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對話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我第一次拜訪草堂,初次與杜甫先生對話,是在五十年前的1974年。
風景如畫的成都西郊,幽深僻靜的浣花溪畔,馳名中外的杜甫草堂就座落在這兒。唐代著名現(xiàn)實主義詩人杜甫,因躲避“安史之亂”入蜀,在這里居住四年,寫下大量憂國憂民的詩篇。而我也于杜甫千年以后的1970年代,在離成都近在咫尺的灌縣(今成都都江堰市)服役四年。
在草堂,我第一次默讀聞名遐邇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平頭百姓的我們老李家與胸懷百姓的老杜家,幾分相似又幾分不同的遭遇,使我對杜甫先生既深深同情,又倍加敬仰。
我這個在部隊蓋平房蓋樓房的小小建筑工程兵,杜甫先生這個一度的建廟堂建殿堂的國家工部員處郎,都與房屋建設(shè)息息相關(guān)。
所以,我與杜甫先生同頻共振,小李和老杜心靈對話。我同杜甫先生的美好愿望同出一轍:何時才能“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隨著詩中杜甫先生的嘆息,我也長嘆一聲:“我何時才能有一間書房?啥時才能有一張寫字臺和一個書柜?啥時候才能有一個靜靜地讀書和寫作的私人空間?”而從當時我家情況來看,這就屬于癡心妄想,我也就是這么一想。
家史中的奶奶
參軍入伍時,父親出差云南不在家,我一意孤行當了兵。
當兵進川后,父親如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里李奶奶痛說革命家史,千里迢迢寄來20多頁的老李家《家史》,教育我不忘初心不忘本。
奶奶的身世真的很悲慘。她七歲時,父親母親一年內(nèi)雙亡,女童的奶奶失恃失怙。哭哭啼啼抹去淚水,幼小的奶奶無處可去。長姐如母。多虧了大十幾歲早已出嫁的姐姐,姐姐心疼這個可憐巴巴的妹子,把妹子領(lǐng)回夫家,親手撫養(yǎng)大。
寄居姐姐家的我奶奶,如瓦破未補的房頂,屋漏又逢連陰雨,奶奶的姐姐又因病去世。奶奶怎么就這樣命不好,年紀輕輕的奶奶又孤苦無依。
一來二去奶奶成了嫁不出去的大閨女。三十歲那年奶奶似乎轉(zhuǎn)了運,相信了媒婆一張說破天的好嘴,嫁給了在磁縣打拼的裁縫師傅我的爺爺,洞房花燭夜后,才知道當了填房,爺爺亡妻還留下個兒子。幸虧爺爺對奶奶還算好,一年后奶奶為爺爺生下了我的父親。我父親7歲時,爺爺又一病而亡,奶奶成了寡婦,前房的兒子分去了大部分遺產(chǎn)。
童年喪父喪母中年喪夫的奶奶,回到了家鄉(xiāng)安陽,挺起腰桿獨自一人把父親撫養(yǎng)大,又給父親辦了喜事娶了媳婦。安陽城、漳河畔、河北彭城、洹河南,四處奔波顛沛流離的奶奶,終于又有了一個溫馨的小家庭。
媽媽生了姐姐妹妹們和我,小家庭成了和和美美大家庭。
東躲北藏的爸爸
姐姐說:“爸爸娶媽媽,就在西華門姥姥家?!?/p>
表兄金生哥卻說:“不對,你爸娶你媽在北門東街,你奶奶家?!?/p>
確切無誤的,只能是金生哥。因為爸爸娶媽媽,還沒有姐姐,姐姐不是親身經(jīng)歷,屬于道聽途說。
而奶奶親姐姐的孫子金生哥,親眼目睹了我父親的婚禮,金生哥這才是眼見為實。
奶奶帶著爸爸媽媽確實住過我姥姥家,我的三個姐都在那里出生。
我姥姥家這時沒男人,需要男子漢撐門面。
姥姥前半生的命還好,但是,隨著我姥爺和我大舅相繼去世,二舅在天津娶了媳婦兒,安陽家里就剩下我可憐的姥姥,失怙的姑娘我媽媽,失怙的孫女我大表姐。一家三口都是無腳蟹的女人,有個大事小情的,那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呀。
月下老人的一根紅線,牽起了我爸和我媽。我爸我媽,本來就是一根藤上的兩個苦瓜。姥姥見我爸這個女婿老實能干,又有初小文化,姥姥和奶奶兩親家也合得來,一個兩全其美的想法,從心頭沖上嘴頭。
“親家,這當兒租房多貴,索性你們娘兒仨搬我這兒,一來不用掏租金那冤枉錢,二來咱姐兒倆能常說說話兒,三來兩家有事還能隨時互相照應(yīng)。你說咋樣?”
