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謀了很多天的事,今天終于開始做了:整理書房。
搬進這個村已經(jīng)三年,當初手忙腳亂,書籍匆匆上架,之后難得有時間和心情整理,拖到今天,已亂作一團。所有的書架早就滿了,新書進門大都做了“二等公民”,要么是尷尬地與異類相處,要么是臨時在書桌上占個地方棲息,像早先單位上輪不到分房子的人。
正應(yīng)了“自食其果”的話:現(xiàn)在找書成了最難的事,明明知道有那本書,但你就是找不著。子善兄這方面的苦楚該比我更深,記得有一次他說,某本書,知道自己有,無論如何找不見,又急著用,只好再跑書店去買一本。他的藏書比我多得多,這樣的“悲劇”肯定輪番上場。我的麻煩雖然少一些,但是也難免像他一樣地“重復購置”。前些日子找西美爾的文章,知道劉小楓主編的《人類困境中的審美精神》一書里有,于是從床上爬起來直奔“學術(shù)架”,信心百倍地伸手過去,卻摸了一個空。一場深夜尋書之旅就此開始,一層一層地翻,一架一架地找,大有美軍緝拿拉登的氣概,當然也落了個美軍緝拿拉登的下場:找不著。周末到書店找,好不容易在“求知書屋”又買了一本。
書房的書災(zāi)不僅阻擋了后來者的生路,掩藏了急需派上用場的隊伍,還惹得我心存歉疚。同“地下書”失去聯(lián)系時,不急著看的寶貝書就拼命朝你擠眉弄眼,讓你覺得欠了它的風流債,該馬上償還才對,于是你又看看這個,翻翻那個,溫存一番后,都快忘了該找什么書了。更可氣的是,你的這個“新歡”又會喊你去找跟它有關(guān)系的書,真的是“書書相尋何時了,情債之多少”。
還有更可氣的:我早決定要淘汰那些我看不順眼的書了,可是它們竟然一直在那里高傲地站立,像是一群廣場上的示威者。當初我?guī)鼈兓丶?,自然各有道理,無奈時移勢易,不得不把它們打入冷宮。它們不走,我的心難安,原因是它們知道我的底細。有些書讓我重溫當年的幼稚,有的則提醒我當年的無知。有的書后來出了更好的版本,早到的會怪我“喜新厭舊”;有的書根本就不該買,不把它們送出去,豈不是永遠摘不掉“輕率”的帽子?另有一類書,送它們出去會讓我心情沉重,不,也許該說心情輕松。想當年豪情萬丈,欲遍覽天下名籍,占蕓蕓眾書為己有,求知興趣大得沖天,買書范圍無邊無際。那是“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的年齡,比不得現(xiàn)在了,“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這“江”一“闊”,大片的江山?jīng)]有用了;這“云”一“低”,云里霧里的蕓蕓眾書也該風流云散了。送它們出門,心情也該沉重,畢竟曾是自己患難的伙伴;想到讓它們有個好人家,上帝的歸上帝,撒旦的歸撒旦,心情輕松也不算錯。
這一批“宮女”散落民間后,我就可以好好地整頓大內(nèi)秩序了。西方歷史中的沙龍女主人們該聚聚了;中國二十四史中的帝王將相們該上朝了;李越縵、王湘綺、葉緣督該切磋切磋日記藝術(shù)了;木版的插圖書和銅版的插圖書該交流交流黑白情趣了;錢鍾書不能再和那些“錢學家”鬼混了,陳寅恪也不能老和余英時對不上話了;“關(guān)于書的書”老不開個會也太不像話,俄羅斯的流亡者再不回鄉(xiāng)也太沒有道理;古希臘總不能老分裂吧?鄭逸梅總不能老散葉吧?性的書總不能老藏著吧?野史筆記總不能老言不歸正傳吧?“文革”的書一定要團結(jié)在“紅寶書”周圍;藝術(shù)設(shè)計的書一定要注重功能原則;政治自由主義經(jīng)濟自由主義個人自由主義一塊兒去自由吧,“朝圣山俱樂部”的成員們一塊兒去朝拜吧;不要大陸的張愛玲了,要臺灣的;不要大陸的張五常林行止了,要香港的;不要簡裝的卡夫卡了,要精裝的;不要整理的《新月》選編了,要影印的;不要岳麓的古典名著了,要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的;不要浙江文藝的散文選本了,要初版單行本;不要電腦設(shè)計的封面了,要錢老先生、曹老先生設(shè)計的;不要塑膠精裝,要布面或綢面的;有鉛印的,就不要照排的;有繁體的,就不要簡體的;有豎排的,就不要橫排的……只是,這個工程太浩大了,不知得需要多長時間。我不怕;我怎么會怕呢?整理書房就是整理自己,這是多大的樂趣!而樂趣,依我淺顯的理解,是不怕長的。
把酒柜騰出來,安頓好《二十四史》;原來安放畫冊的大格柜子改擺線裝書:整理書房就這樣開始了……
選自《非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