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鳴和老丈人離開小路上坡。過膝蓋的蕨菜稈下邊,碎石頭很急地滾落下去。狗擠開蕨菜稈著急往上爬,碰著了丈人屁股上斜插著的斧子柄。“畜生?!彼偷驼f了一句,聽起來不算是罵,卻有罵的意思在里頭。
老丈人不喜歡高鳴的這條狗,就像他不喜歡高鳴。
非要和高鳴說話的時候,他的話很省。他不喜歡和高鳴說話的原因是,高鳴不好好跟他講話?!澳銌査麄€啥子,他從喉嚨里擠出‘額’一聲,像個啞巴?!薄芭畠罕回i拱了?!?/p>
高鳴自己也不曉得,為啥子會從喉嚨里答問。小時候父親問話,如果回不清楚,父親會拿煙桿敲人。部隊上操練,問答都要響亮準確的“是!”加上軍禮。高鳴也是這樣回答。退伍回來和大家上盤龍河砍樹,開始也是響響亮亮的,你問我答。后來聲音卻漸漸小了,也不想說話了。要是有人問個事情或者商量一件事,高鳴不好確定回答,就在喉嚨里哼一聲,別人以為他答應了其實他沒答應。也不是高鳴想這樣,好多時候他真的答不上來。
早晨下河,溪壑水滑,腳不敢落實。水荷葉和豬耳朵晃動,順著不知哪里來的風。到處有水流下注,疑問一直落下谷底,水流最后被細碎地切割,那些七星和蘭心沒有走完自己的生命。
河心跳石間,昨天放的木頭已到了下游的菖蒲中,成了純黑色。菖蒲順岸溜爬,挽留干枝,它們那柔長的手指本身,也被撫動了一遍。石子的顏色深得不一樣。這是水,昨天下了雨,河往兩邊走了一點,帶走腐殖質(zhì)和一些可能顏色暗了的青苔。
高鳴坐在潭尾的木頭上等待,對岸豎立的屏風里沒有響動。如果有,從再遠的喬木籠罩下也會傳出,響有樹的配合,每種樹在斧子下都發(fā)出一種自己的聲音,起初,這種聲音很深遠,像是樹心里發(fā)出來。樹盡心要把它包起來。
初春,樹木的屏風還是褐色的。腳前水沒有一點變。
河灘沒有人行的腳痕,內(nèi)弟可能不會來。要喊兩半巖的莫家兩個人,喊不到人手就不做。就那么幾根木頭,又險又高。內(nèi)弟高禾說。找不到人我就出門,我都在山里頭窩了半年了。
往下游走,先順著河南岸,又跳過石頭到北岸,每一處巖石上他幾乎都呆過,又被風抹去了動靜,就像那些過去和他毫無關系。他點著一支煙又扔掉了,一小股青煙在清晨里凝聚又消散。走到兩半巖的橋上,看見老丈人一個人上來了。
莫家的人沒喊到,高禾順便和莫家三兒出門,去湖南了。
“他連斧頭都沒拿,說莫家有斧頭。我曉得他的鬼心思?!崩险扇苏f。
老丈人難得說這些。高鳴覺得應該搭兩句,但又感到他并非說給自己聽。這事已經(jīng)拖了一段,高禾早就想走。早兩年開始,他就催老丈人往城里搬?!吧嚼锏娜顺鋈プ瞿易??生活都成問題!”老丈人說。盤溪寨的人家一天天搬走后,高禾在家里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岸几汔l(xiāng)村振興發(fā)展旅游了,還坐得這么深?!彼f,“死腦筋?!彼匠W≡诔抢锢险扇思摇?/p>
走了一段,高鳴想該分手了,回二臺子去整水,這幾天水又在淘氣了,不夠羊子喝的。老丈人卻說那面崖上倒的有根杉樹王。
“有幾年了。跟我去放下來?!?/p>
那崖險得不一樣,封住了河谷入口,河似乎是從它底下出來。高鳴惟獨沒有上過這面崖。這是一片國有山,按說是不能伐的。也許有人放倒了那棵樹,故意等幾年才去放下來,好說是別人伐的。也許這個人是老丈人。
木頭從這樣險的地方下來,很可能完全失去用處。高鳴沒說話。他明白自己不喜歡老丈人,有時感到對不住這個老漢兒。今天又是這樣的時候,不能說啥子。
軟腳瘟和名字一樣纏腳,綠色太濃,漿汁滴濕了碎石頭容易打滑。頭上的樹葉也又低又密,堵人的呼吸。必須經(jīng)過一段才能進入到大樹下面,樹下的空間陡然升起去,氣息青黑。老丈人往上爬得不快。高鳴知道他的左腳背上那處紫色,留著幾年前被鐵塊砸傷的輪廓。
在晃州縣鐵礦里的那一塊鐵,不偏不倚砸在老丈人的腳上,終結了他的打工歷史。養(yǎng)傷的時間里,他的心思又回到了砍樹。
但是那個時候早已結束,只有在高險的崖壑上還有一些成材樹。老丈人的心思只是盤龍河帶頭砍樹留下來的老習慣。
也許,這里不久就會變樣,建旅游區(qū)或者修水電站。去年高鳴給一隊旅游局來考察的人帶路,他們在龍王洞瀑布巖上坐著歇腳抽煙,也給了高鳴一根七匹狼,說,有爭論。瀑布下面水潭叫潭還是塘,其實可以見底,一半衍成灘,石子的顏色是雜色的淺淡。對岸才比較陡,壁立的暗色的巖,近水位置有些延伸的罅隙,橫著一根彎曲的長木頭,不知道它怎樣到了那里,像懸擱的另一條路。也許不久,炸藥和鋼釬來了,一堆堆土渣傾倒,壓住原有的細小脈絡。
有幾條水痕變淺,或者消逝了。感覺出了,還說不出來。不好想象這里沒有水了,石子裸露,兩岸樹木伸長的根失去濕氣。
