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童米格的目光越過后窗,看到屋后那條溝渠上許多紅蜻蜓浮在半空。童米格就知道,春天已經(jīng)入侵了整個南風(fēng)鎮(zhèn)。
童米格的下午,是在自己家院子里做裁縫。她在院里的一片石棉瓦下踩響了縫紉機,那是她讓老公趙大蓋搭起來的一個雨棚。她喜歡在這樣的雨棚下一邊聽收音機,一邊做裁縫。下雨的時候,雨棚上的雨聲很激越,像是戰(zhàn)場上敲響的鼓點。有風(fēng)的時候,雨棚下的一只銅鈴就會敲響。那是白門送給她的,白門從舊貨市場上淘來一只馬鈴,說是系在馬脖子上的。童米格就說,那個的時候,你把馬鈴系我脖子上。白門嚇了一跳,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童米格就把眼睛瞇起來笑,笑成一條縫,說,真沒用。
童米格的家在楓樹橋28號,在南風(fēng)鎮(zhèn)的鎮(zhèn)東頭。嫁給趙大蓋以前,她生活在另外一個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幽深而閉鎖,她不想住了,就對父母說,把我嫁到遠一點的地方。父母說,好的。媒人開始絡(luò)繹不絕地在她家穿梭,最后童米格相中了趙大蓋。趙大蓋不是不愛說話,是說不來話,他喜歡搓著手紅著臉說話。他最后把童米格娶回了南風(fēng)鎮(zhèn),沒多久他就離開了家,去往杭州做工。他做的是水電安裝,而且還是一個小包工頭,他對童米格說,其實你不用做裁縫,我賺的錢足夠你花了。童米格就說,我做裁縫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藝術(shù)。趙大蓋就說,裁縫也算是藝術(shù)?那我不懂藝術(shù)的。
童米格說,所以你不懂裁縫。
童米格的手藝是一流的,她嫁到南風(fēng)鎮(zhèn)楓樹橋街以后,就成了全鎮(zhèn)最優(yōu)秀的裁縫?,F(xiàn)在沒人做衣服了,都是買現(xiàn)成的,去鎮(zhèn)上的服裝店里買,也有從網(wǎng)上買的,便宜、實惠,款式多得不得了。盡管這樣,還是有一些人來找她做衣服,她做的大衣很挺括,做的旗袍也很合身,所以鎮(zhèn)上有頭面的女人都來找她。有時候縣城里面的一些公務(wù)員也來找她。她收的工錢有點貴,但是你要是還價,她會說好的。你還什么價她都說好的,這就讓還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她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這幾個錢還能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鎮(zhèn)上的人就覺得,這個童米格大氣,會辦事,有藝術(shù)氣質(zhì)。
童米格很喜歡這三間二樓二底的房間,她和老公趙大蓋住二樓的東邊。她也喜歡這個院子,院子有些大,看上去就很空曠。童米格后來對白門說,我喜歡上了空曠,而空曠對我視若無睹。白門就有些吃驚地看了她一眼。童米格說,你看什么?白門說,你很有詩人的氣質(zhì),你說的話像詩歌。童米格就說,詩歌是不是藝術(shù)?白門就說,當然是,詩歌是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童米格說,難道做裁縫就不是藝術(shù)?
童米格家的院子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是泡桐樹。童米格最喜歡雨季來臨的時候,在院里石棉瓦搭的雨棚下做裁縫,院地上,落滿了一朵朵粉紫色的泡桐花。這些花殘敗地浸泡在雨水中,讓童米格覺得有些林黛玉式的悲傷。她喜歡在悲傷中做衣服,她正在做一件預(yù)備用來冬天穿的呢子大衣,那是鎮(zhèn)西頭的那個姓沙的女人的。沙女人姓沙,名辛,辛苦的辛,但鎮(zhèn)上很少有人知道她叫沙辛。沙女人的老公帶著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人跑去外地做生意,把她給拋棄了。明明是她失敗了,她卻說自己是解放了。沙女人獨來獨往,走路的時候,頭會微微昂起來,脖子顯得有些長。脖子長的女人當然適合穿呢子大衣。本來童米格正在給白門做一件西裝,就快完工了,但是沙女人卻臨時來插一腳,說讓童米格幫她趕一趕,她要去縣城吃喜酒,大場面。童米格想,反正白門隔三岔五來爬她的院墻,做西裝也不差一時半會兒。于是童米格笑嘻嘻地說,既然你那么重視這場喜宴,那我一定讓你在宴席上光芒萬丈。
童米格還喜歡屋背后的那條溝渠,溝渠里流淌著照得見人影的清水。童米格也喜歡清水,還喜歡水面上飛翔的紅蜻蜓,特別是在春天的雨后,紅蜻蜓成群結(jié)隊在溝渠上空飛翔,像飛行員似的。它們扇動翅膀的嗡嗡聲,讓人覺得這個春天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了。
童米格在院門口掛了一塊木牌,木牌上寫了兩個字:春風(fēng)。這是她自己用毛筆寫的,字寫得并不好,歪歪扭扭,筆畫也不勻稱。白門說他出面去縣文聯(lián)的書協(xié)主席那兒求一幅,被她拒絕了。童米格說,來找我的人又不是因為我字寫得好,是因為我做裁縫的手藝好。鎮(zhèn)上的人就問,你為什么在木牌上寫“春風(fēng)”,而不寫“米格成衣鋪”或者“米格裁縫店”呢?童米格就舉了一下裁縫剪子說,你有沒有文化,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剪刀就是裁縫的意思,我就是剪刀。
于是在咣當咣當?shù)目p紉機聲中,童米格收到了一條短信。短信是老公趙大蓋發(fā)來的,說,我要回來一趟,明天是端午了,我上午就能到家。童米格就回復(fù),好的。趙大蓋說,那要不要買點定勝糕回來給你嘗嘗?童米格說,不要。趙大蓋說,為什么不要?童米格就說,吃了定勝糕就一定能勝利嗎?趙大蓋又說,那我買黃魚回來吧,再買些黃蟮和雄黃酒,還有肉粽,我再順便去鎮(zhèn)外土埂上采一些艾草,我們把端午過得像樣點,你說怎么樣?童米格說,不怎么樣。我又不是白蛇,你也不是許仙。
二
這天晚上,白門翻院墻進入院子,敲開了童米格的門。童米格看到白門手中拎著一條魚,魚嘴上穿著一根新鮮的草,說是剛從鎮(zhèn)里的水庫打撈的。負責(zé)農(nóng)業(yè)的副鎮(zhèn)長讓水庫給鎮(zhèn)里送了一些過來,每個人發(fā)了幾條,算是福利。童米格喜歡這條白皙的、叫白條的魚,它嘴巴有些尖,身材修長得有些迷人。她瞇著眼睛說,我要好好地來燒這條魚,我想做成剁椒的,我不怕辣。那天,童米格在冰箱里翻找,找出了一瓶前幾天買的新鮮剁椒,又找出了姜、蔥和一捆有些干癟的青菜,還找出了一塊熟牛肉,從柜子里翻出了一瓶土紹酒。童米格對這條魚的重視,讓白門感到很迷惑,同時也感到了絕望。白門看著童米格的陣勢說,你這是要大宴群朋嗎?童米格笑了,說就我們兩個,但是我想好好做這道菜。那天童米格停下了手中的活兒,認真地在水龍頭前殺魚。她殺得十分緩慢,把魚的內(nèi)臟全部取出以后,一直在用清水沖洗著,其間,一只紅蜻蜓不停地繞著童米格轉(zhuǎn),童米格就顯得很高興,對白門說,我看小紅的翅膀每一次振動,都是一次喜慶的歡呼。白門就有些無趣,說,早知道,我就不送這條魚過來了,它占用了我們大量的時間。童米格就認真地說,那要那么多時間干嗎?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呀。白門只好耐著性子,看童米格給那條魚片刀,每個刀口上再斜插一片姜,然后澆上酒,撒上糖和鹽,甚至還放了一小片茴香。她認真地做這道菜,像是一株向陽的植物,正在認真地開出一朵花。
