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見到木兮,我就被她鎮(zhèn)住了,我立即認定,她就是我們整個縣最優(yōu)雅、最有趣、最文藝的女人。
是“教授”帶我們——我和朱朱一起去見她的??靵?,我?guī)銈內(nèi)ヒ娨粋€人。她在我們?nèi)说奈⑿湃豪锎叽僦?/p>
我們仨的微信群名叫“鸚鵡美”,這是有來歷的:教授,縣第四中學的音樂老師,比我和朱朱年齡稍大一些,總是時時處處教導我們,并且喜歡引用各種流行的雞湯金句,充當我們的精神導師,我們就稱她為教授;朱朱,在縣文化館從事群眾文化工作,舞蹈專業(yè)畢業(yè);我呢,縣第三小學的美術老師。這樣,音樂、舞蹈、美術,加在一起就是“鸚鵡美”了。
“鸚鵡美”讓我們覺得自己很文藝,很優(yōu)雅,很有趣,我們成天膩在一起,想象一下吧,當一個女人圓潤的歌聲響起,一旁另一個女人聞歌起舞,歌聲動聽,舞姿翩躚,這還不算,還有一個女人,對著畫架為她們畫速寫,一曲罷了,舞者固定著最后的姿勢,而一幅畫也描摹出她們曼妙的模樣。這算不算文藝?算不算優(yōu)雅?算不算有趣?
說實話,在這個小小的縣城里,我們是不大看得上別人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我們這個中部省份的內(nèi)陸小縣城里,太缺少優(yōu)秀的男人了。沒內(nèi)涵、長得丑陋也就算了,問題是,他們根本欣賞不了老柴、老舒、老貝,好不容易在一次聚會上,有一位說他知道老帕,帕瓦羅蒂,結果說的第二句話就漏風了,他說他前不久還聽過老帕的演唱會。去年?教授的眉頭皺起來,隨后就掩嘴而笑,拜托,老帕2007年就翹辮子了,十幾年過去了,莫非他又還魂到中國來了?他們也欣賞不了舞蹈。舞蹈?舞蹈不就是踮腳尖嘛,不就是大劈叉嘛,不就是女的倒在男的懷里扭來扭去、你拉我拽嘛。朱朱學著他們的語調(diào),連嘲笑都不屑了。至于美術,他們倒是知道的要多一些,最不濟也知道齊白石、徐悲鴻、張大千什么的,但是也就到此為止了,再探討下去,他們就會說,哎呀,一個手機拍照就把什么都照下來了,還用得著費力巴勁地去慢慢畫,能有手機照得準,照得一毫毫不走樣?這根本就不在一個對話頻道上嘛,所以說,男人沒文化真可怕。
小縣城里,也沒有幾個我們能看得上的女人。她們不懂得欣賞藝術也就算了,對美也是鈍感得一塌糊涂,花開花落,云聚云散,這些讓我們興奮的事物她們卻一點感覺也沒有,把自己活得那么粗糙。女人嘛,雖然免不了要洗衣做飯,但是我們的纖纖素手不是光為洗衣做飯而生的,我們的雙手是要捏成蘭花指,是要撫琴,是要拿筆,是要皓腕凝霜雪的,哎呀呀,看看她們一雙雙浸泡在洗潔精里的手,握著抹布的手,捏著麻將牌的手,簡直都枉為女人了。
所以說,在縣城,我們“鸚鵡美”是驕傲的,但這種驕傲,在那個見到木兮的春日被殺得丟盔棄甲。
二
教授說,她是從朋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木兮家的屋頂小花園的。薔薇、月季、茉莉、丁香、玉蘭、繡球、牡丹、箭蘭、三角梅、洋桔梗;光有花還算不了什么,關鍵是,這些花高低錯落,花團錦簇,顯出了藝術的匠心;這也還算不了什么,關鍵是,花園里還布置了舒服好看的太陽傘,傘下是茶桌,桌上擺著紅泥小火爐,爐子上煮著一壺花茶;這還不算,關鍵是……
好了,好了,關鍵是,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朱朱打斷了教授的絮絮叨叨。
教授想了想說,微信名叫木兮,你看看,就這名字,讓人以為是來自古代的才女呢,管她真名叫什么,我們就叫她木兮。
我們仨就這樣一路說笑著,摁響了木兮家的門鈴。
木兮家的房子并不是豪宅,而是老巷子盡頭的一幢普通民房,大約建于20世紀90年代,單門獨戶,上下兩層再加個小院。院門開了,呀,滿院子的花花草草,一條小溪竟然穿院而過,幾條錦鯉悠然擺尾,關鍵是,花草間還立著一尊木雕,雕得很抽象。我一看就知道是漢八刀,漢畫風格,應該說還是挺有審美高度的。沿著木樓梯往上,到了二樓頂上的花園露臺,確實重現(xiàn)了教授說的那些“關鍵是”。
這個時候,女主人出現(xiàn)了,她是站在樓頂上遙控開啟了院門,而她自己則早早站立在花叢里,扎著花圍裙,布置著餐桌。藍印花桌布上,擺放著水果、小甜點、紅茶、烘焙蛋糕,真是賞心悅目啊。笑吟吟的木兮請我們坐下來,為我們斟茶,請我們享用她自己烘焙的蛋糕,還有自己釀的果酒。
那個春日的下午,在一片玫瑰花、薔薇花,還有許多我們叫不出名字的花的香氣中,“鸚鵡美”沉醉了。木兮沏的茶好喝,木兮做的小甜點和蛋糕好吃,木兮這個女人呢,雖然比我們大了兩三歲,奔四了,可是,她保養(yǎng)得好,穿的一身旗袍也將女人味全部勾勒出來了,足以配得上“好看”二字,看上去也就三十歲剛出頭一丟丟。關鍵是,她又好有趣啊!按說,我們仨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很難很快找到共同話題的,但她總是能消除我們的尬聊場面。她給我們介紹花,解釋花語,給我們介紹歐式蛋糕,介紹紅茶,介紹怎么自己釀果酒。她的嗓音溫婉濕潤,講起任何事都能頭頭是道,關鍵是,你也不覺得她是在賣弄,她總是很體貼地照顧你,更關鍵的是,她還直率。我們問她的花園,她說都是她指揮工人營造起來的,有些地方還是她一手搭建的。比方,院門口的那扇木門,可是她親自從鄉(xiāng)下人家舊房子里淘來的,只花了一條煙的價錢;再比方,那罐蜂蜜,我們覺得味道不錯,和市面上賣的不一樣,這可是她從云南一個深山里,陪著當?shù)氐霓r(nóng)民從蜂巢上現(xiàn)割下來的,當時割了一上午,收獲三十斤,我全買下來了;還比方,那茶桌,看起來古味十足,是利用廢棄的厚木船板做成的,而那塊船板,是她在本縣一處渡口邊找到的。怎么說呢,當你擁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時,美就會自動來到你的身邊。她這樣說時,她本人連帶她花園里的一切,都如同籠罩上了一層美麗的微光,類似相機自動美顏功能。
在木兮的屋頂花園,我們從春風浩蕩的下午一直喝到星月掛天幕的晚上,才依依不舍地散去,并且還愉快地相約,過幾天還來,讓她教我們烘焙,教我們茶道,教我們花藝。
離開那個花香四溢的空間,夜風一吹,我們仨像醉酒的人喝了醒酒湯,猛地清醒了一些。
教授率先發(fā)話,咦,這個女人氣場好大呀,搞了半天,我們還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她是做什么的,關鍵是,只聽她聊那些花花草草、甜甜蜜蜜了。
朱朱說,是呀,她好像不是我們縣城的人,倒像是……朱朱說到這里語塞了,因為她和我們一樣,都沒有長期生活在縣城以外地方的經(jīng)歷。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她有點像外國電影里的女人。
至于我,我那天眼瞼炎犯了,只好戴著一副墨鏡,我覺得那樣子很不禮貌,所以,我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看著滿園的花和三個女人,即使隔著墨鏡,我也能看得出那滿園的花兒是多么美麗。我一直在暢想著,如果我也有那樣一座空中花園,那我寧愿時時刻刻待在里面。不過,就在教授和朱朱在那里談論著女主人時,我突然眼前一亮,咦,這個木兮,怎么特別像那個她呢,我總覺得我見過她,她身上似乎有一種讓我曾經(jīng)非常非常熟悉的東西,那是什么呢?我使勁想也沒想出來。
三
幾天以后,受到邀請,我們再次登門拜訪木兮。這次,我們每人都帶去了一件小禮物。
教授帶了盒綠茶,朱朱帶了條絲巾,我從家里摸出了一瓶紅酒。
木兮很得體地收下禮物,又安排我們喝茶、吃蛋糕、品果酒,隨后她回廚房端出了一個木托盤。因為她是從樓梯上緩緩地走上露臺,所以,在我們視線里最先出現(xiàn)的是她烏黑的長頭發(fā),然后是她圓潤的面龐、大小合適的胸脯,再然后,才出現(xiàn)了古樸的紅漆木頭托盤。盤子上蹲伏著四只潔白光潤的瓷盅,每只瓷盅里盈盈的一大朵果凍凝膠似的東西,上面撒著幾粒鮮艷的紅枸杞。她走到我們面前,輕輕地晃動著瓷盅,瓷盅里的凝膠Q彈搖擺,精致得像是一件藝術品。
姐妹們,嘗一嘗,我家的燕窩可是我一只只從馬來西亞沙撈越原產(chǎn)地挑選的。木兮說著,坐下來,將燕窩盅端到我們面前,很誠懇地望著我們。
說起來好寒磣,燕窩這東西我只吃過一次,還是前不久老邊請我吃的。老邊是縣里分管文化的副縣長,去年九月,我們縣美術家協(xié)會舉辦慶祝國慶美術展,邊副縣長在一干人的陪同下“走馬觀畫”。他停在了一幅名為《老布鞋》的工筆畫前。那幅畫畫的是我們縣傳統(tǒng)手工制作老布鞋的場景,只不過,前景是一位老太太滿是皺紋的臉和滄桑感十足的雙手,她的手上正納著一只布鞋底兒;中景是一家小型工廠,工廠里年輕的女人們正在繡著鞋面兒;不遠處,一輛快遞車正在裝運布鞋,將這種手工品送往廣闊的大城市;更遠的遠景,是大山、溪流、老樹、藍天。邊副縣長在這幅畫前連連點頭說,這個好,這個好,將古老的手藝和鄉(xiāng)村振興實踐聯(lián)系起來了。聽縣長這么一說,美協(xié)主席就到處找作者,哎,哎,黃小惠老師,來,來,縣長表揚你了呢。
我就是那個作者黃小惠。我那天穿了件很文藝的碎花長裙,臉上也收拾得光光亮亮的,我能感覺到邊副縣長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他和我握手,不斷地重復著他的觀感,并以很鄭重的語氣說,這樣的藝術家我們要重點關注嘛。美協(xié)主席忙不迭地點頭,并趁機說,縣長,我們美協(xié)的活動經(jīng)費如果再充足一點,這樣反映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還可以組織創(chuàng)作一批。邊副縣長說,縣里再窮還能少你美協(xié)的那點錢?他說著話,眼睛一直看向我。然后,他檢討說,哎呀,看來我平時對本縣藝術家的關注不夠,連小黃老師這樣優(yōu)秀的畫家都不認識,確實不應該。他說著,很自然地拿起手機和我加了微信。
畫展過后,大概一個多星期的樣子,邊副縣長突然給我發(fā)微信,發(fā)的是齊白石的畫,有十幾幅,發(fā)完畫,他發(fā)來信息:小黃老師,我在沈陽呢,遼寧博物館,沒想到這里有很多齊白石的畫,我在這里想到你啦,拍給我們的藝術家看看,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這個微信是在下午發(fā)來的,我剛剛下課,看過這一段文字,我心里當然明白這個大叔是什么意思了,作為一個半資深美女,對付這樣的情況,我也算是有經(jīng)驗了,但,我得承認,邊副縣長的氣場還是讓我猶豫了一下,小心臟還是怦怦地跳了幾下。以往碰上這樣的事情,我總是截圖轉發(fā)到我們“鸚鵡美”的群里,當作一個笑話,那次,不知怎么的,我默默地收下了。直到晚上,夜深人靜,老公在臥室里打起呼嚕,我坐在畫案前,斟酌著給邊副縣長回了個信:呀,太珍貴的圖,謝謝縣長!我一定好好觀摩學習。隨著文字,我又發(fā)了一連串的表情符,有笑臉、調(diào)皮、感動、喜悅以及茶、咖啡、啤酒等。
從那以后,邊副縣長隔三差五就給我發(fā)個微信,似乎也沒有太逾矩的言辭,我慢慢地也就適應了他的節(jié)奏,心里也奇怪地有了些變化,就像一個天天抬頭看天的人,烏云始終在頭頂聚集,雨就是沒有落下來一滴。那么,這雨會不會落下來呢,如果落下來了,又該怎么避雨呢?
