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回來后，那個秋天，一切都顯得特別潦草。沒有注意到蓮塘的蓮花什么時候靜悄悄地瘦了，院中的桂花比往年晚開了近一個月也沒發(fā)現(xiàn)，院角落的柳樹不知何時落了一地蒼老，卻一直沒有心情去收拾干凈。婆母的突然離開，令我們猝不及防。幾個月前九十歲的她還笑盈盈地接受大家的生日祝福，而現(xiàn)在，這個溫暖堅強又自尊的生命已經(jīng)去了天堂。憂傷籠罩了我們的生活。

一

親愛的與子媽媽：

從橫濱過來之前我一直很擔心您的病情。這次，能來到媽媽身邊，為您做點好吃的，牽著媽媽的手為您按摩，對我來說，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我還會再來的。媽媽也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提高免疫力，這樣病才能好，不輸給癌細胞。等您病好了，我們還一起去旅行好嗎？

這次回福岡，我想起了和琢剛剛結(jié)婚時經(jīng)常到您這里一起喝茶，我們還一起去游泳，一起去學穿和服，許多令人懷念的往事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轉(zhuǎn)眼間當您的兒媳婦已經(jīng)二十年了呢?，F(xiàn)在想來，那時真的好開心啊。我想告訴媽媽，我在日本遇到您，成為您的兒媳婦，真的好幸福。因為我的日本媽媽又有趣，又溫柔。這么多年，您是我在日本的心靈依托。真的謝謝您，媽媽！

衷心希望您早日康復，然后再來東京，我們?nèi)胰撕湍黄鹩有履?，外出旅游。這一次，本打算好好孝敬您，卻讓您為我擔了不少心，對不住您。轉(zhuǎn)眼間兩周就過去了。下次再來時，我會再學好多新料理，給您做您喜歡吃的東西，好嗎？媽媽，我愛你。謝謝你！

留下這封信，離開福岡不到兩個星期，我的婆母與子媽媽便離開了我們。再見她時，她已經(jīng)安詳?shù)靥稍诎咨俸匣ù負淼墓字?。與子媽媽年輕時就貌美如花，現(xiàn)在化妝師為她化了她喜歡的淡妝，她好像一幅美人畫一樣安靜地躺在那里。靈堂上生前大大的彩照懸掛在中央，照片上與子媽媽穿著一件朱紅色的毛衣，胸前別著的木制胸針是她最喜歡用的。照片中與子媽媽笑容溫婉如玉，好像隨時會從照片中走下來，輕松地對每個人說：“一切都是玩笑的，我這不好好的嗎？”

我不禁想起兩周前和她告別時相擁而泣的瞬間。臨走時為她讀那封信時，一向自律的她顯得很激動。我也情不自禁趴到床上擁抱了她，我的上身和她已經(jīng)瘦弱干癟的上身重合，我的雙手從媽媽的肩頭伸進后背，結(jié)實地抱住了她。她在我的懷里已經(jīng)很瘦小了。與子媽媽也好久沒有這樣與人擁抱了吧，我聽到她幸福地“啊”了一聲，她那溫暖的體溫直到現(xiàn)在還留在我的皮膚上。她向我伸出了干癟的手，我擔心這是最后一次告別，便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又擔心與子媽媽看出我的擔心，便輕輕拍了她的手背，像進行一次短暫小別后還會馬上重逢那樣。與子媽媽的眼中流出了盛了許久的淚，說：“你要走了，真是件寂寞的事啊?！?/p>

現(xiàn)在我想說：“媽媽，你走了，這真是件寂寞的事啊?！?h3>二

先生家的信仰屬于日本的凈土宗佛教。告別儀式在凈土宗住持的木魚聲、焚香和念經(jīng)聲中如期舉行。我從來不知道木魚聲和誦經(jīng)聲如此好聽，木魚聲宛如鼓槌直擊胸膛，而念佛誦經(jīng)聲則如歌如訴，像在撫慰媽媽的靈魂，也在撫慰每一個家人的悲傷。我們每個人都坐在靈堂前聽如雨點般的木魚聲，聽如歌般婉轉(zhuǎn)的念佛聲，靜靜地流淚，洶涌地流淚。

住持是前一天特意從福岡老家正法寺請來的。這個正法寺負責了先生家?guī)状说姆ㄊ拢〕值臓敔斣鵀橄壬腋魑蛔嫦葌冎鞒诌^法事，現(xiàn)在寺廟的后人成為新一代住持，又在為先生家的新一代人誦經(jīng)作法。先生的父親，也就是我未曾謀面的公公五十二歲早逝以后，每年都是婆婆與子媽媽帶著滿堂兒孫去給公公和列位祖先掃墓，將近五十年，從未間斷過。現(xiàn)在輪到她自己了。她從正法寺住持那里得到了一個法名，叫作“慈祥院育譽凈恩大姉”，現(xiàn)在就要在正法寺住持的加持和關(guān)照下，踏往去西天的路。