那天的晚上無比漫長,他們在晚上十點鐘的時候才開始上菜和吃酒。三道清清爽爽的菜,已經(jīng)放在了桌上,收音機里正在唱一曲評彈,是《花好月圓》,浮云散,明月照人來,蘇州的氣息就彌漫了過來。童米格很開心,但是白門卻吃得很潦草,不時地看手表,說你太慢了。白門和童米格好上已經(jīng)有一年了,他是在幫老婆武紅來做一件紅色的大衣時認識童米格的。白門其實不叫白門,白門是筆名,意思是李白的門下。白門在南風(fēng)鎮(zhèn)的水文站工作,經(jīng)常和水打交道,所以他的人也長得比較“水”,也比較白。他在水文站上班,空得不得了,業(yè)余時間喜歡寫散文,也喜歡練書法,經(jīng)常性參加縣文聯(lián)組織的活動。他喜歡咬文嚼字,把“經(jīng)?!闭f成“經(jīng)常性”。因為他熱愛文學(xué),所以業(yè)余時間當上了鎮(zhèn)文化站內(nèi)部刊物的責(zé)任編輯。他對那個掉光了全部頭發(fā)的站長說,站長,以前咱們省有一個雜志叫《東?!?,那我們南風(fēng)鎮(zhèn)的刊物就不能叫“南?!?,級別不一樣的,不如叫“南溪”吧。于是刊物就叫了“南溪”。他經(jīng)常性地在夜里翻院墻找童米格,因為童米格說,我不給你開院門,我要你翻墻進來。白門說,翻墻很危險,被人看到了也不好,而且有傷風(fēng)化。童米格就冷笑一聲,你從院門進來,就不傷風(fēng)化了?
童米格還說,我同你講,翻墻是一種儀式感。
因為經(jīng)常性翻墻,白門的翻墻技能已經(jīng)相當了得了,他的身手變得十分敏捷。有一次白門說,你看我敏捷不敏捷,我簡直是動如脫兔。童米格就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勉強及格吧。
端午節(jié)那天的清晨,童米格天不亮就讓白門離開了,依然是翻院墻出去的。童米格說,今天趙大蓋要回來,大概中午到,安全起見,你天不亮就得離開。白門說好的,迅速地穿衣起床,動如脫兔地翻墻出去了。白門之所以能經(jīng)常性地來找童米格,是因為他經(jīng)常需要在水文站值班,有時候是他當鎮(zhèn)婦聯(lián)主席的老婆武紅在鎮(zhèn)政府值班。值班值得越多,他就越覺得渾身上下充滿的不是力氣,是自由。
童米格因為和動如脫兔的白門糾纏得太累了,所以白門離開以后,她很快就睡了過去??熘形绲臅r候,童米格家的院門就被拍響了。童米格睡眼惺忪地去開門,看到門口站著趙大蓋的堂弟趙小米。趙小米說,大事不好了,我堂哥出了車禍,當場斃命。童米格就白了趙小米一眼說,你說話怎么那么難聽,死掉就死掉,說什么斃命。趙小米就邊哭邊說,死掉和斃命有什么兩樣,最后還不都是燒掉。趙小米哭得很難過,那是因為他真的傷心了。趙小米哭得也很難看,因為他的五官長得比較開,現(xiàn)在一哭就湊成了一堆。他的名字叫趙小米,意思是小米加步槍,他的堂兄叫趙大蓋,意思是三八大蓋,都和武器有關(guān)。當初媒婆跟童米格說,南風(fēng)鎮(zhèn)上那個男人,是個孤兒,父母早亡,自力更生,發(fā)揚了艱苦奮斗精神,造起了三間兩層樓的房子。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趙大蓋。童米格一聽就樂了,說可以可以。媒婆就說,可以的意思是說他的名字可以,還是說你可以嫁給他?童米格說,可以嫁給他,因為他只是“三八大蓋”,我卻是“米格戰(zhàn)斗機”,我們都是武器,但我的武器性能完全碾軋他的。我找一個勝利的日子嫁給他。童米格一轉(zhuǎn)頭,對正在炒菜的、目瞪口呆的娘說,娘,準備嫁妝,至少一臺縫紉機,一臺拷邊機。
趙小米和趙大蓋雖然是堂兄弟,但條件沒法比。趙大蓋沒有父母,以后就免去了養(yǎng)老送終。趙大蓋會水電安裝,那是技術(shù)活兒。趙小米啥也不會,他連走路都不太會,走路他腿軟、打戰(zhàn),看上去就像在抽風(fēng)。趙大蓋有三間兩層樓房和一個院子,趙小米就兩間土坯房,東倒西歪,隨時有可能散架。趙大蓋身體健康,一米七二,不算太帥,但走出去也不會嚇到人。趙小米得了小兒麻痹,一米五幾的個頭,走路一歪一歪,不能走一條直線,所以他小時候練習(xí)的是,盡量不走著走著走進池塘里。雖然矮小,但是趙小米的自尊心特別強,他對外公布的身高數(shù)據(jù)是一米六八。趙小米手無縛雞之力,但他給自己臉上貼金,說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鎮(zhèn)上的人就說,小米,你竟敢說自己是書生,那我們?nèi)?zhèn)人民都是書生。你要是書生的話,你的書在哪兒?趙小米就歪著嘴側(cè)過頭,口齒不清地說,暫時寄存在文化站的圖書室。
趙小米沒有力氣,膽小如鼠,害怕一陣剛正不阿的風(fēng)將他刮走。所以小鎮(zhèn)有臺風(fēng)來的時候,他一向拒絕出門。
三
童米格在院子里那棵棗樹邊上問趙小米,小米,你是怎么知道大蓋遇到了車禍,萬一電話是騙子打來的呢?現(xiàn)在的騙子比牛毛還多,動不動就說你家人出了車禍,好像車禍是一種病一樣。趙小米說,交警用事故現(xiàn)場我哥掉地上的手機打電話,排在通信錄第一個的是“老婆”,但你關(guān)機了,排在第二個的是“阿弟”。趙小米有些感動地說,他通信錄把我排第二,說明一個淺顯的道理,血濃于水。接到電話我還是挺高興的,因為我覺得我哥這個人吧,他重情義,就是死了,還要讓我第一個知道。
童米格笑了,說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你要被天雷劈死的。
趙小米想了想,一咬牙說,你看我連走路都走不穩(wěn),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是真被天雷劈死了,我就能重新投胎了。這次我再也不投南風(fēng)鎮(zhèn)了,我要投到杭州去。我要投到有別墅的家庭,更重要的是我要有健康的身體,美好的身材,最好長得有點像金城武。
童米格說,呸,你瘋了,你投胎小心投到池塘里,不是烏龜就是王八。
這時候,一輛警車開過來了,從警車上下來南風(fēng)鎮(zhèn)派出所的青年民警華良。華良只有二十三歲,年輕得像一根剛爆出綠意的茅草。華良走下車,大步流星走到童米格面前,一雙明亮的眼睛藏在帽檐下。華良問,你是童米格?童米格說,是。華良就說,你老公趙大蓋搭了老鄉(xiāng)的便車回南風(fēng)鎮(zhèn),在蕭山路段遇到了單車車禍,人當場就沒了,蕭山交警大隊打來電話,人直接送到了殯儀館,你要去認領(lǐng)一下,帶上證件和戶口本,馬上就去。
童米格就看著華良說,就那么簡單?
