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餿
吳家老三,名字起得潦草,就叫“吳三”。但沒人叫他真名,大家都叫他“老餿”。
早些年的淶陽城西一帶,老餿絕對是個人物。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下人,穿粗布衣裳手做鞋,掄鋤頭種地,揚鞭子放羊,長相也沒啥特別的,但他腦瓜靈,還不是一般的靈;他念過幾天私塾,肚子里有貨,腦瓜里便裝了無數(shù)的奇思妙想,一肚子鬼點子。說他是個“人物”,也是沖著他的腦瓜說的。誰若遇到為難找窄解不開的愁疙瘩,都愛找他說道說道,讓他給拿個主意。老餿聽明白了,一拍腦門,說聲這算個屁,隨隨便便支個招兒,保管讓求他的人一聽就愁云消散喜笑顏開。而且,老餿的點子層出不窮,要多少有多少。大家叫他老餿,當然有戲謔的成分,一準是說他會給人出“餿主意”。
村南頭四扁瓜的爹娘托媒婆給兒子說了門親事,媒婆要領(lǐng)著四扁瓜到女方家,讓女方家人相看相看。但四扁瓜和他的爹娘對這事心里發(fā)怵,原因是四扁瓜是個“歪脖兒”,怕女方家相不中。四扁瓜他爹說找老餿說道說道,四扁瓜他娘一聽就來了氣,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是你的種不好,才生下個歪脖兒,老餿又不是神仙,他能把歪脖兒捋直了?四扁瓜的爹說老餿能耐著呢,說不定能給支個高招兒,便帶著四扁瓜來找老餿。老餿那兩天腰疼,四扁瓜爺兒倆來時,正光著膀子趴在炕上哼哼唧唧,他老婆就著灶火烤一帖黑膏藥,正要往他腰上貼。四扁瓜他爹把事說完,老餿老婆剛好把膏藥貼上老餿的后腰。
老餿說:“你若早點說完,這貼膏藥就貼你兒子脖頸子上了?!?/p>
四扁瓜爺兒倆沒聽明白。
老餿扭頭說:“你給四扁瓜脖子上貼片膏藥,就說這兩天落枕了,脖子才歪,不就沒事了?”
上個月,孫老七的爹去世了,按講究,得請紙扎匠人糊些“金庫”“銀庫”、馬車彩轎、童男童女。但孫老七家窮得叮當響,他又是個瘸子,還是個光棍,平常就和鰥夫老爹吃了上頓沒下頓,連這次安葬老爹的薄板棺材都是棺材鋪老板施舍的,哪有那么多錢糊這些?但孫老七又不忍草草地埋了苦命老爹。發(fā)半天愁,忽然想起身邊不就守著個能人老餿,便去給老餿磕頭,讓老餿給想個辦法。正在豬圈里起大糞的老餿停下來,雙手拄著鐵锨柄,下巴頦搭在手背上,說:“別糊那么多,你爹老實,看不住那么多家財,到了陰間也得讓土匪搶了。這年月啥最值錢?槍炮最值錢。你自己弄兩張紙,糊把‘盒子炮’就得,這玩意辟邪,有了它,到了那邊,誰不怕?不就想啥來啥?”孫老七一下子開了竅,回家就自己動手,在一位受傷退役老兵的指導下,給老爹糊了支“二十響”。
那幾年,兵匪禍亂,民不聊生。老餿他們村叫冰上村,臨近鄉(xiāng)間大道,交通便利,時不時有潰兵或者各種雜牌軍來村里騷擾,就連土匪也來遭害百姓。前不久,也不知是哪支部隊,還來村里抓了幾個壯丁呢。百姓們苦不堪言,說咱村太顯眼了,兵痞土匪邁腿就到,若藏在山旮旯里多好,誰都找不著!
老餿到底是老餿,拍著腦門想了沒兩天,就想出了破解之法。
他賣了自家一只老綿羊,用賣羊的錢請石匠刻了塊石碑豎在了村口,石碑上三個描紅大字——兵傷村。他把冰上村改成了“兵傷村”。
兵傷——當兵的受傷,透著不吉利。
自打豎了這塊石碑,進村騷擾的兵匪們果真就少多了。
鄉(xiāng)親們都夸贊老餿,老餿自然也高興,但沒多久,老餿就高興不起來了,原因是他們村那些被抓走的壯丁,在戰(zhàn)斗中傷亡了三個,三家把罪責扣在了老餿腦袋上。冰上村叫了幾百年,你偏偏改稱“兵傷”,雖說阻擋了兵匪,卻咒死了自家人。
三家一生氣,就把石碑砸了。
老餿窩火,但又覺得人家說的也有道理,也就無話可說。但他常去村口河灘放羊,遇到當兵的要進村,就去口頭勸阻,說他們這個村叫“兵傷”,不吉利。
有一天,老餿剛把羊趕到河灘上不一會兒,就聽到遠處傳來一陣陣槍聲,老餿爬上河堤想看看啥情況,剛一露頭,就被一顆流彈擊中了腦袋。
望著死去的老餿,有人感慨地說:“打哪兒不好,偏打腦袋!”這話引來人們一陣唏噓——鄉(xiāng)親們對老餿那顆靈光的腦瓜充滿了不舍和惋惜!
