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在其著作《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Vom Ursprung und Ziel der Geschichte）中提出了著名的“軸心時代”（Achsenzeit）概念。雅斯貝爾斯用這個術語描述公元前800—前200年間，全球范圍內(nèi)多個文明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思想革命和哲學突破。在這一時期，東西方的不同文化和宗教都經(jīng)歷了深刻的思想轉變，形成了許多基礎性的哲學、宗教和倫理觀念，這些觀念至今影響深遠。雅斯貝爾斯認為，“軸心時代”的特點是：不同地區(qū)的思想家和宗教領袖，如中國的孔子、老子，印度的佛陀，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猶太的先知等，都在思考人的存在意義、道德規(guī)范、宇宙的秩序等重大問題。雅斯貝爾斯指出，這一時期的思想突破是人類文明歷史的轉折點，標志著從神話和傳統(tǒng)的權威中解放出來，進入了理性思考和自我反省的時代。“軸心時代”不僅改變了各個文明的思想框架，也為后來的宗教、哲學和科學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人類靠當時所產(chǎn)生、所創(chuàng)造、所思考的一切生活到了今天。在人類每一新的飛躍之中，他們都會回憶起軸心時代，并在那里重燃火焰。自此之后，情況一直如此：對軸心時代可能性的回憶和重新復蘇——復興——引發(fā)了精神的飛躍。回歸到這一開端，是在中國和印度乃至西方不斷發(fā)生的事件。（雅斯貝爾斯：《論歷史的起源與目標》，李雪濤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

在雅斯貝爾斯看來，“軸心時代”的思想突破為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影響了后來每一個歷史階段的精神與文化飛躍。他特別指出，這一時代的思想不僅被后人回憶和傳承，還不斷被“復興”——即在歷史的進程中，這一時代的精神和思想被重新激發(fā)，成為推動后續(xù)精神飛躍的源泉。每次歷史的新突破，都是對那個時代思想的繼承和再創(chuàng)造。其實，雅斯貝爾斯的這段話體現(xiàn)了一個深刻的文化與思想回溯過程。在這里，他提出了人類不斷回溯到歷史的起點，尤其是那些具有重大意義的思想和文化起點的觀點。在每個新的歷史階段，尤其是精神文化上的飛躍，都會回顧并重拾“軸心時代”的智慧和思想，借此重新確認和塑造自己的文化認同與精神追求。這一對“軸心時代”的回歸不僅僅是對歷史的簡單追溯，更是一種思想與精神的復興與再創(chuàng)造。每當人類在面臨困境或挑戰(zhàn)時，回溯到這一時期，汲取其中的智慧，能夠為當代的問題提供新的視角和答案。這種回歸不僅是歷史的重溫，更是通過對“軸心時代”思想的復興，推動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和轉變。

也就是說，在雅斯貝爾斯看來，“軸心時代”作為人類思想與文化之“根”，不僅塑造了各大文明的基礎，而且在后代的“復興”與“重燃”中不斷激發(fā)新的文化與思想進程。換句話說，人類文明的精神飛躍不僅是在不斷發(fā)展、不斷變化中前進，而且是在“尋根”——回溯與重拾那些關鍵的文化和思想根源中得以實現(xiàn)的。

人類文明史上的“尋根”

“尋根”是指人類在不同歷史時期通過回溯探尋自己的起源、歷史、文化或身份的過程。這一非華人才有的觀念和活動可以被視為人類文化自覺的一部分，它反映了人們對自我認同、傳統(tǒng)和文化遺產(chǎn)的探究。不同文明、民族和群體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都經(jīng)歷過“尋根”現(xiàn)象，這些探尋常常與政治、文化、宗教、哲學等方面的變化密切相關。