華良正在抽趙小米遞過去的煙,他猛地抽了一口煙說,人生本來就很簡單,說沒就沒,能活到老的,全憑運氣。
華良說完,打開車門,爬上警車走了。上車的時候拍了一下身邊趙小米的肩,趙小米差點沒跌倒在地,最后還是頑強地站穩(wěn)了。華良點著了火,警車開走了。趙小米就一直望著警車遠去的方向,一直到警車完全消失。童米格說,你在看什么?趙小米仍然望著路的盡頭,羨慕地說,我真想當一名警察。
四
童米格是在第二天抱回那個裝著趙大蓋的木盒子的。趙大蓋的突然離世讓童米格有些不太適應(yīng)。鎮(zhèn)上熟悉的人來幫忙,他們在院子里搭起了一個簡單的靈堂。靈堂上方放了一張“快洗”的趙大蓋照片,趙大蓋就在照片里微笑著看進進出出的人群。他主要是看著童米格,因為他十分喜歡看著童米格。他看到童米格找了一把椅子,在那個石棉瓦雨棚下面坐下來,然后側(cè)過身看風(fēng)景一樣,看著她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趙大蓋看到趙小米很忙碌,但是他走路都不穩(wěn),忙不了事,頂多就是有哪位熟人進院子的時候,斜著跌撞著撲過去,緊緊握住對方的手說,我同你講,我哥死了。
童米格很安靜。她的耳朵里像裝了一個開關(guān),啪嗒一聲關(guān)上了,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她在想喪事要什么時候結(jié)束,早點結(jié)束她就可以盡快把白門的西裝給做好。白門身材好,一米七八,修長,不算太高,但肯定不矮。白門的老婆武紅是鎮(zhèn)里的婦聯(lián)主席,大家都親切地叫她武主席,據(jù)說發(fā)展下去,可能會當鎮(zhèn)長。聽說她跟常務(wù)副縣長喝過一回酒,把自己直接給喝斷片了;還聽說她在興建南風(fēng)鎮(zhèn)影劇院的動遷任務(wù)中,三個月沒回家,卷著鋪蓋住指揮部,硬生生把帶頭的三個釘子戶解決了。因為武主席很忙,所以白門就很自由。白門認識童米格是因為武主席想做一件中長的紅色大衣,束腰那種,剛好時下流行。但是她沒有時間,所以她只是去童米格的“春風(fēng)”小院量了一下身體,然后就讓白門盯著去拿衣服。白門每天都去拿一次衣服,每天都沒能拿到,倒是免費給童米格講了許多黃色笑話。童米格就咯咯地笑,邊笑邊踩著縫紉機,咣當咣當?shù)穆曇衾铮瑫r間過得特別快,兩個人也感受到了無限愉快。
童米格在回憶里出不來。院里的雨棚下面支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一個大的密封塑料袋。袋子是交警部門交給死者家屬童米格的,里面裝著幾沓子錢,還有一個小本子、一支筆、一塊手表、一部摔破了的手機、一串鑰匙、身份證、幾張車票……童米格望著這些東西發(fā)愣。后來她看到許多陽光從雨棚上面半透明的石棉瓦頂上滾過,落下,碎了一地。一些長得很瘦的清風(fēng)掠過童米格的院子,讓她的發(fā)絲稍稍有些上揚。她伸出手,打開收音機,收音機里在唱越劇《何文秀》。在這樣的戲曲聲中,她仿佛看到了遙遠的、水墨畫一樣的古代,一個叫何文秀的人扮成道士的模樣,手提一個算盤,喊著算命算命;行過了三里的桃花渡,桃花渡的春水湍急;走過六里杏花村,杏花村酒香四溢;七寶涼亭來穿過,九里桑園訪蘭英。童米格突然被這想象的畫面感動,在鏡頭中,何文秀面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桑園,他扮成算命先生,來到妻子蘭英的屋前,而蘭英以為夫君早就死了,正在安排著做了無數(shù)的小菜,想要給何文秀做三周年忌日……
于是童米格就恍恍惚惚地想,趙大蓋三周年的時候,自己是不是也得為他舉辦一個拿得出手的儀式。這樣想著,就讓童米格感到頭痛,于是她就嘆了口氣說,趙大蓋,有什么好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看這事多麻煩。
這時候,童米格看到院門口人影一閃,白門進來了。白門是來幫忙的,他和童米格一致認為,鎮(zhèn)上并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他走到了童米格面前,裝出十分陌生的樣子說,嫂子,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模M管說,都是一鎮(zhèn)的人,不說兩鎮(zhèn)的話。童米格就覺得特別好笑,說,有什么好幫的?聽說你會寫文章,也會寫書法,但我家不需要文章和書法。這話讓白門沒法接,于是童米格就說,行吧,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白門說,好的。童米格臉上就浮起了輕微的笑意說,請聽題……你覺得你剛才的行為像不像一個演員?
