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黑夜
小時候在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常需要摸黑走夜路。運氣好時,可以借著淡淡的星光和皎潔的月光前行,有時則需準備火把來照明。家里條件好的伙伴會帶上手電筒,實在令人羨慕。
有一次,我和弟弟從外婆家返回,剛爬上山梁時,暮色開始降臨。我們望著山腰里家的方向,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黑暗逐漸將山路籠罩,我們緊張得不敢說話,仿佛身后有怪獸尾隨。我們小心地點燃了手中的火把,快步疾走,仿佛在與時間賽跑,只盼著在火把燃盡之前到家。沉寂的夜里,橐橐的腳步聲在山路上回響。更多的時候,我們在黑夜中趕路,手中卻空無一物。
黑夜給我們留下了不少恐怖的記憶,最刻骨銘心的一次,是暑假里一個看露天電影的晚上。我和弟弟剛吃過晚飯就出發(fā),天還沒有黑透就到達了大隊部。那原本是一個快樂的夜晚,可問題出在了電影結(jié)束之后?;丶业穆飞?,朦朧的月光灑向大地,給我們一行人指引方向。我們走,月亮也走。不承想,月亮忽然被漫天的烏云遮蔽,四下越來越暗。漸漸地,我們的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緊接著,天空下起了大雨,雨越來越猛,勢若傾盆。那一刻,無法回家的念頭閃過,恐懼攫住了我們的心。那晚,除了我們姐弟倆,還有幾個大人和十幾個小伙伴,卻沒有人帶照明工具。我們只能憑著隱約的記憶和微弱的夜光,在黑暗里踉踉蹌蹌地行走,不是摔倒在紅薯地里,就是滑入小河溝。大約一個小時后,當我們渾身濕透、滿身泥濘地踏進家門時,我的雙腿仍在微微顫抖,弟弟也是一臉驚魂甫定的模樣。
在弟弟十一歲那年的暑假,一天,他突發(fā)奇想,決意要練出夜貓子那樣的“夜眼”。怎么練呢,他的方法很特別也很直接——走夜路!
起初,弟弟滿懷激情地向小伙伴們描繪了他的夢想——成為一名不懼黑夜的“夜行人”,并成功地拉攏了五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一個盛夏的夜晚,他們一行六人,首次踏入了黑暗的山野。他們像一群勇敢的探險者,卻兩手空空啥也不帶,除了決心和勇氣。他們爬上東北方的月亮山,繼續(xù)往上,經(jīng)過牛塘坳、臭牛坪,穿過胡大奎家,到達松樹梁山頂,然后一直往西,在毛背梁稍事歇息,最后沿東南方下山。他們腳下的路坑坑洼洼,他們的步子磕磕絆絆,他們的隊伍卻洋溢著歡聲笑語,一個個心里充滿了探索的興奮與好奇。兩個月之后,堅持下來的就只有玉龍?zhí)酶绾偷艿軆蓚€人了。那時,他們不再畏懼烏鴉“哇哇”的啼叫,甚至能夠與夜鳥“咯咯嘰嘰”地進行對話。一個秋夜,幽暗的星光灑在山間的羊腸小道上,秋蟲的低吟讓山野更顯寂靜。聽到一聲恐怖的哀號之后,弟弟和玉龍?zhí)酶缵s緊躲在一棵枝葉茂密的油桐樹后,他們凝神屏息,四處觀望,發(fā)現(xiàn)一棵高大的柏樹枝丫間藏著一只“夜貓子”,它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幽光。忽然,“夜貓子”俯沖而下,迅速在茅草叢中抓起了一個獵物。只見那獵物扭動掙扎,發(fā)出“吱吱”的叫聲。緊接著,“夜貓子”向松樹梁飛去,在一處山崖附近消失不見了?!耙关堊印弊ダ鲜蟮倪^程快如閃電,弟弟和玉龍?zhí)酶缈吹妙拷Y(jié)舌。
半年后,玉龍?zhí)酶缫餐顺隽耍皇5艿芤粋€人。他獨自挑戰(zhàn)黑暗,堅持了整整一年。有一天,他忽然覺得月光比手電筒的光更加明亮,星光不亞于燃燒的煤油燈。弟弟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能在黑暗中捕捉到常人難以察覺的微光。