按照婆母生前的囑托，告別儀式只有家族成員參加。大哥帶著大嫂和兩個女兒從千葉縣趕來，一個月前大哥大嫂也來侍候過與子媽媽，大嫂為她洗澡，大哥給她做飯，告別時也對媽媽說“下次再見“，但終于沒有再見到。

二哥沒有成家，多年來一直在身邊照顧著媽媽，是媽媽的守護神?，F(xiàn)在，二哥的周遭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多地籠罩著喪氣。他責備自己，說最后如果不是自己讓媽媽吃藥時多喝一口水，媽媽可能不會走得這么早。但事實上媽媽已經(jīng)開始吃不下東西了。癌癥晚期的痛苦已經(jīng)開始侵襲與子媽媽。往生，于與子媽媽而言，其實是一種對痛苦的解脫。

我家的兩個孩子也先我一步來過福岡，咯咯取消了已安排好的打工日程，嘀嘀也不顧中考在即取消了私塾的學習，他們和我先生一起來看望了奶奶最后一次?，F(xiàn)在回想，在還來得及見一面的時候立刻飛來，真是一個英明之舉。

最遺憾的是大哥家的兩個女兒佳和有花，疫情以來，因為工作太忙，又沒想到奶奶會這么快離開，結(jié)果雖預訂了機票，卻最終僅差一天沒有見上奶奶一面。佳和有花都哭成了淚人，感念奶奶從前對自己的好，后悔沒有及時做出決斷。是啊，人生，有的時候，錯過一步就是錯過一生。

悠揚的念經(jīng)聲一直伴隨著整個告別儀式。我們每個人都好像和與子媽媽一起被超度了一樣。我看不到其他人的臉，但我想他們和我一樣，每個人都在回憶，都在懷念，都在不舍和悲傷中宣泄。

那時我想，如果人在往生以后，真的要走那條西天路，我希望與子媽媽的路上鋪滿鮮花，祥云朵朵，有陽光普照，有瓜果花香，有山泉小溪，有溫暖和愛的加持。因為與子媽媽的一生，她值得。

三

齋場的工作人員說，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不是特別在意守靈，晚上是否留在那里續(xù)香火，主要由各家族按自己情況決定。大哥一家已經(jīng)在不遠處訂了賓館，二哥這些天一直非常辛苦勞累，我和先生商量，由我們一家來為與子媽媽守靈。

靈堂旁邊就是一個榻榻米房間，里面有被褥，累了可以輪流休息。還有洗手間和浴室，裝置得和賓館差不多。如果不看旁邊的靈堂，幾乎會覺得就是在一個相當不錯的賓館下榻。

夜深了，我習慣了熬夜，便讓先生和孩子們先休息，由我來守前半夜。

我先洗漱了一下，從浴室出來時，我看到左面是與子媽媽的靈堂，那里放著鮮花擁簇中與子媽媽的遺體，右面是先生和孩子們在榻榻米房間休息的樣子。那個畫面，簡直就是天堂和人間共存，是生死交界。

這是我們最后一個和媽媽在一起的夜晚了。

日本的香火是那種又短又細的，每上一次香和下一次續(xù)香火之間的間隔很短暫。我用表掐算了一下時間，每上一次香離下一次需要15分鐘左右。一邊看著云霧繚繞的香火，很多往事也像走馬燈似的浮現(xiàn)在眼前。

結(jié)婚前先生第一次帶我去見與子媽媽的時候，已經(jīng)將近七十歲的她，看起來只有五十歲出頭的樣子，妝容精致，優(yōu)雅溫和。臉上還總是蕩漾著微笑，讓身邊的人有說不出的舒服。與子媽媽聽說我喜歡吃牡蠣，那天特意為我做了日式的炸牡蠣。席間，她一直微笑著聽我講述自己的家境和留學過來的身邊事。那次見面后，我順利地成為了他們家的準媳婦。