半個月前,我剛上完課,正往校園外走,邊副縣長突然打微信語音電話給我,說,小黃老師,你往東邊看。我往東一看,一輛車子滑行到我身邊,戴著墨鏡的邊副縣長握著方向盤對我說,上來吧,帶你去看一幅畫。這讓我完全措手不及?;艔堉?,我竟然聽話地上了車,不過,是坐在后排。車子駛向一條我完全不熟悉的道路,看路牌已經(jīng)駛出本縣地界了,行至中途,突然下起了雨,雨啪啪地打在車玻璃上,我突然想,難道我認為的那場雨就這樣下起來了嗎?我感覺車開了很長時間,其實,看看手機,也不過一個半小時,日落時分,車子拐進了一個深山洼里,是一處民宿。
邊副縣長顯然早早做了安排,小車一停下就有人前來招呼,到了一處木閣樓上,雨停了,透過窗子,看得見遠山近嶺。邊副縣長微笑著看我。稍坐定,就上菜。我問,畫呢?問過了我就后悔了,這多傻啊。邊副縣長笑著說,窗外不就是一幅最好的畫,我的大畫家呀。我一時無語。端上來的第一道菜,類似開口湯,大概是頭頂昏黃的燈光照射的緣故,湯色微黃,泛著一種可疑的色澤。喝吧,他說,燕窩,對女人很好的補品哦。我有些拘謹?shù)爻酝炅四侵蜒喔C,沒有吃出什么特別的味道來,只覺得淡寡寡的。接下來,他又開了一瓶紅酒,給我倒了一杯,他強烈地想要營造一種氣氛,而我卻一直陷于一種“就這樣?就是這樣?”的思慮中。邊副縣長察覺到了我魂不守舍的樣子,他說,明天早上,你站在這里,可以看見炊煙從山谷人家里升起,太美了,你不想看看嗎?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那就是讓我在這里過夜。我突然反感起來,那種淡寡寡的燕窩味道讓我很不適應,他的那種想操控一切的態(tài)度與心理也讓我很不適應。我很堅決地搖搖頭,不,縣長,我想回去了。他愣了一下,隨即笑笑說,好,那就送你回啊。我們匆匆吃完了飯,他就讓民宿里的一個人開車送我回了縣城,而他自己還是回到了那間閣樓上,臨走時,他還做出一副夙夜在公的樣子說,你看我們縣也有許多這樣的風景,就是民宿發(fā)展不起來啊,我們要多向別人學習學習啊。
這么多天過去了,老邊同志再也沒有給我發(fā)微信,他大概對我是徹底失望了。其實,我對他也挺失望的。我甚至想,也許他不請我吃什么燕窩就好了。而眼下,面對木兮端上來的這一盅燕窩,我卻突然涌上了一種Q彈軟嫩的心情,我心想,要是真有一個懂我的男人,為我奉上這樣一盅燕窩,我是不是就會……
我的臉紅了起來。我摘下了墨鏡,抬頭去看木兮,她正飛著手指、斜著手腕,用調(diào)羹將燕窩送往小巧的櫻桃小口中。由于她是微仰著頭的,我忽然看見了她的脖頸,她的脖頸很好看,光滑、修長,沒有皺紋,應該是經(jīng)常保養(yǎng)的。其實女人身上最難掩蓋年齡的是脖頸。我看見她脖頸正中偏左有一顆痣。這顆痣像一顆石子扔進了往事的湖面,起了震蕩。啊,我想起來了,咦,那應該不是我的錯覺,這個木兮應該就是我認識的她,可天底不會有這樣巧合的事吧?
我異樣的表情傳達到了木兮,她看著我,她應該知道了我要說什么,但仍然保持著優(yōu)雅,沖著我點了點頭,仿佛她早就知道了。
我的道行還是太淺了,我忍不住喊了出來,哎,你是……
她又笑著點了點頭。
章紅英,你真是章紅英???我叫道,你不認識我嗎?
木兮優(yōu)雅地笑笑說,早就認出你了,我就看你能不能認出我來,還好,你沒忘記我。
四
那她整容的幅度得有多大啊,回去的路上,教授說,連你們初中同學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其實,我也一直在記憶里挖掘章紅英的形象,哦,還是叫她木兮吧,雖然我有點近視,還有點輕微的臉盲癥,但這個章紅英——還是叫她章紅英吧,確實,章紅英和木兮的形象差得太大了——以前我和她還是同班同學呢。
我認識章紅英是在二十多年前,那一年我讀初二,我媽媽和我爸爸離婚了。這么大的事兒,他們竟然合謀欺騙我,從來沒在我面前說起過。突然我媽媽主動要求從我們縣城關鎮(zhèn)中學調(diào)到最偏僻的西邊一個鎮(zhèn)中學,而我也就自然地跟著她到了那個小鎮(zhèn)的初中讀書。對了,小鎮(zhèn)名叫九井。
我媽媽是教外語的,那個偏僻小鎮(zhèn)的初中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專業(yè)院校畢業(yè)的英語老師了,再加上我大學是在上海讀的,雖然只是個二本學校,但受到的大都市洋涇浜的熏陶可一點沒少,她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在上海讀書的時候……”。或許正是她身上的這種意識讓她與我爸產(chǎn)生了隔閡與矛盾吧,她骨子里大概是非常看不起土老帽出身的我爸的,特別是她發(fā)現(xiàn)我爸那樣一個土老帽竟然在外面搞起了情況(這情況都是后來我長大之后,我那個長嘴小姨告訴我的),她的悲憤之情可以想見,所以才做出那樣決絕的離婚舉動吧。對于我媽來說,到九井鎮(zhèn)頗像是一次古代文人的貶謫,悲憤而又不便過多表達。她于是就在兩個方面著力:一是在教學上,她抓得很緊,一心想做出一番成績來,證明她在哪里都是優(yōu)秀的;第二個方面呢,她要更加地將她的文藝范兒進行到底,我不知道那時候有沒有文藝范兒這個說法,但我媽就是個永遠的文藝女青年。
我媽堅持喝咖啡,還不是速溶款的,而是用咖啡機,更過分的是,她在上晚自習時,還將咖啡機和一套工具弄到教室講臺上,唰唰啦啦一頓操作,弄出來兩杯咖啡,一杯自己喝,一杯獎勵給完成當天背誦任務的某位同學。
我媽還堅持長年穿裙子,大冬天也穿,我都不知道她的衣櫥里有多少件裙子,特別是旗袍,她身材好,穿旗袍很有料。20世紀90年代流行一種叫花瑤的面料,剛到九井的那一年夏天,我媽瘋了一樣,在市里買了十多種花瑤布料,純色的、花色的,艷的、素的、長的、短的,一口氣做了小二十件,她是滿頭大汗扛著一個大布袋,踩著高跟鞋走進九井初中校園的,袋子里全是她的旗袍。當她將新旗袍手洗后,晾曬在校園教師宿舍樓前的晾衣繩上,微風吹拂,五彩的旗袍飄飄蕩蕩。要知道,那是20世紀90年代,又在那樣一個深山小鎮(zhèn)里,我媽成了移動的西洋景,很快就擁有了一批仰慕者,除了一些臭男人外,更多的是剛發(fā)育和要發(fā)育的女孩子們。
章紅英就是那些仰慕者中最狂熱的一位。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就被我媽給迷住了,按道理來說,她的條件是最不適合搞那種文藝風的。鄉(xiāng)村的女孩子讀書普遍比較遲,章紅英應該更遲,她好像比我要大三四歲,卻和我一個班。她當時應該發(fā)育了,胸脯明顯地聳立出來,對比之下,臉就扁平多了,扁而寬,臉色干而黃,還黑,兩只眼睛離得較近,呈現(xiàn)一種苦哈哈的造型。她的鼻子有問題,總是咕嚕嚕地響,不停地生產(chǎn)著鼻涕,大概和她鼻子的塌陷幅度有關。她鼻子肉眼可見地往里塌,她隔一會兒就掏出手絹很響地“空”一聲,將一大朵濃濃的鼻涕“空”在手絹上,很是讓人惡心。
九井鎮(zhèn)是本縣最偏僻的鎮(zhèn),章紅英的家又在九井鎮(zhèn)最偏僻的村,那個村子那時還不通公路,到鎮(zhèn)上一趟要半天的工夫,因此章紅英是住在學校學生宿舍里的。學生宿舍與教師宿舍分布在操場的東西兩端,當我媽在太陽下掛出那彩云般的旗袍時,立即吸鐵石一樣吸住了很多女學生的目光,那些目光里有驚奇,有羨慕,有探究,不過,畢竟是在夏天毒辣的太陽下,看一兩眼也就算了。唯有這個章紅英,我親眼見的,她像一頭寬臉的、營養(yǎng)不良的動物,邁著猶豫的步伐,一步步挪過來,挪到了旗袍中,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她貼身的短袖褂兒濕透了,滿臉都是汗。她的眼神也像是動物的,睜得很大,定住了,甚至她的呼吸都急促起來,胸脯起伏著,配合著她那塌陷的鼻子。她似乎特別難受,有一種東西在她胸腔里撕心裂肺,她的鼻涕流了下來,她忘記了去“空”它,任由它流下來,滴落到地上。這怪異的表情讓我媽當時認為章紅英是個弱智,她和坐在走廊上的我對了個眼神,撇了撇嘴。
第二天,我媽穿著旗袍上第一堂課,才發(fā)現(xiàn)那個“空”鼻涕的是本班學生,她的名字叫章紅英。點過名后,我媽不經(jīng)意地皺了皺眉頭,便開始了她在九井初中的英語教學之旅。我坐在教室的前排,章紅英在我的左后方,我瞥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極為專注,張大著嘴,滿臉欣喜地死盯著我媽看。我媽那天穿的是長旗袍,花瑤布料上印著的是淡雅的墨荷,她又做了個那年最流行的微卷中分發(fā)式,不得不承認,這些都充分展示了她的優(yōu)雅與美麗,舉手投足間都鼓蕩起一股清新的曼妙的文藝范兒。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班學習英語的氣氛濃厚到令人吃驚。早讀課上,同學們不再背誦什么《從百草堂到三味書屋》了,而是滿嘴的英文,那時有一篇英文課文,寫的是一個國王請畫家畫馬的故事,“Long long ago,there was a king,he loved horses very much……”這故事蠻有趣,讀起來也朗朗上口,整個教室一時間響徹著“l(fā)ong long ago”,以至于一個老校工疑惑地說,什么呀,天天念什么狼狗啊狼狗?最刻苦的還是章紅英,她方言極重,本地人又經(jīng)常將“風”讀成“轟”,“黃”念成“王”,她讀英語單詞便顯得很吃力,一個簡單的p和b,怎么將這個爆破音讀出美式英語的味道來,她總是拿捏不到位,更不要說復雜點的清輔音和濁輔音了,但章紅英不屈不撓,咬牙切齒地大聲背著英語課文。
執(zhí)著的章紅英竟然將英語讀順溜了,英語成績也穩(wěn)步上升。她本來各科學習成績都不好,基本都是墊底的,英語成績能提高真是個奇跡。有一次,她竟然沖上了全班第六,當我媽報出成績,并用英語向她表示祝賀時,章紅英激動得全身戰(zhàn)栗,她說,老師,能給我也榨一杯咖啡嗎?千真萬確,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當時用的詞就是“榨”。我媽給她“榨”了一杯咖啡。她小心接過來,試探地喝了一小口,突然,她的臉色莊重起來,她慢慢地品著,像是陷入了一場對往事的回憶。我看了一會兒,明白了,她是在回憶,也是在模仿,她是在努力模仿我媽平時喝咖啡的動作。我媽的脖子修長,喝咖啡時,脖頸挺起,前伸,像昂起頭的、高傲的天鵝。章紅英也昂起脖頸,我看見她的脖頸中間長了一顆濃黑的痣,隨著她喝咖啡的動作,那顆黑痣像一只黑蜘蛛般蠕動著。