旅游局的人說,這個峽谷的生態(tài)基本是天然的,有一定旅游開發(fā)價值。
路過那處炭窯的舊址,腳下的炭末吸入長年的雨水,比較柔軟又不會打濕腳。
熱烈荒涼的草叢已經(jīng)站上炭渣大半的領地,它們只是還藏著比那些運走的大炭小的火,幾乎總在里面,吹一吹會露一下,雨水漸漸使它們的黑色更純,像考試特用的硬鉛筆的芯,盡力埋在底下。
高鳴在這里遇到了背木炭的宋妹英。她踩著被水沖亂的跳石過河,把自己藏在一大背黑底下。
冬天讓一切隱晦。像有一些深處,青樹的葉子透露,現(xiàn)在的杉樹林表面一點。底下致密交錯的線索,細處觸及就斷了,叫他不敢伸手出去。
兩個人要去放下的這株杉木王,應該是山壑里最好的一棵大樹,有人一看到就不顧后果地放倒了它,才發(fā)現(xiàn)無法下河。他一定過了很久才漸漸淡忘了它。它躺在那兒,成了他腦子里一個褪去的遺憾。
老丈人心思更堅定,他不能允許讓這杉樹王那樣呆下去,不管后果如何。
兩人鉆出樹叢來到了杉木下,呼吸立時通暢了。這是一個濕潤的山壑,黑色的孔隙讓人覺得它應該有水,卻不見水的蹤影。從苔蘚和黑石深處長出根根參天的樹,樹頂?shù)搅撕苓h的地方去,底下隔著距離,蔭覆整條山壑。皮膚上落了一種最細微覺出的青氣,又不能分辨。高鳴知道,這里每棵喬木有自己的領地,讓樹下的亂石和苔蘚保持濕潤。只要坎倒幾棵,這里的情形就會全變樣,一個真正的亂石蕩,連樹下的小草和苔蘚也會消失。盤龍河里那些放木的木道現(xiàn)在還不長東西,似乎這樣不明來由的碎石蕩本來很脆弱,靠一種奇特的生機維持,斧子和放木的沖撞把生機帶走了。
這里能夠幸存的原因是國有山。杉樹誘人一樣長得太標直了,青杠樹和馬鱗光樹頂沖到天心里,哪一根都能解出幾方木料。老丈人眼睛朝上望,斧子在他屁股上一跳一跳的。高鳴知道他看上了那棵,已經(jīng)在心里過手它的尺寸。這是根青杠木,青皮現(xiàn)出黑色的豎紋,從底到頂一同的渾圓。這么望上去,在一個比天空更深的深處。高鳴有點兒暈,心里感到脆弱的東西。
據(jù)說,砍樹的人都會遇到這種情形,放倒一棵樹的時候,沒有人愿意去砍最后一斧頭。說是最后一響最危險,危險是在自己心里。
新人不熟的時候,老丈人就去砍最后一斧頭,他總是能夠叫樹朝他想要的方向倒下去,砸不到自己也不會傷到別人。他說,只要心里拿準,沒啥子危險。只有砍雙心樹有危險,因為有兩顆心,就沒有準頭了。
他后來不叫高禾砍樹了,說高禾五心不定,容易出危險。
“砍樹最沒出息,今天砍掉明天的光景,干不了一輩子?!备吆陶f。他拿家里賣木的錢買了一輛小四輪跑運輸,小四輪停在盤龍坳,讓賊一夜間卸成了空殼。他又買了摩托跑出租,車跑壞之后出門了。
高禾離開盤龍河之后,高鳴也沒有干多久,砍倒的樹多了,他出神的時候越來越多,害怕砸到自己。他還呆在盤龍河只是想說成親事。親事成了之后,碰上漲大水,高鳴就出門去了南方。
走到亂石坳的上一截,大樹之間的距離更空了,幾根黑色的樹干翻倒在亂石坎里,長得太重自己倒下了。
老丈人停了下,掏出旱煙鍋來吸,高鳴掏出紙煙,兩人分別點燃了火,狗停在兩股小小升起的青煙之間。對這情景它似乎很享受,卻又說不定含有小小的困惑。
在老丈人眼里,它自然還比不上獵狗,它也能隱約感到老丈人不喜歡它。可是只要高鳴到哪里去帶上它,再陡它也是要去的。今天它也沒有退縮的意思。它還覺得自己有義務待在高鳴和他的老丈人之間,就像有時呆在高鳴和他的妻子孩子之間。
“呔?!崩险扇送铝艘豢跉?,看看倒著的樹。
這棵樹龐大異常,老丈人倚靠的腰部有大腳盆粗,底端向山壑上方翹起,伸張著突兀的根杈,有些尖銳??床怀鏊瓉淼奈恢?。就像它是完好地從另一個世界里被拔出,放在了這個亂石坳里。另有一棵較小的在下面一點,遙遙相望。
高鳴其實知道這樣的樹怎樣被拔出和倒下,但還是有震動的感覺。似乎是以前感覺的儲存,留了一些在心里。
兩人跨過樹干往上走。繼續(xù)從山壑里走不行了,翻倒的大樹以上不遠就是陡崖,六七丈的黑色濕潤的巖壁,有著微光,由于罅隙里隱約的流水。需要從旁邊一面坡繞上去,其實一樣懸直,像是稍微后仰的胸口。落葉叫它看起來柔緩了一些。
這里是個很難爬的地方,老丈人和高鳴都扯著樹枝過去,只有四只腳的狗扒拉下許多落葉,高鳴抓住它前爪拉了上來。老丈人回頭看了一眼。狗似乎感到了他的目光,縮在高鳴后面。
剛上盤龍河的時候,見到很多錯落繁多的喬木,大小努力向上生長,爭取陽光,形成許多層次。青杠樹永遠浮在最頂上,它爽朗青翠的木質(zhì)似乎需要更多的陽光,像一個年輕人那樣伸展得勝的手腳。人們對它最先下手。它從那高聳的表面跌下來,發(fā)出很大的聲音砸到地上,手腳都打爛了,高鳴想起寨上的梁麻子。他站在高處為寨上打核桃,忽然摔了下來,手腳都摔斷了。青杠樹被砍之后,整個山林就像矮了一截。它們的神態(tài)忽然變得瑟縮,像一個人在等待災禍。這是高鳴以前一點兒沒想到的。