白門答不上來,他覺得今天童米格家的空氣有些反常。
沙女人是傍晚時分來的。沙女人從鎮(zhèn)西頭來,穿過了整條街,走到了鎮(zhèn)東頭。她來的時候,許多人都對她指點著,她其實是長得很漂亮的,所以有很多猥瑣的目光一直如影隨形。她不理會,鎮(zhèn)上有她的許多傳聞,據(jù)說發(fā)了財?shù)膹埍Х蚝彤斄随?zhèn)人武部部長的王大旗,都對她有點意思。但是她沒意思,她喜歡自己關(guān)起門來讀書。曾經(jīng)有一次,童米格對她說,白門是最有才華的,他懷才不遇。沙女人就笑了,說,那不是才,那是口水文章。這讓童米格很生氣,就只聽說過口水雞,也聽說過口水歌,怎么還有口水文章這一說?沙女人說,那就換個說法,叫順口溜。童米格不和沙女人爭,因為她知道沙女人愛看書,在她眼里很難容得下一個人。沙女人今天戴了一副黑邊框的眼鏡,穿著一件黑色的短外套,就那樣隨便地融在了暮色中。她雙手插在口袋里,徑直走到雨棚下童米格的身邊,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黑夜來臨的時候,院里就亮起了一盞白亮的、臨時拉出來的“小太陽”。按照風(fēng)俗,第二天上午,趙大蓋就要被安葬在鎮(zhèn)南的南山公墓中。鎮(zhèn)上的公墓很便宜,據(jù)說城里的公墓?jié)q到幾十萬了,而且還只能放二十年,但是鎮(zhèn)上的南山公墓,可以永久放,只要兩千元。這個墓穴是趙小米去聯(lián)系的,他找到了墓地所在村的村主任,口齒不清地說,村主任我給你一個機會,你盡快找一個風(fēng)水最好的墓穴,要兩穴,一穴給我堂哥,一穴給我堂嫂。我堂嫂還沒死,說不定還得讓這墓穴空個五十年。村主任說,五十年,難保她不會嫁人,嫁人了以后就不會跟你哥葬在一起了。趙小米說,那就留三穴,她要是嫁人了,就把那個男的也一起葬過來。那天村主任一直覺得頭暈,后來回憶起趙小米說的這番話,他就認定他的頭暈,可能是被趙小米富有想象力的言論嚇壞的。
趙小米還請來了道士。道士有一個團隊,在夜里做法事。道士很敬業(yè),搖著鈴,舞著劍,叫著急急如律令,手指頭上還拈著一張畫著符的黃紙。道士們穿著色彩艷麗的道袍,唱著旋律動聽的詞,連樂器也演奏得簡直就像專業(yè)的音樂家。他們把整個夜晚搞得十分熱鬧。而院子的上空十分清冷,云也很慘淡,月影若隱若現(xiàn),一陣又一陣風(fēng),輕輕推送著月光下的幾片烏云。童米格和沙女人一起看道士作法,像看一臺農(nóng)村的社戲。沙女人的打火機啪地點著了,她為自己點了一支利群牌香煙,美美地吸了一口。童米格說,我也想來一支,于是沙女人也給童米格點了一支。兩個話不多的女人,開始在雨棚下面抽煙。很快雨棚下面,就充滿了煙味。童米格是第一次抽煙,她沒嗆,也沒覺得難受,倒突然覺得抽煙很過癮。雨棚下面的煙霧在聚集,很快童米格就覺得,煙可能是地上的云,不然為什么自己感覺騰云駕霧似的,那么虛幻。
沙女人后來聊起自己,說自己就是城關(guān)人,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xué),在家里閑了幾年,她愛穿著一雙人字拖在城關(guān)鎮(zhèn)晃蕩,覺得自己是風(fēng),因為風(fēng)也在晃蕩。她最喜歡的是桃園嶺頂,那兒有一道斜坡,所以那一帶的房子也是傾斜的。于是她覺得那兒是重慶,至少是小重慶。一直到有一天,她在桃園嶺頂晃蕩,晃到了一個男人的面前,這個男人是開碟片店的,大她十五歲。男人看過很多電影,于是她就經(jīng)常搬過一張小凳,坐在他面前聽他介紹電影。那時候《泰坦尼克號》《英國病人》《與狼共舞》《聞香識女人》這些著名的影片,被男人口若懸河的賣弄,紛紛進入了她的腦海。因為她坐的是小凳子,于是就很自然地托起自己的兩個腮,仰頭望著男人。男人叫查羽,十分文雅的名字。她后來在一個安靜的夜晚,聽了查羽對經(jīng)典電影獨到的分析與鑒賞后,離開碟片店,站在桃園嶺頂?shù)男强障?,對自己說,嫁給他算了。
沙女人又點了一支煙,說,我要是早認識你,一定會勸你不要隨便結(jié)婚。如果你等不到一個合適的人,一個三觀相合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不如不嫁。童米格就問,什么是三觀?沙女人想了想,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沒想到這個叫查羽的男人,其實喝多了就容易打人。不相干的人當然不愿意被他打,只有家里的沙女人沒辦法,只好被他打。當然也報過警,警察語重心長把查羽教育一番,最后也沒有啥事。沙女人還是嫁給了他,盡管沙女人覺得查羽的溫文爾雅和文藝腔都是裝的。他們是在談?wù)摿艘恍┬≌f后結(jié)婚的,主要談?wù)摰氖菐讉€江蘇作家的小說。說到這里,童米格就有點相信沙女人確實是看過很多書的,她也相信了沙女人說的,白門不過是半瓶子水在晃蕩。但是不管怎么樣,童米格還是喜歡白門,因為在南風(fēng)鎮(zhèn),可以有很多個趙大蓋,但肯定只有一個白門。
白門連《鼠疫》都知道,而且還知道《月亮和六便士》。
查羽不是城關(guān)人,他是南風(fēng)鎮(zhèn)人。結(jié)婚后,他把沙女人帶到了南風(fēng)鎮(zhèn)楓樹橋街的西邊,在那兒他有一個特別小的院子,里面有兩間平房。沙女人是個沒有太強物欲的人,她一下子喜歡上了這舊屋。院前有一大片農(nóng)田,春天的時候,油菜花全部開放;深秋的時候,田野上一片白霜。更重要的是,她和童米格一樣,愛著屋后的那條清水溝渠。她們一個住鎮(zhèn)東,一個住鎮(zhèn)西,但是那條溝渠是相連的。沙女人說,很有“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味道。沙女人還說,我愛那清水上的紅蜻蜓,它們總是告訴我人間最新的消息。童米格說,你說的那句是詩嗎?沙女人說,是不是詩,不取決于是不是詩人寫的,取決于讀它的人覺得它是不是充滿詩意。童米格就笑了起來,說,乖乖,不得了,你比白門還才高八斗。
沙女人后來說起,查羽和一個女人好上了,那個女人有一雙非常好看的腿,長得像一只蝴蝶。查羽后來拋棄了沙女人,和那只“蝴蝶”飛去了重慶,做電瓶燈生意。電瓶燈也叫應(yīng)急燈,是鎮(zhèn)上電器廠生產(chǎn)的。查羽的碟片店早就關(guān)門了,他覺得電瓶燈是好生意,于是自告奮勇成了電器廠的業(yè)務(wù)員。童米格說,那你也不去重慶找一找嗎?沙女人吐出一口煙說,我去找回來,是想讓他繼續(xù)打我嗎?童米格說,這一點趙大蓋做得比較好,他一個手指頭都不會彈我一下。沙女人說,那是你的運氣好。童米格說,那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日子,不覺得悶嗎?沙女人彈了一下煙灰,把架著二郎腿的左腳放下來,再把右腳架上去,說,我剛才說了,我愛那紅蜻蜓,你沒有問我為什么,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因為紅蜻蜓自由。
沙女人說,我同你說,一個女人獨居,她最大的財富就是自由。當然,自由不是放縱,自由需要自律,自由是一種簡單。童米格問,那什么叫簡單?沙女人想了想說,比如你做裁縫掙錢,就是簡單;比如一朵花開了,就是簡單。最簡單的是風(fēng),想要動一動的時候,就起風(fēng)了;如果不想動,就沒有一絲風(fēng)。
沙女人是在午夜來臨之前離開的。她笑著說,你成為單身女人了,我單身了十年,你以后要加入我的行列了。然后沙女人和童米格主要是集中精力看道士賣力的演出,一會兒跪,一會兒站,一會兒舞桃木劍,一會兒念白唱戲。他們十分認真,所有的儀式,都按程序完成。在童米格眼里,道士們做的道場,在燈光下像一場夢境,或者說,這些穿道袍的人讓童米格恍若置身在遙遠的古代。
沙女人起身,拍了拍童米格的肩,走了。走到院門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一只腳在門檻里,一只腳在門檻外。最后她還是留下了一句話,說,米格,你的裁縫手藝不錯的,我懂門道,能看得出。
那天的一張八仙桌上,留下了沙女人遺落的半包香煙和一只打火機。道士還在賣力地進行一種“走仙橋”的儀式,看過去像是天上的神仙。于是在道士們合力演奏出的中國民間音樂中,童米格一把抓過了那半包煙,拔出一支給自己點上。她在煙霧中咳嗽了幾聲,隔著煙霧,仿佛看到不遠處依稀站著的趙大蓋。
五
第二天中午,敦厚善良的趙大蓋出喪了。中午是回喪飯,童米格家的院子里簡單地擺了幾桌。來的都是鎮(zhèn)上的人,有些是朋友和遠親,有些就是來幫忙料理后事的。童米格認識的人不多,她也不想認識。她覺得自己是一個陌生人。