本來,我們班上的同學是很有些瞧不起章紅英的,看到她那笨拙的動作時,就會哈哈大笑起來。但那一天,她那過于鄭重的姿勢讓大家有點發(fā)蒙,我們忘記了嘲笑她,看著她,將那一杯咖啡慢慢品嘗完了。
章紅英拼命地去模仿我媽,去崇拜我媽,但要命的是,我媽不太感冒她,我更加不感冒她?,F(xiàn)在想起來,我那時是多么膚淺啊,包括我媽,我們嘴上不說,心里早就將她當成一個笑話。
初二下學期,我們市別出心裁地搞了一個全市初中生英語書寫大賽,也就是比賽看誰的英文書寫得漂亮,我媽很當回事,一心要讓九井初中露個頭,創(chuàng)歷史紀錄,在全縣乃至全市奪取名次。我媽有這個信心,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她有我這個女兒,從小學一年級起,她就訓練我寫英文,印刷體、花體、斜體我都練過,她認為我有這個競爭實力。我媽以我為種子選手,另外選拔了二十個選手,每天下午課程結束后特地為這支書寫隊伍開小灶。笨拙的章紅英不知怎么,也被選拔進來了,也許是我媽動了惻隱之心。但又一次讓人意想不到,章紅英竟然是進步最快的選手,她甚至寫得與我不相上下,她練習英文書法時,仍然是一副苦大仇深、咬牙切齒狀,恨不得將全身的氣力都用到紙上去。
除了苦練之外,章紅英還愛屋及烏,她時時拿著練習本向我討教,要不就站在我身旁,看我是怎么寫的,一邊看,一邊嘴里嘖嘖嘖地表示贊嘆,配合著她那塌鼻梁里的轟鳴聲。我往往白她一眼,就將筆收起來。寫啊,你寫得太好了,樣子也好看。她說。我知道她說的樣子,是指我書寫時的姿勢。面對這樣的恭維,我無動于衷,索性不理會她,拿起一本幾何練習冊埋頭去做。她的幾何尤其不好,《圓》一章測試,她的成績?yōu)榱悖故菓狭恕皥A”??匆姟皥A”,她只好訕訕地離去。
很快到了參賽截稿的日子,為了顯示公平,學校進行了現(xiàn)場競賽,取前五名參加縣里的比賽,我們二十多位選手每人拿到了一張學校特意為我們買的競賽用大16開的書寫紙。一聲鈴響,我們就埋頭寫起來,再一聲鈴響后,由老師將書寫紙收走,現(xiàn)場點評決出勝負。我入選了,章紅英也入選了。我媽又給我們每人一張書寫紙,讓我們當天晚自習再寫,選取自己最好的一張參賽。當晚我悶頭練習,終于寫了一張自認為發(fā)揮最好的,放在課桌的抽屜肚里,準備第二天一早交上去。學校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郵差,將我們五位參賽選手的作品封存后寄到縣教育局。
意外發(fā)生了。第二天早上我打開抽屜時,發(fā)現(xiàn)我桌上的墨水瓶灑了,墨水從桌面的縫隙里流到了桌肚里,我那張參賽作品吸足了墨水,早已經(jīng)看不出書寫內(nèi)容了。
誰干的?這是誰干的?我大聲問。
我,一個怯怯的聲音帶著哭腔說,是我,值日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章紅英低著頭,鼻子里轟鳴著,后面的話就聽不清了。
那場競賽我們九井初中只獲得了一個鼓勵獎,獲獎者是章紅英。我媽遺憾地對我說,你要是參賽,至少是三等獎,那個章紅英毛手毛腳的,讓我們學校丟了個大獎,唉!
五
到了初三,學習突然緊張起來,我媽不再帶著咖啡機到自習室去了,也不再“榨”咖啡給章紅英們喝了,她的旗袍更新頻次也少,遠比不上上一年。這主要是因為,遠離我爸爸,她好像又不像當初那樣討厭他了,他們信來信往了幾次,又決定復婚,日期就定在中考結束之后。多年后,我媽和我小姨說到這件事時,又把我給抬了出來,表示她是為了我這個女兒才答應我爸的復婚請求的,畢竟單親家庭的孩子會面臨更多的困難,所以,自己就委屈點吧,她嘆息著說。
章紅英除了英語依然什么都學不好,中考明顯無望,但奇怪的是,明知考不上,她卻依然十分努力地背誦英語課文,依然近乎瘋狂地練習英文書法。要知道那個英文書寫比賽后來再也沒有舉辦過,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錯了。她上別的課時公開睡起了覺,還打起了呼嚕,她得到了一個外號——教(覺)母。不過,她可從不在英語課上睡覺,相反,一到我媽上課,她就雙目灼灼,近乎貪婪地盯著我媽,那眼神就像一個朝圣者。
對于章紅英這個崇拜者,我媽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她享受這樣的崇拜,據(jù)我小姨說,我媽就吃這一套。我爸當年就是我媽的眾多崇拜者之一,他是其中最為熱烈的一個。他的一個創(chuàng)舉是,在我媽生日時,買了一本書送給了她,那是一本精裝的外國詩人的愛情詩選。我媽打開書,發(fā)現(xiàn)書被切割了一道口子,口子中間正好卡住一枚戒指,金的,詩與金都有了,我媽立時感動得哭了。要知道我爸可是窮得跟水洗似的,這枚金戒指還了得嗎?然后我爸就勝出了。我小姨說,你媽呀,就是經(jīng)不住文藝,你爸就靠這個吃準了她。而另一方面,我媽又厭煩章紅英,她灼灼的目光讓我媽很不自在,作為外貌協(xié)會的成員,要是章紅英的外貌能改觀一點,我媽或許就能接受了。更重要的一點是,章紅英眼神里透露出的近乎癡狂的東西,讓我媽隱隱有一些擔憂。在中考最后沖刺的那一個月,天正熱的時候,我媽甚至不穿她的旗袍了,沒兩天,我媽在批改試卷時,看到章紅英在試卷上用英語寫了一句話,大意是,老師,你為什么不穿旗袍了呢,那多好看哪!我好喜歡!我媽端詳著那一句話,一時竟不知道怎么批改了,最后,她用英語回了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中考結束了,我和我媽也要離開九井鎮(zhèn)了,她和我爸決定復婚。我媽很快就辦好了調(diào)動,只等新學期開學就到縣職業(yè)高中報到,因此,暑假我們就可以回縣城的家里了。我媽又在整理她的那些長裙和短裙了。學校在室外有個巨大的洗衣池,是給學生們用的,水量大得像一條小溪,我媽喜歡在那里洗衣,縣城的小水池水量不夠她施展的,她想洗好衣服,晾曬好后,再回縣城去。
放假后的校園空空蕩蕩,高大的法國梧桐伸開闊大的綠巴掌在風中舞動,知了們叫得聲嘶力竭,像是在宣告,這里屬于我,這里屬于我!我媽美麗的裙子和旗袍又彩云一樣鋪展在晾衣繩上,那些色彩斑斕的衣服上毫不示弱,向知了們宣告,這里屬于我,這里屬于我!在這一片喧囂中,我昏昏欲睡,少女的叛逆之心初起,既看不慣我媽的小資情調(diào),也討厭我爸的市儈嘴臉。按道理,他們應該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人,我卻總看出他們旗袍下和西裝下的“小”來,但具體到我自己,我又找不到方向,我只是感覺,這世界什么都不屬于我。我躺在教師宿舍走廊的涼椅上,瞇著眼睛,內(nèi)心煩躁,突然,一個聲音喊,黃小惠!我睜眼一看,是章紅英。她戴著麥稈編的草帽,穿著白襯衫,套著長裙子,還穿上了肉色的長筒絲襪,不太協(xié)調(diào)的是腳上蹬的是一雙敗了色的塑料拖鞋,原本的顏色已經(jīng)看不出來了,呈現(xiàn)出一種可疑的黑黃色,倒像是文物上的包漿。她沖我笑,又放下手里拎著的一個紅色塑料桶,看,我給你們帶什么來了?
我俯身一看,桶里游動著兩條魚,紅色的,筷子長,它們在桶里游成了一個圓。
紅鯉魚,我逮到的,章紅英說,好看吧?
我媽從她那裙子的彩云里走了出來,她有點意外,章紅英?
章紅英說,周老師,我,我送你兩條魚,很美的魚。
我媽愣了一下,笑了。很美的魚,她說。哦,我看看,什么很美的魚。她上前看著那兩條魚,說,呀,真的很美。
章紅英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呼吸急促起來,鼻翼翕動著,額頭上冒出大顆大顆的汗珠,脖頸上的那個“黑蜘蛛”像是織起了網(wǎng)。她漲紅了臉說,周老師,我,我能不能試一下你的旗袍?我保證把它洗得干干凈凈的!我還從來沒有穿過旗袍呢。
我媽有些愕然,面對章紅英這樣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只是迅速地和我對了一下眼神,然后指著那片多彩的云朵說,好啊,你挑唄。
章紅英跳起來,踢踏著塑料拖鞋奔過去,她像是進入了一座迷宮,在我媽的旗袍陣里轉來轉去。最終,她選定了一件,是我媽最喜歡的一件立領短旗袍,白色絲綢面料,盤花布紐扣,斜襟大開衩,白底上暈染著若有若無的水墨江南的畫面。這旗袍色彩素雅,腰身緊束,特別是大開衩的設計,是很考驗身材的,我媽上課時自然不敢穿,但喜歡在課余時穿著它去食堂打飯,去鎮(zhèn)上購物,每一次都收獲了極高的回頭率??粗录t英選中了那一件,我不禁啞然失笑,天哪,她不知道,穿這件衣服那得配套啊,鞋子得是高跟吧,頭發(fā)得是綰起的吧,耳環(huán)得戴起來吧,尤其是不能穿長筒絲襪呀。人托衣時,衣才托人,而人壓不了衣,那衣反過來壓住了人,我都能猜想到,這件旗袍穿在她身上會是什么樣的一幅慘相。
章紅英拿了那件旗袍,看著我媽,我媽沖她努努嘴,示意她到房間里去換衣服。章紅英閃身進了房間,掩上了房門,我媽又和我對了一個眼神。
過了很長很長時間,幾乎都有半堂課的時間,章紅英還沒有出來,我媽忍不住了,她喊,章紅英,章紅英,還沒有穿好嗎?
屋里沒有回應,我媽推開門走了進去,我也跟著進了房間。
房間里的大衣櫥穿衣鏡前,章紅英像一尊泥塑雕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動不動。她聽見推門聲,轉過臉來,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她哭著說,我穿不了,我穿不了,可是我多么想穿??!周老師,我想穿得像你一樣,我做夢都想變得和你一樣美。她說著,蹲下去,放聲大哭著,肩頭一聳一聳的,傷心極了。
我媽愣了一下說,別哭,別哭,章紅英,你以后就能穿了,這衣服,我送你了,好嗎?
章紅英立即停止了哭泣,她抹著眼淚,吸了一下鼻子說,周老師,我以后真的能穿得和你一樣?