自孔子以來，尤其在漢代，儒家提出了對歷史、祖先和傳統(tǒng)的深刻關注。儒家思想強調(diào)“孝”與“禮”的觀念，認為個人的道德行為與家族、社會、國家的歷史密切相關。這種對家族和國家歷史的尊重可以被視為一種“尋根”的體現(xiàn)。而《史記》《春秋》《左傳》等史書的編纂，及后來的族譜、家譜的書寫，都是對歷史的追溯和對家族根源的尋求。這不僅幫助個體找到自己的家族歷史，還構建了文化的連續(xù)性。

古希臘人通過神話和英雄傳說回溯自己的起源，許多希臘城邦都會通過神話故事強調(diào)自己與神祇的關系，前斯巴達人認為自己是赫拉克勒斯的后代、雅典人認為雅典是女神雅典娜的庇佑之地等。希臘人通過這些“尋根”故事來強化自己的身份認同。在哲學層面，希臘哲學家如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也參與了“尋根”過程，通過理性探索人的本質(zhì)、歷史的起源和文化的基礎。

印度教作為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其教義和實踐方式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未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印度教徒通過回溯經(jīng)典（如《吠陀經(jīng)》《奧義書》《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以及對歷史上偉大思想家思想的研究，來尋求與自身信仰的根源和精神世界的聯(lián)系。這種宗教上的“尋根”是通過對印度教教義的繼承與闡發(fā)，以及對“婆羅門文化”和“達摩”（道德與法則）的探索來實現(xiàn)的。

印度的種姓制度（尤其是上層的婆羅門種姓）歷史悠久，在印度社會的組織結構中占據(jù)著核心地位。對于很多印度人而言，種姓的傳承和家族歷史的回溯是“尋根”的重要方式。在現(xiàn)代社會，雖然種姓制度已被廢除，但很多人依然會通過家族的歷史、家譜的傳承來回顧自己所屬種姓的根源，這與對家族歷史的重視、對先祖的崇敬有著緊密關系。

印度的多樣性體現(xiàn)在語言、文化、宗教和地域上。印度各個地方（如旁遮普、泰米爾納德、比哈爾等）和不同的族群（如阿爾納、普什圖等）都有自己的歷史和文化認同。在印度的民族主義浪潮中，許多地方性群體嘗試通過復興本地的語言、習俗和傳統(tǒng)來尋求對自己文化根源的認同。特別是在印度獨立后的民族認同建設中，這種“尋根”現(xiàn)象更加顯著。

猶太人對自身歷史的“尋根”在《圣經(jīng)》及其相關文獻中有深刻體現(xiàn)。特別是《舊約》中的“族譜”部分，詳細列舉了猶太人從亞當?shù)侥ξ?，再到各個部族的歷史，體現(xiàn)了猶太人對祖先和血統(tǒng)的認同。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猶太復國主義是猶太人“尋根”的現(xiàn)代體現(xiàn)，試圖恢復猶太民族在以色列土地上的國家和文化身份。

文藝復興時期，歐洲知識分子重新尋回古希臘和羅馬的經(jīng)典，追溯古代文化的根源。通過對古代藝術、文學、哲學的回歸，西方人試圖重塑自己的文化身份，尋回“古典”的榮耀。這一“尋根”運動對后來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強調(diào)人類理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價值，部分基于對古代文明的“尋根”，尤其是對古代希臘羅馬思想的重新發(fā)現(xiàn)。

“尋根”并不僅僅限于所謂的“軸心文明”的民族，19世紀以后的非洲和美洲的被殖民的民族，也同樣經(jīng)歷了“尋根”的過程。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殖民主義時代，許多非洲民族在遭遇殖民壓迫后，通過文化復興和歷史追溯來尋找自己的根源。例如，20世紀初的“泛非主義”運動（Pan-Africanism）和“黑人自豪感”運動（Black Pride），便是非洲人試圖擺脫殖民歷史、重建自我認同的“尋根”表現(xiàn)。非洲獨立后，許多國家都開展了對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的“尋根”過程。例如，尼日利亞的“民族文化運動”強調(diào)恢復和發(fā)揚本土文化，回歸到非洲傳統(tǒng)的藝術、音樂和宗教形式。