院子里一共擺了四桌,童米格看到,來幫忙的白門坐在其中一桌,和她裝作不太熟悉的樣子。趙小米坐在另一桌,口齒不清地對著眾人追憶趙大蓋的往事。趙小米說,我哥這個人,很苦的,從小沒有爹娘,自己又短命,他比我都苦,所以他先去投胎了。有一個叫許二胖的大塊頭,坐在第四桌,和道士們坐在一起,他敞著懷,在喝啤酒,啤酒不小心灑到了他白花花的肚皮上。他是一個專門吃紅白事飯的人,竟然不請自來,坐在那兒胡吃海喝。他正在向道士們吹牛皮說,我告訴你們,道士里面張三豐武功最厲害,但是輕功他肯定比不過我,我許二胖一縱身,基本能躍上三樓的樓頂。道士們都沉默著,埋著頭吃飯,他們做道場做法事,已經(jīng)很疲倦了,不想和許二胖比武。
童米格覺得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很無聊,她看到一只紅色的蜻蜓在她身邊繞來繞去,就想起了沙女人說的,我愛那清水上的紅蜻蜓,它們總是告訴我人間最新的消息。她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很想在人群中找見她,但是沙女人沒有來,這讓童米格很失望。這時候院門口停下一輛車,車上下來了鎮(zhèn)婦聯(lián)主席武紅。武紅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西裝,手中拎著一個公文包,很像是鎮(zhèn)干部的模樣。她視察了一下四張桌子邊上坐著的人,然后走到童米格身邊說,米格,你要節(jié)哀。童米格說,節(jié)哀是不是節(jié)約哀傷的意思?武紅說,是的,通俗點說,就是不要太難過。
童米格就想,我沒有難過呀,我什么時候難過了,我不過是有些無聊。
院里有許多人看到了武紅,于是就站起來說,武紅主席來了。武紅就笑著擺擺手,親切地說,坐坐坐,都坐,誰也不許站起來。然后武紅對童米格說,米格你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童米格跟著武紅走上臺階,遠遠地,她看到了坐在一張桌邊的白門。白門有些忐忑地望著她們,眼神恍惚而躲閃。童米格跟著武紅走進屋子,徑直走向二樓自己的房間。童米格覺得,這兒不是她的家,這兒很像是武紅的家。武紅走進房間,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的布局,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張床,意味深長地說,房間很溫馨。然后武紅關(guān)上門,示意童米格坐下來,于是她們兩個在兩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武紅笑著說,白門說是你勾引他的,是這樣嗎?童米格就愣了一下,臉一陣青一陣紅,說,你在說什么呀,我聽不明白。武紅這時候就打開了手機,放出了一段錄音。錄音中,白門在痛哭,說,是童米格勾引了我,肯定是因為童米格的老公在杭州城做工,她太寂寞了,所以她經(jīng)常性地向我拋媚眼。白門還在錄音中信誓旦旦地表態(tài),說,我知道錯了,我背叛了家庭,辜負了你的期望,請你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武紅后來按掉了手機,白門的聲音便拖著一個尾音,戛然而止。武紅說,你聽聽,這就是男人的本性,我真替你感到不值。這時候童米格就笑了,說值不值是說不清的,真要說不值的話,做人也沒值得多少。武紅說,你要是真想要這個一表人才的白門,我可以讓給你,但是得等明年下半年,因為明年上半年,我可能要當鎮(zhèn)長。
說到這,武紅頓了頓,站起身來招呼童米格,我們下去吃飯吧。人是鐵,飯是鋼,吃飯最重要。
童米格就說,好的。然后跟著武紅下樓,回到了自己的桌子邊上。武紅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看上去她們像一對親切的好姐妹。童米格突然想喝一點米酒,武紅從酒壇子里舀了一碗,端到童米格的手上。童米格看到白門飄忽的目光從遠處拋過來,就笑了一下。童米格突然舉著酒碗,站起身來說,謝謝大家捧場。大家都安靜下來,都覺得她不應(yīng)該說出捧場這樣的話來。接下來,童米格說,我說不出什么客氣的話,我就喝酒吧,我先干為敬。童米格說完,就喝下了整碗米酒,并且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童米格覺得這碗酒很過癮,讓她喝了以后很舒服,氣血都通暢了。這時候,她特別想點做裁縫活,她想要完成那件白門的西裝。雖然她聽了白門向武紅的懺悔后覺得不太舒服,但是做裁縫是自己的本職工作,她欠白門一件西裝。
人群是下午散的。喝醉的是許二胖和趙小米。有四個男人,扛著許二胖巨大的身體出去了,扛出去的時候,許二胖還嚷著要和道士們比輕功。趙小米因為個子小,身體輕,是白門一個人掛在肩上扛出去的。趙小米在白門的肩上哭得稀里嘩啦,反復(fù)說著兩句話,一是我哥真的很苦,二是我的身高其實真的有一米六八。
只剩下童米格一個人了,她覺得有點不勝酒力,走路不太穩(wěn),踩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樣,但是她還是努力地走到院門邊,將院門給合上了。她看到了道士坐過的一張長凳子上,留下了一把桃木劍。她一下子喜歡上了那把桃木劍,于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拿起那把劍。這時候她忽然想起,鎮(zhèn)文化站業(yè)余劇團的一個女越劇演員來找她改一件戲裝,好像女演員演的是白素貞,讓她給戲裝收一收腰。她進屋找出掛在衣架上的那件戲裝穿了起來,她就成了剛失去丈夫的白素貞。白素貞現(xiàn)在開始舞劍了,舞得起落有致。這時候,那棵泡桐樹上粉紫色的花開始從空中掉落。
白素貞舞劍,至少舞了一個鐘頭。這時候院門被推開了,白門站在門口,望著她說,米格米格,武紅這個婆娘找你說了什么?你不用怕她,我早就不想和她過了。白素貞用戲中的腔調(diào)說,你給我出去。白門眼中閃過憂慮,說,米格,我很擔(dān)心你。
白素貞笑得花枝亂顫,手中的桃木劍也舞得越來越快。最后她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開始想念一個叫許仙的人。
六
生活恢復(fù)了平靜。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南風(fēng)鎮(zhèn)開始流傳童米格和白門的新聞。這讓武紅很惱火,她找到童米格說,米格,這事是怎么傳出去的?童米格說,可能是趙小米。我也不知道趙小米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動不動就說他哥不值。武紅想了想就說,那你去找他,讓他不要再亂嚼舌頭了,要以大局為重。童米格說,什么大局?武紅想了想就說,你是婦女,我們要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quán)益。他這樣嚼舌頭是中傷你,中傷你就是中傷婦女,就是在侵犯婦女的合法權(quán)益。我們有必要拿起法律武器,絕不向這樣的黑惡勢力低頭。
童米格努力地想把趙小米往黑惡勢力上靠,但是她努力了很多回,始終沒有做到。于是童米格就說,他連個正常人都不是,哪能是什么黑惡勢力。武紅說,你看你大意了吧,壞分子就是愛鉆這樣的空子,他們會偽裝成善良人。反正你找他談一次話,我就不出面了。我很忙的,日理萬機。
于是童米格就去找了趙小米。走進趙小米歪歪扭扭的兩間小破房,童米格發(fā)現(xiàn)趙小米正在喝酒,面前有一只空盤。趙小米的臉上全是淚痕,看上去剛剛哭了一場。童米格說,小米,你喝酒怎么沒有下酒菜?趙小米指著空盤說,你看你看,這里本來有山珍海味的,但是剛才被我吃完了,所以只剩下一個空盤了。童米格就說,你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能不能回憶一下?趙小米就開始回憶了,最后,他回憶的結(jié)果是,山珍海味是牛肉、羊肉和雞肉,以及鮑魚、海參和龍蝦。童米格說,那你一只盤子,能裝得下這么多山珍海味嗎?趙小米說,我是一道一道菜上的,不是一次性上的。吃完一種美食,我再上一種。我不慌不忙,沉著應(yīng)對。我不僅應(yīng)對了山珍海味,還應(yīng)對了兩斤米酒。我可能有些醉了,我特別難過,我想念我的堂哥。童米格,我就問你,你為什么不難過?
