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漯河拜謁字圣許慎歸來,總是有大美詩文有意無意地從心間流過,就像是解凍的黃河,那份清冷與瑩潔,讓人心有戚戚焉。夜來有夢,夢中,一位長發(fā)灰衫的文士跟我說,你不知道,許慎編著《說文解字》,除了縱覽漢字史,遍尋不同地域風(fēng)格各異的語言之外,他也曾觀天象讀萬物,走訪步之所及的廣闊民間,從百性的言談、日用里,采擷鮮活的話語,揣摩絲絲叢叢欲飄欲流的字意……
多日來,那文士言之鑿鑿的模樣一直活靈靈的在眼前。
那天陽光明澈,一行人走進許慎文化園,眼之所見,耳之所聞,不是想象中的文旅名片,而是一處通連古今滋養(yǎng)心靈的文化圣地。特別是化身古人的導(dǎo)游,化身青年許慎和老年許慎的講解員,頗有創(chuàng)意。依次走過六書廣場、翰林閣、叔重堂、說文館、故事長廊、字形牌坊、蟾桂山,到中軸線上的墓地,綠樹森森,古樸幽深,讓人清心、靜心,心生敬畏。我心想,這樣的文化圣地,更適宜一個人或三兩知己悠悠漫步,身心沉浸,細細品讀吧?回來之后,搜集與之相關(guān)的文字和影像,閉目神游,還是大有所獲的。
靈異的是,那天在六書廣場上的金絲楠木雕像前為朋友拍照,陽光正強,有一道箭頭形排列的光流,從雕像的頭部傾瀉而下,流注朋友的頭部。一聲驚呼脫口而出,拍到第四張,光流才消失。不知是朋友的幸運,還是先生對我這拍攝人的啟示……
“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jié)成骨肉親?!毙拇鎸ψ质サ母卸鳎嗳諄?,王文娟在《紅樓夢》中的這句唱詞,一直在心頭徘徊不去。文字對人的恩養(yǎng),不是父母勝似父母。自從我們兩三歲記事之后,從說話到為文,甚至在睡夢中、記憶里,都與語言須臾難離。字成詞,詞成句,句成話語、成文章,形成了人類的生命河流。從根本上講,沒有記憶的活過不算活過,人與語言互為表里,語言是我們的生命樣貌,是我們的精神面容,是我們靈魂的軀體。能與詩書結(jié)緣,與筆墨為伴,一路走,一路撿拾,對沿途遇到的萬事萬物看得準,記得清,悟得深,這是一個人莫大的幸運!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p>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p>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紅樓夢》,還有《聊齋志異》《浮生六記》,還有《花妖》《我的樓蘭》……漢字,流淌著華夏文明的滔滔江河,漢字,收攬著華夏兒女的慷慨激昂、情懷浩蕩,漢字,收藏著千門萬戶愛恨情愁的心靈細節(jié)。所以英雄不死,真情長存,今人能與古人對話。單看文學(xué)這個領(lǐng)域,許多人都還不知道,這些生煙的美玉、含淚的明珠,都與許慎息息相通。
史料顯示:東漢時期著名的文字學(xué)家和古文經(jīng)學(xué)家許慎,淡泊仕途、潛心學(xué)術(shù),以系統(tǒng)而科學(xué)的方法,歷二十一年撰著了中國乃至世界上第一部體例完備的字典——《說文解字》,《說文解字》又使許慎成為文字學(xué)、語言學(xué)、經(jīng)學(xué)等領(lǐng)域的專家,《說文解字》中包含了豐富的飲食文化、酒文化、音樂文化、鬼文化等??梢哉f《說文解字》是一部漢語的百科全書。秦始皇用武力統(tǒng)一了中國,許慎用《說文解字》統(tǒng)一了中國的漢字,也正是這漢字生生不息的青枝綠葉,連結(jié)起了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讓華夏文明代代傳承不斷滅。