我媽說,肯定的,等你再長大一點。
章紅英仍然陷在絕望里,她看著我媽,在猜測我媽是不是說謊。我媽竟然有點慌亂,她大概是被章紅英眼睛里那絕望的神情嚇住了,趕忙說,肯定的,章紅英,你看你脖頸上的這顆黑痣,多美啊,有這樣黑痣的女人,一生都有福氣呢。
這是哪對哪呀,我媽一時詞窮,連這種胡話都說出來了。可是章紅英卻像找到了依靠,她說,真的呀,真的呀,老師!她邊說邊撫摸著那顆黑痣,一下子臉上有了笑意。
那個蟬聲沸反盈天、陽光熾熱如火的午后,章紅英拎著空了的紅塑料桶,夾著我媽送她的那件旗袍,踏出一陣陣浮灰離開了校園。她走出了我的視線,可她走過的前方,空氣在烈日下抖動著水波紋樣的東西,她好像就是隱身幻化在了那蕩漾的水波紋里。
六
是的,電影里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幻化鏡頭:一顆石子投進了水面,水波晃動,晃動中影像不斷變幻,最后浮現(xiàn)出了一張新鮮的面孔,而后定格。
章紅英就是這樣,水波晃動之前,她是章紅英,之后,定格下來的是她全新的面孔,章紅英就成了木兮。
那天從木兮的花園回家后,我翻出了很早以前的相冊,找到了九井初中畢業(yè)照。那時候彩色照片剛在小鎮(zhèn)興起,學校大方地給我們每個學生擴洗了一大相片。三十五個同學加上六個老師,每一個人的形象都很清晰,我很容易就找到了章紅英,她那塌陷的鼻子、農(nóng)村紅的寬臉龐、蓬亂的頭發(fā),再對比一下現(xiàn)在的木兮,她大概確實是做了很大的整容,至少鼻子墊高了,下巴磨尖了。
對于這樣的幻化,“鸚鸚美”三個人中,我的感受當然是最豐富的,可是,我不太想與教授和朱朱講述以前的那個章紅英,那都是“l(fā)ong long ago”的事了。其實,那個夏天章紅英離開九井初中的校園后,我還是見過她兩次的。第一次是在三年后,我剛剛高考結束。
又回到了縣城,我爸和我媽悄無聲息地破鏡重圓,我通過對道聽途說來的信息進行搜集整理以及我長嘴小姨的講述,約略知道了他們的離與合。少女的我無法理解他們都做了些什么,特別是無法理解,這對男女怎么還能在黃昏時分,手挽著手在縣城河邊的防洪堤大壩上散步,和熟人們親熱地打招呼?怎么還能隔三差五地請人到我們家里來,由我媽掌勺,弄出一大桌子菜來,請各路人馬喝酒?他們就像是世界上最和諧的夫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琴瑟和鳴、比翼雙飛。我爸不久就從局長升到副縣長,他和我媽在眾人面前的表演也越發(fā)自然和嫻熟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這些,我突然不想讀書了。在九井初中時,我的成績還是不錯的,我能考上縣里最好的高中就是證明,但我爸的位置升上去了,我的成績卻下來了。我覺得學習索然無味,人生也索然無味。上課睡覺,作業(yè)不交,到了高一下學期,除了英語,我各科成績?nèi)嫦禄瑳]幾科及格的。我媽十分不理解,你這孩子到底怎么了?她以為我在談戀愛,經(jīng)常偷偷檢查我的書包和書桌抽屜,還去班上找我的同學打探情況。我怎么可能談戀愛呢?我不相信世界上有愛情,全是演戲,我心里冷笑著,虛偽,你們多么虛偽啊,世界多么虛偽啊。面對我媽的質問,我面無表情、一言不發(fā)。有一次,我媽拿著我的成績單,氣得抖著雙手說,我的姑奶奶,你到底怎么回事?就是用腳考試也不至于只考這么點分哪?我依然一言不發(fā)。她突然將成績單扔到地上,舉起雙手,對著我。我說,你是要打我嗎?你打吧,你打吧。我將臉迎上去。我媽的雙手沒有落下,她像是舉著虛空中的某種重物,太重了,她舉不動了,陡然放下來。我說,你不打?那我替你打。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戾氣,舉起巴掌,狠狠地朝自己的臉上扇去,一、二、三,我扇得又重又狠。我一邊扇,一邊嘩嘩地流淚,我媽也“哇”的一聲哭起來。
自那以后,我媽不問我的成績了,她及時調(diào)整了方向,讓我去學習美術,而我也從畫畫中找到了一點樂趣。慢慢地,我的畫畫專業(yè)課成績上來了,到高考前,又惡補了一下文化課,總算跌跌撞撞地考上了還不錯的大學美術專業(yè)。高考成績剛出來,我們家出現(xiàn)了少有的其樂融融的氣氛,我媽的眉頭松開了。她現(xiàn)在傍晚散步不再挽我爸的手臂了,要挽也挽不著,因為我爸前不久調(diào)整工作,到鄰縣擔任常務副縣長了。她改成挽我的胳膊了,我也慢慢地訓練出來了,很配合她,跟著她向熟人點頭、微笑,喊叔叔阿姨、大伯大媽、爺爺奶奶,一臉的乖乖女狀。
在那樣的一個其樂融融的黃昏,我和我媽在縣城河邊防洪大壩上散步。新修成的大壩寬闊整潔,成了市民們的夜市,賣什么的都有,唱卡拉OK的,賣發(fā)卡頭繩、冰棒雪糕、五彩氣球的,還有套圈的、算命的……我們走走逛逛,看到一個編辮子兼賣頭飾的攤位,一個小姑娘坐在椅子上,一個女的兩手飛快地在她頭發(fā)上纏來纏去,不一會兒就編成了兩條好看的羊角辮,再配上好看的頭飾,小姑娘就像舞臺上的小演員。小姑娘看著鏡子里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歡快地跳起來。編辮子的收下錢,吆喝著:編個好看的辮子,只要五塊錢,可以美十天。她說著,用眼神招攬著顧客,就和我們的眼神碰撞上了。
我們沒想到會在這里撞上章紅英,她熱切地招呼我們,要免費給我們編辮子。我媽說,我這么大年紀了,編得像個妖怪呀?章紅英說,周老師,你一點不老,我給你編個造型,包你喜歡,你怎么沒穿旗袍呢?你穿旗袍多美啊。我要給你編個美美的辮子,肯定能配上你美美的旗袍。我媽聽她這么一說就走不動路了,事實上,她那時旗袍穿得少些了,主要是身材有些發(fā)福,另外畢竟是縣長夫人,她也不能過于招搖了。我媽立即坐上那張塑料椅,把自己的一頭長頭發(fā)交了出去。
章紅英將我媽的頭發(fā)攏在手心里,看了看,用發(fā)帶箍住了我媽中間部分的頭發(fā),然后分成左右兩股,纏繞著,梳理著,一邊編一邊和我媽聊天。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章紅英濃重的鼻腔音沒有了,更沒有那些“空”個不停的鼻涕了,整個人也白凈了些,已經(jīng)有點女大十八變的意思了,最大的變化是,她非常能“侃”。那段時間,電視流行播放的電視劇許多都是說北京話的,像什么《編輯部的故事》《渴望》《北京人在紐約》之類的,北京倒爺、北京侃爺弄得全中國人民都知道。
話題自然轉到章紅英這三年多的遭遇。她說她拿到初中畢業(yè)證就去打工了,和村里女孩們一道,去的是東莞。她還以為自己英語不錯呢,或許可以找個外企干個文員,結果人家根本不要她,她只好灰溜溜地跟村里從來沒有念過書的姐妹們一樣,在服裝廠天天踩縫紉機。那活兒特別累人,為了多掙錢,還得天天加班,很多女工踩著踩著就趴在縫紉機上睡著了,工段長拿著個竹尺,走過來,照著后背狠狠一敲,就又醒了,繼續(xù)踩,嘰嘰嘰,嘰嘰嘰,我現(xiàn)在一聽那聲音頭還發(fā)脹。章紅英說著,拿出小鏡子讓我們看看她編的辮子的形狀和長短,然后又繼續(xù)敘述她的經(jīng)歷。工廠的伙食不好,很多人營養(yǎng)跟不上,很多女工都覺得自己生了病。那個老板到廠里看了一番,了解到這個情況,就當場對廠長說,以后加強營養(yǎng),先給女工們免費發(fā)放營養(yǎng)片。于是,第二天,我們每個人上班時就領到了一片圓圓的藍色的藥片,也就是復合營養(yǎng)片。廠長說,就為了這藥片,你們也得多多出工出力努力干活呀。說也怪,吃了藥片后,我們好像精神頭兒足了,干勁兒也大了,當月我們的產(chǎn)量就提高了三分之一。那不很好嘛,我媽仰過頭來說。好個……章紅英準備說粗話的,意識到了畢竟是和一位人民教師說話,又將那個字眼兒吞了下去。她說,騙子,從那個時候起,我就不相信人了,騙子太多了。怎么了?我媽又扭過頭問。那藍藥片是假的,章紅英說,是淀粉加顏料做的,我們是后來才知道的。那藥片被我們一個姐妹藏起來,她每天不吃,攢著,然后寄回家給她生病的媽吃,碰巧被一個醫(yī)生看到了,研究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不對,交到了工商局,這才被識破的。
章紅英侃完了,手上的活兒也完了,她給我媽盤了個魚骨辮發(fā)箍加淺劉海型的,這么一弄,我媽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簡直都能和我稱姐妹了。我媽嘴上說,哎呀,像個老妖精。但我知道,她心里是很得意的。章紅英還要給我編,我趕緊搖頭說,千萬別,我不喜歡辮子。章紅英這才作罷,我媽問她,那你后來就從服裝廠出來做這個了?章紅英點點頭說,我在工廠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他們那么騙我,既然連這個都騙,那他們還指不定騙我們別的什么呢,我就離開工廠去了理發(fā)店,學習美容美發(fā),你看,我這手藝怎么樣?我媽拼命點頭說,好,很好。章紅英說,Very good對吧?我媽笑了,也回了句,Yes!你以后就準備在縣城開店了?章紅英說,不,不,我要外出,縣城里根本做不了生意,而且我不想開什么美容美發(fā)店,我想要做的事,就是,就是像老師你一樣。我媽有點吃驚,像我一樣?章紅英說,老師,我要像你一樣,每天穿著旗袍上班,又美又有錢,而做美容美發(fā)是穿不了旗袍的,更不要談什么美麗人生了。我媽一臉疑惑。章紅英則豪情滿滿,我先賺點本錢,然后,再找機會去外面發(fā)展。老師,我找玉佛寺的大和尚算過了,他和你說得一模一樣,憑我這顆痣,我肯定能過上好日子心想事成的,我算是想明白了,女人啊,要美就得有錢,有錢就得變美。她指指自己脖頸上的那黑痣,神情十分篤定。在隔壁卡拉OK電視屏幕映照過來的彩色光中,章紅英脖子上的那顆黑痣格外顯眼。這時,一個小女孩走過來,要編辮子,我和我媽便和章紅英告別了。過了幾天,我媽的辮子亂了,她又拉著我去大壩上散步,我知道她要找誰,結果我們轉了一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章紅英。接下來的幾天,我們每天晚上都去,卻始終沒有找到章紅英,后來,我們就慢慢忘記了她。我媽偶爾會在梳理頭發(fā)時,突然想起章紅英來,她說,那個章紅英也不知道現(xiàn)在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心想事成,正穿著旗袍上班呢?是不是又美麗又有錢了?她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她不是多想念章紅英,而是覺得這是一個值得不斷拿出來說的笑話。
七
現(xiàn)在的木兮確實實現(xiàn)了曾經(jīng)的章紅英的夢想:又美麗又有錢,是穿著旗袍上班,或者說,是穿著旗袍掙錢。當然,這時候的“旗袍”成了象征,現(xiàn)在的木兮穿的遠不止旗袍,她穿衣很講究搭配的,一會兒是西裝短裙式的職業(yè)裝,一會兒是飄飄灑灑的淑女范兒,一會兒又變成小家碧玉式的民國名媛狀,豹紋、網(wǎng)眼、皮衣、牛仔、吊帶、露臍……她就像一個服裝的萬花筒,不停地變換形象。
這是我觀察到的木兮。我們又聚集在木兮的小花園里,我們“鸚鸚美”覺得偌大個縣城,只有這里才能安放我們的靈魂與身體。
首先是教授最喜歡來,教授先弄清楚了木兮現(xiàn)在是靠什么謀生,她是在賣燕窩。據(jù)她說,她有渠道,可以從馬來西亞買到最好的毛燕窩,然后請了幾個人幫她挑去毛燕上面的雜質,再包裝賣出。針對有人不會燉燕窩,她還推出了追加服務,可以幫客人燉制,燉好了,用小巧的玻璃瓶封好,叫外賣送過去,客戶只要稍一加熱,就能喝了。教授的理論是,女人就是要對自己好一點,這個觀點與木兮的不謀而合,因此,每次教授來,都要點一盅燕窩,既是照顧木兮的生意,也是為了更有理由來木兮這里“虛度光陰”——這也是教授的理論,人生就是用來虛度的,關鍵是看在什么時空中虛度,譬如,在這樣美麗的花園里,關鍵是還有這樣美麗的一群人。
因此,我們在木兮的樓頂私家小花園里,既算是她的閨密,也是算顧客,這樣的關系讓我們都很放松。教授尤其放松。教授結婚早,她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剛工作就結婚了,對象是她初中的老師。不過,教授堅決不承認他們是師生戀,她說她是被戀愛的,什么也不懂,被一個大自己十多歲的男人攏住了,就像鄉(xiāng)下的小母雞,剛剛學會了吃蟲子,就被狡猾的大公雞扇動著翅膀,驅趕著成了好事。被結婚后,又被生孩子,人生一輩子都是被動,而今,她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不過,我是要叉色的,我一定要叉色一次,否則我這一輩子太對不起自己了。抿了一口燕窩后,教授說?!安嫔笔俏覀冞@里的方言,意思相當于男人去尋花問柳,當一個女人這樣說時,足以讓我們哈哈大笑,笑得一口燕窩直接滑進了喉嚨里。
我也跟著她們笑,不過,我一邊笑,一邊心里卻有幾分苦澀。事實上,我對婚姻的困惑越來越大了。
關于愛情與婚姻,我爸和我媽就先給我的少女時代布下了一層迷霧。他們倆離婚又復合后,故事并沒有完。我爸調(diào)往本市另外一個縣任常務副縣長后,沒一年時間,也就是在我大一期間,他就和他們辦公室的一個女同事有了情況。這回的情況不是我媽發(fā)現(xiàn)的,而是被那個女人的丈夫捉奸在床的。這事鬧大了,組織上立即下來查處,好在我爸經(jīng)濟上沒啥問題,那個女人也承認不是被迫的,我爸的縣長是當不成了,他被發(fā)配回原籍,擔任了縣政協(xié)的一個閑職。我媽沒有再在這件事上要死要活,她表面上風平浪靜,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比黃連還苦。我媽了解到,那個女人長得并不漂亮,甚至可以說還有點丑,我媽自信那女人連自己一個腳指頭都比不上,但為什么她就能迷倒我爸呢?
