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以悲為美”的古代文學(xué)審美影響下，寫愁是古代文人詩詞創(chuàng)作最多的主旨之一。傷春悲秋、離別相思、憂國傷世、懷古感今、思親懷舊，各時代的文人以生花妙筆訴說著不同人的萬般愁緒，其表現(xiàn)手法異彩紛呈，各盡其妙。

關(guān)鍵詞：詠愁；詩詞；妙筆生花

“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稱：“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荊潭唱和詩序》）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愁思與喜怒哀樂一樣是一種情感體驗，人們用愁腸百結(jié)來形容內(nèi)心深處沉重的憂傷。在“以悲為美”的古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以詩詞寫愁是最多的主旨之一。如傷春悲秋、離別相思、憂國傷世、懷古感今、思親懷舊，一個“愁”字蘊含著多少不可名狀、無法訴說的情懷，如同迷霧籠罩人們的心頭。各時代的文人以生花妙筆訴說著不同人的萬般愁緒，其表現(xiàn)手法異彩紛呈，各盡其妙。

一、以人物情態(tài)表愁，人與景相互映襯

唐人劉禹錫的《春愁》堪稱用人物情態(tài)表愁的佳作。

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數(shù)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春天來了，那平時無人理會的宮女，粉脂宜面打扮得精致漂亮走下紅樓，去欣賞被禁閉（深鎖）的庭院里無人欣賞的春光。來到院中艷麗的花樹下抬頭數(shù)點花朵消愁遣恨，癡迷得蜻蜓也把她頭上的美麗玉簪當(dāng)成樹上的花朵來駐足賞玩。真是蜻蜓無心、美人有恨！這里的“新妝”“數(shù)花朵”以及蜻蜓飛上玉簪三種情態(tài)把主人公濃烈的愁情怨緒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新妝宜面的女人雖美，但卻是無人理睬的宮女；滿院春色雖艷麗迷人，卻被深鎖不準(zhǔn)外人欣賞。人與景表面光鮮卻都寂寞難耐，兩相映襯，相得益彰。

宋詞始于南朝梁代，興盛于南宋，它是文學(xué)百花園中一枝奇葩，文學(xué)史上與唐詩并稱“雙絕”，尤以寫離愁別緒最為稱道。

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xué)家范仲淹寫鄉(xiāng)愁的詞《蘇幕遮·懷舊》下闋寫道：“黯鄉(xiāng)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p>

瞧他，每天夜里只有做返鄉(xiāng)的好夢才能入睡……飲酒澆愁吧，幾杯烈酒下肚、大腦皮層發(fā)熱反而激起更濃烈的鄉(xiāng)愁，最終變成思念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淌。這里寫愁情的流變情態(tài)，即濃烈鄉(xiāng)愁在酒精刺激下而化作淚水，真是鄉(xiāng)愁難遣呀！李清照已是“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寫愁由淺入深。

二、以多種事物喻愁，兼用夸張手法

古人常以草、山、水、麻、絲、飛絮、落花等比喻心中的愁緒。

以水喻愁恐應(yīng)首推南唐后主李煜。他在《虞美人》中寫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p>

南唐被宋朝滅亡后，李煜被押到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軟禁，整日以淚洗面，寫詞自問：此情此景有多少愁緒呢？一問一答，愁懷敞開，正像那滿江的春水滾滾向東流去，洶涌澎湃，表現(xiàn)了亡國之君的沒落感傷和哀愁。其用滔滔不盡、氣勢浩大長江水比喻愁緒，新穎貼切，把感情具象化。劉禹錫也用“水流無限似儂愁”形容失戀女子的愁緒。宋代詞人秦觀在《千秋歲》中末尾亦寫道：“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p>

秦觀在仕途上曾經(jīng)遭受打擊，以詞表達他的感傷之情。李煜以江河喻愁，秦觀則愁深如海。據(jù)說秦詞傳到主管人事的丞相曾布耳里，丞相曰：“秦七（少游）必不久于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不久秦少游果逝去。

愁有多長，李白直言“一水牽愁萬里長”“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箇長”。愁有多重？前文的李后主說：“云籠遠岫（峰巒）愁千斤。”李清照說：“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背钣卸啻?？陸游說：“閑愁萬斛酒不敵”，“世言九州外，復(fù)有大九州，此言可不虛，僅可容吾愁”?？鋸堉翗O！

宋代詞人賀鑄在《青玉案》一詞的后半闋寫道：“飛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p>

詞中寫作者路遇一女子，引起他對生活的感慨，勾起閑愁不斷，包括處境坎坷和功業(yè)未立的苦悶。詞中所列幾句，用語極為工巧。一連疊用煙草、風(fēng)絮、黃梅雨三種景物來比喻閑愁之多，非常新奇。這是借景抒情。當(dāng)時正是江南黃梅時節(jié)：滿江煙雨迷濛，滿城柳絮飄揚，十分含蓄地烘托出“閑愁”，意味深遠而給人以迷惘之感。周紫芝《竹坡詩話》評此詞，說他用詞工巧貼切，稱其為“賀梅子”。黃庭堅也贊賞道：“解到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賀鑄）?！?/p>

