斯特恩已經確定,這場慘絕人寰的事件并非天災。其一,無論是對皮茨頓公司和布法羅礦業(yè)公司的多名高管的調查取證,還是聯邦政府委托專業(yè)人員所作的調查報告,都證明水壩不符合聯邦安全標準。而且,皮茨頓公司收購布法羅礦業(yè)公司時已經知道這個問題,但沒有采取解決措施,無疑是“知法犯法”。其二,三號水壩垮塌前,皮茨頓公司和布法羅礦業(yè)公司已知有類似事故:比如,1966年的英國礦渣山倒塌事故“阿伯方悲劇”,導致147人死亡,有證據證明公司高管知道(或者應該知道)應對三號水壩進行修繕,以避免類似悲劇再次發(fā)生。再如,皮茨頓公司其他地區(qū)的水壩曾坍塌過,水牛灣地區(qū)的一號水壩也曾發(fā)生過事故,但對三號水壩存在的重大缺陷依然放任不管。州特別調查委員會的調查結論也顯示,皮茨頓公司明知存在重大隱患,按照正常人的理性認知,理應預知可能的危險發(fā)生,仍對水牛灣地區(qū)居民的安全問題持“公然漠視”態(tài)度。其三,在2月22日至26日這幾天,數位公司高管已經接到匯報,甚至還身處水牛灣地區(qū),仍然沒有采取任何有力措施去防止?jié)撛诘闹卮鬄碾y,這已經不是疏忽大意,而是一種主觀放任的間接故意了。
斯特恩主張3100萬美元的補償性損害賠償和2100萬美元的懲罰性損害賠償(后來原告增加到625名時,賠償金額也上升到6400萬美元)。他心里清楚,根據西弗吉尼亞州的法律和先前的諸多判例,這一要求顯然過高。不過這正是他的訴訟策略,因為這類案件往往以和解告終,先主張一個過高的數額,可為后續(xù)的和解談判樹立底線。
原告的財產損害、人身損害易于量化,不宜“漫天要價”,但精神損害十分主觀。為了評估原告?zhèn)兯馐艿木裢纯?,他聘請了多位精神科醫(yī)生和心理醫(yī)生,對他們進行診斷。診斷結果顯示,這些受害者或多或少患有幸存者綜合征,又稱生還者綜合征,是指在遭受地震、洪水、交通事故、戰(zhàn)爭等自然或人為的災難事件后,表現出的一種病態(tài)的心理障礙,如焦慮、麻木、噩夢、抑郁、社交困難、死亡歉疚、感情脆弱等。它在當下還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稱——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
曾參與該案的著名社會學家凱·T.埃里克森(其父為大名鼎鼎的、心理社會發(fā)展理論的奠基者埃里克·埃里克森),根據對受害者的深入研究,寫出了《道路上的一切:水牛灣洪災中社區(qū)的破壞》(Everything in Its Path:Destruction of Community in the Buffalo Creek Flood)一書,探討了幸存者的心理創(chuàng)傷問題,研究結果影響深遠。本案原告律師斯特恩也指出:“水牛灣的這場訴訟所帶來的最為久遠的饋贈之一,是美國精神病學會決定在其《精神障礙診斷與統(tǒng)計手冊》中增加一條診斷癥狀,其主要就是用于診斷類似于水牛灣幸存者們所經歷的精神創(chuàng)傷。”
斯特恩以皮茨頓公司為被告,向西弗吉尼亞州南區(qū)聯邦地區(qū)法院提起訴訟。幸運的是,原告遇到了一個滿懷悲憫、心向民權的法官K.K.霍爾,他在大部分關鍵問題上,都站在了受害者一方。
由于案件關注度很高,不僅西弗吉尼亞州本地媒體跟蹤報道,《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等大報也很關注此案。這顯然不是皮茨頓公司樂于看到的局面。其實,在原告提交起訴書后,被告律師就聯系了斯特恩,提出了和解問題。斯特恩也早有和解打算,但他認為時機尚不成熟。1974年2月5日,霍爾法官召集兩方,確定案件將于7月15日正式開庭審理。
3月底,雙方終于坐下來嚴肅認真地討論和解問題。斯特恩提出了3250萬美元的和解金額,但原告律師僅給出了300萬美元的“報價”。當然,雙方律師很清楚,這只是初步的試探,和解談判就像擠牙膏、剝竹筍一樣,循序漸進,穩(wěn)扎穩(wěn)打。經過3個月的談判,雙方終于達成一致,最終金額確定為1350萬美元。對于原告來說,這已遠遠超出他們的心理預期,無疑是一個重大的勝利。金錢雖然無法療愈他們所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但至少可以幫助他們重建家園。
不同于絕大部分里程碑案件,水牛灣慘案沒有正式進入庭審環(huán)節(jié)。在本案中,斯特恩可以選擇繼續(xù)訴訟,讓自己享受媒體的廣泛關注和報道,成為一個全國矚目的律師,但他作為原告的代理人,要遵從律師的職業(yè)倫理,勤勉盡責,最大程度地維護受害者的權益。盡管沒有開庭審理,但這不妨礙本案成為引發(fā)美國社會對工業(yè)安全廣泛關注并加強礦業(yè)安全監(jiān)管的標志性事件。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