升入初中后,弟弟每天早出晚歸,時常很晚才歸家??伤麖牟缓ε?,也無需照明工具,因為他擁有了獨特的“夜眼”絕技。
挖半夏
弟弟的夢想挺多,繼練成“夜眼”絕技之后,他又渴望擁有一塊電子手表。那年,弟弟十二歲,他即將升入初中,手表對他來說很實用。當時,一塊電子手表需要十塊錢。當?shù)艿軓挠颀執(zhí)酶缒抢锏弥橛笞樱窗胂模┟拷锸蹆r兩元時,他激動不已,決定靠自己的努力賺取買手表的錢。
暑假第一天,弟弟就拿起小鋤頭,背著笆簍,光著腳,去村里的各個角落尋找麻芋子。那個夏天,無論是房前屋后、莊稼地里、柏樹林間,還是竹林旁、小河邊、山坡上,都留下了弟弟的足跡。他像一只勤勞的蜜蜂,在田野里尋找著珍貴的“蜜源”。他也像一只“功夫蚯蚓”,將村里生長麻芋子的土地翻了個遍。山野里植物繁茂,麻芋子卻不多。暑假結(jié)束前一周,弟弟辛苦了一個多月,他用家里的桿秤稱量了自己的勞動成果。結(jié)果,曬干了的麻芋子總共不到四斤,離目標還有一小截距離。弟弟抓緊時間,加快了四處尋找麻芋子的步伐。
開學前的一個清晨,天蒙蒙亮,弟弟就出發(fā)了。這天,他的目的地是山頂?shù)拿沉?。山間的霧氣還未散去,草葉上綴滿了露水,濕漉漉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弟弟的腳底感受到了一絲來自大地的涼意,但他毫不在意。在毛背梁的一壟紅薯地邊,弟弟發(fā)現(xiàn)了好幾株麻芋子苗。他有些欣喜,用力地揮動起小鋤頭。不承想,泥土下面有一塊石頭。鋤頭一斜,弟弟沒穩(wěn)住,鋤刃猛地滑向了他的左腳。一陣劇痛傳來,他低頭一看,左腳的大腳趾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緩緩滲出。弟弟順手扯了兩片地邊的青蒿葉,揉了揉,敷在傷口上,等腳趾止了血,又繼續(xù)彎腰勞動。這天,弟弟的收獲不少,麻芋子裝了半個竹笆簍?;丶业穆飞?,他的腳步卻有些沉重,受傷的腳趾還在隱隱作痛。
轉(zhuǎn)眼就到了九月。上初中的路程足有十公里,其中一大半的路崎嶇不平,有坡有坎。弟弟每天步行上下學,來回至少要花四個小時。一天上午,他發(fā)現(xiàn)自己聽課時難以集中注意力,還感覺頭有些隱隱作痛。放學回家的路上,弟弟走得有些吃力。好不容易走完那截還算平坦的公路,終于在爬上青云堂水庫大壩時,他感到筋疲力盡,全身疼痛,頭疼也愈發(fā)劇烈。這個不到十三歲的少年,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在大壩上坐了下來,無精打采地望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水庫。水庫的另一端離家很近,村里的松樹梁就倒映在水里??墒?,回家的路才走了不到一半。與他同行的伙伴先離開了,回村將弟弟的情況告知了父母。父親聽到消息后,急匆匆地趕去。他伸手摸了摸弟弟的額頭——很燙,他立刻背起弟弟,一路疾行回到家中。隨后,父親連夜趕往鄰村村醫(yī)的家中,說了弟弟的癥狀,拿了藥。弟弟服藥后,病情不見好轉(zhuǎn)。第二天清晨,父親便帶著他前往鄉(xiāng)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弟弟的癥狀為鉤端螺旋體病,推測弟弟因挖麻芋子時腳趾受傷,又在河水里洗了腳,導致急性感染。
那是弟弟第一次嘗試通過勞動給自己買東西,他失敗了。弟弟在暑假挖的麻芋子總共賣了八塊三毛錢,而治病卻花費了十幾塊。
弟弟想買一塊電子手表的夢想,落空了。
習武
弟弟的第三個夢想是“習武”。那個年代,鄉(xiāng)間崇尚武術(shù)。弟弟上初二那年的暑假,父親請來了一位河南武術(shù)師傅,讓弟弟拜師學藝。據(jù)說這位師傅身懷絕技,曾在少林寺學過功夫。我的父親是一個遠近聞名的木匠,在這位“巧匠”的大力幫助下,師傅用柏木制作了一系列武術(shù)器械,包括木刀、木劍、木槍和木棍。這些器械制作得相當講究:刀身、劍身與握柄之間都巧妙地設(shè)計了一圈突出的橢圓形護手;木槍的頂端嵌入了一截金屬頭;滾圓的木棍上系著一條醒目的紅帶子。這樣一來,這一整套武術(shù)器械看起來不僅像模像樣,還氣勢非凡,威風凜凜。
