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創(chuàng)新”在今天是個很響亮的口號,但要問一句,守什么“正”?當然是優(yōu)秀民族文化傳統(tǒng)。
民族文化這個概念可能大了些,再把范圍收縮一下,“民族美術傳統(tǒng)”范圍要小一些,就以中國畫為例。這20年來最受關注的一個詞叫作“寫意”,“寫意”當然算“優(yōu)秀民族美術傳統(tǒng)”,但寫意是古代文人畫的傳統(tǒng),而文人畫又是最近幾百年才發(fā)展得有相當影響的一種古代繪畫思潮。文人畫發(fā)展之前呢?那就不是“寫意”了,也沒有“寫意精神”,那時候作為繪畫的思潮性傾向,根本沒這些說法,所以“寫意”只是古代繪畫傳統(tǒng)的一小部分,無法以偏概全,要較全面,那應該是“意象”。
但即使了解了“意象”是中國繪畫根本精神,也不夠,中國傳統(tǒng)繪畫是一個以“意象”為核心的龐大而復雜的美術系統(tǒng),這個美術系統(tǒng)既包括文人畫,又包括院體畫,還有數(shù)量龐大的宗教畫和民間畫,但目前中國畫界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慣,就是以文人畫作為正宗正脈,去衡量和批評民族繪畫的所有領域,所以不僅工筆畫吃虧,對宗教畫和民間繪畫類型的評論和批評,都很難公允。這其實還是明代董其昌“南北宗論”的遺風。
又比如“筆墨”,這當然又是“中國優(yōu)秀民族美術傳統(tǒng)”,但許多畫國畫的朋友把筆墨看成了中國畫的核心問題,這就又片面了。筆墨固然是中國畫的重要問題,但我們唯筆墨論或筆墨中心、筆墨至上,以為中國畫除了筆墨以外,一切都不重要,這又不對了。
筆墨中心論是明代晚期董其昌松江派諸家倡導的,經(jīng)清初“四王”而發(fā)揚光大。本來一樁好事,但過分倡導、片面強調,脫離現(xiàn)實、脫離生活太多,使得清中期連“四王”類型的山水畫都開始蕭條,清中期有“金臉銀花卉,要討飯畫山水”之說,而被揚州畫家們的花鳥畫主流所取代。直到晚清海上畫派,主要題材也仍然是花卉畫、花鳥畫。為什么會這樣呢?因為我們中國古代繪畫傳統(tǒng)中,除了筆墨以外,還有意境,還有意趣,還有境界。如果不講意境,光論筆墨,盡管筆墨也講境界,但丘壑結構固化了,或被忽視,山水的勢頭就長不了。
明代晚期開始,山水畫中的丘壑布置就受到輕視,論丘壑為俗,論筆墨為雅,丘壑仿古人即可,筆墨好才是真的好。這就把山水畫給葬送了。你看齊白石,筆墨好,但打動人的卻是他畫中草蟲蔬果帶來的鄉(xiāng)土鄉(xiāng)情,齊白石追求的本來也是“真趣”。
而不管是“寫意”“筆墨”“意境”,又都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系統(tǒng)中的一些要素。這套復雜的系統(tǒng)中還有我們獨特的思維方式、觀察方式、獨特的造型意識、別致的造型語言和工具材料,以及由此種種因素和畫家個性共同形成的風格類型。
我們了解傳統(tǒng),既要了解這些重要的因素,又得了解其完整的系統(tǒng),這才叫完整地把握傳統(tǒng)繪畫之“正”。
在傳統(tǒng)繪畫研究上,由于中西融合成為追逐所謂先進藝術(西方藝術),克服民族藝術所謂落后的一種時尚創(chuàng)作方式,藝術創(chuàng)作中只要有一些西方的元素,就可以稱之為先進或現(xiàn)代,所以我們的傳統(tǒng)繪畫研究更偏重于尋找與西方的相似性,這種現(xiàn)象在20世紀以來的中國畫研究中比比皆是。
世間萬事萬物都有共性,對共性的研究當然也有必要,但共性背后的個性和差異性,實則是世間萬事萬物所以能互相區(qū)別的最為根本的特性。但對差異性的研究,有賴于對體系性的研究,沒有對體系性的研究,也無所謂差異性的區(qū)別。
上海美專教授汪亞塵在1922年就說過,“民族性有東西洋的差別。藝術當然也有這個差異。如果硬拉硬湊拿西洋畫的形式加入在東方人的畫面上,那不但犯著同上面所說的傳習,也要犯著因襲西洋人的一些皮毛了”。到20世紀30年代,汪亞塵又說:“要曉得藝術上的系統(tǒng)觀念,無論東西洋,都不難分裂,東方有東方的系統(tǒng),西方也有西方的系統(tǒng)?!薄拔瘜嵵v來,如果真要治藝術,還是要把系統(tǒng)弄個明白,不可有出主入奴的觀念。”汪亞塵在當時的文化中心上海影響是極大的。