回到縣里后,我爸一蹶不振,也不去上班,天天悶在家里發(fā)呆。有天下午,我媽下班回來,看見電視機開著,而我爸斜躺在沙發(fā)上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她喊了句,老黃!我爸沒吱聲,我媽又大聲喊,我爸還是不吱聲,她湊近了去看,發(fā)現(xiàn)我爸張大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兩只眼睛里涌出了眼淚,她趕緊撲上去喊,老黃,老黃!我爸只是眨眼睛,我媽這才猜測,我爸八成是中風了,立即打120,還算及時,我爸腦溢血撿回了一條命。
自此一遭后,我媽和我爸似乎將一切放下了,他們又在黃昏時分,相互攙扶著,不對,是我媽攙扶著我爸,在防洪大壩上散步,碰見所有的熟人都大聲地打招呼。我是不會跟他們?nèi)ド⒉降?,我?jīng)常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想,他們倆到底有沒有愛情呢?是過去有而現(xiàn)在沒有了,還是過去有,現(xiàn)在還有,只是中間一段沒有了?
我媽像是放下了,可是我知道她內(nèi)心一直沒有放下,由此帶來的后遺癥就是她特別擔心我的婚姻。她經(jīng)常給我洗腦,什么是婚姻,什么是愛情,不就是兩個人到老了互相攙扶唄。我畢業(yè)剛一工作,她就早早為我物色她認為理想的結婚對象。我媽的理念是:第一,不能找個鄉(xiāng)村出來的男人,再優(yōu)秀也不行,理由嘛,你爸不就是鄉(xiāng)村出來的嘛,這是先決條件;第二,學歷文憑要高一點,他能理解你,不像你爸,他一個中專生,根本不理解我們大學生,審美就更不行了,你們說不到一起去,還怎么生活嘛;再有,家庭條件好一點,工作崗位要好一點,像什么銀行、稅務、工商、電力,多實惠呀,不像我們老師,累死也不見個錢。小縣城里,我應該算得上是個美女,這都拜我媽所賜,我媽給我規(guī)劃的人生遠景是什么呢?有一天,她突然脫口而出,又美麗又有錢。這話讓我嚇了一跳,這不是那個章紅英的理想嗎?難道這也成了我們共同的理想?
在我媽的絮絮叨叨中,我被動地去相親,去處對象,按部就班,走程序一般,然后,我就和張巖松結婚了。他非常符合我媽的條件:大學本科畢業(yè),在稅務局工作;父母都是公職人員,家里有一處門面房;更讓我媽滿意的是,張巖松的爺爺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做生意的,他賺了一些錢后,無意中買了一座石灰石礦山,隨著大建設需要,現(xiàn)在這礦山能值幾個億。和張巖松結婚,理論上來說,我一下子就實現(xiàn)了階層跨越,成了富三代了。接下來,生孩子、買房子、過日子,波瀾不驚,我媽很為她的英明決策而得意,好像我終于過上了格林童話里的王子和公主的幸福生活。而我,我覺得我最大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自己幸福不幸福,我也不知道,我和張巖松之間是愛呢,還是不愛。要說不愛吧,張巖松基本上什么都聽我的,工資也交我保管,我和教授還有朱朱整天膩在一起,他也不干涉,還能怎么樣呢?過日子嘛,哪有那么多情啊愛啊。每一次我對我媽抱怨張巖松時,我媽總這樣幫他說話??梢f愛吧,我和張巖松沒什么話說,他喜歡打游戲,要不就是和朋友喝酒吹牛,而我喜歡去旅行,寫生,我試著喊他和我一起去近處的鄉(xiāng)村看風景,到了地點,他竟然坐在車上不下去,開啟游戲打起來,后來我就很少和他一起出去了,一對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和興趣愛好的男女,能有愛情嗎?愛情不是花前月下,你儂我儂有說不完的話嗎?像他這樣的,那我換成任何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不都行嗎?我一丁點都感受不到愛情。這種情緒日益滋長,我甚至漸漸對房事都厭惡起來,每一次和張巖松在一起時,我沒有一點愉悅的感覺,好像強忍著去完成一個任務,我有時想,要是他愿意,我寧愿出錢讓他去買春。
當然,關于我和張巖松的這些隱秘的事,我是不會對教授和朱朱說的。至于朱朱,她的婚姻幸福與否,她也從來不說,但有一次我們聊天聊到昏天黑地時,她偶然提了一嘴,她說她和她老公早就分床睡了。
和木兮成為閨密后,我們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單身媽媽,十五歲的女兒在省城的一所貴族學校上學,因此,大部分時間她都是一個人。也許,正是因為我們內(nèi)心的那種缺失,讓我們更加喜歡起木兮的屋頂花園來,在那里,我們可以完全放空自己,可以把自己還當作花一樣看待,讓那些臭男人滾遠一些吧,沒有了他們,我們更滋潤、更鮮艷、更燦爛。我們準備將這個花園命名為“趕走男人的伊甸園”,但沒待命名,情況就有了變化。
在我們的花園黃昏小景中,有一天闖進來一個陌生男人。這個男人像個搞藝術的,長頭發(fā),大胡子,穿著長靴,戴著玉扳指,坐在一堆鮮花中間,面對著的,是我們常坐的那張茶桌。我們當時正往樓頂花園來,看見這樣一個男人,還以為他是從天而降的呢,我們想退出去,木兮卻大大方方地留住了我們。一個朋友,她說,來看我的。
那個毛乎乎的男人不像他外表展現(xiàn)的那樣粗獷,反而有幾分靦腆,他只是傻傻地看著我們,抿一口咖啡,微笑著不停地搓著雙手,像細腳的蒼蠅搓動著雙肢。
吃完了蛋糕面包,喝完了咖啡,又上了一遍茶,那個男人走了。
我們追問木兮,這個男人是誰?
讓我們吃驚的是,木兮說,那是她的男朋友之一。
之一?朱朱張大嘴問,說明你還有好幾個?
那當然,木兮毫不掩飾,她說,總得有幾個備胎吧。
那,那……我們?nèi)齻€人同時陷入了巨大的詫異中,這有點超出了我們的生活經(jīng)驗。
木兮輕松地說,你看你們,我們女人就要對自己好點嘛,你們說這世界上有沒有愛情呢?
我們都不說話。
木兮說,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可是,目前我單著呢,總不能沒有人和我一起滾床單吧,那多浪費資源啊,是不是?
教授說,那,你就是和他們滾床單啊?
木兮說,和我滾床單并不容易哦,你知道嗎?不管什么樣的男人,來見我,我都要求他們提供三證呢。
天哪,三證?
木兮說,第一個證,當然是身份證;第二個證;支付寶信用記錄,第三個證,HIV陰性證明。
HIV?輪到我們像個傻瓜了。
木兮說,就是艾滋病,那個可不能亂來哦,我們得保護好自己啊。
教授說,剛那個男人三證齊全了?
木兮說,三證是齊了,沒毛病,支付寶顯示財務狀況正常,沒有不良信用,可是,他一個年收入才十幾萬的藝術培訓機構的老師,怎么能和我滾床單呢,我把他攆走了。
木兮說得云淡風輕,可在我們的心里卻風起云涌,天哪,這讓我們對木兮不得不另眼相看,這個女人真不簡單哦。她的優(yōu)雅中,似乎又隱藏著一種很凌厲的東西。
木兮對她女兒的態(tài)度也讓我們有點困惑。她女兒一個月從省城學?;貋硪淮?,從省城到我們縣城二百多公里,不算太遠,又通了高鐵,按道理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也是可以乘坐高鐵往返的,但木兮不,她每次都是專門租個車,讓司機接送??h城是有那種拼車的網(wǎng)約車的,一車坐四個人,一個人大約花一百多塊錢就可以了,但木兮不,她讓那位司機全程只接送她女兒一人,當然,費用也就是拼車的四倍了。還有,那么大的小女孩,還是少女呢,木兮就給她買名牌,眼鏡、書包、手表、手機、衣服鞋帽,她女兒一身上下全都被名牌包裹了。木兮對我們說,女孩要富養(yǎng),從小用名牌,就能培養(yǎng)她的自信心??梢钥闯鰜恚举鈱ε畠菏痔蹛?;甚至有點溺愛了。但另外一方面,她又對女兒極其嚴厲,比如,她給女兒報了好幾個業(yè)余私教,上很多課,比如鋼琴課、舞蹈課、主持人課,她女兒在私立學校本來學習就緊張,雙休日又被排得滿滿的。女兒曾經(jīng)對她哭訴說,太累了,不想上鋼琴課了。她女兒打電話給她時,我們恰好就在一旁,前一秒還優(yōu)雅的木兮立即在后一秒變了臉,她痛罵女兒,花了多少錢,怎么說不練就不練了,你是要活活氣死老媽嗎?你真是爛泥巴扶不上墻呀!一頓訓斥把女兒罵得再也不敢吱聲了。罵完后,木兮轉過臉來對我們,又是一副優(yōu)雅的樣子,她很自豪地對我們說,這孩子,光一個鋼琴課一年就要花我五六萬,她還懈怠,不過,她成績還不錯的,馬上就是全國少年組的鋼琴大賽,她老師,那可是全國有名的鋼琴老師,說她肯定能拿到好名次的,她不僅彈得好,儀態(tài)也好,一上臺,那個范兒呀,絕對大牌,現(xiàn)在她老師把獲獎的賭注都下在她身上了。
木兮說她女兒的口氣,表面上是罵女兒,其實,傻瓜都聽得出來,她是有一丟丟在炫耀她美麗而聰明的女兒呢。
不久,我到省城美術家協(xié)會送參展的畫作,恰好她女兒要回縣城,我便自告奮勇地當起接她的司機。接到她女兒時,我發(fā)現(xiàn)她雖然和當年在九井初中讀書的章紅英差不多大,但身材卻高挑不少,外表依稀有著當年的章紅英的樣子,鼻子不挺,寬臉,雙下巴,實在算不上美麗。小女孩確實上上下下都是名牌,不過,她并不正眼看我,也不愿意和我說話,只是慵懶地、冷漠地看著手里的手機,這是不是就是木兮所說的大牌自信的表現(xiàn)呢?