童米格想了想說,你看出我不難過了嗎?你是怎么做到難過起來的?
趙小米說,是個人都能看出來,你一點也不難過。我想那可能是因為你有一個白門吧,不然你為什么不難過。
童米格就生氣了,說,你給我住口!你亂嚼舌頭,這樣下去很危險,你這是黑惡勢力,在侵犯婦女兒童的合法權(quán)益。趙小米就倒吸了一口涼氣,說,我連站都站不穩(wěn),我還黑惡勢力?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真想一頭撞死去投胎。
童米格想了想,覺得趙小米說的話也很有道理,就說,那言歸正傳,你說你是怎么做到難過起來的?
趙小米說,我想起我和我堂哥一起長大,有人要打我時,他也打不過人家,于是就拉著我一起給人家下跪,我就想我哥真是不容易。你說我能不難過嗎?趙小米這樣說著,又開始哭得稀里嘩啦。
童米格說,我明白了,主要是靠回憶。
童米格想,原來自己不難過,是因為趙小米把本該屬于自己的難過給難過走了。
七
童米格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關(guān)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她開始回憶往事,她想要像趙小米一樣,讓往事感動自己,然后大哭一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趙大蓋的消失這么巨大的一件事,她竟然沒有告訴父母。童米格就想,我是不是不正常?
童米格先是看結(jié)婚照。他們在縣城的照相館里拍過一套婚紗照,拍照那天,把童米格搞得很疲憊,她問趙大蓋,拍這個照片的作用是什么?趙大蓋說,可能是以后用來回憶的。童米格想,現(xiàn)在果然用上了,但是她盯著結(jié)婚照看了半天,還是沒有難過起來。然后她開始想趙大蓋對她的好。趙大蓋比較溫和,很會照顧人,她餓了給她做面條,她想要什么,給她從杭州買回來,賺的錢幾乎都交給她,但她并不在意,往抽屜里一塞。趙大蓋還想過要孩子,和她商量,她說,我不要,生了孩子,我還怎么做裁縫,那是我的事業(yè)啊。再說,我還沒有做好生孩子的準備。趙大蓋說,這有什么好準備的,不就是在床上辦事不采取避孕措施嗎?童米格就吃驚地望著他說,姓趙的,你太庸俗了,你怎么能說出這么惡心的話來,這叫辦事嗎?趙大蓋就說,難道這叫辦公?童米格就踢了趙大蓋一腳說,你給我滾回杭州去,我再也不想同你講話了。趙大蓋就說,行了行了,我依你吧。一輩子不生也沒關(guān)系,以后我死得比你遲一點,等把你的事料理完了,我再死。童米格說,你這么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你是個孤兒,等你死了,那誰來埋你呢?趙大蓋說,我有的是人埋,鎮(zhèn)上那么多人都會爭先恐后地埋我。我還可以讓我的堂兄弟趙小米埋,他比我年紀小,死得比我遲。
童米格說,他連站都站不穩(wěn),你還指望著他埋你?他要是埋你的話,千萬別一不小心自己跌進坑中,把自己也給埋了。
趙大蓋說,你這個話有點惡毒。童米格說,最毒婦人心。
八
童米格無論如何努力,都難過不起來,她就想,自己是真的對趙大蓋一點感情都沒有嗎?她想吃陽春面的時候,就給自己做了一碗陽春面吃,但她沒覺得陽春面有多好吃,奇怪,為什么以前那么愛吃陽春面。每隔三天,她就去鎮(zhèn)上的美美理發(fā)廳洗一次頭,偶爾,她也會在自己的院子里洗頭,她喜歡把洗過頭的溫水倒在院子里,水很快就被地面吸收了,黑黑的一片,像是一張地圖。有時候,她會沿著屋后的那條溝渠,從鎮(zhèn)東頭走到鎮(zhèn)西頭,那樣的話,她會看到沙女人的那個小院。鎮(zhèn)東頭比較繁華,童米格院門口就是街道。鎮(zhèn)西頭比較荒涼,沙女人家院門口是一大片農(nóng)田。春天的時候,能聽到田里成片的青蛙在鳴叫,壯觀得有點像是交響樂。沙女人跟童米格提起過交響樂,她是懂一點交響樂的,比如她曾經(jīng)說起過《匈牙利圓舞曲》和《藍色多瑙河圓舞曲》。童米格就問,難道舞曲分為圓舞和方舞嗎?
這樣過了很多天,童米格才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給白門做西裝,也忘了替沙女人做那件冬天穿的大衣。童米格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見到白門了,她走到院墻邊,認真地撫摸了一下院墻,覺得這堵墻很久沒有人爬了,會不會有點對不住它。她又想,原來一個曾經(jīng)令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可以像一陣煙,瞬間無影無蹤,也可以像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讓你的心頭并無一絲波瀾。這時候,童米格非常想要回到幾十里外的老家去,她想去父母家里住幾天。
童米格開始趕做沙女人的那件大衣就要完工了,此時她正在為這件大衣鎖扣眼。一個明晃晃的清晨,街上已經(jīng)有喧鬧的聲音了,童米格正在院里雨棚下面踩縫紉機,突然,趙小米出現(xiàn)在院門口,他大叫一聲,大事不好。童米格的目光落在縫紉機上,頭也不抬地說,何事驚慌?趙小米口齒不清地說,從縣里開來了好多輛警車,派出所的華良也去了,鎮(zhèn)西頭的沙女人家院子里挖出了查羽和他的姘頭。說兇手是沙女人,她正戴著手銬,不慌不忙地指認現(xiàn)場和兇器。童米格聽著這話,卻沒有回音,只是悶頭踩著縫紉機。她給沙女人做的大衣,就快完工了,這時候,沙女人怎么成了殺人犯?