美洲土著民族（如印第安人、原住民等）在西方殖民化過程中經(jīng)歷了文化的喪失和壓迫。20世紀后期，尤其是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土著民族通過恢復傳統(tǒng)語言、宗教和習俗，開展了廣泛的“尋根”活動。通過土著文化復興運動，他們試圖重新連接歷史，恢復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

有關“尋根”的哲學思考

“尋根”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涉及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流散與他者文化的反思。從哲學的角度來看，它不僅僅是對歷史的追溯，也是一種對存在的回應，一種文化認同的再建構。通過“尋根”，個體和集體試圖在快速變化的世界中找到一種穩(wěn)定的“歸屬感”，同時也是對身份、意義和存在的探索。

從時間的維度來看，“尋根”意味著在與現(xiàn)代性的沖突中尋找傳統(tǒng)之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尋根”表現(xiàn)為一種對“傳統(tǒng)”的回歸。在全球化和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許多文化、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發(fā)生了巨變，導致個體和集體產(chǎn)生一種對過去的懷念，試圖找回曾經(jīng)的“原初”狀態(tài)。正如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所指出的，人的存在本質(zhì)上是“在世界中的存在”（In-der-Welt-sein，也可以翻譯為“根植于世間”），而這種“在世界中”的狀態(tài)需要與傳統(tǒng)和文化的聯(lián)系來維持意義。因此，回歸傳統(tǒng)本身是對個體存在的自我確認和自我尋找。

然而，現(xiàn)代性本身帶來了諸多挑戰(zhàn)?，F(xiàn)代化不僅改變了社會結構、經(jīng)濟模式和政治秩序，也重新塑造了人類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觀念。福柯（Michel Foucaul）在《規(guī)訓與懲罰》（Surveiller et punir： naissance de la prison，1975）中提到，現(xiàn)代社會對個體進行全方位的規(guī)范和控制，這種對“理性”和“科學”的推崇常常導致對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的割裂。因此，在現(xiàn)代性下，“尋根”不僅是對傳統(tǒng)的懷念，也是對現(xiàn)代性所帶來的斷裂與失落的反思。

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尋根”常常具有批判性和反叛性。許多文化群體在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化的沖擊后，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中蘊含的價值觀和智慧在面對現(xiàn)代問題時仍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經(jīng)歷了生態(tài)危機、精神危機、身份認同危機等后，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道德規(guī)范以及與自然、他者的關系。因此，“尋根”不僅是對過去的回歸，也是一種對現(xiàn)代性中的空虛和迷失的回應?，F(xiàn)代人可能會在急速變化的社會中感到迷失，在回顧和反思中尋求一種穩(wěn)定的、具有永恒價值的文化根基。

而從空間的維度來看，“尋根”意味著在流散背景下的個人和民族身份的重建。流散群體通常在他鄉(xiāng)生活多年，他們的文化身份可能面臨分裂：一方面，他們在新的文化環(huán)境中必須適應和融入；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保持與故土文化的聯(lián)系。在哲學上，這種身份的重建涉及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提的“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理論，流散群體通過共同的記憶、文化和歷史，形成了一種跨國的“共同體”認同。此時，“尋根”的過程不僅是歷史的追溯，也是一種“重新敘述”的過程，是流散個體與集體通過文化符號、語言和價值觀進行身份再確認。（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1983）

從更廣泛的哲學視角來看，“尋根”還反映了人與“他者”的關系。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對話式想象”（the Dialogic Imagination）理論強調(diào)，所有的文化和思想都是在與他者的互動中形成的。流散群體在面對他者文化時，既會感到文化的沖擊和差異，也會在碰撞中尋求自我文化的獨特性。這種文化碰撞是流散群體“尋根”的動力之一，但同時也帶來了深刻的文化焦慮和沖突。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提出的“游牧思想”（Nomadic Thinking），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流散群體的“尋根”：個體或群體在他者的空間中“游走”，在這一過程中不斷發(fā)現(xiàn)和重構自我文化的意義。流散群體的“尋根”不僅僅是回歸傳統(tǒng)，也是與他者文化對話的過程，甚至在這種對話中孕育新的文化形式。