李煜（存疑）另一首《相見歡》詞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贝嗽~寫出了愁的味道：其味在酸咸之外，但卻根植于作者內(nèi)心深處，無法驅(qū)散，歷久彌鮮；舌品不得，心感方知。不用訴諸視覺，而直接訴諸人的心靈。而以亂麻團比喻愁緒五味雜陳，新穎貼切，非真愁人焉能品出！

三、情景交融鋪陳愁態(tài)，最后畫龍點睛

宋代詞人寫愁最多者非千古才女李清照莫屬。

國破家亡、丈夫病亡、流離失所……她把千般離恨、萬縷愁思都寄托在詞里，借以尋求心靈上的慰藉。她的詞幾乎闋闋都是愁思綿綿，悲深愁絕。前期以少婦思夫之愁為主，后期在舊愁的基礎(chǔ)上還加了一種國破家亡、顛沛流離之愁。在表現(xiàn)形式上前面幾種手法她都使用過，現(xiàn)舉其最著名的一首《聲聲慢·尋尋覓覓》看其獨特的寫作技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詞的起句，連疊十四字，獨具一格，突出作者百無聊賴、心神不定，用冷清凄慘憂戚心緒，為“愁”蓄勢，由此延展而出，鋪敘以下六事：“深秋難度，晚風(fēng)難敵，雁過傷心，落花傷情，獨守窗兒，梧桐細(xì)雨?！边@一組事物是“愁”的具體形象描繪，是前面憂傷悲戚心緒的烘襯。有了情與景的厚重鋪陳，結(jié)句收攏全篇，點出“愁”字，具有畫龍點睛之妙，極言一個“愁”字怎能概括得了！除了鋪陳點睛，此詞所寫愁緒宛若梧桐細(xì)雨點點滴滴，有了聲音，有了綿延不斷的時間感。千古才女的絕美愁詞可謂愁詞翹楚！

四、對比映襯，妙在不言中

辛棄疾詞《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寫道：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此詞以愁為線索，通篇言愁。上闋描繪少年無愁卻多次登樓無病呻吟，故作深沉；下闋寫涉世已深滿腹愁苦卻無處傾訴。“少年”是賓，“而今”是主。今人只好說秋天好涼爽！

此詞作于辛棄疾受壓抑、遭排擠、被彈劾、閑居上饒時。其時奸臣當(dāng)?shù)?，報國無門，直言惹禍。所以作者用以昔襯今，以有寫無、以無寫有的對比映襯，濃愁淡寫渲染一個“愁”字。用兩個欲說還休與前兩個愛上層樓愛說愁對比，突出“識盡愁滋味”反而欲說又止，言下之意是有的不能說，有的不便說，說了又有何益，只能以“卻道天涼好個秋”來遮掩萬般愁緒。

經(jīng)歷過以言招罪的人最明白這位請纓無路的愛國將軍怕說的是什么！辛棄疾還有一首《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以高明的比興藝術(shù)抒寫極深沉的愛國愁緒，亦是詞中瑰寶：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五、以景寓情，無聲勝有聲

白居易《琵琶行》寫琵琶女彈奏之妙是“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溫庭筠《望江南》一詞寫愁緒就有這樣的效果，且看這首寫閨怨的小令：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是詞通篇無一愁字，只有打扮得漂亮的主人公登樓望見的江水、遠帆、斜陽，而惟獨不見她日夜思念的夫君歸來。其寫主人公從希望到失望的感情流變，突出望夫盼歸、凝愁含恨的“斷腸人”形象，空靈疏蕩，精練含蓄?！靶睍熋}脈水悠悠”，蘊含著千古多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一般的離愁別恨。還有唐人王昌齡《閨怨》中那位“凝妝”不知愁的少婦，登樓見柳色而悔恨當(dāng)初慫恿“夫婿覓封侯”的心理變化。全詩未刻意寫怨愁，但愁之深、怨之重，已躍然紙上，顯得含蓄曲折、意韻深婉。

面對愁腸百結(jié)有解藥嗎？兩千多年前的曹操說“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建議通過飲酒來排遣憂愁。后人李白也說：“將進酒，杯莫?！?，“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但在“長醉不復(fù)醒”后，他也許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適，深有體驗地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是嗜酒如命者的痛苦總結(jié)。宋代的釋崇岳看了愁人的愁詩詞后奉勸道：“愁人莫向愁人說，說向愁人愁煞人?！庇悬c癡人說夢的味道，姑妄聽之。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