那些天里歇氣或者吃飯,風吹過林子瑟瑟響,一片一片地傳染,只要有點兒小風,聲息就會從河谷一直傳上山頂。還沒有開始砍的林子也向這里低下頭來?!斑眩选?,林中砍樹的聲音本來清晰有節(jié),在風聲里聽來卻有些含糊了,像一種堵在喉嚨里打轉(zhuǎn)的聲音。
砍樹卻才剛剛開始。建起了兩條滑道,把高遠處的木頭放下河谷。還有一幫人從楓木坳往下修公路,河谷里放炮的聲響和砍樹的單調(diào)的聲音映伏。盤龍河從來沒有面臨這樣的情況。高鳴到達那里的時候,盤龍嶺的頂上還有積雪,河谷的水簡直還是冰水,一層暗青的楸樹葉褐色里透露,有一些黑色的線索,山林顯得潮濕和深,望進去感覺不一樣了。說不上是哪里有了變化,也許就是空氣返潮,最初的芽感到了濕氣。接下來陽光暴暖,芽會以驚人的速度伸成新枝,抽出綠葉,青杠樹和燈臺樹最先變臉換妝,長青的女兒紅也開花了,和火紅的杜鵑花難以分辨,萬物準備了那樣多的翠一下子傾出來,滿山滿谷地堆疊。冬天暗青的葉子退到底里,保持山谷幽深的根源。這樣的日子從地震遺跡以來就開始了,今年本來也沒什么不同。但是就當那些芽剛剛刺出,砍樹的聲音也響起了。不斷有沖天的樹帶著全身的新意倒下去,剛要抽出更多新芽和綠葉的山林似乎嚇住了,止步不前。
老丈人說,他以往割漆的時候也沒看見盤龍河春開得這么濃,可能是降了一場春雪。人們在忽然覆蓋一切的翠綠下面繼續(xù)砍伐,被鋸成整段的木料堆越來越多,那一年的整個春天像是山林在潑命和人斗。
老丈人爬到了山崖交界處,叢樹葉間往下看見整個河谷,往另一邊幾乎可以看見盤溪寨的房子。這里是一方突出的巖,巖下一小塊平地,斜伸出一叢長成喬木的櫻桃樹,還有一根彎彎拐拐的紅藤,掛在一株鐵匠木上。紅藤大多生在溝里,這株似乎專為了這棵鐵匠木爬到了崖上來,也只有鐵匠木能承住它。老丈人坐在紅藤根上,斜眼望了一下崖壁,又面無表情地望河谷。
崖壁上有小植物開著紫色的花,根莖是紫紅色的,貼著根部有一個凝碧的小果實,像一種桃核。高鳴看見心里一喜,伸手去摘了兩個。這種小植物只生在懸崖巖壁面上黃黑的苔蘚叢中,有點兒干又殘留著水分,有樹木遮陰,還一定要是麻果石的巖。要的是它那個小果實,但輕輕一扯整株植物就出來了,也不知道摘去了果實的話,它的根和莖雖然完整,還能不能活。這樣看來,長這個小果實像是它的一個瘤,對它自己沒有什么好處,可能就是神仙救人的,難怪叫神仙桃。
高鳴摘了兩個就停下來,他想到這小疙瘩未必有曾經(jīng)想的效力,因為母親確實已經(jīng)去世了,雖然去世時喉嚨里腫的一塊消失了,能過水米了。當醫(yī)生的三叔說,腫瘤轉(zhuǎn)移了。
高鳴是忽然覺得這東西可以治母親的噎食病的。那段時間他像著了魔,認定一切西醫(yī)都沒用,治好母親病的藥一定在山上。當時他剛學著割漆,常常在兩條灣之間的崖壑底下歇腳,這處明巖上長著幾株神仙桃,春天開著小的紫紅色花很好看,高鳴會多瞄幾眼。那個小疙瘩確實奇怪,就像樹長的瘤。老人知道能治腫包,高鳴有時候覺得這是看著它像個瘤子想出來的。
那段時間,高鳴想到這小疙瘩可以治母親的病。他幾乎爬遍了所有的明巖,找到了幾百粒神仙桃。起初一吃下去,母親就能夠喝水了,三天后能夠吃飯了,有半年時間就像沒事了,大家都說這是神藥。然而母親的肚子忽然痛起來,那幾天高鳴在山上,等他接到信回去,母親已經(jīng)閉眼了。高鳴還帶著的幾顆神仙桃落在了床鋪草上。
老丈人一開始就不信神仙桃能治癌癥?!罢婺菢铀€成醫(yī)生了?!备啉Q翻山越崖地找,老丈人說:“要是這么找七葉一枝花,一年倒能賣幾千塊錢?!闭赡刚f,“你眼里就只有錢,看不出人家的好孝心?你要是喉嚨腫了,看你兒子給你這么找吧?”老丈人就不說什么了。岳母回頭暗笑著對高鳴描畫說,“我這么這么把你丈佬教育了一頓?!?/p>
高鳴扔掉了那兩小粒疙瘩,和老丈人一樣坐下來,從樹葉底下眺望。半崖間依稀看出一條徑,起伏掛到了遠處的巖壑上,又繞向不知去向的地方。其實高鳴知道那個去向,眼下小路的盡頭卻溫暖迷茫。
有一股水對岸下來,虎耳草和七星遮嚴了對岸濕潤黑暗的巖壑,它們張著微小的葉片,有點兒像獾和果子貍豎起的耳朵,小心探望外界。只有近水有這樣的青葉子,離開稍遠一些都不行,和它們的名字一起一生在這個世界中。
“要修電站了?!崩险扇撕鋈徽f。
“今天在莫家說,下月打洞子。”
高鳴的心里扯了一下,說不清。
工程開工都是在春天里,春天里人沒有安心的感覺。真想回到冬天里,河谷底下黑色,水沿融了一半的小伏突。綿延雪坡阻擋,沒什么人來。越過河谷,到那些褐色的潮濕的藤架下。很多小事藏了起來,找不到。