如果從哲學維度進行反思，“尋根”可以看作是自我認同的過程，但它也是一種自我超越的方式。從黑格爾（G. W. F. Hegel）的辯證法來看，歷史的進程和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是通過矛盾和對立而不斷得以發(fā)展的。在流散或現(xiàn)代化的語境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家園與他鄉(xiāng)的張力不僅不會簡單消解，反而可以在這種矛盾的推進中產(chǎn)生新的自我認同與文化意義。因此，“尋根”不僅僅是找到自我，而是一個永不停息的自我超越過程。

“尋根”最終指向的是“家園”的尋找。海德格爾認為，人類的存在離不開“家園”（Heimat）這一概念?！凹覉@”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更是一種精神的歸屬和文化的承載。然而，在現(xiàn)代性與全球化的沖擊下，“家園”這一概念也發(fā)生了變化。今天的“家園”不僅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鄉(xiāng)，它還可能是某種文化認同、某種哲學追求或精神歸屬的象征。它關系到人類如何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如何在世界中找到意義和安定感。海德格爾認為，人類的存在本質(zhì)上是離不開某種“家園”的，正是這種“家園”使得人類能夠體驗到自我、他人和世界之間的關系。

海德格爾的“扎根狀態(tài)”

海德格爾認為，人“在世界中”的存在是通過文化和傳統(tǒng)來維持和賦予意義的。文化和傳統(tǒng)不僅僅是外在的框架或約定，它們還構成了人類經(jīng)驗的基礎和核心。我們通過參與這些傳統(tǒng)和文化的實踐，理解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目的和責任。人類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在文化歷史的脈絡中展開自身的生命。

對海德格爾而言，人的存在不僅僅是當下的經(jīng)驗，它還總是與歷史相關聯(lián)。人類通過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解讀，能夠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刻形成對世界的理解。我們不是無根的，而是根植于歷史和文化的脈絡之中，這樣的“在世界中”的存在，使得我們能夠體驗到深層的意義。而從另一個方面來看，文化和傳統(tǒng)并不是靜止的或固定不變的，而是具有動態(tài)和活躍性。人類通過不斷的解釋和實踐，使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和更新。海德格爾指出，人的“在世界中”并不是消極地接受傳統(tǒng)，而是積極地參與其中，將其賦予新的生命和意義。

海德格爾進一步探討了“在世界中”存在的異化問題。他認為，現(xiàn)代人常常會感到迷失，因為我們過度依賴技術和抽象的理性，忽視了與世界的真實聯(lián)系。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傾向于“客體化”世界，把世界當作可以控制和利用的物品，從而失去了與世界和他人共存的意義。這種現(xiàn)象，海德格爾稱之為“存在的遺忘”（Seinsvergessenheit）。人類的“在世界中”存在，如果處于“無根”狀態(tài)，就會陷入意義的喪失和精神的空虛。海德格爾“在世界中”的存在觀念強調(diào)，人類的存在本質(zhì)上是與世界緊密相連的，這種聯(lián)系并非外在的，而是內(nèi)在的、構成生命意義的基礎。人不僅僅是在空間中生存，更是在文化、歷史和社會關系中形成自我意義的存在。傳統(tǒng)和文化不僅提供了意義的框架，而且賦予了人類自我理解和自我實現(xiàn)的可能性。海德格爾的這一觀點挑戰(zhàn)了孤立的個體主義，強調(diào)了人類作為社會性、歷史性存在的根本特征。