八
不知道為什么,老邊又對我熱絡起來,一早一晚給我發(fā)早安晚安,我也就給他發(fā)早安晚安,一旦他發(fā)的內(nèi)容稍有逾越界限之嫌,我就裝不懂,不予回應。省教育廳這個學期要舉辦一個現(xiàn)實題材的全省美術教師畫展,縣教育局給我下達了創(chuàng)作任務。老邊聽說了,就建議我畫一畫山鄉(xiāng)巨變。他說,我知道有一個山村,種了藥牡丹,丹皮是中藥,能為老百姓創(chuàng)收,而現(xiàn)在正是開花的時節(jié),真美呀,你完全可以去畫一幅大畫。
老邊這樣說,讓我有點動心,一直以來,我就想創(chuàng)作一幅大畫,工筆細描,畫出我心中感知到的那種遼闊的美麗,老邊說的那個畫面倒是和我想的很契合。我猶豫的時候,老邊識趣地說,你可以邀請你的閨密們一道去,我來安排。
也許是心底里的那種虛榮心作祟,也許是受木兮那“三證”理論的影響,也許是我潛意識里和教授一樣,也想生命中有一次“叉色”的經(jīng)歷,總之,我糊里糊涂地就答應了老邊的邀請。
除了教授和朱朱,我還邀請了木兮。
老邊安排了一輛豪華商務車來接我們,他自己并不在車上,陪同我們的竟然是在縣政府辦工作的慶榮。
慶榮上車就擂了我一下,隨后又擂了木兮一下,你們這兩個壞人,同學聚會了,也不喊我。
我驚訝地說,你竟然一眼就認出了章紅英?
慶榮笑著說,那當然,我這雙眼睛可是出火的。
慶榮說著去看章紅英,我看見章紅英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但立即就恢復了正常,她輕聲說,那是,在太上老君的爐子里煉過嘛。
慶榮也是我們在九井的同班同學,她考上了中專,讀農(nóng)校,學的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到了九井鄉(xiāng)下的農(nóng)技站,治豬瘟、防雞病。一個女孩子整天干這事,她很痛苦,曾經(jīng)通過我找過我爸,想換個工作,我爸也幫她說了話,正準備辦調(diào)動,我爸就出事了。慶榮又繼續(xù)擔負起維護九井鎮(zhèn)的豬啊牛啊雞啊鴨啊的健康使命。就在她絕望之際,機會來了,鄉(xiāng)下不給養(yǎng)豬了,說是污染環(huán)境。慶榮一下子成了閑人,加上她酒量大,于是,稍做周旋,就到了縣政府辦公室,做起了接待工作。慶榮還算是個感恩的人,一直記得我爸曾經(jīng)幫她說過話,盡管最終沒辦成,她依然每年都要送點土特產(chǎn)到我家。平時我和她在街上遇見了,她總是對我特別上勁,只是我不大樂意接受她那份熱情,遠遠地點點頭,擺擺手,并不多聊天。今天大概是老邊特意打了招呼,所以她對我們這一行格外親熱。
我們?nèi)ツ模课覇枒c榮。
保密,慶榮說,上面安排的任務,要我給你們這批藝術家做好服務。我還在想,藝術家長什么樣呢?沒想到,是你們哪。慶榮說著,呵呵地笑。
車子在大山里穿行,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綠樹,如同乘船浮在綠色的湖面上??粗愤叺闹甘九疲抑懒?,我們要去的是九井。難道老邊摸過我的情況,知道我們家的過往,特意要帶我來懷舊?我又去看坐在車窗邊的木兮,她緊抿雙唇,定定地看著窗外,別說,她的側影還真美。
開了一個多小時,車子停在了一個村口,村口站著一棵老銀杏樹,三四人合抱粗,枝丫伸開來,罩下一大片綠蔭,一條山路挨著老樹鉆往更深處,一條溪水又挨著山路往下歌唱。路窄小,通不了車,我們下車沿著山路往里走,拐過山角,眼前是一片高低錯落的梯田,一塊塊梯田里是粉色、紅色、白色、黃色的牡丹花。據(jù)說這里集中了全國幾十種牡丹花的品種,花開得太盛大了,像是天上的云彩整塊地落到了地上,確實是美極了。
我們立即大呼小叫起來,趕緊跳進花海里,迫不及待地拍照,拍花,更多的是拍人,自拍、互拍、群拍、擺拍、跟拍。
等我們拍得差不多了,花田里走來幾個人,慶榮喊,邊縣長來了。
老邊說,哎呀,藝術家們來采風了,請你們好好體驗生活,給我們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來,幫我們將這個牡丹花海的美景傳播出去。老邊說著官話,用余光看著我,嘴角揚著笑意。
站在老邊身旁的大概是九井鎮(zhèn)的干部,他們連連點頭,說歡迎歡迎。
等我們拍夠了、瘋夠了,老邊才帶著我們一行下山去鎮(zhèn)上吃飯。
去鎮(zhèn)政府的路上,我突然看到路邊的一幢建筑,便問慶榮,咦,這不是我們的九井初中嗎?
慶榮說,是呀,初中早撤了,招不到生,已經(jīng)空了好幾年了。
去看看,我說,我想去看看。
司機立即停下來。跟在我們車后的老邊他們也停下來,隨著我們一起往校園里走。
學校門口的兩扇大鐵門,有一扇不知去向,另一扇歪倒在地,野草遍地,法梧胖得像中年男人,毫無節(jié)制。我快步走向當年的教師宿舍,找到我和我媽曾經(jīng)住過的那一間,自從那一年離開九井后,我就再也沒有來過,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我們住過的那間屋子。
樸素的木門木窗、土紅的小方磚墻、長長的水泥地面走廊、廊柱間用鐵絲拉起來的晾衣繩、頭頂上的木頭橫梁,燕子在梁上建筑它們的巢,門鎖是那種古老的彈簧鎖,想來是彈簧鎖芯壞了,輕輕一推,門竟然開了。房間里的格局也沒變,迎窗是一張辦公桌,辦公桌后是一張木架子床,床過去是接起來的半截廚房,也就是尾巴灶,灶臺上,鍋還在,鍋里積了厚厚的灰塵,一群螞蟻在鍋里爬,它們應該是沒機會體會何為熱鍋了。
那一剎那,我突然想起了我媽的那些長裙短裙,那些美麗的旗袍,那些在晾衣繩上飄揚的“彩云”。上了年紀后,我媽由于腰部怕冷,再也穿不了裙子,一年到頭總是穿長褲,還在腰間裹著厚厚的護腰。
看著我不言語,老邊問,怎么了,大畫家懷舊了?
我掩飾起失落的神情說,談不上懷舊,就是想起以前嘛。
木兮看得比我還細,突然,她抓住我的手,指著門背后說,小惠,你看,還在呢。
我循著她的手指看過去,木板門后寫著一行英語:I want to be beautiful,I want to be beautiful as teacher Zhou.(我要美麗,我要像周老師一樣美麗。)
雖然隔著幾十年的歲月,純藍墨水已經(jīng)敗色了,但從字體看得出來,這正是當年章紅英的筆跡。我正要問她呢,卻見她兩眼含著淚。
木兮這天穿的是件及膝香云紗粉紫旗袍,水波暗紋的,這色彩和樣式一般人是很難駕馭得住的,但木兮巧妙地在胸前別上一枚銀制鳳凰胸針,脖子上戴著綠寶石項鏈,頭發(fā)綰成髻,橫插一根朱紅色墜流蘇的簪子,既古典又現(xiàn)代,使得她這一身特別妥帖養(yǎng)眼,而眼下,她含淚的雙眼、微微聳動的雙肩,使她更像畫中人了。
畫中人擦了擦將墜未墜的眼淚,笑了笑說,小惠,你忘記了嗎?這是那年我試穿你媽的旗袍時,偷偷寫下的。你媽是我的偶像,我那時拿了你媽桌上的鋼筆,一邊寫,一邊哭,我害怕我的愿望不能實現(xiàn)。
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那時的章紅英漲得通紅的臉、汗津津的額頭、迷茫又堅忍的眼神,還有我媽的“美痣論”。我說,木兮,你真是實現(xiàn)了,你看你多美啊。
我看見老邊本來是將目光一直黏在我身上的,此時,他也盯住了木兮看。
午飯是在九井鎮(zhèn)政府食堂吃的,說是食堂,其實完全是酒店的水準。我們在最里面一間隱蔽的小間里,菜的味道好極了,大概是把這鎮(zhèn)上最有特色的菜都上了。老邊安排我坐在他身邊,上一道菜就給我們介紹一道,并很紳士地為右邊的我、木兮和左邊的教授、朱朱夾菜。這個陣勢很明顯,老邊對我照顧得更多些,我有點不自在,這個老邊還真的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嗎?
又上來一道菜——紅鯉魚蒸蛋,老邊說,這個紅鯉魚可是稀罕,只有這個九井鎮(zhèn)才有,它和別處的紅鯉魚最不一樣的地方是肚腹上有三道明顯的紅紋。
木兮對老邊說,縣長,你真博學啊,這么好看的魚,我們都舍不得下筷子了。
我去看那紅鯉魚,越看越覺得像那年章紅英送我媽的那種魚,仿佛那魚還游在紅艷艷的塑料桶里。聽木兮這么說,我突然覺得怎么越看她越陌生,她已經(jīng)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人了。
九
從九井回來后,我一心想著怎么去完成教育局布置的任務,去畫好那幅畫。工筆畫本來就費事,而這一次,我想畫一幅更大的畫,將那一天的花海搬到我的畫紙上來,因此,我天天都在畫室里待著,甚至不惜推掉了好幾次教授和朱朱的邀請,去參加她們的屋頂花園雅集。
奇怪的是,老邊倒是問候得不那么勤快了,漸漸地,一個問候也沒有了。
這天傍晚,慶榮來了,她給我媽帶來了九井的土特產(chǎn)——筍干、柴雞蛋、椴木香菇。放下這些,她不走,像是有話要說。我放下畫筆,給她沏了杯茶,說,坐坐吧。
慶榮說,你也不問問我,這些九井的貨是從哪里弄的?
我笑說,買的唄,還能是你自己產(chǎn)的呀。
慶榮說,買是買的,可是,是我從九井的農(nóng)戶手里買的,所以,特別新鮮,特別正宗。
我說,哦,你又去九井了?
慶榮說,哎,你不知道嗎?我被派到九井蹲點了,任務是協(xié)助章紅英,我倒成了她的跑腿了。
協(xié)助章紅英?我問,協(xié)助她做什么?