奶奶謙讓幾次,架不住姥姥熱心又真心,就一家三口搬到姥姥家,住在大舅原來的房子里。沒有想到,兩家人中唯一的頂梁柱又被抽走,父親中了杜甫詩中“石壕吏”的招。安陽解放前夕,朝不保夕又妄圖茍延殘喘的國民黨軍隊,在城里四處抓壯丁擴軍,青年男子不敢上街露面。
窮兇極惡的國民黨軍隊在街頭抓不到丁,就敲門砸戶闖進老百姓家里抓,也不管不顧什么兩丁抽一什么獨子不當兵。奶奶擔憂爸爸,使錢托人讓爸爸去東鄉(xiāng)民團躲避。哪能想到國民黨軍隊陰招迭出,借口調(diào)各鄉(xiāng)民團集中點閱,一下子強迫我父親在內(nèi)的受閱民團全部當兵。
爸爸在兵營里染了一身疥瘡,奄奄一息命將不保。好心的班長托人告訴我奶奶。奶奶與媽媽賣盡家里東西,把我爸營救出來。
“兒呀,家里呆不住了,走吧?!焙ε聝鹤釉俅伪蛔ザ〉哪棠蹋o我爸打點行裝,讓他連夜翻城,投奔河北解放區(qū)朋友而去。
媽媽的煩心事
天亮了,解放了。爸爸回來了,一家人又團圓了。
另一家子也團聚了,二舅一家也從天津回安陽了。
說倒底我們住的是姥姥的房子,兒子回來女婿就不好意思再借住了。
“搬家!”姥姥不嫌棄我們家,四姥姥也不另眼相看我們家,但我們家受夠了其她姥姥家的氣,因為她們嫌我家窮,特別看不起我們窮得沒房住。連我大姐二姐上學(xué)都不去一出后門就到的鼓樓東小學(xué),因為幾個姥姥家的表哥在那里上學(xué),他們時不時地欺負我們家,既笑我家沒房子又笑我媽沒男孩。
“是個帶把的!”接生婆告訴我奶奶。我奶奶雙喜臨門,一喜搬家到了三道街14號,雖然房子是租房。二喜我媽生了仨閨女后,終于生了個小子我,老李家有了傳宗接代人。
我的媽媽,我的奶奶,舊的煩惱走了,新的煩心事又來。一是新搬的這房子漏,二是這房子臭。
摻雜著外在原因的漏和臭,還有治的希望。僅限于客觀因素的小,卻是一點改變的希望都沒有。
我們家剛搬來住兩間。后來原住三間房的東鄰搬走,我爸不知費了多大勁,才使房產(chǎn)科同情我家人多房小的實際情況,同意我家把東鄰的西里間套進來。我家雖然成了三間,可這房子太小了,每間實用面積就只有五六平方。中間一間,開有門口,一盤冬天用的灶臺,靠北墻一個長條幾一張四方桌,就滿滿當當。西面一間,靠窗一張大床,爸爸媽媽和我睡;北墻一張小床,一個姐姐睡。東面一間有段間墻,冬天時門口掛張門簾可保暖,里面靠北墻一張床,奶奶帶兩個姐姐睡。
后來姐姐一個個接著成了大姑娘,要搞對象。我們家在奶奶房間對面,我家小廚房與東鄰小廚房之間,借兩個小廚房的各一面墻,還借大院中間老王叔家房子的后墻當后墻,只在前面壘了一堵薄薄的單劈墻,加扇門,安個小窗,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屋完成。小屋里放一張小床,一張兩斗桌,一把小竹椅,別的東西再也容不下。
就這樣一個小屋,成了我們姐弟幾個談對象的見面室,幾個姐出嫁后與姐夫回來的臨時住室,還有我當兵前與復(fù)員后一住十來年的蝸居。
其實當時大多數(shù)人家都這樣,孩子多,房子不夠住,院里有點兒空地就見縫插針,蓋間小房,以解燃眉之急。
我的新房
小屋太小,只能在里面談?wù)剬ο?,當新房完全沒有資格,它小得容不下一張雙人床。