1955年10月30日，海德格爾在家鄉(xiāng)梅斯基爾希舉行的紀念克勞伊澤（Conradin Kreutzer）一百周年誕辰的慶典上，做了題為《放下》（Gelassenheit）的報告。該報告于1959年收錄在《放下》一書中。（Martin Heidegger， Gelassenheit. Stuttgart： J. G. Cotta’sche Buchhandlung，1959）海德格爾對德語詞匯的敏感性在報告開篇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提出了“思想”（Denken）的問題：所謂的紀念慶典（Gedenkfeier）其實源自“思考／思想”（denken）一詞。對海德格爾來講，一個紀念活動，進行哲學思考是不可或缺的。

海德格爾作為哲學家，提倡的是一種“省察性的深思”（das besinnliche Nachdenken），他認為這種深思才是人類精神的真正家園。在現(xiàn)代技術的世界里，海德格爾認為，人們陷入了“計算性思考”（das rechnende Denken），并逃避了對存在本質(zhì)的思考——即“省察性的深思”。他認為，計算性思考的特點是：它總是圍繞已給定的狀況進行規(guī)劃和研究，無論是進行工業(yè)研究，還是建設工廠，我們都只是在計算事物的表面。計算性思考從不間斷，但卻永遠無法達到“省察”的深度。海德格爾認為，計算性思考的方式僅僅是現(xiàn)代思維的一部分，而這一思維方式的普及，也引發(fā)了他對現(xiàn)代科學思維的質(zhì)疑。

海德格爾在報告中提到的“此地”（hier），他解釋為“在故鄉(xiāng)的這塊土地上”（auf diesem Fleck Heimaterde）。隨后，他引入了一個關鍵概念：“扎根狀態(tài)”（Bodenst ndigkeit）。這一概念可被理解為與故鄉(xiāng)土地的聯(lián)系，象征著人類自身文化和歷史的深厚根基。海德格爾通過這一概念批判了現(xiàn)代性對人類根基的侵蝕，強調(diào)人類在失去“扎根狀態(tài)”之后，所經(jīng)歷的身份迷失和精神危機。

“扎根狀態(tài)”的核心在于人與土地的關系，這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對立。現(xiàn)代性正是因為人們逐漸喪失了對土地的聯(lián)系，導致生活內(nèi)在意義的瓦解，個體成了流浪者和尋覓者。海德格爾認為，偉大的詩人和思想家都源于他們生長的故鄉(xiāng)土地，而現(xiàn)代的科學技術則將人類從這片土地上連根拔起，科技對人類及其地球的征服使人失去了土地和根基。在這種失落中，人類感到絕望，因為傳統(tǒng)的資源已無法再提供解答。土地的喪失，意味著人與神的分離，人類回到了無家可歸的先驗狀態(tài)。逐漸地，人們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成了問題，現(xiàn)代人越來越感到孤立和困惑。

海德格爾繼續(xù)強調(diào)，正是由于現(xiàn)代性導致的土地的喪失，人類的“扎根狀態(tài)”在內(nèi)心深處受到了威脅。他認為，這種“扎根狀態(tài)”的喪失，不僅僅是外部狀況或命運的結果，而且是源自現(xiàn)代精神的內(nèi)在轉變：

我們變得更加沉思，并追問：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無論是對那些被迫離鄉(xiāng)的人，還是對那些留在故鄉(xiāng)的人來說。答案是：當今人類的扎根狀態(tài)在內(nèi)心深處受到了威脅。更重要的是：扎根狀態(tài)的喪失不僅僅是由外部環(huán)境和命運所導致，它也不僅僅源自人們的疏忽和表面的生活方式。扎根狀態(tài)的喪失來自我們所有人所出生的時代精神。（Martin Heidegger， Gelassenheit. Stuttgart： J. G.Cotta’sche Buchhandlung，1959.S.16）

