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維吾爾族主要聚居在新疆塔里木盆地各綠洲地帶。20世紀80年代之前，國內外學界關于誰是塔里木盆地的原住居民以及維吾爾族族源等問題研究不足，留下諸多疑問和解釋空間。此后，隨著國內外政治形勢的變化，一些懷有不良政治意圖的敵對勢力在這個問題上乘虛而入，大做文章。

我們的研究表明，維吾爾族的直系祖先——回紇人于公元840年從蒙古草原遷入塔里木盆地，他們并非塔里木盆地早期的居民。

為了厘清誰是塔里木盆地早期居民的真相，我們需要借助體質人類學的視角，對各類歷史資料進行分析。通過對新疆當代維吾爾族人群所做的體質人類學調查結果，有力證明了回紇人與塔里木盆地的原住居民有差異。

具體而言，回紇人具有典型的蒙古人種特征。他們到來之前，塔里木盆地的原住居民主要為三種人：高鼻深目類型的“胡人”、漢族人和羌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公元840年以前，塔里木盆地各綠洲的居民尚未使用維吾爾語。

維吾爾古稱“回紇”，原居蒙古草原

今天的“維吾爾”古稱“回紇”。這兩個名稱都是原蒙古草原上一個游牧部落的突厥語自稱——“Uyghur”的不同漢文音譯。

在古代，蒙古草原相繼被匈奴、鮮卑、柔然和突厥等統(tǒng)治。在突厥汗國時期（公元552-744年），回紇部落遭受奴役。因突厥“世行暴虐，家法殘忍”，遭到草原各部的反抗。在反抗戰(zhàn)斗中，回紇部落得益于唐朝的支持而日益壯大。

公元744年，唐朝擊潰了突厥汗國，扶持回紇部落建立了回紇汗國，其疆域大體上相當于今蒙古國。自此至公元840年，歷代回紇可汗都向唐朝稱臣，接受唐朝的冊封，回紇汗國始終作為唐朝的屬國而存在。

回紇人具有典型的蒙古人種外貌

回紇人是維吾爾族的直系祖先，但他們與今天的維吾爾族人在外貌上有明顯差別。

關于回紇人外貌特征的材料，我們可以在零星的史書記載、佛教洞窟壁畫和出土文書中找到，被公認與回紇同種族的其他古代民族的材料也可作為旁證。

學界公認，回紇原為古代蒙古草原上丁零人部落中的一部分。通過對蒙古草原和東北地區(qū)古代人骨的研究，我國考古和人類學界一致認為：“在我國北方和東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古人骨骼，均屬于北亞人種或北亞和東亞人種的混合。在中國境內，從石器時代到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乃至近代，除新疆以外的居民，都是蒙古人種。”因此，丁零人屬于蒙古人種是國內外學界共識。

通過考古資料，蘇聯(lián)學者描述丁零人“高臉，圓而高的眼眶，中等高度或扁平的鼻子，這些特征在歐羅巴人種中看不到，接近遠東人種的華北類型”。

我國考古學界對現(xiàn)蒙古國的原住居民和后遷徙至此居民的種族特征作了更為明確的說明：“現(xiàn)蒙古國地區(qū)的古代居民屬大陸蒙古人種，臉型平而寬，顴骨微突，門齒為鏟形。古代蒙古北部和南部居民的人種類型同蒙古現(xiàn)今居民無區(qū)別?！?/p>

以上研究在時間和空間上清楚證明，現(xiàn)蒙古國地區(qū)的原住居民都是蒙古人種。

公元6世紀中葉以后，回紇人的外貌特點在古代文獻中已有明確記載。如唐代文獻中稱，回紇人“貌不類胡”，即其外貌與具有白種人特點的“胡人”截然不同。古代阿拉伯文《亞米尼史》一書記述，回紇人“寬臉龐，小眼睛，扁鼻子，少胡須”。

雖然關于回紇人種族特征的文字記述較少，但回紇西遷至新疆初期所建的佛教洞窟中，有相當豐富的回紇供養(yǎng)人壁畫資料可供我們分析。如分析新疆吉木薩爾高昌回鶻佛寺遺址中的壁畫，發(fā)掘者認為，回紇供養(yǎng)人“均方圓臉，彎眉，魚形細眼，小口，鼻子低而闊”，男性面部都“無胡須或胡須稀少”。

此外，在敦煌莫高窟61號窟和409號窟中，被明確斷定為回紇人像的“回鶻公主供養(yǎng)圖”和“高昌回紇王禮佛圖”中的回紇王和公主形象，與高昌回鶻佛寺中的回紇人物面貌特征極為相似，即“方圓臉，彎眉，魚形細眼，小口，只是鼻子稍寬”。另外，新疆庫車庫木吐喇79號窟中的大量回鶻供養(yǎng)人像，面部特征也基本如此。

德國著名突厥學家葛瑪麗女士曾專門搜集和研究關于回紇的繪畫作品。她指出：“回鶻畫家把不同種族的人作了系統(tǒng)的區(qū)分，我們從回鶻時代的壁畫中可清楚區(qū)分出不同種族的人?！辈⑦M一步指出：“在回紇繪畫中，西方人‘眼大如?！?，但回鶻貴族的面孔則滿如圓月，鼻子稍勾，眼如杏仁，不蓄胡須，就像一般的蒙古人那樣?！倍砹_斯學者吉洪諾夫對回鶻“歡樂公主”及其他貴族婦女畫像的研究結論是，她們“鼻子的凸骨不大，濃黑的頭發(fā)梳成漂亮的發(fā)式，眼窄且斜，表明為東亞型女像”。當代土耳其學者也認為“古代的突厥、回紇人是黃色人種”。