人長大了成人了,總要談婚論嫁呢。那時國家提倡晚婚,男女雙方年齡加起來達到50歲,才可向單位打報告申請結(jié)婚。這樣的規(guī)定把我與妻的婚期推遲了幾年。又要結(jié)婚又無房的我的眼睛,只有盯上單位職工宿舍。好在已經(jīng)調(diào)到文聯(lián)的范源兄體諒我的尷尬處境,把他自己的鋪蓋卷搬到文聯(lián)辦公室,而把一間雙人宿舍留給我結(jié)婚。這間宿舍就是我與妻的新婚洞房,這間房子是名符其實的洞房,它是拱券式外觀像窯洞。當時單位沒有家屬房可分給我結(jié)婚,領(lǐng)導(dǎo)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實際上照顧我。當時還有不少無房職工,一家家住單位院里。
后來,媽媽因為院里廁所臭的事抑郁成疾,爸爸決定借親戚房子住也要搬家。我在單位住的房也要公用,我和妻就開始了長達數(shù)年的“游擊”生活。我們也像父母一樣暫住過岳母家,我們也借住過同學(xué)單位的宿舍,我們甚至還借住一個單身未婚的同學(xué)家,與他分住同一小套房子的兩個房間。這期間,我在家還好些。我一出差,你想想我的妻多么不得勁,多虧了我這個同學(xué)是個厚道老實人。直到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我與妻都忘不了這兩個好同學(xué)的情義。
1980年代后期,我與妻才有了屬于自己的住房,雖然是小兩室一廳,雖然每室只有8平方,但一家三口合計實用面積24平方,總比過去一家八口實用面積不到18平方強得多。雖然廚房小的一個人進去就挪不開身,雖然衛(wèi)生間小的不能同時洗淋浴與方便,雖然客廳小的僅放得下一張小圓桌兩把折疊椅,可這也是單獨的衛(wèi)生間單獨的客廳啊。
社會不斷進步,人民生活步步高。
到了21世紀初,我有了一套四室兩廳兩衛(wèi)的全集資房。兒子嚷嚷幾次,大學(xué)畢業(yè)后想住新房子。新房子到手后,我們就抓緊時間裝修。
我們不僅趕在兒子畢業(yè)前裝修好了新房,不僅與兒子一塊住進了寬敞漂亮的大房子,我們還把年邁的父母接來享受自家的大房子。
我不僅僅有了一間寬敞的書房,我還有了占整整一面墻的組合式大書柜,有了一張心儀的寬大寫字臺,上擺一臺漂亮的新式電腦。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點燈不用油,寫文不用墨。生活咋就這么有滋有味耶!
告慰草堂
不久前的夏天,我借回老部隊駐地戰(zhàn)友聚會之機,陪妻逛成都,游覽杜甫草堂。
我故地重游,思緒萬千,與尊敬的杜甫先生再次隔空對話。
我默默告慰杜甫先生,你千年前的愿景,我小時候的愿望,都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住得破住得差的嘆息,已經(jīng)變成住得寬敞住得好的歡笑。
先生,農(nóng)村的變化也地覆天翻。如今農(nóng)民耕地不用牛,收割不使鐮。農(nóng)業(yè)特產(chǎn)直播賣,暢銷不發(fā)愁。農(nóng)村公廁水沖式,戶戶私廁座便器。農(nóng)戶家家住小樓,村村都是大花園。
我斗膽提議,先生你揮你如椽大筆,我敲我如意鍵盤,飽蘸你我心中情,潑灑咱們詩與文,齊贊75年輝煌新成就,聚力更加出彩新征程。先生呀,你與我關(guān)于住房不如意的嘆息,早已成為過去時。
昔時談房愁,李杜只長嘆。今日說房喜,李杜惟贊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