在現(xiàn)代社會中，隨著工業(yè)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進程，人的“扎根狀態(tài)”受到了嚴重威脅。海德格爾認為，這種威脅并不僅僅是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也不僅僅是由于人的疏忽或生活方式的表面化所致，更深層的原因是“時代精神”（Geist des Zeitalters）的影響。時代精神指的是一個歷史時期的文化、思想和技術趨勢，它塑造了人類的存在方式和思維方式。在20世紀，海德格爾認為，現(xiàn)代性已成為這種時代精神的主導力量，導致人類逐漸失去了與傳統(tǒng)、土地、歷史的深層聯(lián)系。正因為如此，代表著人與家園、與土地的深層連接，是人類存在基礎的“扎根狀態(tài)”才顯得如此重要。

20世紀以來中華民族的“尋根”

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一書中提出了“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和“世界之中國”三個概念，構建了中國歷史演變的獨特框架。這三個概念不僅有助于理解中國歷史的不同階段，還展示了中國在不同歷史時空中與周邊世界的關系與變遷。盡管從先秦到乾隆時期馬戛爾尼使團來華，中華民族內(nèi)部以及與東亞其他國家（如朝鮮、日本、越南）進行過多次的遷徙和融合，但其范圍依然是有限的。19世紀，特別是20世紀以來，中國已從傳統(tǒng)社會轉型為近現(xiàn)代社會。然而，隨著西方的壓迫和日本的崛起，中國的民族認同和文化傳統(tǒng)面臨巨大挑戰(zhàn)。中國不僅在經(jīng)歷著傳統(tǒng)帝國體系的崩潰，還在新型國家的構建過程中尋求自我重建與自我認同。

在鴉片戰(zhàn)爭前夕，移居海外的中國人已超過百萬。到了20世紀30年代，海外華人數(shù)量約為1000萬。1949年，移居國外的中國人已增至1300多萬。如今，全球華僑和華人總數(shù)已達到數(shù)千萬，其中華僑大約占10%，外籍華人約占90%。他們分布在五大洲的16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主要集中在東南亞以及歐美地區(qū)。

海外華人家族對傳統(tǒng)特別重視，他們往往要追尋探討自己家族的祖先和來源。他們認為，作為華人最重要的是不可以忘記祖宗，不可以忘記自己文化的歷史起源和祖國。由于許多華人有族譜和家譜，自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以來，他們中的很多人通過這類材料回祖國“尋根”。孫中山的海外親屬孫美玲說：“雖然我在洛杉磯出生，但我的根在中國。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和悠久歷史，一直是我想了解的。將來我一定會回來的，回來尋根?！保ā丁拔业母谥袊薄獙O中山海外親屬團瞻仰孫中山故居》，新華網(wǎng)2006年11月16日）

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文壇興起了一股“文化尋根”的熱潮，作家們紛紛致力于挖掘和傳承民族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關注民族文化的心理認同與精神根基，這一現(xiàn)象被稱為“尋根文學”。當時的作家認為，中華文明根源于黃土地的農(nóng)業(yè)文明，因此他們開始從農(nóng)民階層“尋根”——這一回顧性的文學潮流在當時之所以受到各界的歡迎是因為它突破了現(xiàn)實主義和常見的政治修辭?！皩じ膶W”沒有教育功能，拒絕將農(nóng)民視為政治類別。在回顧農(nóng)民作為文化根基的同時，它回到對自身文明的基本理解，并嘗試超越這一理解。通過結合故鄉(xiāng)文學的元素和現(xiàn)代主義的敘事技巧，創(chuàng)作出豐富多樣的敘事作品。它的焦點還放在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上。自我反思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代錯位、多重視角、強烈的語言意識等，都是“尋根文學”的特點?！皩じ膶W”作品也因其復雜性和明顯的差異性而具有獨特的標識。

中國文學對自身傳統(tǒng)的反思，受到西方文學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心理分析的影響。西方的敘事技巧，如魔幻現(xiàn)實主義（Magical realism），成了“尋根文學”作品的重要特點之一。許多年輕作家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1927—2014）充滿拉美地域色彩的作品中看到了第三世界國家文學走向世界的希望。他們試圖將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扎根于深厚的中華民族文化土壤之中，借助中國人特有的文化感受性來解讀和改造西方的文化觀念和藝術形式，從而解決中國當代文學所面臨的精神貧困、文化迷失等問題。