縫 窮
早年間,淶陽角兒一帶,常見一些“縫窮”婦。
縫窮,是那時候一些窮苦婦人謀生的一種手段。這些窮苦婦人,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婆子,日子過得緊巴,便拋頭露面到街頭巷尾,專門為那些沒家沒業(yè)的窮光棍漢們縫補衣裳,屬于窮人掙窮人的錢。她們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著一只籃子,籃子里裝著針頭線腦和洗凈的各色碎布頭。窮光棍漢們的衣服破了,花上三瓜兩棗的小錢,找她們縫上幾針,或者打塊補丁,立等片刻就能收拾利索。
角兒是淶陽縣城最熱鬧的地方,全城的小商小販和買賣鋪子幾乎都在這里。這里的縫窮婦,大都穿著樣式差不多的青布大褂,破舊不堪但漿洗得干干凈凈;綰著樣式差不多的發(fā)髻,她們靠墻挨著坐一溜兒,規(guī)規(guī)矩矩、不聲不響地忙乎著手中的活計。
她們當中,有一位剛來不久的外地年輕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身材玲瓏,眉眼也好看,只是面色憂憂郁郁的。她穿一件斜襟滾邊襖裙,雖然半新不舊,但能看出做工十分精細。如果不是和別的縫窮婦一樣坐著小板凳,面前擺了元寶樣的柳條籃子,誰都不會把她看成縫窮的,但她確實就是個縫窮的。她每天坐在傻九鐵匠鋪的斜對面,離著其他縫窮婦稍微有一段距離。她操著一口外地口音,聲音軟軟的。她縫補衣服的手藝很好,接了舊衣服,先是正反面驗看一下衣服破在哪里,接著紉好針,右手捏針,左手的兩根指頭提捏著破洞周圍,引著縫衣針在破洞上穿越。她提捏的位置恰到好處,正好讓針線縫合在破洞之間,一針穿過去,調(diào)轉(zhuǎn)針頭又穿一針。細細的縫衣針就像一只歡快的小銀魚,被她纖細的手指捏著,在破洞處來來回回跳躍、穿梭,那破洞就像漸漸合攏的嘴巴,慢慢閉上了??p完,用剪刀把線頭一剪,把縫合的位置輕輕抻展,再把縫補好的衣服放在膝蓋上疊好,恭恭敬敬遞給客人。
收了攤兒,她會到不遠處的孫家店住。她從哪里來?有人問過,但她只回答不遠,不遠有多遠?她不細說,再問其他的,更不說。
城里的幾個潑皮無賴,見她貌美,又是外地人,借縫補衣裳來找便宜,言語挑逗倒還好對付,有的竟然動手動腳。有一次,潑皮侯七借酒勁兒非要拉她去家里縫衣服,她自然不從。吵鬧聲驚動了打鐵鋪里的傻九。傻九放下鐵錘,披上件小褂,從鐵匠鋪騰騰走出來,徑直走近侯七,一雙鐵鉗一樣的大手攥住侯七手腕子一擰,侯七立馬齜牙咧嘴開始叫娘,看是傻九,半軟不硬喊一句:“關(guān)你啥事!”傻九喝一聲:“她在我對門擺攤,就是我鄰居,沒聽說好漢護三鄰!”再一推一搡,侯七差點栽個狗吃屎,立馬拍屁股跑了。
傻九在淶陽是個人物,他力大如牛,一桿大槍使得出神入化,也是個愛打抱不平的主兒,淶陽城的潑皮無賴,沒不怵他的。早些間,傻九和他兒子因為攔慈禧老佛爺去西陵進香的鑾駕,在老佛爺面前“舉石鎖”“耍大槍”,想賣藝討個封賞,卻因武藝太高引起衛(wèi)士忌憚,終未能如愿,卻留了個“討封”的傳說,傻九爺兒倆也因此名聲大噪。
傻九已經(jīng)六十歲,老婆走得早,兒子又投了軍,在宋哲元隊伍里耍大刀片子,據(jù)說宋哲元的29軍,有個大刀隊,大刀隊的好漢都擅長耍大刀。兒子投軍后,如今就剩下傻九自己,帶兩個幫手,依舊打鐵。
傻九幫了自己,年輕的縫窮婦連聲道謝。她見傻九的褂子上有個口子,忙叫傻九脫下來要給他補一補。傻九說,那就補一補。