很久以前,這里來過地質(zhì)隊。岳母說,他們有一種鉆山的鏡子,戴上鏡子一看,山里面的響動就看得清清楚楚,據(jù)說山里面也是水,裝得深深的一洞,所以有些地方敲巖石感到是空的。貼著巖壁,聽見深處水落的聲音。
龍洞河引水隧洞開到一半,里面就拼命落水,瀑水噴得人進不去,停了半個月工。半個月以后水小了,里頭慢慢干了,到后來就是干洞子,干活的人受不了粉塵,打鉆的時候要噴水。
老丈人說過,電站開工,飛蛾巖要打洞修路,高禾就不要出門了,在電站上做些活路。一天幾十塊錢。電站的人勘察的時候,他還問能不能包一截活路。
今天他說這個話的口氣又不一樣。高鳴不好問他什么。
第一次去老丈人家之前,高鳴想那是在水邊,有密麻屈曲的樹和彎絡的藤。宋妹英挑著桶到河中打水,木桶是重的,扁擔兩頭有點兒壓垂下來。
那時高鳴剛退伍,卻像是孩子時候來了這個地方。樹疊起去成了山,落下來成了河,像在一個井里下得很深。深處嚴密地無窮盡,直到樹木和水的源頭,這樣的源頭人根本進不了的,另一個世界里,不管外面如何變化。好好地在這里,像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
山坳里沒有高的樹,石頭上爬滿了渾綠的藤蔓,得到天光,卻綠得有些荒涼。
覆著綠色的亂石中央,一株三角風貼著一棵青椴木升起去,一起到了天空深處。周圍沒有別的樹,三角風和青椴木翻白的尖葉擎成一層一層高聳的臺子,在這里又不在這里地,雖然明媚無限,卻連著下面山壑里倒臥大樹的氣息沉默。
崖壁上只有消逝了的水的微光,供那些青苦的小植物生長。有一些濕潤的巖隙脈絡。也許那些水還在,埋于碎石深處,某天將這里一齊帶走。
老丈人向崖頜下走去,翻過幾塊巖石之后,在一個地方停下來。高鳴看到他腳邊有一棵樹。
這棵樹沒有下面山壑里倒的那根大樹粗,但是一棵真正的大樹。它不是一般的青杠樹或者馬鱗光,它是一棵杉樹,在這些闊葉的山林里,卻有闊葉樹那樣強壯的胸圍。它像一個自甘孤寂的人生長起來,一直潛在自己的歲月里??硺涞娜搜鲱^望它,它在樹冠的深處那么高,內(nèi)心長出的失落使他忘了后果,一定要從那高處把它放下來,躺倒在腳邊,帶著壓壞了青草的梭狀紋路和含蓄氣味。
這棵樹應該是從崖頜上倒下來的,附近沒有樹樁的跡象。它保持著倒下的姿勢,頭朝下,樹墩向上??硺淙丝车顾笸度氲叵鞴饬酥﹁荆闪爽F(xiàn)成的一根大木料。幾年之中它的樹皮上已生滿苔蘚和覆爬的藤葉,使它看起來是一株平常老去的木料,有經(jīng)驗的眼睛才一眼看出苔蘚下杉樹特有的緊湊和細致。
“曉得壞了沒?!崩险扇苏f。到了這里,他倒不急于察看樹木,像是他的事情已經(jīng)完成,并不是這個心思。他取下了屁股上的斧子,但沒有破皮看個究竟。他又開始抽小煙鍋,就像他一點兒不會口渴。
其實,這樣的一根樹躺在這里,原因都不用想。樹要是好的,高鳴和老丈人面對的還是同樣的問題,怎么樣放下河去。沒有滑道,從懸崖上往下放,這樣的樹還能有用的可能性不大。那個人如果不是老丈人,就是他放棄了。高鳴心里忽然涌出一個想法,這棵樹就這么躺在這里要更好。
從伐過木的人說,這樣的想法是奇怪的,一棵樹砍倒了,讓它倒在那里沒有任何的道理。高鳴卻產(chǎn)生過這種想法,那時在盤龍河的青龍溝半腰,伐倒了一棵青杠木,有屋那樣粗。從來沒見過這么粗的木,大家商量拿它怎么辦,有人說糧管所翻修糧倉要用大板子,賣給他們吧。那時公路已經(jīng)修到了,一輛加長東風停在坎下,十幾個人用撬棍橫豎弄上車,大家目送東風車拉著這截房屋一樣的木頭磨下山。
砍這根木頭的時候,六個人圍著拿斧子砍了兩天。它倒下來的時候,壓斷了下方的幾十根樹,還牽扯幾棵樹翻了墩,成了一條樹林中的大通道。幾天中大家在它的樹墩上吃飯,有人打賭數(shù)它的年輪怎么也數(shù)不清。因為它是一棵雙心樹。說砍雙心樹是有災禍的,領頭砍樹的老丈人也常這么說,可是遇到那么大的木頭,他還是領著頭拿起了斧子,說:“我來。”樹倒的最后一斧子,他還是準確地控制好了方向。
高鳴的姐夫租著糧管所的房子辦豬場。高鳴兩次去玩,那木頭擱在院子一堆鋸末上沒有動。姐姐說是糧管所破產(chǎn)了,糧倉也不用翻修,青杠木擱了下來。有人想買下來解地板條,木頭太大,找不到合適的鋸子,青杠木紋理太硬不柔和,也不適合做地板條。起初木頭上蓋了一塊塑料布,后來布也被風吹掉了,木頭受了雨水有點兒返青了。
年底的時候,青杠木不見了,鋸末上面只有積雪。那天豬場殺豬,高鳴意外地看到殺豬的案子特別寬大,是整木頭刨的,有三條豬躺在紋路上等待開膛。高鳴問姐夫,姐夫說這就是那段青杠木劈開的,因為青杠木一直放著沒用,又沒法鋸開,糧管所職工商量用斧子和鋼釬楔開,青杠木雖然硬卻脆,容易楔開,楔成了幾大塊,最大的一塊做了豬案子,其他幾塊劈成柴燒了,還刨了十來個豬食槽。