1984年年初，李陀在《創(chuàng)作通信》一文中首次使用了“尋根”這一概念。（《人民文學》1984年第3期）1985年，韓少功發(fā)表了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章《文學的“根”》，他將中國的身份認同放在了觀察的中心。（《作家》1985年第4期）“尋根文學”是一場文學思潮，一方面它的核心目標是尋找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學的自我，另一方面也是尋找作家個性自我的一種表達。與傳統(tǒng)文學創(chuàng)作不同，“尋根文學”摒棄了單純從政治層面剖析生活與歷史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是將視角轉向民族歷史與文化心理的深層結構，從而超越了政治批判，進入到對歷史文化的深刻反思?！皩じ膶W”不僅是當代文學的一次戰(zhàn)略性轉移，也深刻影響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方向。從縱向上看，“尋根文學”為后來的“寫實文學”及社會文化建設提供了創(chuàng)作平臺和理論資源；從橫向上看，它在世界文學的影響下發(fā)展，并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的新篇章。

韓少功是“尋根文學”思潮的先驅，他提出“文學有根”和重新“尋找民族文化的思維與審美優(yōu)勢”的理念，成了中國“尋根文學”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思想不僅影響了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對后來的文學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屬于“尋根文學”的作品，除了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之外，還有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鄭義的《老井》，賈平凹的“商州”系列，王安憶的《小鮑莊》，李銳的“厚土”系列，以及莫言的《紅高粱家族》。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莫言，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以一系列鄉(xiāng)土作品崛起，他的作品充滿了“懷鄉(xiāng)”和“怨鄉(xiāng)”的復雜情感，因此他被歸類為“尋根文學”作家。莫言的作品深刻描繪了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變遷，通過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和表達，體現(xiàn)了“尋根文學”對于民族歷史和文化自我認同的探索。

結語與展望

“尋根”作為一種文化與社會現(xiàn)象，往往與記憶的保存、身份的構建和集體歷史的認同密切相關。歷史上，“尋根”通常伴隨著對過去的回顧與對未來的指引，它既涉及個人的根源認知，也涵蓋了整個群體或民族在時間流逝中的文化傳承與變遷。在許多情況下，“尋根”是對某一時期或某種文化的失落或斷裂的反應。當文化或文明經(jīng)歷破壞、移民、殖民或其他形式的歷史斷層時，“尋根”的現(xiàn)象便作為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修復而出現(xiàn)。這種“尋根”通常表現(xiàn)為對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再認識和再評價。

在古代社會中，許多文明（如中國的“史學”傳統(tǒng)、希臘的“神話”體系、印度的“吠陀”經(jīng)典）通過記錄與傳承歷史和文化來進行“尋根”。文明的形成往往以一個“根源事件”作為起點，諸如創(chuàng)世神話、英雄史詩等。而許多宗教，如猶太教、基督教、佛教、印度教等，都是在特定歷史語境中對信仰根源的回溯與傳承中形成的。以基督教為例，《圣經(jīng)》不僅記錄了神的啟示歷史，還將自己的起源追溯到猶太教傳統(tǒng)中的“創(chuàng)造”和“先知”的教義上。

在全球化、殖民化、戰(zhàn)爭和社會變遷的過程中，許多文化遭遇了斷層，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結構被破壞或改造，造成了“根”的喪失。在這種情況下，“尋根”成為文化復興、民族覺醒或社會重建的重要工具。20世紀初的印度文化復興運動、20世紀的中國文化大復興，都通過回溯歷史傳統(tǒng)，尋求文化的自我認同。歷史學家常常探討如何通過文獻、口述歷史、考古學等方式來還原過去，但同時也強調(diào)“尋根”并非完全客觀，它受到主觀解釋與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一些歷史事件被賦予更多的文化和民族象征意義，以獲得現(xiàn)代社會的認同。