年輕的縫窮婦仔仔細細給傻九補好了褂子,又親自送到鐵匠鋪,對傻九說:“大叔,以后有縫縫補補的活兒,盡管言語一聲?!鄙稻耪f:“好”,當下數(shù)了錢票兒遞過去,年輕的縫窮婦忙擺手說不要不要。傻九說:“那哪成,我不是個占人便宜的人。”縫窮婦只得接了。其實傻九老婆死后,有什么縫縫補補的,他也是找縫窮婦,這以后,傻九就專門找她,還說,以后再有人欺負你,就告訴我。年輕的縫窮婦忙點頭。說大叔你以后就叫我大妞吧,我叫大妞。
有傻九護著,那些潑皮無賴再也不敢輕易來騷擾。到了冬天,傻九會朝大妞讓一句:“天冷,挨不住了,就來暖和暖和!”大妞就到鐵匠鋪里暖和暖和,也順手抓起掃帚把地掃一掃,或者把浸滿汗水的毛巾在清水里投上兩遍。傻九會把在爐邊烤著的紅薯或者嫩玉米讓她,她接了,心暖暖的。
捻指,半年。
這一日,恰逢淶陽大集,角兒人頭攢動。傻九鐵匠鋪子里“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早就響了起來。大妞縫好一件衣服,抬眼望向傻九的鐵匠鋪,透過那扇半開半關(guān)的木門看那一爐紅通通的熾烈的爐火,以及傻九時隱時現(xiàn)的閃耀著油光的脊背。她喜歡看這一爐火焰,喜歡看傻九他們忙碌的身影,也喜歡聽這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這些都讓她感到溫暖和踏實。這時,忽然自西向東駛來一輛裝有轎篷的馬車,車把式生怕撞到行人,小心翼翼地操著馬韁繩,調(diào)整著馬的步伐。馬車走近大妞,緩緩停下來,轎簾一掀,從轎篷里跳下一中年男子。大妞抬眼和這人迎了個對臉,那人激動的臉上看不出是笑還是哭,喊一聲:“大小姐,你讓我們找得好苦!”趕車的是個毛頭小伙兒,也喊一句:“管家大爺,還真是咱們大小姐,咱們這兩年的工夫沒白費。”邊說邊抹起了眼淚。遠處的人們見了這一幕,都圍過來。傻九看見,以為又有人欺負大妞,也放下鐵錘出了鋪子。
大妞見了倆人,臉一紅。那位被叫作管家的中年男人示意大妞借一步說話,然后急切地對大妞說:“大小姐,回去吧;還有姑爺,一起回。老爺和夫人早就退了給您定下的那門婚事。老爺說,只要你中意,就按你的意思來,他認了!”大妞眼圈一紅,說:“晚了,他死了?!惫芗乙汇?,嘆口氣,說:“大小姐,回吧,一切都過去了。”
大妞嘆口氣,猶豫一下,開始收拾籃子。她見著了傻九,說:“大叔,承蒙您老人家對我的照顧,無以為報,就讓我再為您補一次衣裳吧!”盡管大妞和管家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傻九還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些,此時已把事情猜出了個大概,忙附和著那位管家說:“姑娘,在外受了那么多罪,該回去了!你昨天剛給我補了衣服,我的衣服都好好兒的呢。”
大妞卻對管家說:“管家。把你穿的這件皮坎肩給我可好?”管家不明所以,但還是把衣服脫下來。大妞接過皮坎肩,指著對傻九說:“大叔,這塊補丁,大不大?您的衣裳遲早要穿壞的,我提前給您補一補?!闭f著便幫著傻九把皮坎肩套在他身上。傻九慌了神,摩挲著皮坎肩忙說:“我可穿不慣這么好的衣服?!贝箧ふf:“大叔,這只是塊大補丁”,說著給傻九恭恭敬敬鞠了個躬,望著天空,淚眼婆娑地喊一句:“士賢哥,爹娘答應了,咱們回家!”說完,轉(zhuǎn)身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