不往遠里說,就我們每一個寫散文的人,誰沒有與漢字親如骨肉的私密經(jīng)歷?但凡有情有義有思想的好文章,都有生煙的文字,帶淚的詞章。而這些有生命會呼吸的文字,無不受益于許慎他老人家。
在許慎那里,文字是古井,吮地氣而映天光,年年代代,汩汩不息。每一個活靈靈的漢字都是上千年的大樹,卓越的思想為根,漫天星辰為果,飲風(fēng)餐露,搖曳生姿。它們是詩是畫也是音樂,誰能說這樣的文字不是我們的乳母?在十丈紅塵里摸爬滾打,傷了累了,一頭拱進文字的懷抱,傳承千年的詩詞歌賦、經(jīng)史子集,從內(nèi)到外無微不至地撫慰了我們,像娘親的乳汁兒,讓我們在哀嚎痛哭之后滿血復(fù)活,再次出發(fā)。特別是當(dāng)我們被命運的棍棒迎頭痛擊,文字,就會在我們筋斷骨裂的傷口里發(fā)芽開花,成詩成文,讓弱小的生命再次葳蕤,且有了悲憫與共情。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借以為生的漢字,是許慎從歷史源流、民間煙火里一瓢一瓢舀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草繩記事的清香,帶著甲骨文的火痕,帶著倉頡的鳥跡蟲蹤,帶著大篆小篆的靈動,回蕩著“天雨粟,鬼夜哭”的絕響。漫漫人生路,正是這些有生命、有溫度的文字,開了光一樣在冥冥中護佑著我們,不是嗎?
許慎,一個人就是一支隊伍,他完成了當(dāng)今一個龐大的課題組也難以完成的豐功偉業(yè)。而今,正有多少漢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演講師和大大小小的網(wǎng)紅,都在吃《說文解字》這碗飯。
走進坐東面西的叔重堂,迎門有漢闕造型,正面為許慎介紹,背面是歷代學(xué)者對他的評價,周邊懸掛著許慎一生重要節(jié)點的24幅國畫。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說文解字》,和線裝豎排的經(jīng)學(xué)典籍依次擺放在展柜中,有布衣青年“許慎”溫聲講述許慎的生平事跡及成書經(jīng)過。讓人想見許慎當(dāng)年孤燈自守,日復(fù)一日地爬梳堆垛手邊的瓦當(dāng)石刻、竹簡帛書,清揀著承載過經(jīng)史子集、詩三百和山川大河、人類歷史,和天量的人跡、獸蹤、飛鳥與草木蟲魚的漢字,也不論天賜還是人造,一顆一顆,一粒一粒,他都如獲至寶。不聞窗外風(fēng)雨,不知飯味兒肉味兒,七千六百多個日夜,篳路藍縷,案牘勞形,一字一字,編撰出這十五卷、 540個部首,包括異體字總共10516個字的《說文解字》。成為后世漢字的濫觴。遙想當(dāng)年,誰人為他立黃昏,哪個問他粥可溫,酷熱的夏天,誰曾為他打扇?滴水成冰的寒冬,誰曾為他攏火盆?多少個生命細節(jié),遠遠地溢出了叔重堂!
漯河是一片古老的土地,許慎生時,賈湖遺址還不曾發(fā)掘,他沒有見過骨笛和一同出土的古文字,但他呼吸過這遠古文明的氣息。就在距今漯河市不遠的舞鋼境內(nèi),深山老崖上,藏有兩千多處大金烏、小金烏等多種象形文字的摩崖石刻。它們曾與許慎同在。正是得到了這片地域古老文明的滋養(yǎng),許慎風(fēng)骨清奇,品德高古,才華橫溢,浪漫而有韌性,所以結(jié)果累累,遠勝于常人。一部堪稱圣書的《說文解字》,燭照了歷史,溫暖了天下,造福于萬民。許慎,你不愧為我們的民族英雄,值得世世代代萬民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