哲學上，“尋根”直接關系到自我認同的構建。海德格爾探討了人類如何在世界中存在，并如何通過歷史和文化的回溯來理解自我存在的意義。海德格爾的“在世界中存在”概念揭示了人類在不斷的歷史流動中，如何通過回溯和理解過去，來確認自身的歷史身份。

“尋根”不僅是尋找一個固定不變的起點，而且還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對許多人而言，“根”不僅代表過去的固定點，更是未來選擇的依據(jù)和延展。像黑格爾所說的“辯證法”，歷史進程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通過對前一階段的超越與革新進行自我確立的。因此，“尋根”本身不僅僅是“歸屬”，它還代表著對過往歷史的重新解讀和賦予新的意義。

文化哲學常常探討文化的傳承與斷裂問題?！皩じ斌w現(xiàn)了文化連續(xù)性的追求。哲學家如卡西爾（Ernst Cassirer）在《符號形式的哲學》中討論文化和歷史如何通過象征性手段得以傳遞和持續(xù)時認為，文化是人類精神的象征性表達，“尋根”實際上是通過文化符號、儀式和歷史記憶的傳遞，來延續(xù)一種集體生命。（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 3 Bde）在當代文化中，“尋根”并不意味著回到某個原始的、未受污染的狀態(tài)，而是意味著對文化內(nèi)在精神的再生和再創(chuàng)造。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尋根”常常涉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的張力?，F(xiàn)代社會往往強調(diào)變革、進步和創(chuàng)新，但同時又離不開歷史的包袱。在這種矛盾中，“尋根”的哲學問題就變得尤為復雜?，F(xiàn)代性的沖擊使人們意識到，傳統(tǒng)和歷史的“根”不能簡單地被拋棄，它們是理解當代問題和構建未來的重要依據(jù)。

“尋根”也與普遍性與特殊性的問題息息相關?？档拢↖mmanuel Kant）和黑格爾都曾探討人類經(jīng)驗的普遍性與文化差異性之間的張力。在全球化和文化多樣性日益增加的今天，“尋根”現(xiàn)象反映了人們?nèi)绾卧谧鹬仄毡閮r值的同時，力求維護文化和民族的特殊性。對“根”的追尋不僅是文化的局部性，它也承載著普遍的人類經(jīng)驗。

“尋根”不僅僅是個體或群體的文化需求，它也帶有倫理色彩。通過回溯歷史，個體與社會常常意識到對過去的責任。在后殖民哲學、解構主義中，“尋根”是對過去不公正的反思和糾正，也是對未來道德責任的確認。例如，許多國家通過“尋根”的方式，反思和重建倫理，以應對非洲、亞洲的殖民歷史遺留問題。

在全球化的進程中，傳統(tǒng)的文化被現(xiàn)代化、都市化的潮流所沖擊，導致許多地方和民族感受到文化認同的危機。因此，“尋根”成了對地方文化認同的新方式。無論是在東亞、歐洲，還是非洲，“尋根”現(xiàn)象都表明了人們對本土文化的再評價與再發(fā)掘。隨著移民、跨國公司、媒體等全球化力量的推動，全球各地的人們通過文化交流、歷史比較等方式，逐漸開始進行跨文化的“尋根”。這種現(xiàn)象不僅僅是回到某個歷史起點，而且嘗試在全球范圍內(nèi)找到文化的共同性。

總而言之，“尋根”在歷史和哲學的層面上，可以理解為一種文化、歷史、身份和自我認知的建構過程。它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通過回顧、重新詮釋和再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來尋找自我意義的一種努力。在哲學層面，“尋根”不僅關乎過去的恢復，也涉及如何在現(xiàn)代化、全球化的背景下，重新理解“根”的含義和它對未來的影響。在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下，“尋根”顯得尤為重要，它既是對歷史的回顧，也是對未來的規(guī)劃，是文化認同和歷史責任的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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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外國語大學