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主要靠種地為生,順便養(yǎng)些雞鴨鵝牛羊豬。爹是赤腳醫(yī)生,但如果僅僅靠給村民看病是解決不了溫飽問題的,爹手里有不少陳年老賬,欠款單一大摞。都是父老鄉(xiāng)親,不賒賬顯得不近人情,賒了賬又不好回收,所以越攢越多。而我和弟弟還要上學,現實情況逼著爹去做兼職。
一組水貂是五只:一只種貂四只母貂。爹狠了狠心,也學其他人的樣子,花兩千塊錢買了一組。這是個大數目,敢動用這個數目的往往是個“人物”?!叭宋铩笔俏掖迦藢τ斜臼碌娜说奶囟ǚQ謂。
逮上就不撒口呀。娘用“逮”這個字來形容“咬”的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她實在是讓貂逮怕了。貂咬人不遺余力,拼了命下死口,那架勢就好像它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把人咬死。人疼得死去活來最終不舍得打它,打壞了怎么辦,那就是禍害錢呀。無論何時何地,錢總是人世間巨大的存在,具有相當高的地位和權力。貂咬住娘的大拇指不撒口,娘在籠外拉,貂在籠里拽,越拉越拽咬得越緊。娘疼得腸子翻滾,坐到地上差點暈過去,她不拉了,把這根跟隨她三十多年的大拇指放棄了。那貂感受不到拉力,倒松了口,娘趁機把手抽回,指頭肚已被完全咬透了。
我曾經看過念奎的娘和望奎的娘為孩子互咬的事兒吵架,她倆好像在演示一道關于路程、速度和時間的數學題。一個站在街南頭,一個站在街北頭,各自用左手拉著自己的孩子,右手用來指著對方,邊指邊罵。一個說:喃!你咬死他吧!你這個不識數的貂!一個說:喃!你吃了他吧!你這頭不通人性的貂!然后同時提著孩子相向而行,手上破皮的念奎和腮上帶青的望奎大哭,都連搖帶晃不肯配合,但絲毫不影響各自娘急切相遇的決心。村人趕緊上前把在街中間碰頭的她們分開。接連好些天,念奎的娘和望奎的娘見了相互不說話,各人把頭扭到一邊,互罵一句:咬人的貂……
爹被咬的次數也不少。毛色最漂亮的二號母貂,性情也最兇猛,爹去給它喂食,剛把籠子打開,它突然躥上前逮住了爹的食指。貂四腳后蹬,屁股后坐,緊閉雙眼,使出了與自己的小體格不相稱的大力氣。爹在縮手的時候把它拖出了籠子,它懸吊在爹的指頭梢上,就好像它本來就長在那里。爹不舍得打它,就按照師傅教的辦法,忍著疼讓娘快拿草棍捅它的鼻孔,但不奏效,又用打火機燒它的鼻尖,還是不管用。最后爹使勁一甩,貂摔在籠子上,嘴里含著爹的一塊肉。本以為擺脫了,沒想到它迅速翻身猛撲上來,又一口逮住了爹的腳后筋。娘怕爹被咬殘廢,說:快砸死吧快砸死吧。但爹依然不舍得,站在那里挺著腿讓娘快扔破衣服,書上說貂好往隱蔽的地方鉆。但這只貂顯然不上當,它思路清晰,神情堅決,決不松口。爹實在沒招兒了,疼得受不了,用另一只穿著皮鞋的腳照著它的屁股狠狠踢去,貂一下撞到南墻上,卻毫不猶豫地爬起來轉頭再次反撲,爹趕緊抓起旁邊的尼龍網子才算把它扣住了。