第二年開春漲桃花水的時候,連續(xù)下了幾天大雨,大河里木料密密麻麻漂下,那一年住在大河邊的人撈木料撈瘋了,人都打走了幾個。等到砍樹的人再進入盤龍河,前年修的公路完全不見了,被洪水從崖腳上洗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了一層炮炸的碎石渣子,運木料的卡車走到楓木坳就回頭了。
頭年秋天伐的那些木被水沖走了大半,殘留的河岸上還留著一些,另外有大量的沒來得及放下山,堆在采伐的山坳里。這些木頭無法再運出去。頭年秋天承包了采伐指標的老丈人虧完了積蓄,還欠了幾萬塊債。
老丈人就是在那之后出門的。在鐵廠里,那塊鐵準確無誤地砸在了他腳背上。養(yǎng)傷的那段時間他常說做的一個夢,夢里在砍那棵大青杠樹,怎么也砍不倒,他不管一切地砍,并且當心著大樹朝自己壓下來。他有這個經(jīng)驗,最后大樹朝沒有人的方向倒了??墒蔷驮谒闪丝跉獾臅r候,砍松了榫頭的斧子卻掉下,不偏不倚落在腳背上。夢醒之后,他的腳背就開始溫溫痛,到了鐵廠里,那砣鐵正好就砸在隱痛的地方。
老丈人躺在床上的那一年,那些木頭躺在盤龍河里,慢慢地覆蓋上苔蘚,長出蘑菇。它們好像倒沒有死,只是變成了另一類松軟些的東西,從土里現(xiàn)長出的。高鳴割漆那年再看到它們的時候,有些不懂自己往常動手伐下了這些木頭。為什么要放倒它們,剔去它們生機繁盛的枝葉,把它們從山上放下來,擦得遍身暗紅的傷?當時看起來是為的啥子,一場大水卻讓啥子都變得無目的。沒有人會再來動這些腐了的木頭,比起糧管所那截用來殺豬的青杠木,它們這樣地爛和長出蘑菇苔蘚,倒像更合適。特別是幾棵腐得厲害的老樹,長出紅色的線一樣的小東西,幾千條纖纖地豎著,頂上一個晶亮的小點,沒人曉得它的名字。
進盤龍河幾個月之后,高鳴已經(jīng)習慣了樹倒下的氣味。有天他在青龍溝遇到了一棵女兒紅。一般的女兒紅很小,最多有手臂粗,能做好的薅鋤把。那棵女兒紅卻長了盆那樣粗,五六丈高。它長在溪水旁邊,當時不是開花時節(jié),高鳴當一般的樹那樣砍它,幾斧子下去之后發(fā)現(xiàn)它顫抖得厲害,一般這么粗的樹不會這么厲害的顫抖。他不知為何有些猶豫,停了手,但只有繼續(xù)砍,這時樹流出了大股的樹脂,流得很厲害,像生漆一樣的比水稠一點兒的東西。高鳴低頭時卻嚇了一跳,樹脂流到水里就變成了紅色,一種胭脂的暗紅,把一潭水都染濃了。
高鳴沒有再砍那棵樹?;丶液笏f給妻子,妻子說女兒紅叫這個名字,不光是它開紅花,應該是由于這個。你看那些做薅鋤把的女兒紅,沾了水之后就變成暗紅的了。這棵女兒紅長到這么大,應該是不平常的,你最好去搭塊紅布除罪,保佑我和娘的身體。我這段時間月經(jīng)就是不調(diào)。
高鳴沒有去搭紅布,但是他叫別人也不要去砍那棵女兒紅。那棵女兒紅流掉了一些血,第二年它的枝葉發(fā)得稀,但沒有死去。
宋妹英生娃子之后痩成了棍,丈母說:“女娃子瘦得不好看了,以前不是這樣的,地板條一次能肩十根呢。”高鳴出門和上山這些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做地里活路,身體瘦得一碰就像要倒了,鄰居看著她在地里做活覺得怏人,“那么重的背簍她哪么背起的。高鳴,你也忍得下心?!备啉Q也不能回答。妻子沒有念過一天的書,出嫁之前就沒怎么出過山,高鳴有時候望著她那樹枝一樣的腰身,懷疑她是在一直不停地消瘦下去,總有天會完全消失,像一棵溪谷里的樹移到了鎮(zhèn)子上,慢慢枯了。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自己完全無可奈何,什么也不能做,而她也像懂,一點兒也不要他做啥子。
有時候高鳴覺得宋妹英身上有神秘,一種深山里才保留下來的東西。其實高鳴見到她的第一天就感到了,他們結婚的時候有人擔心,你是高中生又參過軍,她是個文盲,能不能般配。高鳴卻習慣和妻子呆在一起。她話少,不出聲就做了。她很少問高鳴什么,高鳴也就不用從喉嚨里給她一個含糊的回答。
宋妹英不像他那樣不安,她離開讓河后都很少說讓河的事情。
結婚之后,高鳴沒有再做母親帶他走過山路的那個夢。從去年開始,他卻又夢到兩次這樣的情景。一次是在山上牧場里,一次醒來妻子就在旁邊。看著黑暗中的宋妹英,不期然想到崖口眺望中的那個村莊。母親消失了,只有一些白色房子在那里,也許有紅色衣服的小女孩,他在房子窗玻璃里看出的暗紅色可能就是她們。孩子們玩著遠方新式的游戲。他們當中會是妻子嗎?會是沒有上過學也不會玩游戲的妻子嗎?她為啥子躲在暗處的窗玻璃后面,雖說玻璃是一件美好的事?