那天,三輛警車緩慢地經(jīng)過鎮(zhèn)東頭,一直往東邊縣城方向開去。在經(jīng)過童米格家門口的時候,警車緩緩?fù)A讼聛?。中間那輛車的車窗緩慢地搖下,童米格看到了車窗里的沙女人,燦爛地朝她笑了一下。而沙女人看到的是,童米格手里捧著那件剛剛做好的大衣,也微笑著看著她。兩個女人的眼里,都蓄滿了淚花。沙女人向車內(nèi)的華良說著什么,于是華良打開了車門,走到童米格的身邊,從童米格手中接過了大衣,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然后又回到了車上。車子開走了,嗚啦嗚啦的警報聲響了起來,讓這個春天變得無比熱鬧……
童米格一直把身子靠在門框上,趙小米也模仿童米格的樣子,把身子靠在了院門的另一邊。趙小米說,嫂子,我同你講,我聽鎮(zhèn)上的人說,這個查羽根本沒有去重慶銷售電瓶燈,那都是沙女人編出來的。查羽別人打不過,打老婆的時候武術(shù)水平絕對強大,發(fā)揮得最好的一次是打斷了沙女人的三根肋骨,并且差一點把沙女人的一只眼睛打瞎。趙小米接著又說,許二胖說這個沙女人,以前并不是像她自己說的是無業(yè)游民,而是在縣城開過裁縫店的,隔壁就是查羽的碟片店。嫁給查羽后,她關(guān)了店,跟他到南風(fēng)鎮(zhèn)來了。聽說她的技術(shù)一流,城關(guān)鎮(zhèn)許多官太太都愛找她做衣服。聽到這里,米格就想起沙女人曾經(jīng)說過的話,她說,米格,你的裁縫手藝不錯的。我懂門道,能看得出。
然后童米格又想起了沙女人的另一句話,我愛那清水上的紅蜻蜓,它們總是告訴我人間最新的消息。
童米格有一段時間緩不過氣來,她甚至臥了幾天的床。那天,她睡眼惺忪地起床后,開始打開交警部門移交給她的趙大蓋的遺物,那是一個塑料密封袋。在密封袋里,有幾張高鐵票,其中有兩張車票是今年清明節(jié)的時候趙大蓋的往返票。童米格終于想起,清明的時候經(jīng)常性翻墻的白門就留在她這兒過夜。而那時候,趙大蓋回過家,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白門,但是他沒有進門,而是離開了。童米格就拿著這兩張票出門,她明白了,怪不得從那天以后,趙大蓋再從杭州回家,都會明確告訴自己什么時間到家。想到這里,童米格就很憤怒,她突然罵了一聲,沒用的東西。她還想起了趙小米說過當初有人欺侮他時,趙大蓋不是帶著趙小米打回去,而是帶著他一起給人跪下。
這天,南風(fēng)鎮(zhèn)派出所的青年民警華良熱氣騰騰地出現(xiàn)在童米格的院子里,和他一起出現(xiàn)的是趙小米。華良是來告訴童米格,保險公司正在走程序,一切會按正常的理賠進行。趙大蓋買了大額的人身意外保險,受益人只有一個,就是童米格。趙大蓋把這工作做得那么超前,仿佛他是準備好了要死似的。
華良說,米格,你的后半生有保障了,那是一大筆的錢,足以讓你過上不錯的生活。童米格看了華良一眼,沒有理他。童米格并不是特別看重錢,雖然她知道離開錢是萬萬不行的。她在心底嘆了口氣,心想,趙大蓋你這是何苦。
華良那天興致勃勃地參觀了童米格的院子,他看著院里的棗樹和泡桐樹說,院子里有兩棵樹,像是兩個人。聽華良這樣說,童米格突然就覺得溫暖起來,她怎么就沒有想到過棗樹和泡桐樹其實就像兩個有溫度的人。如果他們是人,那他們是不是也看到了白門經(jīng)常性翻墻而入的一幕,或者也曾經(jīng)為死去的趙大蓋哭過幾聲。這樣想著,童米格就伸出手去,摸了摸泡桐樹的樹皮。這時候幾朵泡桐花掉了下來,有一朵還砸中了童米格的頭。趙小米說,華警官,我很好奇那個沙女人,她一個女人家,是怎么殺得了兩個人的,她怎么有那么多的時間,把她老公和那個姘頭埋到地下去的。
華良看了趙小米一眼,拍拍趙小米的肩,差一點把趙小米給拍倒在院子里。華良說,案子還沒有結(jié),所以不該問的你不要問。童米格順著華良的話說,沙女人穿上那件我給她做的大衣,好不好看?
華良就笑了,說那是冬天穿的,現(xiàn)在是初夏。
童米格急切地說,那你覺得如果她穿上了,會不會好看?
華良想了想說,好看。
這天童米格讓華良幫她把縫紉機抬到了不遠處鎮(zhèn)上的燈光球場,那兒其實是趙家祠堂的一個大道場。童米格在球場角落唯一的一棵梧桐樹下放下了縫紉機,然后她拿來了椅子、熱水瓶和水杯,她要在操場上做完白門的那件西裝。她還打開了跟隨她多年的舊收音機,收音機賣力地唱了很多的歌。童米格喜歡的是那首《大?!?,她沒有見過大海,只看到過小溪和溝渠。她覺得自己就是小溪和溝渠。
那天的燈光球場上,有人遠遠地在向她指點著,因為鎮(zhèn)上的人們覺得奇怪,有一個裁縫把縫紉機搬到了球場上,這球場難道已經(jīng)成了她家的地盤?童米格埋著頭,專注地做著那件西裝。她在鎖扣,同時還在考慮一個問題,趙大蓋像大地上的水蒸氣,太陽一照就蒸發(fā)了。那趙大蓋不見了,她為什么不難過?