人自詡為食物鏈終端智者,懂得如何蠱惑獸心,但水貂卻極難馴服。它是冷漠多疑的家伙,瞪著黑幽幽的小圓眼,瞳孔緊縮,不停地翕動著鼻翼,時刻保持著高度警惕。它似乎生來就把人類的殺心看得一清二楚,內心的敵對情緒完全表現在臉上,見啥咬啥,決不嘴軟,連同類也不放過,所以只能單養(yǎng)。五個籠子整天稀里嘩啦響,它們各自上躥下跳,飛檐走壁。有的貂還會對自己的尾巴進行追殺,它把身子彎成一個圓圈,回頭對屁股上這個陰魂不散的家伙展開瘋狂的撕咬。越追越緊,越轉越快。此時鐵籠子劇烈晃動,嘩嘩作響,只見籠內一團黑影騰空飛速旋轉,繞得人眼暈。連自己都不放過,這得是多么無情多么殘暴,又該是多么惶恐多么可憐。
剛買回貂時,我們全家都很害怕。那快速擺動想要找個縫隙鉆出籠子的頭,那鋒利的帶著尖的白森森的牙,那充滿憤怒仇恨與不屑的目光,那敏捷而又躁動不安的黑溜溜的身子,處處彌漫著恐怖的氣息。娘說:真是些野獸啊。
籠子一側開一個小門,只夠拿放一個圓形小盤子,那是貂的飯碗。為了保證貂皮毛的華麗,小盤子里面盡是人舍不得吃的魚、肉、煉乳、各種維生素。拿放小盤子是個技術活兒,主要靠練,就跟會計打算盤、銀行人點鈔票一樣,要做到眼疾手快,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貂太活潑,它餓了就吃,吃飽了就不管飯碗,這似乎是人和其他動物的區(qū)別,我不知道這是否與人類的剝削本性和強烈欲望有關。時刻惦記保住自己的飯碗,這是人存于世的根本,人飯碗里面的內容不斷變化升級,拓展到各個領域。從五谷雜糧到山珍海味,從瓜果蔬菜到飛禽走獸,可謂包羅萬象。現在,人的飯碗里明顯是一張張印著貂形圖案的鈔票啊。
人會不厭其煩地用長鐵鉤把籠子角落里已經倒扣過去的盤子翻個身,鉤到近前,然后快速提起小門把盤子取出(手上一定別忘了戴防撕咬手套),盤子取出的同時松開小門,小門“咔嗒”一聲就會落下自動關閉。這個過程往往會伴隨貂的百般阻撓,它張嘴牢牢咬住這突然闖入籠內的鐵鉤,一副咬牙切齒的表情。這一點又與人迥然不同。貂簡直沒有記性,鉤子都來取飯碗了,那不是證明好吃的來了嗎?就算你一開始不懂,一天三次的投喂總能把你訓明白了吧?還次次阻攔,沒長腦子。傻呀!比豬傻多了。
把營養(yǎng)豐富的食物裝進盤子,再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進籠內。稍不留神,貂就會在人開門關門的一瞬間從縫隙里鉆出來,所以這個時刻人的注意力務必高度集中,萬一讓它鉆出來那就麻煩了。它會縮骨功似的,身子忽大忽小,忽長忽短,瞬息萬變,在一群圍堵它的人的腿襠里穿梭,把人轉得頭暈眼花。一不小心它就躥上墻頭,站在上面用挑釁的目光斜睨著面前眾人,唇角露一絲嘲諷的微笑。待人的包圍圈越收越緊時,它會突然在墻上展開行云流水般的輕功,那琢磨不定的方向令人頭皮發(fā)麻。此時的人完全把被咬傷置之度外了,當務之急是要捉住這只有忤逆之心的貂,要是讓它跑出天井鉆進奎山,那可不得了,會造成巨大損失——好幾百塊錢一只啊。所以人絕不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于是就會在籠子上下功夫。