母親走了,沒有說答案。
“是好的。”高鳴說。
老丈人還是走過來,用自己的斧子試了兩下。這樣杉樹上又多了兩處V字形的缺口。
他站在樹墩那頭看著樹尾這邊,有一下像是沒有辦法的樣子,又朝四下里看。高鳴知道他在找合適的撬棍。
高鳴向自己旁邊看了看,剛才他就感到這里應該是有一棵樹。這根樹確實是正好做撬棍,手臂粗細,高鳴輪起斧子就砍下去。
斧子砍到樹身之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根水冬瓜,也就是學名叫珙桐的那種保護樹種。雖然它現(xiàn)在沒開花,葉子和樹皮的形狀也辨別得出。
前幾年這里辦了省級自然保護區(qū),林場把有采伐證的工人集中起來培訓,講解有幾類珍稀保護樹種,這一帶有珙桐、秦嶺冷杉和水杉,還有鐵匠木。鐵匠木那幾年由于燒鋼炭已經(jīng)差不多絕了。
“珙桐在世界上只有我們這帶有,又叫‘中華鴿子樹’。”林場的人拿著一張照片,上面的喬木開著大白花,花瓣往兩邊翹起又下垂,“看到?jīng)]有,它的花像鴿子,一對一對的,大地方表示和平。你們把它叫水冬瓜,難聽的土名字,不知道哪個老苕祖人起的?!钡紫碌娜硕夹ζ饋怼?/p>
高鳴想到廣州的那個廣場,廣場上鴿子像人一樣密麻麻在地上走著,他踩著滑板接近,鴿子例行公事地飛起來,又在幾步遠的地方落下。管理員卻來制止了。
南方的半年里,高鳴沒有多少時間踩著那個城市的地面。公司讓幾個人溜著新產(chǎn)品滑板試驗性能,高鳴很快就腳下爛熟,溜遍了廣州的大小街道。一天高鳴溜著滑板來到同鄉(xiāng)的模具廠,當保安隊長的老鄉(xiāng)和公司的副總在操場上打籃球。
高鳴站在滑板上把一個落向他的球投進了籃筐,這本領是他初中時在操場上練自行車學會的。那時他每天把兩腳放在行駛的自行車上轉(zhuǎn)著圈投籃,直到有一天十個完全投進,忽然感到厭倦,從此很少沾籃球。老鄉(xiāng)喊高鳴和他們一起打球,把高鳴介紹給了那個副總。
高鳴天天踩著滑板去那里打籃球。副總讓高鳴到廠里來,給他一個保安隊副隊長。
高鳴辭掉了滑板廠的工作,帶著滑板去了模具廠,可是這時另一副總來了一個親戚,想安在保安隊,他提出意見說保安隊里的陜西人已經(jīng)太多了,正副隊長不能都是一個地方的。
高鳴那天等副總和老鄉(xiāng)來打籃球,太陽落進了籃筐他們沒來。
高鳴撂下了滑板就回來了。
林場專門成立了一個珙桐育種場,好幾個專門的人員,有兩個大溫棚,棚子里都是種的洋芋秧子一樣的小樹苗。后來林場說要珙桐樹苗,叫老丈人他們留心找一些,五塊錢一根。那段時間老丈人帶著高鳴和高禾還有好些人找了個把月,弄了一整車,賣給了林場,賺了萬把塊錢。
想不到有人舉報,說林場知法犯法,倒賣珙桐樹苗。珙桐樹苗是國家明令禁止挖掘和倒賣的。才知道珙桐被林場倒賣到了別處。聽說刑法上規(guī)定,砍伐或倒賣十株珙桐這樣的珍稀保護植物可獲刑二到五年。
那段時間高鳴和高禾都出外躲風聲,那也是高鳴最后一次出門打工。后來因為牽扯的人多,縣里牽到市里,就沒有過深追究,只叫老丈人把賣的錢都繳了回去,一場事情就平息了,白干了兩個月。
高鳴發(fā)現(xiàn)這是一株珙桐之后,依舊兩斧子砍下了。剔掉了枝葉,撬棍很快削好了,看老丈人那邊也剔好了一根撬棍?!柏?,我到粗的這頭來,你到前邊掌方向?”