剛結(jié)婚的時候，是我和與子媽媽接觸最多的日子。那時，我和先生還住福岡，在離媽媽家步行十來分鐘的地方買了自己的新居。與子媽媽經(jīng)常會教我做一些先生喜歡的家族料理。說起料理，與子媽媽個性豪爽，做菜時調(diào)味料從不會像很多日本主婦那樣一勺一勺地量，而是拿起大大的醬油瓶子咕咚咚適當?shù)挂恍孟癫畈欢嗉纯?。但有趣的是與子媽媽做的菜從來沒有不好吃的時候。每到逢年過節(jié)全家團聚時，大嫂也會來福岡加入到我和與子媽媽做早餐的行列，與子媽媽對兩個兒媳婦不僅從來沒有挑三揀四，反而總是包容有度。偶爾我因熬夜早晨起不來，與子媽媽也從來沒有給過我臉色?！叭齻€女人一臺戲”的日子現(xiàn)在想來真的很令人懷念。

新婚不久，我還曾去報了一個免費的和服學習班。與子媽媽聽說后，借口自己也要復習一下和服的穿法，讓我也幫她報了名。其實到后來才知道，與子媽媽是擔心我沒有和服可以用來練習。媽媽去了以后了解到果然需要用和服，于是，把自己年輕時穿過的一件和服贈送給了我，讓我用來練習。這件和服，正是我家先生上幼兒園時期媽媽常穿的一件和服。這和服里藏著重要的光陰和記憶，浸染著媽媽對小兒子的愛的點點滴滴。后來她把它傳承給了我。

有趣的是，媽媽給我的不僅是和服這樣貴重的東西，還有一次她把自己用過的幾件衣服給了我，我打開一看，里面竟有幾件洗得干干凈凈卻是用過的內(nèi)褲，我不禁啞然失笑，暗地里還有些不高興。幾年后，我們一家人在疫情中冒著病毒的危險開車從東京到福岡看媽媽時，“內(nèi)褲事件”再次發(fā)生，這次讓我徹底了解了媽媽。

那天記得原本是打算一家人去洗溫泉，因此我沒帶泳衣。但路上遇到了一片在東京難得遇到的清澈海灣，因為海水透明見底，孩子們不由得嚷嚷著要下海。我雖沒帶泳裝，但耐不住孩子們的要求也穿著襯衫下了水。那時與子媽媽已經(jīng)八十多歲，炎熱下她和二哥躲在一個角落里等著孩子們玩耍。而我和先生還有孩子們終于上岸后，看到媽媽在遠處向我們招手，仔細一看，她的雙手竟拿了一件自己準備洗溫泉時換用的內(nèi)褲，內(nèi)褲在她手中像旗幟一樣向我搖晃，意思是她可以將干凈的內(nèi)褲借給我換用。

那一瞬，我又一次啞然失笑，但心里卻涌出一種感動。沒有女兒的與子媽媽，其實是把我這個中國閨女當成了親生女兒一樣愛護，真正地接納了我才會這樣對待我。那一刻我感到了一種真正的家族愛，是水乳交融，是不分彼此。

四

夜里三點左右，先生和兒子也起來了。他們打算替換我守下半夜。

先生特意換上禮服，走到媽媽靈前，雙手合十，然后取出三支香點燃，插在了靈前的香壇上，然后撤回到靈前的椅子上，面對媽媽的照片坐下來。

先生穿的禮服是多年前公公穿過的禮服，三兄弟中只有先生和公公體形差不多，便在公公去世后作為紀念收藏了起來?，F(xiàn)在，先生穿著父親穿過的禮服，坐在母親的靈前，好像一家人又有了某種形式的團聚。

他的背影有些憔悴。

我和與子媽媽也許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說起緣分，公公年輕時竟是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的學生。當年，公公只差一點兒就要被征兵上戰(zhàn)場的時候，日本迎來了戰(zhàn)敗。公公幾經(jīng)周折回到日本，因在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學的是建筑系，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便在東京一家建筑公司就業(yè)了。在這家公司工作時因常去青森縣出差，認識了在當?shù)厥聞?wù)所做辦事員的與子媽媽。與子媽媽那時據(jù)說美得讓人不敢直視，二十歲時被推去選美，當選了當年的“青森小姐”，還上了當時的報紙頭條。公公當年愛上的與子媽媽就是這樣一個青森美人。

與子媽媽的一生很辛苦。她雖然出生在青森，但小時候被過繼到東京的舅舅家，二戰(zhàn)末期美軍對東京實行大轟炸時，與子媽媽還是一個小學生，每天過著藏防空洞的生活，也曾看過美軍的槍彈就掃射在自己不遠處。后來，和公公結(jié)婚后到了福岡鄉(xiāng)下一個叫赤間的地方，據(jù)與子媽媽講，“蜘蛛有巴掌那么大，蟑螂像小鳥一樣黑黑的，還會飛，一出門就聽到哞哞的牛叫，沒有自來水，冬天要去挑來冰冷的井水吃……”早期，公公和婆婆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開始了新婚生活并生了后來的三兄弟的。這三兄弟的老三，就是后來在福岡一周報四個漢語班拼命學漢語的我先生。