人用籠子把貂籠起來,又用房屋把自己籠起來,再用院墻把人和貂都籠起來。人總是不嫌籠子多,覺得越多越安全。人用無數個欲望把自己一層又一層籠起來。
村里的“命案”接二連三。貂的尸體埋在野外。整個村子被一種奇怪的氣味包圍,即便是跑到奎山上,也能聞見。這真是一段可怕的光陰。
一日三餐精心調制,住宅舒適潔凈,人恨不得把貂們供起來,貂卻不識好歹,總惦記往外跑。貂只要自由。但人養(yǎng)物不能白養(yǎng),養(yǎng)貂目的是為了賣皮,它確實能賣出一個好價錢——一張皮子二百多。
人類經過幾百萬年的進化,褪凈了長毛,穿上了體面的衣服,現在卻要扒下別的動物的皮毛來披到自己身上,更何況這動物又臊又臭,這真是奇怪的事。貂一開始也蒙,它們搞不懂人類的意圖,更不會想到人類這反常的思維邏輯,只是覺察到被圈養(yǎng)的危險。雞呀豬呀羊呀,不管人怎么親它疼它,喂它養(yǎng)它,到頭來還是要被人嚼碎吞下肚子。說到底,人是自然界的動物,一樣靠吃來維持生命。人是不是最雜食的動物?這個我未深究。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不是不想吃貂肉,而是貂肉不符合人類的口味。貂為了不被吃,不但進化出人類難以下咽的肉,還把自己弄得臭氣熏天,卻依然顧此失彼。它們想不到,人類忽然就別出心裁地進化出喜歡動物皮毛的嗜好。當它們親眼看見人類持刀的手沾滿鮮血,富人們把一張又一張噴了香水的貂皮裹滿全身,變成一個龐然的貂的集合體,它們才猛然醒悟到自身危險的處境。所以貂顧不得思考,見縫就跑,見人就躲,越遠越好。在它們眼里,人類才是面目猙獰的超級怪獸吧。
我家的貂品種好,繁殖快,每年春天都會下不少崽,漸漸地,貂棚不夠用了。娘說快賣幾只吧,但爹卻說不舍得,于是我家成了村里規(guī)模最大的養(yǎng)貂戶。南方人順著貂的氣味兒就找來了,他們彈著三寸不爛之舌,鼓動爹賣皮子,每次都讓爹異常為難。
殺貂,在我們村已經不是稀奇事兒。貂平時一聲不吭,從頭到尾每根毛都充滿了戒備,只有被人攥在手里準備殺掉時才發(fā)出吱吱的叫聲,這是它對人類的破口大罵與血淚控訴。殺貂不用刀,過程是這樣的:人,出其不意地握住貂的頭,猛力往后一折;貂,脖頸處吧嘎一聲脆響,它完整的肉身實質上已從關鍵處斷為兩截。貂一下子就喪失了全部的掙扎能力,一下子就死了,又好像還沒死徹底,黑豆一般的眼睛還是睜得那么圓那么亮,閃著機警而倔強的光澤。那尖尖的口鼻依然靈敏地嗅著這個世界的味道,表達著對人類本性的懷疑和否定。一根根觸須在空氣中搖擺顫抖,似在書寫著決不服從的決心。
接下來是剝皮過程,剝皮才用刀。人把斷了脊椎的貂放在地上,身下鋪個蛇皮袋子。貂看見自己軟軟的身子仰向蒼天,任人擺布,卻再也無力爬起,只把尖利的牙齒朝向人。人把它的后腿打開,腿根內側一邊一刀,切兩道小口,皮肉分離,褪出腿腳。到爪的地方要小心,慢一些,輕輕地動用剪刀從里面剪斷趾骨,而不能傷及指甲,因為要保證它外觀的完整性。再趁熱把尾巴倒褪剝下,又把身子倒褪剝下。皮肉之間有一層白色油膜,油膜內的空氣在撕扯時哧哧作響。剝皮過程很順利,就像脫襪子似的,滋溜一下,光溜溜的紅身子整個兒就出來了。前爪的處理方式與后爪一樣。很快,一張完美的貂皮就褪下來了。人先用刮刀把粘在皮上的部分血肉刮干凈,再用一個類似火箭形狀的木楦子塞進皮筒內把它曬起來。水貂血淋淋的肉身趴在地上升騰著熱氣,那是它的疼,它大張著口唇,目眥盡裂,血紅的眼球盯著那再也回不來的皮,目光一點點暗淡下去,身子在顫抖中漸漸冷卻僵硬。它是疼死的。