葛瑪麗最后總結道：“漢族人在種族的特征上可能與突厥、回紇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只能通過畫中的服飾或題詞加以區(qū)別?！钡聡鴮W者勒柯克也曾對回紇畫家描繪的這種特征進行過專門論述，與葛瑪麗所說類同。

根據(jù)我們匯集的零散材料和不同國家研究者的分析，回紇人在體質形態(tài)上表現(xiàn)為蒙古人種的特征應該是確定無疑的。由此可以得出結論，回紇人在外形特征上與我國現(xiàn)代的蒙古族相同。

回紇人西遷塔里木盆地

唐開成四年（公元839年），漠北草原“連年饑疫，羊馬死者被地，又大雪為災”，回紇人“流亡遍于沙漠，韁仆被于草莽”。公元840年，在各部首領的統(tǒng)帥下，回紇人撤離漠北，分別向南、向西逃亡。

南遷的回紇人逐漸融入了中原漢族。西遷的回紇人中，人數(shù)較少的一支遷入河西走廊，逐漸與當?shù)厝巳诤铣蔀樵９套濉＝裉煸９套逯械臈钚?，就是古代回紇汗國大部分可汗的姓氏——藥羅葛氏的漢譯姓。

大部分西遷的回紇人進入新疆，在塔里木盆地東西兩端建立了兩個新的政權：高昌回紇與喀喇汗王朝。

塔里木盆地原住居民是綠洲農業(yè)民族，與回紇人的語言、生產生活方式甚至人種特征都完全不同。作為游牧民族，回紇人戰(zhàn)斗力更強，他們在一百多年間逐漸征服了各個綠洲，控制了整個塔里木盆地。

塔里木盆地原住居民

從西漢至公元840年，有關塔里木盆地各綠洲居民的記載是清楚而詳細的。

盆地東部的吐魯番、哈密等地有較多漢族人。特別是公元前60年西漢直接管轄西域后，漢族人不斷遷入盆地各綠洲，東漢末年以后，漢族人成了今吐魯番、哈密地區(qū)的主要居民。

史稱：“自高昌（吐魯番）以西諸國人皆深目高鼻”。也就是說，吐魯番盆地以西各綠洲上，居民多為印歐語系、“赤發(fā)綠睛”“高鼻深目”類型的“胡人”。

塔里木盆地東南部（今若羌至和田地區(qū)）則居住著羌人，分布范圍曾與甘青、西藏地區(qū)的羌人相連。因為羌人與漢族人都是黃種人，所以當時有記載稱和田人“頗類華夏”。上述情況一直延續(xù)到回紇人遷入。

國際學界對塔里木盆地古代居民所用語言文字有一個共識：公元9世紀中葉，回紇人遷來以前，塔里木盆地居民共使用7種語言、21種文字。其中，西部和北部最為流行焉耆—龜茲語和于闐語這兩種印歐語系的胡人語言，東部和南部則有羌人和漢族人的古藏語文和漢語文，整個盆地都沒有維吾爾語言和文字。

回紇人與原住居民融合

西遷的回紇人進入塔里木盆地以后，從東、西兩端逐步向塔里木盆地中心發(fā)展，最終在公元1006年，滅亡了原住居民最后一個王國——于闐國。自此，原住居民逐漸放棄了自己的語言文字，開始講維吾爾語，用回鶻文。

這個過程是漫長的，公元11世紀，一位喀什人寫的《突厥語大詞典》一書還稱，“于闐人不會維吾爾語，喀什城外的人也不說維吾爾語，只有喀什城里的人說維吾爾語”。

在這個過程中，回紇人逐漸放棄了原有的游牧文化，轉而接受了當?shù)氐霓r耕文化，變成了綠洲農業(yè)民族。

然而，當時整個塔里木盆地還不具備形成一個統(tǒng)一民族的條件。一方面，原住居民與回紇人的融合，即原住居民在語言上的維吾爾語化和回紇人對于綠洲農耕文化的吸收學習過程并未完成。

另一方面，西邊的喀喇汗王朝于公元950年開始信仰伊斯蘭教，而東部的高昌回紇王國的居民都是佛教徒或摩尼教徒。由于宗教不同，兩方勢同水火，完全敵對。東、西兩部分居民，并沒有同一民族的心理意識。

在戰(zhàn)亂中，伊斯蘭教不斷向東發(fā)展。到15世紀末，佛教已被擠出了吐魯番。公元1514年，伊斯蘭教勢力攻占了盆地最東部的哈密地區(qū)，整個塔里木盆地的居民都皈依了伊斯蘭教。

統(tǒng)一的政權和宗教，推動回紇人與原住居民完成了在文化、風俗和血緣上的融合，于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維吾爾族形成了。

今天的維吾爾族，盡管繼承了回紇人的語言和其它方面很多特征，但他們已不再是“馬背上的民族”，也不再具有典型的蒙古人種外貌。

總之，塔里木盆地自古便是包括漢族在內的多民族居住之地，從來不是單一民族的居住地。在維吾爾族的直系祖先遷來之前，當?shù)刂饕用袷恰昂恕?、羌人和漢族人。維吾爾族是其先民回紇人與塔里木盆地原住居民融合而形成的。因此，盡管維吾爾族先民歷史悠久，但維吾爾族確實是演變而成的一個新民族。

（作者為著名民族學家、中央民族大學資深教授 來源：道中華微信公眾號2024年9月2日 責編/張偉 見習編輯/楊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