慶榮說,你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章紅英這回搞大了,她要把九井初中開發(fā),搞成民宿,縣里就聽她的,讓她牽頭做呢。
見我不言語,慶榮又湊到身邊,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啊,章紅英這個人哪,不簡單。她說著,身子往后一仰,看我的反應。
我的反應就是傻傻地看著她,一臉蒙圈。
慶榮說,你知道嗎?那天我們從九井回來,司機送我們,本來應該是先送章紅英,然后是教授和朱朱,再然后是你和邊縣長嘛,章紅英故意說要去辦個事,死活賴在車上不下去,等你們都下車后,只剩下縣長和我了,她就對邊縣長說,縣長,九井鎮(zhèn)初中校園那里一直空著多可惜啊,我覺得可以整修整修,特別適合搞民宿。
邊縣長當時就很感興趣,說,做民宿,你有什么想法?
章紅英說,縣長,我在大理做過民宿,那可是最早一批,我知道什么樣的民宿會吸引人。你看,我們外部可以保持原有的建筑,局部做提升;內(nèi)部呢,弄得舒服一些,室外有那么多的老法梧,特別讓人懷舊啊。
邊縣長高興地說,是呀,我們的高山花海已經(jīng)有了規(guī)模,城里人去看了花,總得要吃要住吧,這里不就可以嗎?好主意,我們可以好好謀劃謀劃。
章紅英真厲害,當場就加了邊縣長的微信,看她那個勁兒。慶榮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她那個裝啊,以為我不知道她的底細,我在九井鎮(zhèn)那些年是白混的?
我說,不會吧,我看著她還挺自然挺得體的呀。我以為慶榮是不忿給章紅英當跑腿的,她好不容易離開了九井,現(xiàn)在又被派往那里工作,心里自然不爽。
慶榮說,還自然得體?裝的,我告訴你,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搞英語書寫比賽嗎?
我點頭說,怎么了?
慶榮說,本來你是肯定要得獎的,可后來你的抽屜肚被墨水浸透了,誰干的?章紅英哪,你以為她是不小心弄的?她是故意的,那天我去得早,我親眼見的那一幕,只不過,我沒有說罷了。
我張大了嘴巴,不可能吧,慶榮是不是看錯了,或者是她想象出來的吧?
慶榮見我將信將疑,便嘆氣說,你呀你,你太老好了,你要防著她點,我跟你說,她的底細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管她現(xiàn)在又改臉蛋又改名字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畫畫老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有幾次勾線上色時都出現(xiàn)了失誤,差點前功盡棄。那天傍晚,有點忿忿不平的慶榮對我說了好多關于章紅英的事,我畫著畫著,眼前就不停地閃回著她的形象,一會兒是章紅英,一會兒是木兮,她們不是一個人,倒成了兩個不同的人,章紅英和木兮在我的腦海里不停地撕打、交融、分開、破碎。我極力想甩開在我腦海里打架的章紅英和木兮,可是她們反而越打越激烈了。就在她們的撕扯當中,那一年章紅英的形象漸漸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蓋住了眼下的木兮。
那一年,應該是我大三結束,也就是在章紅英為我媽梳辮子之后三年。我清楚地記得,那是暑假,下一個學期即大四開始,我就要去實習了,我媽看我學習狀態(tài)不錯,不用太操心我了,就想放松放松,到哪里去旅游一下,正拿不定主意呢,我媽接到了章紅英的電話邀請。章紅英說她在云南大理從事旅游業(yè)呢,我媽去了,她可以帶我媽逛蒼山洱海,游麗江古城,吃山珍菌菇。幾乎沒怎么猶豫,我媽就決定了,帶我一起去大理。
出發(fā)的時候,我媽收拾行李,將一堆旗袍、裙子塞了滿滿一大箱,我們兩人各自推著一只拉桿箱不算,還肩挎手提幾個大包。到大理的時候,章紅英果然來接我們了,她將我們接到一家客棧,里面種滿了花和樹,院子里、陽臺上、窗臺上、墻頭上,花樹纏繞,香氣四溢,很有情調(diào)。那個時候也是大理民宿剛剛起步的時候,而在我們老家,還沒聽說過民宿,我和我媽感覺新鮮極了。
章紅英像是客棧的主人似的,招呼著我們?nèi)胱?,又安排我們吃晚飯,更讓我們驚訝的是,當晚陪我們吃飯的,竟然是一位外國人。那是一個臉上滿是胡須的法國人,年紀說三十歲也行,說四十歲五十歲也行,好在他能說一些英語,我們能進行簡單的對話。章紅英在后廚忙碌,不停地上菜,我們和法國男人聊了聊。
法國男人叫波爾,他說他是偶然闖進大理的,立刻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就買下了這幢老房子。他想做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客棧,而他需要幫手。她是最好的,他指著上菜的章紅英說,最好的,能干,最重要的,是她愛美,熱愛美麗的一切!所以,我叫她愛——美——麗,也就是艾米莉!
波爾說著,呵呵地笑起來,露出濃密胡須里的牙齒。波爾說,艾米莉很能干,將客棧打理得很好,他已經(jīng)給她股份了,他們一定能將小客棧經(jīng)營好。
所有菜上齊了,章紅英才來到桌旁陪我們吃飯。我這時才細細地端詳起她,與三年前相比,她又有了變化,倒不是外表上的變化,而是那種自信與朝氣。按一般的標準來看,她顯然談不上美,但變得耐看了,即便是那個有點突兀的鼻子,她整個人的氣場上來了,鼻子似乎也沒那么不順眼了。
大概因為人在異鄉(xiāng)的原因,我媽和我都爆發(fā)出了濃烈的情緒,不停地祝賀與祝福章紅英,頻頻地舉杯,喝光了波爾開的兩瓶干紅,結果,我們?nèi)齻€女人先有點醉了。我媽和章紅英尤甚,喝到高處,章紅英指著自己的脖頸說,周老師,謝謝你當年的鼓勵,說我憑著這顆痣就能變得和你一樣美。
我媽說,嗯,那件旗袍你還留著嗎?
章紅英說,在呢,要不我穿給你看看?
我媽說,好,我剛好也帶了許多旗袍來,我也換件好不?
章紅英拍手叫好。
那天晚上,小客棧的露天陽臺上,一燈高懸,花團錦簇,我媽和章紅英兩個人像兩個走T臺的模特,換了一件又一件,或長裙或短裙,或深色或淡色,或繁復或簡潔,行走款款,或煙視媚行,或端莊典雅,惹得波爾不停地鼓掌叫好。而我坐在一旁看著她們的表演,心里竟然涌上了一種非常不合時宜的悲涼情緒,我想不通那是為什么,難道我不應該為她們的這種放松或者說小小的放縱而高興嗎?
那一次大理之行,成為我媽最為美好的旅游體驗,她用去了整整十個膠卷,記錄了不少旅行的瞬間。多年之后,翻看那些照片時,她還是會驚嘆,那時候可真敢穿,女兒都快大學畢業(yè)了,自己還敢天天穿旗袍招搖過市。
那一次旅行過后,我媽和章紅英的師生情誼陡然升溫,我家的固定電話成了熱線,不是她打給章紅英,就是章紅英打給她。由此,我通過我媽也知道了章紅英的一些情況。據(jù)章紅英說,那個波爾回去了,不過,客棧還在照常運營,她在全權負責。有一個導演兼畫家現(xiàn)在入住了客棧,導演的人脈很廣,為客棧帶來了不少客源,導演還和波爾一樣,對美有著獨到的發(fā)現(xiàn)和呈現(xiàn),小客棧越來越有藝術氛圍了,到大理的都慕名去住呢。
我媽和章紅英像一對熱戀的人一樣,經(jīng)常煲電話粥。但過了約一年之后,章紅英突然又消失了,她不打電話給我媽,我媽撥過去的電話也始終不通,說是已經(jīng)銷號了,這讓我媽很是惆悵了一陣子。當然,人是善于忘記的動物,不到半年,我媽就不再提章紅英了,除了翻弄那些大理之行照片的時候。隨著手機照相功能的完備,照片太多了,那些相冊也幾年都難得翻一次,章紅英幾乎從我們的記憶里消失了,直到現(xiàn)在,她完全像變了個人似的又回到我們的生活中。
十
慶榮為我補充的章紅英后來的經(jīng)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讓我不由得不信。
按慶榮的說法,章紅英面部的大整容是在我和我媽去大理見她后不久。
章紅英和波爾的客棧在大理開得小有名氣,生意不錯,甚至我們縣城這邊有到云南旅游的,許多都去找章紅英,慶榮自己就去找過一次。那時,各單位流行集體旅游,這是衡量單位福利好不好的一個重要指標。慶榮隨著鎮(zhèn)政府組織的旅行團去了大理,聯(lián)系了章紅英,章紅英也給面子,擺了兩桌,請旅行團的二十多個人吃了一頓飯。
慶榮在那次見到章紅英時,就發(fā)現(xiàn)章紅英在整容,最明顯的是她的鼻子已經(jīng)墊高了,這樣一來,她的整個人看起來漂亮多了。那天晚上吃完晚飯,章紅英還單獨請慶榮去酒吧玩。慶榮只在電視里看過酒吧,我們縣城那時還停留在卡拉OK時代,酒吧算是新鮮事物,慶榮也當作是開眼界。到了酒吧,里面有好多人,竟然還有不少外國人,金發(fā)碧眼鷹鉤鼻,男男女女,端著高腳酒杯或大號啤酒杯,三五人湊成一桌,要不聊天,要不默默地喝著酒。讓慶榮驚訝的是,章紅英與這酒吧里不少人都認識,她和他們打著招呼,寒暄著,說笑著,長裙帶風,眼角生風,那些人喊著,艾米莉,艾米莉。待坐下后,章紅英告訴慶榮,艾米莉是外國人給我起的名,這些可都是上層社會的人,你看看,他們可都是男的瀟灑,女的漂亮啊。慶榮心想,那也就是說你章紅英也成為上層社會的人嘍,而我,就是下層社會的人嘍。這樣想著,她沒坐一會兒就推說有事,堅決要求回賓館去。
章紅英慷慨地招待慶榮一行人后,在九井鎮(zhèn)的名聲更大了,陸續(xù)還有年輕人跑到大理去,請章紅英幫忙找工作。有一段時間,在章紅英的客棧里,有十來個服務員都操著一口純正的九井方言。因此,作為鎮(zhèn)里的工作人員,慶榮從那些人的嘴里不時聽到關于章紅英的消息。那些人說,章紅英變得很漂亮,到韓國去了好幾次,做整容,去一次要花十幾萬呢。
章紅英哪里來那么多錢呢?九井鎮(zhèn)去的那些小年輕也說不清楚。他們只知道,章紅英告訴他們這些九井老鄉(xiāng)的名言是,女人只有美麗了,才能進入上層社會,而進入上層社會了,錢就不是個問題。可憐九井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揣摩著這兩句話,卻始終既沒有美麗起來也沒有富裕起來。
波爾回國之后,章紅英又引進了一個導演作為客棧的股東,那個導演又能導電影,又能畫畫,也是個大胡子,不僅是大胡子,還是長頭發(fā),他的長頭發(fā)不是披散著的,而是梳成了好看的辮子,不是一根粗辮子,而是梳成了一根根細細的小辮子,像春天里楓楊樹新長出的枝條。這些小辮子是誰梳的呢?大家看見,經(jīng)常是章紅英在給導演梳理。導演瞇著眼享受著章紅英的雙手在他頭頂上飛來飛去,燕子樣穿行在“楓楊樹林”里,與此同時,導演的一雙手也不老實地在章紅英的身上飛來飛去,章紅英也不惱怒,反而呵呵地笑著,大家這才明白,這個章紅英是跟導演好上了。
又過了半年,不知什么原因,店里從九井來的小年輕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他們?nèi)栒录t英,章紅英總是說,還能少得了你們那兩個錢?下個月連本帶利發(fā)給你們!但她總是這樣說,到了下個月又是開空頭支票。年輕人知道,這個地方是待不下去了,其中有個腦袋靈光的,不甘心這樣被敷衍,寫了一封信給九井鎮(zhèn)政府,請求政府出面,解決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問題。恰好那個時候政府正在抓這項工作,鎮(zhèn)政府立即就派了一個司法助理員,再加上慶榮去大理幫助解決。
慶榮再見到章紅英時,發(fā)現(xiàn)變得更漂亮了,她的臉不知怎么整的,光鮮白嫩,吹彈可破,完全是換了個人。聽了慶榮的來意,章紅英說,正在想辦法呢,主要是自己投資了一個大項目,錢一時湊不齊,否則就老鄉(xiāng)們的那仨瓜倆棗,還能拖欠那么長時間?好在項目推進順利,馬上就拿到錢了,最遲下個月初就能全部兌現(xiàn)。
章紅英言之鑿鑿,慶榮又礙于熟人和同學面子,態(tài)度上軟了下來,心想,看章紅英這個光鮮靚麗狀態(tài),也不像是說謊,也就沒有過于強勢。本來,她和司法助理員是商量好的,如果章紅英真要賴賬,他們立即就報告當?shù)毓?,請求司法介入?/p>
慶榮和司法助理員在章紅英的客棧住了下來,安撫那幾位在此打工的年輕人。幾個年輕人的說法和章紅英說的倒也不矛盾,他們說,客棧雖不大,但其實生意一直都還不錯的,就是不知道,怎么會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慶榮在大理住了兩天,她覺得,章紅英在規(guī)定期限內(nèi)還清欠民工的工資應該沒有問題,讓她簽一個保證書,他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她覺得大理這地方嘛,玩一次可以,再玩也就那么回事,不如早點回家。就在她準備回去的那天早上,出了情況。那天早上,剛吃過早餐,慶榮忽然聽到客棧露臺上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和撕打聲,她趕緊跑過去,發(fā)現(xiàn)那個滿頭臟辮子的導演正扯住章紅英的衣領,對她破口大罵,還時不時地對著章紅英嬌嫩的臉龐扇耳光,耳光響亮,是真的下狠手。而章紅英呢,她拼命地抓住導演的小辮子,抽出手在導演的臉上亂撓,導演的臉上雖然長滿了胡須,但畢竟不是鎧甲,很快就被抓得血跡斑斑。
兩個人互相對罵。從他們的對罵中,大概可以聽得出來,導演是罵章紅英將他的錢搞走了,全都為了她那張臉,為了那張臉,她什么臉都不要了。而章紅英則罵導演是騙子,根本沒有錢,還想霸占她,是一個只會吃軟飯的家伙!