一只完整的貂皮會活靈活現地盤附在人的脖子上,好多只貂的皮經過裁切后聯合起來披裹在人的身上,披著獸皮的人招搖過市,貂的腥膻惡臭無影無蹤。貂的肉體被深埋地下,人和狗都不屑近前。
雨夜。無數的雨點把夜打得千瘡百孔,天空卸下萬噸大水,沖洗這塵埃遍布的人間。賊一般不會選擇雨天偷東西,怕腳印太明顯,可我家不一樣,因為病人來來往往。層層疊疊的腳印你踩我我踩你,相互打架,相互破壞,誰又能分清誰呢,賊應該就是這么想的。生病可不分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所以這個賊覺得他的腳印留不留下無所謂,而風雨倒正好可以吞噬這見不得人的聲音。人一旦起了賊心,再多的籠子也擋不住他。
喝了酒的爹把呼嚕打得墻都哆嗦。風聲雨聲籠罩著暗流洶涌的世界,也籠罩著一顆充滿風雨的靈魂。
一聲暴喝在雨夜炸開,像萬里雷霆,把我的夢境炸得粉碎,我一下子從天上墜入人間。一睜眼,爹娘都已起床穿衣往外跑,幾道門同時響聲大作。透過窗玻璃,我看到貂棚里燈光大亮,那只一窩能下十個崽的一號母貂已經從窩的后門被抱出半個身子,圓滾滾的肚子卡在門沿上懸吊著。一道黑影在大門口倏忽而逝。四個新鮮的腳印清清楚楚擺在被雨泡軟的天井里,燈光下顯得格外大格外清晰。那凸起的鞋幫、凹陷的鞋底在泥地里被塑形,如同一只又一只驚慌失措的水貂,相繼向著院外倉皇逃竄。沒有事物能在雨的縫隙里保持干燥。爹默默端詳著那個有著花紋的腳印,又端詳著那個被摘開合頁的大門。他的內心應該也是風雨交加吧。
雨更大了,人世嘩響,天地黯然。
偷貂不成,反被風雨追殺,賊逃奔在黑夜深處,定是無處躲藏。那些風的長刀雨的子彈,凌厲而密集地砍射著一個孤獨的人。在偷之前,他應該考慮了好久吧,細心觀察了好久吧,他肯定為自己不得不偷找到好多理由了吧,而堆成一垛的理由中,最大個兒的那個一定是缺錢吧。眼看就要到手了,還差幾秒鐘的工夫,偏偏在關鍵時刻我爹醒了,賊的內心該有多懊惱。這真是一個倒霉的賊啊。
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力量讓一個酩酊大醉的人突然半夜驚醒,不由自主把手伸向了床頭的電燈繩。隨著爹拉下繩子的一瞬間,貂棚里亮如白晝,那個賊一下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燈光剝光了他夜的黑衣,此時的他光溜溜赤條條了。賊驚慌逃竄。他箭步跳出貂棚的紅磚矮墻,躲過門口張開手臂的大槐樹,拐過我家那狹窄的巷口。他兩手空空逃在來時路上了。
他是慣偷還是初犯?是一時興起還是謀劃多日?他家里是否躺著癱瘓的老婆,是否養(yǎng)著上不起學的孩子?他是否曾掐斷過這個陰暗念頭的萌芽?他計劃把我家的一號母貂轉手賣掉還是養(yǎng)在自家窩棚?