開始,弟弟每天先練習基本功,還學習一套又一套的拳術(shù)。待器械制作完畢,學習內(nèi)容便增加了刀劍與槍棍術(shù)。那年,在我家簡陋的青石板地壩里,師傅全神貫注,徒弟揮汗如雨,師徒二人夜以繼日地傳授和學習中國傳統(tǒng)武術(shù),一絲不茍。弟弟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勉,進步很快,深得師傅喜愛。寒來暑往,弟弟的“習武大業(yè)”繼續(xù)著。師傅開始指導弟弟進行對打練習,兩人手持刀劍槍棍推來擋去,一攻一防。那段時間,我們家的院壩里刀光劍影,鏗鏗鏘鏘。那情景,像是大隊部放映過的武俠片。待弟弟初中畢業(yè),在他擁有了第一個絕技“夜眼”之后,又初步練成了他的第二個本領(lǐng)——武術(shù)。
那一年,我們家“三喜臨門”。我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弟弟考上了鎮(zhèn)里的高中,小弟也考上了鄉(xiāng)里的初中。然而,窘迫的家境讓父母的臉上布滿愁云。權(quán)衡再三,父母做出了讓弟弟停學的決定。此后,弟弟放下書本,拿起農(nóng)具。他和父母一起,在田間地頭揮灑汗水;他也肩挑背扛起糧食與肥料,用腳步丈量家到公社之間的十公里山路。三年光陰里,弟弟吃過許多苦。盡管他學過武術(shù),可終究年少,體力不足。他在山路上走走停停,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每當這時,他就想:這崎嶇的山路若能變成一條平坦的公路,該多好。
從那時起,修公路的夢想在弟弟心里悄然萌芽。
山村其名,少年其人
山村是我的故鄉(xiāng),名為朝天寺村。
從小,“朝天寺”這三個字,如同父親的笑容一般,深深地印在我心里。上小學后,我才知道朝天寺曾經(jīng)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古剎。之所以說“曾經(jīng)”,是因為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經(jīng)被拆毀了。爺爺曾告訴我,他小時候,朝天寺香火不斷,寺廟門口的石梯被香客踩得亮閃閃的。與朝天寺相比,它所在的金城山更是聲名顯赫——朝天寺就坐落在金城山最東端的峰頂之上。這座古老的大山在整個川北地區(qū)都享有盛名,它不僅擁有幾萬畝郁郁蔥蔥的森林,還保存著眾多可以追溯到晉代的文化遺跡。我們的朝天寺村就在曾經(jīng)香火興旺的朝天寺之下,在歷經(jīng)滄桑卻亙古不變的金城山山麓。我們的村名與寺廟同名,將“朝天寺”這三個字響亮地傳承了下去。
朝天寺村,這片偏僻卻豐饒的土地,孕育了一個少年最初的夢想。他的夢想,有的只是萌了芽,而有的卻開出了花。這個有夢想的少年,就是我的弟弟。
十八歲那年,弟弟離開養(yǎng)育他的朝天寺村,踏上了人生的新征程。他參軍入伍,成為一名武警戰(zhàn)士。入伍之初,他身高不足一米七。一年后,當我和父親到部隊探望他時,他的模樣已經(jīng)與離家前大不相同。我們面前的他,一雙劍眉,眼眸清亮,高大帥氣,讓我們既驚訝又欣慰。弟弟看著我們疑惑的眼神,解釋說他們每天都要跑五公里,每天都有雞蛋吃。第二年年底,好消息傳來,弟弟在地區(qū)軍人散打比賽中榮獲冠軍。三年后,弟弟退伍,成為一名武校教師。又過兩年,弟弟從武校辭職,開始了走南闖北的打工生涯,十年里,他的足跡幾乎遍布了全國的每一個省份。此后,他回到離家百余里的城市,經(jīng)商五年,終于安頓下來。
二〇一三年年底,弟弟離開家鄉(xiāng)整整二十年。人到中年的他毅然決定回到家鄉(xiāng)朝天寺村,參加村主任競選,并成功當選。