兩個人似乎都有理,都有著十足的委屈,而下手都穩(wěn)準狠,到底章紅英是女的,僵持中體力不支,被大胡子的耳光扇得花容失色,眼看就支撐不住了。慶榮瞪了幾個小年輕一眼,說你們是吃干飯的呀,還不上去!她這一提醒,小年輕們醒悟過來,再怎么說,章紅英還是九井人,便一哄而上,很快解除了大導演的武裝,有人還趁機在背后結結實實地給了他幾拳頭,打得導演嘴眼歪斜。
脫了險,章紅英也顧不得保持她一貫的形象了,趴在露臺的桌子上放聲大哭。
慶榮試圖去安慰她,但被章紅英推開了,她說,慶榮,你覺得我變得好看了嗎?
慶榮點頭說,嗯,真好看。
章紅英止住哭泣,臉上的神情十分堅定,她說,我愛美有什么錯?女人只有美麗才有美好的人生!她好像立馬恢復了,立即拖過包包,摸出化妝包,修復補妝,還不忘記對慶榮說,你放心,他們的錢我不會少的。
但是,后來慶榮聽說,章紅英根本就沒有付那些小年輕工錢,突然便跑路消失了。小年輕們從大導演以及其他人那里約略得知一二劇情。據(jù)說,章紅英在臉上花的錢太多了,她原本是指望從導演那里弄錢的,導演也確實打了一筆錢過來,買下客棧的股份,但章紅英疏忽了,那導演不知什么時候盜用了她的身份證和房產(chǎn)證,打過來的錢是以她客棧的名義從銀行貸的款。導演本人呢,竟然是個失信人員,怪不得他從來不坐飛機。而導演則說,他身上是有一筆錢的,幾百萬呢,章紅英三天兩頭找他要錢,他很快被榨干了,她卻要甩開他。
總之,劇情撲朔迷離。九井鎮(zhèn)的小年輕們等了一陣子,找不到冤頭債主,便紛紛作鳥獸散,離開大理,繼續(xù)到別的城市打工去了。時間久了,他們也就忘記了章紅英還欠他們工錢,畢竟,在城里混,被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十一
閉關了一個多月,我那幅大畫基本完工了,剩下來就是調(diào)整部分畫面的色彩,修改不夠細致的地方,整體效果我還是挺滿意的。在畫面上,我特意將那天我們一群人——教授、朱朱、木兮、慶榮,還有我自己移了上去,我們是作為游客到鄉(xiāng)村花海去的,另外,還在遠景的地方畫了鄉(xiāng)村干部、農(nóng)業(yè)技術人員等人,至于邊副縣長,我畫了他一個側影,熟悉的人如果細看,是能認出他來的。
我決定約教授和朱朱去木兮的屋頂花園放松一下,慶祝一下。她們倆卻說,木兮現(xiàn)在可忙了,整天待在九井,搞她的民宿呢。
當我們聚在城里的一家小酒館吃飯時,教授急切地發(fā)布了最新八卦,她的老公在縣政府上班,她的信息總是很靈通。她說,縣里將開發(fā)九井花海民宿作為重點工程,民宿整個投資兩千萬,木兮不知從哪里弄來那么多錢,競標成功了,以后,她就是民宿的大老板了。
朱朱說,那我們以后就可以去那個民宿雅集了呀,那么大的地方,那么多的花,想想都美。
教授哼一聲說,關鍵是,那是個高端豪華地兒,聽說住一晚上要一兩千塊呢。
朱朱吐著舌頭說,啊,那么貴?
教授說,哎,我們不如趁它還沒建好去看看吧。她是個行動派,立馬拉了我們出發(fā)。
朱朱說,還是先打個電話給木兮吧,以防她不在。
教授大手一揮說,嗐,我前兩天才打她電話的,她說她一直在山上呢,就盼著我們?nèi)タ此亍?/p>
我們開了教授的車,直奔九井。到九井的路修好了,以前覺得山水迢迢,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也不算遠,盤山公路一個小時就到了。
我們直接將車開到了九井初中,不,現(xiàn)在它的名字叫九天花海民宿,據(jù)說這個名字是市領導起的。開工時,市領導來了,聽了邊副縣長和木兮的介紹,領導很感興趣,當即說,我看哪,在花海民宿前還可以加兩個字,“九天”“九井”“高天”,多大氣啊。于是,一進九井的地域,關于九天花海民宿的介紹、規(guī)劃、廣告撲面而來,似乎九井人民過上幸福生活全靠這個項目了。
讓我們有點意外的是,現(xiàn)場并沒有想象中人歡馬叫的建設場景,只有十來個工人在一間原教師宿舍里裝修,而木兮當作辦公室的正是我和我媽當年棲身的那間房子。那房子倒是做了大幅度的改造,外觀沒大動,內(nèi)里的地面重新鋪上了實木地板,屋的高度抬升了不少,四壁全用實木做墻,隔出了臥室、衛(wèi)生間,并設計了一個閣樓。閣樓上方留出了大大的玻璃天窗,天窗是電動的,一按按鈕,玻璃打開,風吹了進來,陽光也灑了進來,太文藝了。而屋后的尾巴灶也做了擴充,直接將一棵巨大的老法梧包進了屋子里,形成了獨特的屋內(nèi)小花園。
木兮邊帶我們參觀邊說,這只是個樣板,是她自己想象的,下一步將請清華大學的一個著名的民宿設計團隊過來,每一幢房子都既有共同的風格又有自己的獨特性。
木兮嗓子有點嘶啞,她說,都是接待鬧的,每天都有很多人來參觀,有不少有錢人要來投資合作,這個項目前景十分樂觀。
我們坐在閣樓上,四周的原木氣息像熏香一樣繚繞,綠植和花草包裹著我們。我們喝著茶,人還是原來的人,風景與環(huán)境比原來木兮家的屋頂花園更美,可是我們卻老覺得不對勁。木兮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又吩咐人這兒那兒的。有一陣,她被工人請去樓下,讓她去現(xiàn)場看看材料,她手機忘記帶了,下樓后不久,有個微信電話打了進來,我瞥了一眼手機屏幕,那個人微信名叫“邊長之和”,我記起來,這不是邊副縣長的微信嗎?看來,木兮真是做大了,連縣長都常給她來電。這樣想著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老邊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給我發(fā)微信了,一個字也沒有。
看著木兮忙碌的樣子,我們連晚飯也沒吃,喝了茶就回到縣城。朱朱在車上幽幽地說了句,唉,多么想念我們的屋頂花園哪。
我拍著腦門兒說,咦,怎么也沒見慶榮在現(xiàn)場呢,她不是政府派來配合木兮工作的嗎?
教授說,慶榮哪待得住呀,她們倆我看出來了,肯定搞不到一起的。
我笑笑說,教授,你這個人觀察力還真是厲害。
十二
過了三個多月,我收到通知,我那幅《九井花海開盛世》(這個極俗的題目是我們縣的教育局局長親自改的)成功入選省展,并作為優(yōu)秀作品將進京參展。這可是個大好消息,淺薄如我,虛榮如我,哪里能藏得住這潑天富貴呢,立即修了圖,將這個消息配圖發(fā)在了朋友圈。
正享受著朋友圈的一片點贊和叫好呢,慶榮打電話來,說,小惠,你就別提那九天花海民宿了。
怎么了?
慶榮說,出事了,我早就知道要出事。
到底什么事?
慶榮說,章紅英被抓起來了,聽說邊縣長也被殃及到,被留置了。
我說,你就說出什么事了。
慶榮說,還能是什么事,那個民宿啊,章紅英根本沒什么錢,她就是空手套白狼,通過搞定邊縣長,把那個項目搞到手,又去套別人的錢,她把套來的錢許多都投到上海買房子了,想賺一大筆呢。還有,她又挪用了一大筆錢,送她女兒去國外做整容,你說她女兒才初中啊,就急著整臉蛋干什么?
慶榮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我卻什么也聽不見了。
我匆匆地跑下來,邊跑邊給教授和朱朱打電話,我們約好去木兮的屋頂花園。
門開了,是一個老太太,滿臉皺紋如菊花,頭發(fā)枯槁像樹根,從她的塌鼻子和寬臉來判斷,她應該就是章紅英的媽媽。對了,木兮從來不說她的爸爸媽媽是什么情況,沒想到,她媽媽竟然這么蒼老。老太太緊張地看著我們。我們說,我們是木兮的朋友,想上樓看看。
老太太好像聽不懂我們說的話,她說,你們搜吧,都搜過幾遍了,水洗的一樣。
我們很不禮貌地沖上了屋頂。屋頂?shù)幕?,有的謝了,有的卻正開著,大太陽傘也撐著,茶桌上的茶壺、茶杯、茶托有序地擺放著,像是等待著佳人入席,又像是表明曲終人散。
我們坐下來,不說話。我好像看見章紅英變幻著身姿,她變成了艾米莉,又變成了木兮。她優(yōu)雅地坐在我們的對面,為我們斟茶、倒咖啡。她起身,款款而行,展示著她旗袍下雖不太年輕但依然曼妙的身材。她好像沖著我們笑了笑,說道,我就是想要又美麗又有錢的人生哪。
原刊責編 趙劍云
【作者簡介】余同友,20世紀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說刊于《十月》《雨花》《長江文藝》等刊,多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出版有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長篇兒童文學《大水之夏》《長江的微笑》等。曾獲首屆澎湃全國非虛構寫作大賽特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