他就像一粒被雨打濕的灰塵,在泥濘的紅塵里翻滾著被自己踐踏,又在黑暗的僻徑上踉蹌著被自己踩碾。他一定會恐懼著身后的腳印,那就是他的尾巴,一條急需被自己吞掉的尾巴,卻又永遠無法追上的尾巴。
爹默默把大門修好,又拿起一把鐵锨。他一锨一锨把躺在泥地燈光里的腳印抹平,一切就像沒發(fā)生過。
風雨漸歇。天光微明。
事后爹娘閉口不提此事,也不準我問一個字。然而在我的心里,卻一直留下了一個巨大水貂的影子,它站起來,沒有尾巴,也沒有皮毛,慌亂地逃向一個深不可測的濕淋淋的黑洞。我一直保存著這個不能求證的疑問:爹娘已看清那個偷貂的人是誰了?
市場變幻莫測,行情難料。正當家家戶戶大規(guī)模養(yǎng)貂的時候,貂販子們卻集體失蹤了。村人等了又等,直到把皮子等得生了蟲子、褪了毛,才有人打聽來消息,說外邊已經沒人收購這東西了,抓緊停止養(yǎng)貂,否則越拖投入越大,賠錢越多。賠錢?這不是相當于剝農戶們的皮嗎。村人們懷著絕望的心情對貂進行了集體大屠殺,他們一邊抱怨一邊沒好氣地依然剝下貂皮,說:可惜了那些好魚好肉,都喂了貂,這可賠大了。這么好的皮子,甭說二百,十塊錢有人買也好啊。仿佛一夜之間,村里拆掉了貂棚,建起了蠶棚,繼而又是蔬菜棚、雞棚、羊棚、草莓棚……忙碌的人們早把養(yǎng)貂的事兒置之腦后了。奔跑在生活這條流水線上,誰停下誰就會掉下發(fā)家致富的傳送帶。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間總在催促人們不斷挖掘新的賺錢潛力。光陰壓彎了腰,白發(fā)站滿了頭,但這有什么呢,兜里的鈔票多起來了呀。新衣服,新房子,新家具,新車子,還有長起來的孩子們,一切像蓬勃的青草站滿了春天的大地。村人們閑暇時候聚堆,偶爾也講講從前養(yǎng)貂的情節(jié),多數人認為那是他家跨入幸福生活的第一桶金。
爹娘也終于把我供養(yǎng)成人了。我學業(yè)完成后應聘到某公司當上了一名會計,這也算是有了飯碗。上班前一天,爹跟我說:吃飯只吃自己碗里的,碗外的,就算再餓咱也不饞。人就是人,不能跟貂似的,看見什么都下口。我笑,問爹:那年怎么突然之間都不養(yǎng)貂了呢?爹說因為不賺錢嘛。為什么不賺錢了呢?沒人收皮子了嘛。為什么不收皮子了呢?爹也說不明白。
我認真而又呆板的性格、忠誠而又教條的脾氣助我順利升為財務主管、財務經理。但我不是一個聰明的會算計的計算者,我在最該展現自己能力的關鍵時刻選擇了退縮,在即將成為一名企業(yè)精英的重要關頭掉了鏈子。不知道是老板炒了我還是我炒了老板。女老板怒目圓睜,珠光寶氣地坐在堪稱遼闊的辦公桌后,朝我拍著桌子:你連一個財務人員最基本的原則都不懂!這個公司我說了算!你必須按照我的意思辦!你辦不了的話哪里發(fā)財哪里去!我轉身就去打了辭職報告,我也用了她對我的力度把報告拍到她面前,但沒說一句話。
我給朋友打電話,情緒激動:你沒看見她齜著個牙就像個母貂要咬人!逼我做假賬,這不是剝我的皮嗎!誰愛做誰做,反正我不做!這個娘們兒沒一樣是真的!雙眼皮假的!高鼻梁假的!章子假的!