老丈人沒有應聲地往下走。高鳴往上站到了樹墩一頭。這一頭大概有腳盆粗,砍得很整齊。高鳴和老丈人一同使勁,看似龐大得根本不會移動的杉樹動了一下,這是砍樹工人的經(jīng)驗。就是以前那個人一個人也撬得動它,他只是不知道是否該將它放下懸崖。既然高鳴和老丈人來到了這里,兩人一路使勁把它從睡得太久的藤蔓和亂石中撬了出來,讓它的一頭對著下面懸崖。這樣,只要它開始向下滑落,不管是那些石頭和藤蔓都無法纏住它了。木頭似乎不想順當?shù)仉x開這里,它的頭卡在一個石坳里,這也算是它想攢一下勁。因為怕擺尾,高鳴離開了樹墩。老丈人下了最后一撬棍,在樹開始滑動時跳開。樹開始往下慢滑,漸漸加快,忽然開始騰空飛起,樹墩高高地聳起擺動,像一條擺尾的龍飛過了懸崖。
這樣的情形高鳴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他靜立著,聽底下傳來巨大的回響,連串地從更低處升上來,一直到隱約聽不見,像進了井底。從回響可以聽出大樹途中遇到什么阻礙,可能從咣啷中忽然傳出咔嚓的聲音,這是不好的預示,是大樹從中間脆斷。
砍樹的經(jīng)驗還沒生疏,高鳴聽出杉木在某個地方停住了。它可能還是完好的,但也可能已經(jīng)斷開。他要把斧子插在屁股后邊,提著撬棍和老丈人往下走。大樹沖出了一條槽,他順著這條槽往下走,要順利一點兒。他們在底下還需要撬一次。他們需要從原路繞下去。這些都是自然的,既然大木已經(jīng)放下去了,不在這里了。
但是他們都沒有馬上動,像那些砍樹不久的人一樣,放下了木頭之后,還老站著聽回響。實際上回音可能早就消失了,只是在他們耳朵里。當那些特別大的木頭放下山,拿著撬棍的人看著那樣龐大的木頭從自己手邊出走,像萬年睡在山里的蟒揚起尾部,無望又不回頭地沖下懸崖,粉身碎骨或者背井離鄉(xiāng),心里會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好久不說話。就算最愚鈍的人,也會有一些出神。
只有干久了的人,才會若無其事地一根連一根放木料下山,像放一些干柴,讓它們亂七八糟堆在山腳。高鳴干過幾天放木頭的活,但他還是去砍樹了。放木頭的那幾天讓他有一種感覺,是在陣地上得勝之后,居高臨下地槍斃敵人,被我們叫做敵人的那些人卻毫無還手之力。也許那些被叫做“敵人”的人,實際是我們當中被拉出去的一部分呢。
在懸崖下面的亂石坳里,高鳴和老丈人看到了墜下的杉樹。它斷成了兩截,大的一頭卡在翻倒的黑色大樹下,小的則被另一株活著的喬木擋住。確實,這么高的懸崖,沒有木頭能幸免,雖然它是一棵杉樹。雖然在上頭渾圓的它們看起來總是不可能斷裂。
杉樹光溜溜的身上有很多擦痕,帶著一些草漿,它身上那些苔蘚和樹皮已經(jīng)被剝擦光了,就像一個剝光了的人渾身通紅。高鳴和老丈人查看裂痕有沒有深入的。有一條裂痕從斷開的地方延伸了一截。另外在腰部一條裂痕彎曲著。高鳴又用斧子砍了兩下,腰部的裂痕并不深。看來大部分還是好的,是表面?zhèn)?/p>
老丈人去看那截較小的杉木了。高鳴提著撬棍,對付橫倒的大樹。
它也是在半路上,只是不是叫人手放倒的。高鳴知道,這樣的樹生長在陡坡上,它越長越高大之后,樹冠和樹干的重量使碎石坳難以支撐,山上的風往下吹,它逐漸朝外斜,終于它被自己的重量拔出摔倒,這樣的事只有它自己能夠做成。這條山坳里參天的喬木最后都要走這條路。它死了,但是和它生前一樣,像是還統(tǒng)治著這地方,保留著它死亡那個時候的氣氛。
它好像是想把杉木留下來,變成這里的一部分。這里不應該有什么變動,事情在另一個緩慢的時間里進展和完成,跟底下道路沒有關聯(lián)。
看起來撬棍對付不了它,但高鳴還是照次序來,挪開了擋住它的一塊大石頭,再撬它的頭。狗跳到了大木頭上,高鳴連忙把它往上轟?!叭?,遠些!”
狗往上站了一截,它似乎不太理解,望了一下高鳴,又吐著舌頭去看杉木沖出的槽溝。這條植物和碎石表面被破出的槽溝很顯眼,一餅餅的小東西在利用這條新的道路。它提了提腳,避開它們。高鳴覺得腳上癢了。
是臭螞蟻,翻到的大樹上有成餅的臭螞蟻,大樹在幾十年里緩慢地為它們提供營養(yǎng),它們也成了它勢力的一部分。它們生活在潮腐的枝葉和苔蘚里,屁股噴霧器一樣尖尖地上翹,散發(fā)刺鼻的味道,像是密麻麻的消毒部隊。在干燥明亮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它們。
甩開腳,高鳴使勁撬了一下,大樹轟隆地顫了一下就往下滾。和當初翻倒的時候一樣,它下面的碎石不穩(wěn)固,被自己的重量推著下滑。大樹翻動的一霎高鳴心里猛然被人扯了一下,像斷了:老丈人還站在大樹尾巴上。剛才高鳴被臭螞蟻煩擾,沒注意到。喉嚨里有極苦的苦味,似乎馬上會死。
感到苦味的來源,碎石深處黑色的水。遠古的地震被引發(fā)了,這里一切崩塌出走,永不存在。也許這根大木是地震遺留的線索。
心再活過來,高鳴看見老丈人離開木頭走上來。原來他只是站在那截小的木頭上面。
“小的沒用了?!彼f。
看來山壑里的陰暗叫人緊張。他怎么會變得這樣神經(jīng)?現(xiàn)在他看到羊腿上的傷,就會陡然心跳一下。去年死掉的兩頭波爾山羊,其中有一頭種羊,讓他全年的收入都虧進去了。只要在河里歇一夜,他就會夢到羊子在山上使勁往高處爬,爬呀爬,結果一失足摔下了,或者前腿踏進了獵人的套。去年那頭種羊帶著被鋼絲套夾斷的半截腿回來。他找到了那處套,半截羊腿還在鋼套上,羊毛帶著血。他沒有去碰。