1928年,朱應鵬在《國畫ABC》中也說,“研究中國繪畫的先決問題,我們應該先了解下列的兩要點”,而第一點就是“東西文明的區(qū)別”。王顯詔在《藝術的民族本質》一文中說“西洋藝術,有西洋藝術的特征……而中國的藝術,也有中國民族的特征……大家都有大家的背景,大家都有大家的面目,而其旨趣,也各有各的不同罷了”。
即使主張中西融合的林風眠,也特別注意東西方各自繪畫的系統(tǒng)性。他主張,“應該知道什么是所謂中國畫底根本的方法”,“什么是中國繪畫的基礎?尋求確定的解答應根據(jù)歷史上過去的事實來說明”。經(jīng)過一番縝密的研究和比較,林風眠認為,“西方藝術是以模仿自然為中心,結果傾向于寫實一方面。東方藝術是以描寫想象為主,結果傾于寫意一方面”。他不僅研究了雙方的特點,還提出了各自的弱點,并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他的中西融合的改革方案:“西方藝術,形式上之構成傾向于客觀一方面,常常因為形式之過于發(fā)達,而缺乏情緒之表現(xiàn),把自身變成機械,把藝術變?yōu)橛∷⑽??!瓥|方藝術,形式上之構成,傾向于主觀一方面。常常因為形式過于不發(fā)達,反而不能表現(xiàn)情緒上之所需求。……其實西方藝術上之所短,正是東方藝術之所長,東方藝術之所短,正是西方藝術之所長,短長相補,世界新藝術之產(chǎn)生,正在目前。”林風眠對東西方藝術核心精神和短長的判斷,使他避免了當時流行的西方藝術先進、東方藝術落后的普遍觀念,這種全方位的研究,成為他中西結合成功試驗的根據(jù)。
在這個研究領域,潘天壽有更大的影響。他在192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繪畫史》緒論中就說道,“言西方繪畫者,以意大利為產(chǎn)母,言東方繪畫者,以中國為祖地。而中國繪畫,被養(yǎng)育于不同環(huán)境與特殊文化之下,其所用之工具發(fā)展之情況等,均與西方繪畫大異其旨趣?!彼€具體指出,“東方繪畫之基礎,在哲理;西方繪畫之基礎在科學;根本處相反的方向,而各有其極則?!痹?934年再版的《中國繪畫史》附錄中,潘天壽批評當時無所立場的折中畫法以為“若徒炫中西折中以為新奇;或西方之傾向東方,東方之傾向西方,以為榮幸;均足以損害兩方之特點與藝術之本意”。潘天壽這種觀點一直堅持了一生,直到1957年,潘天壽仍然強調中國藝術要表現(xiàn)其獨特性。他認為東西方繪畫就像兩大高峰,如果不注意獨立性的表達,“非但不能增加兩峰的高度與闊度,反而可能減去自己的高闊,將兩峰拉平,失去各自的獨特風格”。潘天壽的“距離說”是非常著名的,影響也極大,潘天壽說:“中西繪畫,要拉開距離”“我向來不贊成中國畫西化的道路,中國畫要發(fā)展自己的獨特成就,要以特長取勝”。
可見,不論是從中國傳統(tǒng)中生發(fā),或者在中西短長中互補,都得對自己的傳統(tǒng)有深入的研究,否則只能在渾噩中摸索,在盲從中逐新。
看來,知己知彼,尤其是知己,知道藝術家自己的個性之所在,知道我們的國家性和民族性之所在,我們才知道什么是“正”,也才知道怎么去“守”,知道了“守正”才可能知道怎么去“創(chuàng)新”。
2024年12月31日于成都東山居竹山齋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美術史論家,美術評論家,曾任四川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院長,中國國家畫院美術研究院研究員,第二屆、三屆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論委員會委員,第十一屆、十二屆全國美展評委,《人民周刊》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家成員;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