公公五十二歲因肝癌去世的時候，孩子們還沒長大，我先生只有小學六年級。公公離世后與子媽媽度過了一段悲傷而恍惚的日子。她曾告訴我，有一天在公共汽車上，她看到一個背影很像公公的人，竟不知不覺跟著那個陌生人一起下了車，在后面走了很久。聽這段故事的時候，我和先生正是如膠似漆的新婚。想象到與子媽媽失去愛人的那種肝腸寸斷，曾令我禁不住掩面而泣。

但那時的婆婆，大兒子在東京等著她匯錢來上學、生活，二兒子剛考上私立大學在等著交學費，還有一個剛剛小學畢業(yè)的三兒子，在等著媽媽回來做飯吃。為母則剛，她收起悲傷，開始了為生活奔波。

與子媽媽靠著自己年輕時曾在東京念過女子學校的經(jīng)歷，也憑著自己端莊典雅的氣質(zhì)和手寫的一手好字，找到了后來扶輪社福岡事務(wù)局的工作。在那里她工作了二十五年，一直供三個兒子分別上了大學，其間還幫扶過中國留學生，直到六十五歲才退休。

從六十五歲到去世前的二十五年間，與子媽媽從來不曾給我們添過麻煩。她熱愛生活，會做各種好吃的飯菜，也特立獨行，堅持學習民謠四十年，獲得了民謠的師范資格。

和與子媽媽處久了，會覺得她似乎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這網(wǎng)中包容了生活中的不幸、挫折、苦難、不快和一些不值一提的牢騷，而這網(wǎng)又有一種神奇的能量，一種將收容的東西在里面搗碎、碾碎，然后沖一杯綠茶或咖啡便一切化為烏有只剩下微笑的力量。也因為這力量，她從不對別人趾高氣揚，也從不對人卑躬諂媚。她的臉上總是閃耀著自尊的光輝。

五

也許與她的這些性格有關(guān)，生病后她從來沒有向病魔低頭。每天堅持一個人下床吃飯，堅持一個人如廁，醫(yī)療保險機構(gòu)派來的護士建議她用尿不濕的時候，被她斷然拒絕了，直到離世前兩個星期。

對婆母來說，那是個沮喪的日子。

早晨起來，她很抱歉似的告訴我，好像褲子有點濕了。我跟她講這種事情對于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來說非常常見，希望她不要介意。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不是小解失禁，而是大解失禁。我于是一邊安慰她，一邊拿來一盆溫水，輕輕地幫她清洗干凈，換上干凈的褲子。當時不知為什么，感到心里有一種欣慰，覺得好像回報了一點兒與子媽媽借給我內(nèi)褲時那種母親般的親情。

從前家父家母生前的最后一段日子，這種事情也是家常便飯，對我而言，能為婆母與子媽媽做一點這樣的事，似乎才印證了我們多年來親同母女的感情。

天蒙蒙亮了。兒子和先生仍坐在靈前虔誠地守靈。偶爾，兩人會輕聲地說幾句什么，之后又恢復安靜?？粗麄円患胰谌耸篱g坐在一起的最后一個畫面，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和了悟。人世間一代代傳承，迎來送往，愛是其中的紐帶。有了愛我們迎接來了新生命，有了愛我們深情地送她一程。

也許天堂里的公公這時正歡欣鼓舞地在準備迎接與子媽媽的到來。他們離別了那么久，終于可以再重逢了。聽先生和其他家人講，公公是很愛與子媽媽的。雖沒有見過他們年輕的時候，但想象著是他們相遇時的美好造就了我們這些后人的人生，心下不覺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每個人的生命都來自于兩個相吸引的靈魂，兩個靈魂相愛相靠近，便產(chǎn)生了一段歲月，一段生活，一個家族。去了天堂，公公會怎樣迎接與子媽媽呢？是會說，“親愛的謝謝你，將我們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你辛苦了”，還是說，“好久不見了，終于將你等來了，你還是那么漂亮”。

我愿意把他們相聚時的畫面想象成詩一樣美好，愛一樣深沉，電影畫面一樣浪漫，仿佛這樣就能保佑我們后世人的平安幸福。畢竟，他們的愛是我們幸福的源泉。

與子媽媽的離開，是一件寂寞的事。但從此我們將擁有來自天堂的愛的守護。

與子媽媽，謝謝你。未曾謀面的公公，謝謝你。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