朋友在那頭笑得不行了:你快過來,給你看個好東西消消氣。
我頂著一頭火即刻就去了。
朋友抱著她的新寵來開門。我與那物四目相對,剎那間電光四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緊張地問這是什么,她笑言剛買的安格魯雪貂,話音未落,那物跳下地滋溜一下朝我腿上竄來!我當場嚇得呼吸困難渾身發(fā)麻,感覺血液都凝固了,剛才的火氣全都變成了寒氣。我一邊尖叫一邊快速撤回剛踏進門的左腳,把門摔得地動山搖。樓道里回蕩著我的嘶喊:別開門啊,千萬別開門!我落荒而逃,頻頻回頭,總覺得那物尾隨在后。爹娘被貂逮住手指、咬住腳后筋的記憶一下子都涌到面前,我的雙眼起了一層血紅的霧氣。
逃到半路,朋友來電話了,大笑著問我怎么了。我說我暈貂。她說見過暈船暈飛機的暈血暈扎針的,沒聽說還有暈可愛萌寵的。她還說貂的智商比貓和狗都高,非常聰明,人家歐美現在都把養(yǎng)貂當成一種時尚。
這可真是一種極端恐怖的時尚?。?/p>
當年娘形容貂的一個最常用的詞是“野獸”,沒想到這野獸在今天卻成了人類的家寵。它們不必再擔心被剝皮賣錢,只需要按照人類的喜好,先做個手術去除曾經用來保護自己不受侵害的臭腺,然后懂得賣萌撒嬌就能平安度過一生,做到衣食無憂。我替貂想了又想,這還真是識時務的選擇。
“根據歐洲的法律,安格魯貂在美國和歐洲都不是寵物。1997年,丹麥人索倫從瑞典的毛皮廠進貨后,才開始按寵物進行人工馴化……”不知道這段從網上抄來的話是否屬實。但無論真假,任何寵物從一開始并不是寵物倒是真的。而人類似乎真的無所不能,尤其在馴化方面有著超于任何動物的智慧。
進化論認為:物種是可變的,生物是進化的。貂這種野獸終于懂得娛樂人類的好處,不用剝皮喪命,這應該算是一種進化吧。進化論還認為:生物必須為生存而斗爭。那么貂的斗爭是否屬于階段性勝利呢?人類的進化顯然已經擺脫了這種低級的困境,轉而向更高級的精神層面進行標新逐異的追求,我不知道這是否屬于基因突變。
我剛到新單位入職沒幾天,正忙得不可開交。朋友發(fā)微信來,絮絮叨叨說她不養(yǎng)貂了,說養(yǎng)這玩意兒太麻煩——首先太臭,雖然摘了臭腺,但體味還是刺鼻;其次貂太不通人性,已經咬了她三次了,次次見血;還有,它拆家能力超強,沙發(fā)、拖鞋、床、門框、枕頭等等都遭到了嚴重破壞……并發(fā)來照片讓我見證她的累累傷痕以及狼藉一片的家。
我顧不上回她,一邊看一邊幸災樂禍,對著被啃得只剩一半的拖鞋和掏出腸胃的枕頭禁不住笑出聲來。同事滿臉問號看向我,我問她:你知道為什么養(yǎng)貂的人越來越少了嗎?我指的是寵物貂,可她卻答非所問地解開了我的另一個疑問:農戶們受各種條件的限制,養(yǎng)的貂皮子質量太差,現在的養(yǎng)貂廠全部機械化,科學管理,既環(huán)保又衛(wèi)生,貂的皮毛成色好,這是其一;其二,以前,昂貴的貂皮大衣能滿足人們的虛榮心,覺得穿上能體現出財富與社會地位,而現在人們注重的是精神追求,在服裝上要求的是自然簡約和舒適;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環(huán)保意識和生態(tài)文明的覺醒,讓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抵制購買和穿著貂皮大衣。近幾年流行人造皮草,不但價格低廉,而且在保暖及舒適度上和真皮草幾乎沒有差距,又有可降解、不污染環(huán)境、保護動物不受傷害等優(yōu)點……
聽到這些,我感慨萬千。
讓動物回歸到動物,讓人回歸到人。正如同,莊稼在田里長,白云在天上飄,樹在地上站,鳥在空中飛。這多好。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