那天,許二胖在遠遠的人群中開始吹牛皮,他說,根據(jù)我細致入微地觀察,我覺得童米格這個人是做大事的。她的老公被撞死了,她竟然不會哭。自古以來,做大事的人才會這樣。我覺得她以后至少可以當上縣長太太。這讓趙小米很不高興,說,你不要亂講,那是我德才兼?zhèn)涞奶蒙TS二胖說,你堂嫂和白門眉來眼去,但是白門那個膽小鬼當不了她的靠山,白門只會裝神弄鬼地寫幾首狗屁不通的詩。他還說自己是書法家,他寫的那頂多只能算大字,怎么好算書法的。你堂嫂也是瞎了眼,怎么會鬼迷心竅看上他。這時候白門也出現(xiàn)在人群中,他凄慘地笑了一下,從許二胖的身邊走過。趙小米就叫住了他說,白門,許二胖經(jīng)常性地不把你放在眼里,你為什么敢怒不敢言?白門沒說話,轉(zhuǎn)身走開了,走開之前,他看到武紅剛好遠遠地從球場經(jīng)過,她走路急匆匆的,像一股旋風(fēng)一樣。她要去鎮(zhèn)政府開一個重要的工作會議。
許二胖就笑了,說,趙小米,你不要挑撥離間,像白門這樣精明的人,怎么敢跟我動手。
趙小米說,那你再敢拿我堂嫂說事,拿我堂哥開玩笑,我告訴你,你的下場一定會很慘。
許二胖大笑起來,說,下場,能有什么下場?你要跟我搏斗嗎?我一只手就可以把你打成一團爛泥。
據(jù)后來南風(fēng)鎮(zhèn)派出所青年民警華良走訪群眾了解到的情況,那天的趙小米像一只瘋了的瘟雞,他拿著一塊路邊的磚頭,搖搖擺擺地想要去砸許二胖。許二胖只輕輕揮一下手,趙小米就跌倒在地。但是趙小米一次次從地上爬起來,他的嘴里淌著黏稠的血,手中緊握著磚頭,紅著一雙眼睛,像是一個戰(zhàn)場上的爆破手。他歪歪扭扭的身體像一只麻袋片一樣輕易地被許二胖掀飛,但是許二胖卻從趙小米兇狠的眼神中感到了害怕。趙小米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我哥很苦的,我哥很苦的。最后趙小米手中的磚塊終于狠狠地砸中了許二胖。許二胖覺得腦門兒有點辣,很快他的發(fā)叢中便淌下一條血流,像新開挖的一條河道。那天,許二胖頭發(fā)叢中流下的血經(jīng)過了眼睛,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是一片紅色。他看到紅色的趙小米哈哈大笑起來,然后扔掉了手中的磚塊,再后來他看到了紅色的警察華良,手中晃蕩著明晃晃的手銬,一步步向他們走來,嘴里說著,不要以為你們是武林高手就無法無天,有本事你們用內(nèi)功把我的手銬震斷。一看到華良出現(xiàn),趙小米像見到了救星一樣,興奮地叫了一聲,大事不好,華警官,我差點被這個姓許的胖子打死了。你來得正好,我就知道接下來你金色盾牌熱血鑄就,風(fēng)霜雪雨搏激流。
那天華良帶走了狼狽的許二胖和趙小米,他們遠遠地看到一棵梧桐樹下,專注地做著西裝的童米格。華良轉(zhuǎn)頭望了望天邊,看到有夕陽正滾動著向這邊席卷而來,很快就淹過了燈光球場的上空。童米格埋著頭,她突然在黃昏來臨之時,想起了趙大蓋,他每次回家都要給她做一碗陽春面。她想現(xiàn)在吃的陽春面不好吃,是因為她根本就做不好面條。她突然之間又想到,以前每回在院子里洗頭,幫她洗頭發(fā)的一定是趙大蓋。有一回冬天,南風(fēng)鎮(zhèn)發(fā)生了一起微小的地震。說它微小,那是因為這只是一場遙遠的地震的余波。深夜,屋子晃動起來,趙大蓋光著兩條腿用棉被裹起童米格扛在肩上往外跑,嘴里喊著不要慌不用怕……
童米格記得,那天趙大蓋站在冬天院里的空地上,對棉被里的童米格笑了,說我已經(jīng)是孤兒了,我不能再讓你成為孤兒。但是現(xiàn)在童米格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孤兒了,因為她對幾十里外的父母印象模糊。對白門也是,她覺得白門的五官都想不起來了。對于娘家的回憶,她記得最清晰的是當初她對父母大聲說,娘,準備嫁妝,至少一臺縫紉機,一臺拷邊機。
現(xiàn)在,昏黃的路燈下,童米格終于為白門做好了西裝。她一直在微笑,甚至站起身來把西裝套在自己的身上試穿了一下。西裝穿在她的身上當然是顯得寬綽的,但是西裝很有型,讓童米格看上去很精神。然后她又脫下了衣服,拿起剪刀,一刀一刀把這件新做的西裝剪碎。
那天黃昏將盡之時,半個月亮爬上枝頭。一群忙碌了一天的麻雀,像一床飛毯一樣,黑壓壓地飛進鎮(zhèn)東頭的一片小樹林。不知哪棵烏桕樹上的烏鴉難聽地叫了一聲。球場遠處還有沒散開的鎮(zhèn)上人仍然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空曠的球場上那一個裁縫和一臺縫紉機。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到裁縫站直了身子,她清了清嗓子說,今天我要給大家講一個笑話。于是她開始講笑話,笑話不太好笑,所以大家都沒有笑,而是沉默地看著她。童米格最后選擇自己笑,她講一句話,就哈哈哈笑三聲。最后,大家仍然沒有笑,于是童米格就嘆了一口氣,想,自己是真的不愛趙大蓋的,她只不過是習(xí)慣了在生命里有趙大蓋。
九
一切都平靜下來。童米格依然開著這家叫“春風(fēng)”的裁縫鋪,一直到半年以后,童米格選擇了一個雨天,在院子里的雨棚下踩著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和雨聲混在一起。一輛警車在童米格的家門口停了下來,從車里走出來華良。華良胳膊下夾著一只小包,搖搖晃晃地走進院門,走到了童米格的身邊。
華良說,沙辛走了。今天上午。
童米格就很淡地笑了一下說,終歸要走的。一命還兩命,已經(jīng)值了。
華良從那個手包里掏出一塊布,說,這是沙辛留下的,她說交給你。
童米格看到了那塊藍色的布,藍布上有紅色的線縫出的一段字: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是穿一件華麗的衣裳,因為它能蓋住那些不能說出來的各不相同的苦。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裁縫,把生活縫過來,再補過去,最后縫成了千瘡百孔的人生。
童米格看到這段用紅線縫出來的話,就說,華警官,這是什么意思,高深莫測的??磥砩承吝@個女人沒安好心。
華良不說話,他一步步走向院門,向警車走去。童米格就站起身,回到屋里,她不知道從哪兒找到了半包利群牌香煙,應(yīng)該是當初沙女人遺落的。童米格后來走到院門邊,倚在門框上,點著了一支,開始抽起煙來。她看到在虛無縹緲的煙霧中,華良打開車門,坐進了警車,朝這邊張望了一下,在發(fā)動車子之前說,米格,抽煙傷肺。
童米格就淡淡地說,不抽煙傷心。再說這煙總得有一個人繼續(xù)抽下去。
警車開走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童米格就倚在門邊,不停地抽煙,一直把半包煙抽完,一直抽到口干舌燥,滿嘴苦味。然后童米格的身體離開門框,坐回縫紉機邊,這時候,夜幕開始緩慢降臨了,雨卻沒有停。燈光下,望著天上落下來的一條條亮晶晶的絲線,童米格突然就有了想哭的沖動,好像要和這天空比一下誰流出來的水多。童米格索性就趴在縫紉機上,從容而長久地哭著,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下來。童米格覺得此刻她的心里是難過的,于是她在黑暗中壓低聲音,繼續(xù)連綿地哭著,那聲音如同一條河在暗夜的嗚咽。
原刊責(zé)編 張 菁
【作者簡介】海飛,小說家、編劇。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等刊物發(fā)表小說五百多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等多種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獲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著有小說集《海飛自選集》《麻雀》《青煙》《像老子一樣生活》、散文集《驚蟄如此美好》《丹桂房的日子》《沒有方向的河流》、長篇小說《驚蟄》《花雕》《昆侖?!贰杜_風(fēng)》等多部。參與制作影視作品《諜戰(zhàn)深海之驚蟄》《麻雀》《旗袍》《大西南剿匪記》《隋唐英雄》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