次年春天,驚蟄剛過,我在弟弟的朋友圈里見到了兩張家鄉(xiāng)的風景照。其中一張是金城山原朝天寺一帶。照片里,瓦藍的天空上飄著棉絮狀的云朵,深綠的山間點綴著一簇簇盛開的櫻桃花。那連綿起伏的山脈,沐浴在早春柔和的金色陽光里,那云朵和櫻桃花,像是在低語。其下附有文字:“松樹梁,兩鄉(xiāng)交界處,空氣真好。野櫻桃花開了,漫山遍野,看實景太美了?!绷硪粡堈掌瑸楦┡?,鏡頭對著朝天寺村的大片土地,陽光灑落在錯落有致的屋舍與廣闊的田野之上,隱約可見山溝里那條無名的小河;屋舍四周,掩映著一叢叢、一片片青翠的竹林;一塊塊稻田空著,水面如鏡;不遠處,青云堂水庫倒映著天空與高山。“美好的未來,將屬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照片下的文字雖簡短,卻觸動人心,讓人心生感動。
自從擔任村主任以來,弟弟就開始了為家鄉(xiāng)忙碌的日子。一年后,弟弟幾經(jīng)周折,終于籌集到了修建公路所需的資金。消息傳來時,整個村子沸騰了。在朝天寺村村委會的會議室里,村民們滿懷期待。“這筆錢來之不易,得用在刀刃上,必須確保公路的質(zhì)量。修路不只是承包方的事,更是我們朝天寺村的大事……”弟弟的發(fā)言讓大家吃了一顆定心丸。經(jīng)商議,村民們一致推薦村里的打工能人“一級建造師”姚老大參與質(zhì)量監(jiān)管。說干就干,弟弟一邊聯(lián)系施工方,一邊聯(lián)系姚老大。初夏的一天,施工隊的挖掘機開到了村口,伴隨著一陣轟鳴聲,鏟斗緩緩地插入泥土,掘出了滿滿一斗紫色的石骨子土。朝天寺村的公路開工了!
村里地形復雜,開工不久,就遇到了問題。五公里的山路,有六處豐富的地下水,挖掘路基時,涌出的山泉水讓地基變得泥濘不堪。弟弟和姚老大商量,決定增加排水涵管的數(shù)量,并一一確定埋設(shè)涵管的具體位置。之后,從埋涵管、鋪地基,到水泥標號的要求、混凝土的配比,再到鋪路的厚度,弟弟都進行了周密安排,確保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在姚老大的監(jiān)管下進行。炎炎夏日,他們每天都在工地上穿梭,兩人都被曬得黑黝黝的。秋天,鋪路還剩最后的五百米,到達了一組路段。然而一組地勢高,又逢缺水季節(jié),沒法和水泥,施工隊只得暫時停工。弟弟到縣里找到他的戰(zhàn)友,幾經(jīng)輾轉(zhuǎn)借到了一臺抽水機,從山下的青云堂水庫抽來水,解了燃眉之急。冬至到來時,朝天寺村的公路工程終于竣工了。那天,陽光灑在新鋪的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我們的朝天寺大道像一條蜿蜒的游龍,在山間盤旋而出,通向遠方。村民們紛紛踏上公路,他們腳下是堅實平整的路面,心中是無限的喜悅。弟弟把車停在村口,他站在村路的起點,久久地凝望。山路上曾經(jīng)的艱辛過往,像一幀幀電影畫面,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
此后,朝天寺村的車多了,樓房相繼拔地而起。這些新增的車輛和樓房,就像在地下蓄勢已久的筍,終于等來了一場及時的春雨——弟弟用汗水回報著朝天寺村這片美麗的土地。
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少年。時光做證,那個離開山村的少年,歸來時依然是當初那個追夢的少年,那個穿過無邊黑夜的勇敢少年,那個奔忙一夏挖麻芋子的勤奮少年,那個用心習武的堅韌少年。
作者簡介:郭碧花,筆名林蔓,四川岳池人。2020年出版散文集《初夏的風》。有散文作品在《延河》《參花》等發(fā)表。
(責任編輯 楊蕊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