大樹往下滾了一點就停住了,它是怎么也不會離開這里的。不過杉樹已經(jīng)和它沒有關系。它停在那兒顯得孤伶了。高鳴撬動了杉樹的頭部,它朝下滑去,離開了這個地方。
小的那頭一直留在了這里。它和另外一根橫倒的大樹挨在一起,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在大樹的庇護下。慢慢地退化,成為這里的一部分。沒人會再認出它是一棵杉樹。
杉木沒有停在路上,路太窄了。這條路切在半崖,隨著人們往鎮(zhèn)上搬,走的人越來越少,有點回到它起初的樣子,小獸的依稀線索,留住一只腳印都困難。一架藤條的紊亂泄露杉木的行蹤,它插在河灘,頭被一圈粗的紅藤套住,像沖進了一個勒脖子的套里。狗見到嗚嗚叫了兩聲。
比起在山壑里,杉木顯得又縮了些短了些??梢哉f它變?nèi)醯脜柡ΓB紅藤的套也掙不脫。這些紅藤在河岸上長長地匐行又突然爬起,姿勢古怪地搭到一棵樹上去。一路已有很多樹在它們的勾搭下死去,它們自己被迫在河灘上走得越來越遠,就像人們修的公路,開了頭一直延伸下去,沒個完。高鳴抽出斧子砍斷了紅藤,木頭沒有什么響聲地落到砂石上,原本分明的棱角由于下滑時在前,木質(zhì)被撞得腐融了,像在水里浸泡了很久的爛渣木。作為木頭,這一頭已經(jīng)完全廢掉了。它的身上小口和裂紋更多了,氣息卻沒有在山上那樣清晰,也許是它沾染了太多碎石、腐土、草和小樹的氣味。高鳴檢查了一遍,發(fā)現(xiàn)從腰部延伸的那條裂紋又拉長了一些,但到尾部有大約一塊板的長度保存了下來。“不容易”,他想,但是回想到在崖上它的渾圓和長度,剩下這一截又難說是剩下了什么。
人和狗都喝了水,對著河坐著。一河的青白涌來,河谷盛不下,兩岸的巖石隙壑都注滿了。到這里收束,生生撞上有斑紋的堅硬巖壁,像進入了一個洞里轟隆地回響。
這些巖石上一圈一圈層疊的斑紋叫做“天書”,這段峽谷古代叫飛蛾巖,這是旅游局的人說的。對面巖壁往上走,褐色的紋痕延伸,在斜坡高處褪色凝固了,像是水曾到達了那里。小的莢葉在石穴生長,也許透出枯干的微紅。那些石穴像是離水面很遠,停在那里,完全和這邊無關,永世的隔絕。
漲水的日子將到來,下了雨水是冷的,它也冷了。和那根過河搭跳石的木頭一樣,沖出兩半巖的,成為大河中的木頭。河中的木頭是個過客,卻有著既定的心腸。在有些深潭的水底,木頭一直埋著,因為水太清冷,不肯腐爛而硬過心了,像鐵。高鳴聽刻字的安爺爺說過,這叫做陰沉木,很好用作雕印章的。
洪水也許在夢里來臨,人們還沒有趕來之前,山谷已咫尺天涯。對面青的呼吸,消失在壑口汪洋。誰都有了丟失,呼喚一根樹木的魂,像一條極小的魚從沙礫和大石的底下回來。
在南方打工,有一次去植物園。熱帶溫室那個鋼玻璃大房頂前面立了一截又是木頭又是石頭的東西,后面已經(jīng)是石頭了,前面還明顯是木頭紋路,跟糧管所弄走的青杠木那么粗,木頭洞里還嵌著小石子和沙。牌子上講這叫硅化木,是海里的木頭,木頭走到了海,沉了底,被沙埋了,幾百萬年后就變成了這樣子。高鳴想順洪水走的木頭到了東海,也會變成這種又是石頭又是木頭,就像雕出來的龍。有些說是走的龍其實是木頭,因為太大,順著大水走,人看起來說是龍。
木頭河里下來,撞在人心坎上。人站在岸邊或屋檐下,一次次的撞擊,心像一間房子受不住了。有人首先拿出抓釘、長桿,狠勁往漂下的木頭上一杵,木頭就被扎住了,像一頭娃娃魚拉到了岸邊。有些人的桿子比十個人身還要長,特別是那些婦女,她們被抓釘拉進了大水。只有失蹤人的家里在撈尸體,其他的人還在撈木頭。水越漲越大,來不及轉(zhuǎn)移的木頭和人一起下了大河。夏南強的房子也漂下來了,他手里拿著桿子,呆呆地盯著自己房子在水上站著,門窗都還好好的,只是根腳融了一點。
那些年河里的木頭是成千上萬的部隊,比水還要密麻麻。這么大的木頭,大河的人沒見過。山里就空了。
老丈人抱起了那捆軟腳瘟。他抬腳越過了杉木走到小路上,又停下來說:
“袁家搬家。后天?!?/p>
高鳴有點意外,袁家在鎮(zhèn)上的新房子這么快起好了。袁家搬走后,盤溪寨只剩了老丈人家和一家五保戶。
他“嗯而”了一聲。
老丈人從小路上走去了,差不多看不見他,奇怪那些小草和樹葉怎樣做到這點,他們就像是植物的孩童,始終在最初發(fā)蒙的時候,這是一條還在萌發(fā)的路。人們在這路上搬家的時候不會意識到這個,小心翼翼,害怕在急折處摔倒和在小橋上墜落,其中也有高鳴搭的一臂。將他們送走之后,高鳴留在大青樹下邊,看不見他們?nèi)サ降拇迩f。燈臺樹的綠白色花朵開了,黃昏屏風里一盞一盞擎起來,有了另外一種的亮,也許是反著夕陽的亮。
岸上濕的石頭堆積起去,黑暗中兩根藤條彎吊著。水中一大方平整巖石,可以坐著打牌釣魚的,底下的水是清的,兩處樹葉在水面上簇積,相靠著不沉下去。
高鳴在這里找過樹疙瘩,燒過火,一點就飄散了。就像他拿煙的指頭沒有存在過。
高鳴從跳石上過了河,把撬棍扔進河里。撬棍很快被沖走,像一個沒有手的人揪不住兩邊光滑的跳石。那天在這里,漲了水的跳石使旅游局的人無法過,他站在這邊石上,張開懷抱,一個一個鼓勵他們跳過來,像孩子撲到他的懷里。那個說是最大的干部在他再三鼓勵下?lián)溥^來,脫離了他的懷抱后說,像你這樣有知識的小伙子,呆在山里,難得。有機會要多參與家鄉(xiāng)開發(fā)。
高鳴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順著漲水的痕跡往上走,在早上下河的水口離開了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